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通州为北部端点的京杭大运河,在中国南北文化交流与融合史上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也成为中国古都文化研究的重要内容。自元代以来,数量众多的文人学士在通州会聚吟诵,赋诗迎送,留下了精美的文化篇章。元代诗人贡奎所作《二月十二日达通州》,就是其中的代表。诗中说道:“河冰初解水如天,万里南来第一船。彻夜好风吹晚霁,举头红日五云边。”贡奎(1269—1329 年),字仲章,江南宣城(今属安徽)人,幼年随父贡士瞻隐居于南漪湖畔,博通经史,受聘担任池州齐山书院山长。后来贡奎受召北上,大德六年(1302 年)任太常奉礼郎兼检讨,九年(1305年)迁翰林国史院编修,直至集贤直学士。在京期间,贡奎写下了《居庸关》《夜坐》《赋牡丹》等众多诗篇。他与吴澄、虞集、袁桷等当朝名士结下了深厚友情,相互唱和,“尽洗宋金余习,诗学为之一变”,名声大振。《二月十二日达通州》,为贡奎初抵通州、遥望大都在即时的感慨之作,诗中注称“二月十二日达通州,冰始开,舟适先至”。“万里南来第一船”体现了他应召而来的迫切心情,“举头红日五云边”表达的则是日后忠君报国的期望。贡奎又有《通州道中》一诗,称“万雉参差云雾开,四千里外客重来。平冈日出车牛喘,古道尘飞驿骑回。白玉至今传楚璞,黄金自古说燕台。高楼红旆应如昨,莫遣新愁到酒杯”。这当是他任职大都后,再次前来通州游历时所吟,可见诗人对于通州的热爱。张翥的《早发潞阳驿》诗,也是他自江南抵达通州、行将前赴京城时所作,略称:“征车如水辔如丝,望入金河欲曙时。万里山川环拱抱,九天宫阙起参差。风林泥泥秋多露,野淀棱棱晓有澌。三十余年观国愿,白头今日到京师。”张翥(1287—1368年)字仲举,本山右晋宁(今山西临汾)人,但少年时四处游历,后因其父调官杭州,遂随同南下求学。很可能是受到南方文化与诗友的影响,张翥曾隐居于江南扬州,到至正初年方被任命为国子助教,后升至翰林学士承旨。张翥北上大都任官后,多次过往通州。他有《至通州》诗云:“驿卒争鸣鼓,舟人喜下桅。依然今日到,却似去年回。岸黑秋涛缩,川红夕照开。君恩忘险阻,不觉畏途来。”并注明:“去岁南归,以九月十二日发通州。今年召入,亦以是月日至通州云。”由贡奎、张翥所咏,可见早在元代,通州不仅成为文人北上与南返的交通枢纽,更具有文化上的重要象征。他们在通州迎来送往,观赏唱和,也与通州的友人结下了深情厚意。张翥有《上元宿通州杨原诚寓宅》诗称:“禁城东下一川平,杳杳烟芜淡淡晴。风滚暗尘羊角转,水披残冻鸭头生。离居有酒春堪醉,小市无灯月自明。还忆故园今夕赏,玉人花底共吹笙。”朋友盛情款待,堪比家乡故园。其《潞庄》诗:“松棚叟卖浆,棚下午风凉。独涧绕群木,数家成一坊。蜂行花已密,蚕罢叶仍桑。此地无千步,真堪作蜕藏。”此诗反映的是他对于通州风土人情的喜爱。又有《漷农叹》长诗,充分表达了张翥对通州附近穷苦民众的关怀,诗称:“漷南有农者,家仅一两车。王师征淮蔡,官遣给军储。翁无应门儿,一身老当夫。劳劳千里役,泥雨半道途。到军遭焚烹,翁脱走故闾。车牛力既尽,户籍名不除。府帖星火下,尔乘仍往输。破产不重置,笞棰无完肤。翁复徒手归,涕洟满敝襦。问家墙屋在,榆柳余残株。野雉雊梁间,狐狸穴阶隅。老妻出佣食,四顾筐箧无。有司更著役,我实骨髓枯。仰天哭欲死,醉吏方歌呼。”张翥早年出身山晋,中年后主要活动于杭州、扬州等江南文化胜地。正是由于多次的南北往返,张翥与通州运河发生了密切联系。其实像张翥这样的文人并非特例,只不过在通州活动的时间有长有短,留下的诗篇或多或少。元代浦阳(今浙江浦江)人吴莱,作有《过漷州诗》,其中说道:“数株杨柳弄轻烟,舟泊漷州河水边。牛羊散野春草短,敕勒老公方醉眠。”吴莱(1297—1340年)为元集贤殿大学士吴直方的长子,字立夫,本名来凤,门人私谥渊颖先生。吴莱延祐间北上大都应试,举进士不第,后在礼部谋职,因与礼官不合,遂退归乡里,隐居松山,深研经史,成为元代著名学者,对元末“铁崖体”诗歌的形成产生了一定影响,明初大儒宋濂曾从其求学。漷州置于至元十三年(1276 年),州治初在今武清河西务,元末迁回今通州南部的漷县村。吴莱诗中所述,应是他经过通州运河离京南下时所见。该诗前面尚有“四月一日尚绵衣,知是故乡花片飞。白头慈母倚门久,目断天南无雁归”等句,表达的正是他对于江南故乡、家中慈母的悠悠眷恋。又贡师泰有《发通州》诗云:“日日思归未有期,及归翻恨数年迟。开船听得吴歌起,绝似阊门送别时。”贡师泰(1298—1362 年)为贡奎之子,著名散文家。早年肄业于国子学,泰定四年(1327年)进士,曾任太和州判官、徽州路歙县丞、绍兴路总管府推官等职,后入翰林,历官至户部尚书。此诗当为其自大都南下,于通州发舟时所咏,表达友人前来送别的感慨,并自然联想起令人回味的江南风物。
自元代以降,通州成为南北文人送别的特定场所,赓续相承的送别诗,为构筑通州漕运文脉作出了独特贡献。元人马祖常作于至治元年春夏之交的《出都》诗称:“京尘冉冉岁华新,重向都门问去津。西日衔山沙水晚,通州城下雨沾巾。”其二称:“潞水年年沙际流,都人车马到沙头。独憎杨柳无情思,送尽行人天未秋。”马祖常(1279—1338年)为光州(今河南潢川)人,著名诗人,延祐二年会试第一,历任翰林直学士、礼部尚书、江南行台中丞、枢密副使等职。诗中描绘的离愁别恨,极易引起后人的共鸣。与之相似,明代陈师《潞河舟中作》诗称:“夹岸垂杨青可怜,出门仍是葛衣天。乡书不到东吴雁,客梦重寻潞水船。”陈师字思贞,江南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嘉靖间会试副榜,官至永昌知府,“少有书淫,老而弥笃”,著有《复生子稿》。诗中描绘的潞河两岸,杨柳垂青,一派江南文人送别的景致。在诗人的意境中,实景与想象交汇,南北文化浑然融合为一体。其后续云:“季子貂裘无那敝,王乔凫舄几时旋。年来作客浑南北,囊底曾无贳酒钱。”明中期的许天锡《晓发张湾》诗也写道:“黄鹂啼歇晓阴开,两岸垂杨荫绿苔。叶底轻花君不见,暖风吹入短篷来。”许天锡(?—1558 年)字启衷,闽县东山乡(今福州市晋安区)人,据说是宋代状元许将的后裔。许天锡从张家湾出发时,运河两岸也是杨柳依依。折柳相送自古即是文人学士送别的雅俗,《诗经》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名句,尤其成为千古绝唱。明初通州黄船坞附近已是“河水潆洄,官柳阴映”,除官府种植外,民间也随处扦插,因此自通州城内外远至张家湾、漷县,运河两边皆是柳树成行,成为文人相送的绝佳去处,“柳荫龙舟”也因此列入“通州八景”。清代戴璿《柳荫龙舟》诗中说道:“长夏浓阴分柳色,满江瑞霭护宸游。丁宁陌上还培植,不是河桥送别秋。”正形象反映了通州在南北文化交流史上的独特地位。
明代通州名士马经纶,邀请大思想家李贽北上,更是通州南北文化交流史上的典型事例。马经纶(1562—1605年),字主一,号诚所,少时聪敏,17岁入州学,万历十七年(1589年)成进士,旋任山东肥城知县。后回京为监察御史,因上疏直言,触帝怒,“贬三秩,出之外”,不久又贬斥为民。马经纶“既归,杜门却扫凡十年”。时人赞之:“侍御立朝,直声动天下,天下望而震焉!”万历二十四年至二十八年(1596—1600 年)间,马经纶在通州城南的文昌阁前莲花庵,建立私人性质的“闻道书院”。卒后,门人私谥为“闻道先生”。马经纶邀请李贽北上,时在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李贽(1527—1602年),字卓吾,初姓林,名载贽,福建泉州人,祖籍南安。李贽为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举人,历任河南共城教谕、国子监博士,万历中出为云南姚安知府。旋弃官,寄寓湖广黄安、麻城等地讲学,晚年往来南北两京。李贽是明代卓越的大思想家,有《藏书》《续藏书》《焚书》《续焚书》等著作,又批点《水浒传》《西厢记》《拜月亭》《琵琶记》,对于研究中国古代社会的思想、文化,都具有重要的价值。但因激烈反对专制主义,李贽多次受到打击与迫害。万历二十八年李贽遭到湖广地方当局的驱逐,已被削职为民的马经纶不顾时忌,由潞河(即通州)南下,冒雪抵达麻城。两人一同前赴河南商城黄孽山,研读《易》学。二十九年二月,马经纶又将李贽迎至通州别业莲花寺,并为其修造“假年别馆”。李贽在这里继续从事《易经》研究,完成《九正明因》的最后改定本。李贽经常和马经纶一块读书,在此期间,“公安派”的领袖之一袁中道,以及黄梅人汪可受也曾至通州拜访李贽。后人记载,“卓吾生平求友,晚始得通州马侍御经纶”,南北两位名士在通州的倾心交流,有望结出更多的文化硕果。可惜刚到一年,以维护“纲纪”自任的东林党人、礼科都给事中张问达,于万历三十年闰二月奏劾李贽前在麻城等地“惑乱人心”“狂诞悖戾”,近闻其又“移至通州”。他认为“通州距都下仅四十里,倘一入都门,招致蛊惑,又为麻城之续”,要求朝廷敕令礼部“檄行通行地方官,将李贽解发原籍治罪。仍檄行两畿各省将贽刊行诸书并摉简其家未刊者尽行烧毁,毋令贻乱于后”。明神宗见疏,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之罪,将卧病在床的李贽从通州带走,关进刑部大狱。李贽申辩其著作“于圣教有益无损”,但听说要将其押送回籍,决定遂“荣死诏狱”之夙愿。三月十五日,李贽在狱中留下《不是好汉》的诗偈:“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我今不死更何待?愿早一命归黄泉。”后夺刀割喉自尽,享年76岁。李贽逝后,马经纶“闻而伤之”,谓李贽“有官弃官,有家弃家,有发弃发,其后一著书老学究,其前一廉二千石也!”自责“护持不谨”。马经纶不顾个人安危,遵循李贽的遗愿,“归其骸于通,为之大治冢墓”,将李贽遗体安葬于通州北门外的迎福寺之侧。李贽出生于福建,却选择通州作为终了之地,由此形成新的文化交流景观。
通州李贽墓“冢高一丈,周列白杨百余株”,本身即是南北文化交流的见证。李贽墓前立二碑,“一曰李卓吾先生墓,秣陵焦竑题;一卓吾老子碑,黄梅汪可受撰,碑不志姓名乡里,但称卓吾老子也”。焦竑(1540—1620年),字弱侯,祖籍山东日照,生于江宁(今南京),万历十七年状元,官翰林院修撰,后任南京司业。焦竑为明代著名学者,著有《澹园集》《国朝献征录》《老子翼》等。李贽墓后来遭受多次毁坏,1983 年又迁至西海子公园,但由焦竑撰书的“李卓吾先生墓”青石墓碑,至今仍然矗立。碑阴由詹轸光所书的《李卓吾碑记》述其始末,其《吊李卓吾先生墓二首》誉称“燕赵古来多慷慨”“侠骨不防燕市死”,表达了对李贽的高度崇敬和悼念。詹轸光(1552—1637年),字君衡,江南庆源人。青年时求学南京,万历七年(1579年)举人,历任亳州教谕、饶州州丞、宝庆同知、平乐知府,后退养归田,有《阳春别墅录》《会讲百八箴》《浮海寓言》《狂夫言》《蓟门草》等。另一立碑人汪可受,自称李贽门生。汪可受(1559—1620年),字以虚,湖广黄梅人,万历八年(1580年)进士,历任浙江金华县令、江西吉安知府、山西提学副使、大同巡抚、蓟辽总督等职。汪可受以操守自律称闻,锐意文教,知吉安时主持修建白鹭洲书院,陕西布政使任内又改建寺东“小悉园”为关中书院。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汪可受赴通州墓前祭拜恩师李贽,与梅掌科、苏侍御等捐资立《卓吾老子碑》,并作墓碑记。
李贽葬后,南北文人屡来吊唁,进一步体现了通州在文化交流中的地位。明代池显方《谒李卓吾墓》诗称:“半生交宇内,缘乃在玄州。闽楚竟难得,佛儒俱不留。世人伺喜怒,大道任恩仇。我亦寻知己,依依今未休。”池显方字直夫,福建同安人,天启二年(1622年)中举,以母老不任官。他喜游山川,与董其昌、何乔远、黄道周等名士多相交往,著有《玉屏集》《南参集》等,《帝京景物略》收有其赠与意大利天主教传教士艾儒略的诗作。池显方主要生活于南方,但北上京城时,特意前赴通州李卓吾墓凭吊,并与其“半生交宇内”的思想轨迹发生强烈共鸣。又有浙江会稽人陈治安,作《感李卓吾》,其中说道:“通州郭北门,迎福寺西隅。立石表卓吾,望见为欷歔。”可见他也是亲身前来拜谒。陈治安字尔道,万历丙午科(1606年)中举,曾任湖广武昌、新化县令,后于摄理安仁任上归乡,直至终老故里,有《梅山记事》《谕俗》等集,均佚,世传有《南华真经本义》十六卷。陈治安追求礼德化人,然仕途坎坷,因而对李贽的遭遇深表同情,一再赞叹:“公仕有苦操,晚岁独逃虚。极口诋世人,髡首勒藏书。气味非中和,难为日用糈。留诸尊俎间,宁不菖歜如。”并控诉“理教卫士”对李贽的迫害:“胡乃迫之死,使其愤满舒。乾坤饶怪异,公异而见祛。”又浙江平湖人陆启浤,作《卓吾先生墓下》诗盛赞“先生起千载,高言绝群智”,并感叹“蜕骨宛在兹,黄土表幽閟。古树索索鸣,拜手托无际”。陆启浤,字叔度,弱冠即“博极经史”,生性豪放,“类河朔壮士”,喜交朋友,与陆芝房、孙弘祖等嘉兴文人诗酒结社,有《读史》《客燕杂记》《北京岁华记》等著作。《卓吾先生墓下》,也应当是他寓居北京期间,与友人特意前赴通州时所作。
明代著名戏曲家汤显祖,则留有《叹卓老》一诗:“自是精灵爱出家,钵头何必向京华。知教笑舞临刀杖,烂醉诸天雨杂花。”汤显祖(1550—1616年),字义仍,江西临川人。出身于书香门第,早有才名,34岁中进士,在南京任太常寺博士、詹事府主簿、礼部祠祭司主事等职。万历十九年(1591年),汤显祖因上疏忤犯皇帝,被贬为徐闻典史,后改浙江遂昌知县,又招致非议,遂于二十六年(1598年)弃官归里。因为政治上、文学上的反抗性和斗争性,汤显祖也被人称为“狂奴”,与提倡个性解放的李贽心息相通。汤显祖辞任遂昌后,曾在临川与李贽有过见面交流。听闻李贽在京城大狱中自杀,汤显祖十分悲伤,作诗哀悼,感叹其“钵头何必向京华”。虽然无缘北上亲至墓前,但以李贽托骨所在,遥远的通州也成为汤显祖心之所系的地方。
通州李贽墓除吸引江南士子关注的目光外,北方士人也多来祭吊。宛平人于奕正有《李卓吾墓》之诗:“此翁千古在,疑佛又疑魔。未效鸿冥去,其如龙亢何。书焚焚不尽,老苦苦无多。潞水年年啸,长留君浩歌。”于奕正,字司直,嘉靖年间宛平县(今北京)人,喜好山水金石,曾著《天下金石志》。他与刘侗等人合撰的《帝京景物略》,载录明代北京的风景名胜、风俗民情甚详,是不可多得的都市历史文化资料。《帝京景物略》中专立“李卓吾墓”一篇,将李贽事迹及其在通州的经历出而表之,并将时人吊祭之作详细辑录,为后人留下了通州文化交流的宝贵史料。
清代,南北文人在通州码头的迎送咏诵,持续相沿,不胜枚举。撰写《红楼梦》的文化名人曹雪芹,亦与运河所带来的南北文化交流相关。有红学家认为曹雪芹逝后所葬的北京东郊,可能即是张家湾以西的曹家坟。1968年平整田土时,村民李景柱曾挖出墓碑一块,其上刻有“曹公讳霑墓”字样,落款为“壬午”。当地所称大约六百亩的“大扇地”,与曹家在张家湾东曾有“六百亩典地”的说法也基本吻合。虽然该墓碑的真伪仍未明确,因而曹雪芹是否真的长眠于通州张家湾“曹家坟”尚待考察,但曹家与通州运河之间存在着密切的文化联系,却是毋庸置疑的。曹家先祖曹振彦以上三旗包衣起家,其后代历受恩宠,曹玺、曹寅、曹颙、曹頫均出任江宁织造的肥缺。尤其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官至江宁织造、通政使兼巡视两淮盐课御史,康熙帝六次南巡,四次都由其在江宁织造府接驾。曹家三代四人任职江宁织造60余年,“实维亲臣、世臣”,成为康熙帝安插在江南的亲信耳目。不过雍正帝即位后,随着曹頫被控骚扰驿站、亏空帑项、转移财产等罪而遭籍没,曹家迅速破败。曹家以江宁织造臻于极盛,最后又败于江宁织造任上。或也正是这一荣衰对比鲜明的家族人生经历,促成曹雪芹创作出了不朽名著《红楼梦》。而这与南北交通枢纽的通州,亦不无关系。
应该说,曹家上辈及其大量的戚属、用人,通过京杭运河,频繁往返于京城与江宁织造署之间,曹雪芹家族因此与大运河文化结下了百年“不解之缘”。曹家在有“大运河第一码头”之称的张家湾,曾开有“本银七千两”的当铺,规模已属不小,往来其间的人员当不在少数。据考证,曹家当铺在通运桥南东西向街道的路北十里街西花枝巷,今尚存基址。附近小花枝巷,还有名为“曹家井”的遗址,传说原本也是曹雪芹家的水井。曹家还在张家湾开有盐店,其址在十里街西端南侧,或与曹振彦曾任过两浙盐运使,其后曹寅又兼任巡视两淮盐课监察御史的官职有关。学者据此认为,曹雪芹在北京的足迹,有圈禁地、右翼宗学、西山黄叶村等处,但“通州张家湾萧太后河阴的曹氏祖茔则是他永久的栖息地”,“他的人生轨迹,也只有在张家湾找到了最为确凿的证据”。因此在曹雪芹诞辰300周年之际,张家湾镇于萧太后河畔,竖起一座7米多高的铜制曹雪芹雕塑,铜像底座由著名红学家冯其庸先生题铭赋诗, 略称“黄土一抔埋首处,伤心却在潞河滨”云云。河边又修建了归梦亭、红学文化走廊等附属建筑,并计划复建“曹家当铺”,积极打造“红学文化之乡”的通州,或将进一步促进“红学文化”的繁荣与发展。
正如学者所言,张家湾与红学文化有着“不解之缘”。其实《红楼梦》的酝酿与产生,也与运河带来的南北文化交流有着直接渊源。曹雪芹出生于南京江宁织造府,幼年起受到江南文化的深刻熏陶与教育。直到雍正六年初,虚年十四的曹雪芹方自南方乘船返回京城。曹家上辈是运河上的常客,对运河两岸的山川景色与人文典故熟稔于胸。而曹雪芹本人泛舟北上时,却正好处于抄家待罪的悲伤时刻,因而运河沿途的惨痛经历,必然印记于其内心的最深处,并自觉不自觉地流露于笔端。《红楼梦》开端从大运河南端最繁华的苏州说起,其后叙述全书主角林黛玉北上投亲,从维扬登舟,沿着京杭大运河北上,历时80多天到达京城,而以“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的描述,拉开整部《红楼梦》悲欢离合的人生大戏。显然,正是由于运河所带来的巨大文化交流,促成南北各地的历史、民俗、语言都汇聚到曹家,并最终形成流传千古的煌煌巨著《红楼梦》。事实上,中国古代的四大名著均产生于运河流域,书里的很多场景也取材于运河沿线城市,描写当地百姓的日常生活。有人甚至推测,《红楼梦》中描写的花枝巷、馒头庵、葫芦寺等场景,其原型就在曹雪芹熟稔的通州张家湾附近。张家湾自明代起即为“南北水陆要会”,“水势环曲,官船客舫,漕运舟航,骈集于此。弦唱相闻,最称繁盛”。明人曹代萧有诗云:“潞水东湾四十程, 烟光无数紫云生。王孙驰马城边过, 笑指红楼听玉筝。”其间展现的繁华市井文化,亦可视为《红楼梦》的先声,并充分体现出明清文化发展与大运河交通南北之间的互动关系。
除士绅精英的交流以外,南来北往的广大普通民众,也对通州运河文化的形成产生了积极影响。流传于通州的运河号子,是其中的突出代表。《中国民间歌曲集成·北京卷》收录流传于北京地区的劳动号子36首,其中通州号子27首,占到总数的75%。而14 首《运河号子》,则为通州所独有,具有重要的漕运文化特色。通州运河号子包括起锚、起帆(拉桅)、摇橹、拉纤、出仓等劳动主题,多数曲调及音乐结构都较为零碎,以衬词占绝大篇幅。调查文献载称:“据运河号子的演唱者听其先辈们说,流行在通县的’运河号子’,是和南方漕运船民学来的。”可见通州运河号子的形成,与南北文化交流有着很大关系。学者认为,水上运输在水系发达的南方应用较早,元、明、清三代运河贯通南北后,大规模漕运南方粮物北赴北京,“南方船民的漕运号子传到通州的可能性极大”。但泛泛言其从“南方漕运船民学来”,既有可能远指江南的江苏、浙江,也有可能近指与直隶毗邻的山东、河南。通过对其音乐渊源进行详细考察,学者发现旋律相对完整的《运河出仓号子》以及《运河出仓上肩号子》,具有“更为典型的山东音乐风格”。尤其是《运河号子》中出现较多的近似小三度或小六度(偶有大六度)音程,也可能是“山东方言声调特征与山东人豪爽性格相结合的结果”。再从漕运历史来看,山东德州自元代开始,就成为重要的漕粮中转站。《明史》载明代自永乐年间疏浚会通河以后,漕运沿线“淮、徐、临清、德州各有仓。江西、湖广、浙江民运粮至淮安仓,分遣官军就近挽运。自淮至徐以浙、直军,自徐至德以京卫军,自德至通以山东、河南军。以次递运,岁凡四次,可三百万余石,名曰支运”。因此最终到达通州的漕运船只,多数系由长期生活于山东、河南运河沿线的运军与船夫掌管。原本流传于山东等地的“南方”漕运号子,也因此随着漕船,沿运河来到通州,既满足了广大船夫在漕运码头航运时的劳作需要,又在北京留下了山东民间音乐的深刻印记。
通州享誉海外的“汤氏面塑”,也是运河文化孕育的艺术奇葩。通州面塑创始人汤子博(1882—1971年),出生于通州运河边上的普通手艺之家。其父汤禄林从事的是砖瓦雕刻行当,因手艺地道,在通州颇有口碑。汤禄林以手艺持家,生意兴隆, 因此要五子二女也各学一门手艺。其中大儿子承继父业,继续进行砖瓦雕刻。次子经营金银首饰,小儿子则专做唱戏所用的盔头。汤子博原名有彝,在家中排行第三,幼年时受过私塾教育,后来又到教会办的潞河学校上学。大概受到父兄的熏陶,汤子博自小就喜欢绘画、捏泥人,课余时曾师从已届八十的田朝阁老先生学习国画,并于闲暇时间给附近的小庙画壁画、塑佛像,但一直没有明确具体的手艺行当。当时运河边上的万寿宫一带,是通州商业集中的繁华之地,茶楼、酒肆、戏楼遍布,说评书、耍把式、卖手艺之人云集。10岁左右的汤子博就经常流连于此,与来自天南地北的各色艺人都混得很熟。一天,一个山东捏面人的摊子将他吸引了过去。看到一块块的面团在艺人面前变幻出不同的物品,汤子博被深深地迷住了。他从捏面人手里购买面团,开始接触面塑。当时的捏面艺人,主要来自于山东的菏泽地区,有“天下面塑出菏泽,菏泽面塑出穆李”的说法。汤子博利用通州地处南北码头的文化优势,细心琢磨。初有所成后,又进京鬻艺,后来又走南闯北,吸收各派所长,终于在面塑艺术方面别开天地。他将传统签举式玩偶改成托板式面塑,又创新核桃面人艺术,创作的汤氏面塑独具特色,人物精细生动,堪称艺术绝品,获得了“面人汤”的美誉,与著名面塑艺人曹仪策、郎绍安齐名。1956年,中央工艺美院成立“汤子博工作室”,“面人汤”又从通州民间一举登上国家最高艺术殿堂。此后,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的汤子博之子汤夙国,将汤氏面塑艺术继续发扬光大,并进一步推向海外,推向世界。自1980年以来,汤夙国先后赴美、日、加拿大等20多个国家讲解面塑艺术。1996年,汤夙国又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中国“民间工艺美术大师”称号,充分展现了通州民间文化的艺术魅力。
总之,京杭大运河建成之后,不仅贯通了中国经济的南北交通,更在海河、黄河、淮河、长江和钱塘江五大水系之间架起了一座文化沟通的桥梁,大大便利了南北知识群体的互动往来,也促成了包括音乐、工艺、语言、饮食、民俗以及神话传说等在内的众多通俗文化的传播与交流,共同推动通州漕运文化的形成与发展。作为北京的“三大文化带”之一,目前通州正结合轰轰烈烈的北京城市副中心建设,着力“打造具有鲜明地域特色的通州大运河文化品牌”。北京绵延千年的悠久古都文化,将在其中发挥极其关键的重要作用。而历史上以通州运河为中心的南北文化交流,则成为通州大运河文化品牌建设的核心内容,成为通州历史文化的“聚魂之核”,值得进一步重视与挖掘。
* 本文选自《中国古都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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