宣统二年（1910）庚戌十一月十五日，予因贡呈书籍赴京，约随俞、李两君乘马车，至京西二十余里之海甸工业学堂，当承该堂范雨农监督介绍至颐和园。

经门房，太监总管派一宫监孙石者导之前往，由东角门过仁寿门，见殿宇巍巍，上题额三字曰“仁寿殿”。甫上台阶，见有西国男妇数人，向管茶点宫监，分赏钱物。旁立戴蓝顶者，询为引领西人，游毕而出者也。予三人亦在此处循例茶点毕，入殿门，又一宫监导之入门，内有院，院中即月台。第一层行列四鼎，第二层行列二龙、二凤、二缸，皆铜铸者。殿中有宝座，门皆封锁，不能入焉。又西行不数武，有一额题曰“水木自亲”。西即昆明池，池之北有乐寿堂在焉，堂即先慈禧太后寝宫。殿前亦有月台，台上设方桌一，上摆水果碟盘约十余事，皆柿子、柑子等类，询为供奉先皇太后者。旁有一亭，如花园暖房然。内藏柏树一株，似珊瑚状，洵所罕见。又曲折而西，回廊弯转数十丈，北有山，山巅有台曰“国华台”，高数十仞。台下有殿，题曰“排云殿”。循阶而上，石级共十四层，月台上行列铜缸、铜鼎各四，铜龙、铜凤各二。殿门旁柱上有联，题曰“崧岳大云垂，九如献颂；瀛洲甘雨润，五色呈祥”。殿后有阁，题曰“佛香阁”。循级而上，入偏门，门内有石坊一。上题七字曰“暮霭朝岚常自写”。又北上至宝云阁，阁如八卦形，高约四五丈，皆铜铸者（缺铜窗门二，据宫监云，拳乱时被某国兵拿去，现无此样铜，故任其缺也）。内长方桌一亦然。由阁东下，即太湖假山，山有洞，回环弯曲，如蚁行九曲珠然，出洞而上，不觉至佛香阁焉。阁中供佛，佛傍二侍者像皆金色，阁后有亭，题曰“众香界”。南出一门，题曰“导养正性”。门前有短墙，危立山际，伏墙南望，池面皆冰，其亭台楼阁，历历如绘，即秦之阿房宫，想亦不过是也。又东下石洞至一殿，题曰“转轮藏”。旁有数亭，亦八方形。内有轮机高约丈余，推之旋转不已，如戏园之舞台然。

又一亭中立一大石碑，题曰“万寿山昆明湖”六字。一宫监张姓向余言，老佛爷（指慈禧太后言）在时，每年在此驻跸六月，某在此供差已十有二年云云。又至德晖殿，额曰“敷光荣庆”，至此已入排云殿之东偏矣。下行数武，与宫监孙石遇，因予入仁寿殿时，又经一张姓宫监导之入，伊在此守候之也。遂与谈宫中事，据言伊在园中，供差已二十八年，老佛爷未升天时，园内近二千余人，现仅六七百人，仍苦不堪言也。予闻之慨然，又西行至一殿，题曰“听鹂殿”。殿对面一台，即先慈禧太后听戏处。又曲折而东上，至一亭，题曰“画中游”。旁有石洞，入折而出，耸立一石坊，题曰“山川映发使人应接不暇”十字。又至一亭，题曰“湖山真意”，询为先皇太后乘凉御膳处。宫监孙石曰：“此处已在山之巅矣。”向北俯视围墙外，约十里许，即民间街市，又由亭步至最高处，有一楼题曰“智慧海”，对面有圆门三，题曰“祇树林”。楼之后面稍低处（即北山岭），见有破屋颓垣甚多，询被西人焚毁者。予惊问其故，孙石手指东北，数里外平地上之短墙垣曰：“彼即圆明园，系咸丰年间法人所焚毁，此处系牵连而及之者也。”予又询老佛爷何以不修？孙曰不详，或留为纪念耶。予嗟叹久之。

又东行山巅数里，路皆铺以水磨方，虽山岭一起一伏，而平仍如砥。后至一亭，题曰“荟亭”，循是而下至景福阁，询为先皇太后御膳小米稀饭处。又过如意庄、平安室、乐农轩，轩正中有空椅一，即御座也。后列条几如民间式，左间有摇椅一，西式也。上覆以黄幔，余皆寻常器具，亦无他奇。又由此东南下至瞩新楼、涵远堂，堂前有一池，池通山泉，水清而涔涔有声，恍有碧天深处气象。曲栏画楹，备极清幽，真红尘飞不到也。池旁有堂曰和春堂，堂畔有桥曰知鱼桥。桥之四面，皆有亭台点缀其间。河流淅沥，清而且漪，山阴道亦无能逾之也。又过一院，南北房舍各四五间，南向者内存一船，北向者内藏《图书集成》一部。又西行至德和园，内一殿曰颐乐殿，殿前有一大戏台，台高三层，登顶西望，玉澜堂即在目焉。询为德宗景皇帝寝殿，令人观之生感。下台至殿东廊阶上少坐，有二宫监送茶至，衣服破烂不堪，若非在人所难到之处，几以乞丐视之矣。殿两边厢房各十一间，每间界以木板，如戏园之包厢座然，询为赏王大臣跪听戏处。一褴褛宫监，尚屈膝效之，恐予不知故也。茶毕而出，已至仁寿殿之西偏，又南行至昆明湖，循东偏墙而行，约二里至行宫，门左立一碑（即俗曰织女石），高约四五尺，系甲申年立。右卧一牛（即俗曰牵牛），长约四五尺，系铜铸成者。中有白石台阶数层，即先皇太后登小火轮游昆明湖处。

又西行过十七孔桥，北行至龙王庙，庙门外东西南三里，皆立有石坊。庙之后即涵虚堂，堂后即昆明湖。隔地西北望（约二三里），孙石指红墙而告予曰：“彼即石房也，偏西者即玉泉山也。”言毕而出，遇宫监二，一老一少，相随一犬，送予出庙。其形容甚为憔悴，相与言笑而别。旋经孙宫监引至原路而归，时已四点半矣，爰志之以纪胜景云。

* 本文选自《名园记胜——民国时期颐和园诗文选粹》，文物出版社201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