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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真武信仰在北京的繁兴及其影响
来源: 皇家园林  作者:皇家园林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21/04/26

真武原名玄武,经历代尊崇,遂有佑圣真武灵应真君、元圣仁威玄天上帝、玄天上帝、北极镇天真武玄天上帝、北极佑圣真君、玉京尊神、玄天真武大帝、镇天真武灵应佑圣帝君(简称真武帝君)等多种称号,民间则多俗呼为黑帝、北帝、荡魔天尊,或曰报恩祖师、披发祖师、祖师爷。真武为中国最受重视的道教大神之一,享受到大江南北民众的广泛尊奉,香火鼎盛。学者注意到,由于皇室的崇信与倡导,宋元尤其是明清以后,真武信仰逐渐形成以武当山为中心的中南地区、以南宋临安和明代南京为中心的江南地区,以及以北京为中心的北方地区三大信仰区域。其中明代真武信仰在北京的繁兴,成为真武信仰遍及全国的肯綮,在北京道教发展史上更具有特殊意义。今检索史料,略为考述于后。


一、明成祖迁都后对于真武尊奉的强化

真武信仰大约于唐宋时期兴起,随后逐渐传到与其神格地域耦合的北方地区。元世祖至元七年(1270)修建大都城时,北京地区的真武信仰又正式进入官方祭祀体系。史料载称:“北宫黑帝,其精玄武,实北方之神也。我国家肇基朔方,盛德在水。今天子观四方之极,建邦设都,属水行方盛之月,而神适降,所以延洪休、昌景命,开万世太平之业者,此其兆欤”,故元世祖即其“显灵”之地敕建专祠,以“昭灵贶”。真武也由宋代捍卫北方疆土的“保护神”,一变而成为元代开基立业的“肇基神”,为后世帝王的崇奉增添了新的神格。迨元明鼎革,明太祖仍仿前朝故事,崇奉真武。后人说到:“我太祖高皇帝定鼎之初大正祀典,而金陵所存者十庙,真武之神居其一。”又称:“考国朝御制碑,谓太祖平定天下,兵戈所向,(北极佑圣真君)阴(佑)为多,尝建庙南京,载在祀典。”《明史》则详记南京祭祀“初称十庙”,北极真武以“三月三日、九月九日”列于首位。又载洪武年间“诸王来朝还藩,祭真武等神于端门,用豕九、羊九、制帛等物。祭护卫旗纛于承天门,亦如之。二十六年(1393),帝以其礼太繁,定制豕一、羊一,不用帛。寻又罢端门祭,惟用荤素二坛祭于承天门外。”明太祖封秦、晋、燕、宁诸王之藩西北、华北重镇,意在以朱明亲王统领精兵,加强对于北元残余势力的防备与震慑。因此之故,位居北方、神通广大的战神真武尤其受到重视,列为来朝诸王还藩时的祭祀主神。

这一局面,在明成祖夺得帝位并随而迁都北京之后,又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其中的关键事件,为“靖难之役”时尚为燕王的朱棣与谋士姚广孝等人广泛宣扬的“真武助燕王”神话。这一神话,见于明清以来的多种文献,明人高岱称:


初,成祖屡问姚广孝师期,姚屡言未可。至举兵先一日,曰:“明日午有天兵应,可也。”及期,众见空中兵甲,其帅玄帝像也。成祖即披发仗剑应之。


清初傅维鳞又将此传说采入所著《明书》中,其“姚广孝传”载称:


(太宗)因问(举兵)期,(广孝)曰:“未也,俟吾助者至。”曰:“助者何人?”曰:“吾师。”又数日,(广孝)入曰:“可矣。”遂谋召张昺、谢贵等宴,设伏斩之,遣张玉、朱能勒卫士攻克九门。出祭纛,见披发而旌旗蔽天,太宗顾之曰:“何神?”(广孝)曰:“向所言吾师,玄武神也。”于是太宗仿其像,披发仗剑相应。


以上叙述言之凿凿,虽未列入正史,但可得到相关史实印证。燕王朱棣不仅在“靖难之役”爆发初期声称得到真武大帝辅助,在与建文朝廷的3年争战期间,更随处宣扬。其详情后来又载入《太岳太和山纪略》,传之后世。而随着朱棣夺位成功,引发迁都等一系列明代重大史事,“真武助燕王”神话也在国家政治、军事、宗教、文化多方面,继续发挥出重要影响。这对于明代北京真武信仰的全面繁兴,尤其具有直接促进作用。

首先是皇家真武庙在北京的兴建与奉祀。对此,《明实录》中有记载,称永乐十二年(1414)三月“建真武庙于北京皇城之北”。此为明成祖下令营建的时间。次年工成之日,又撰写了《御制真武庙碑》,极力称赞神之灵应,强调真武大帝对于自己夺得帝位的阴助与佑护。其碑文略云:“朕惟凡有功德于国者,无间于幽冥,必有酬报之典。天下之际,理一无二。惟北极玄天上帝真武之神,其有功德于我国家者大矣……肆朕肃靖内难,虽亦文武不二心之臣疏附先后,奔走御侮,而神之阴翊默赞,掌握枢机,斡运洪化……翕欻恍惚,迹尤显著。神用天休,莫能纪极……不有为永久之图,则亦无以称朕之心焉……顾惟北京天下之都会,乃神常翊相予于艰难之地,其可无庙宇,为神攸栖,与臣民祝祈倚庇之所?遂差吉创建崇殿修庑,缔构维新,亢爽高明,规模弘邃。……岁时蠲洁,以虔祀事,庶几朝夕神保无斁。虽然神之佑相于朕者,固不系乎报不报,而朕心之拳拳不已者,故无所用其至,惟尽其诚而已。”成祖以帝王之尊,吁请真武之神“覆而为云,泽而为雨,鼓之为雷霆,明之为日月,驱祆殄沴”,并作诗称“神昭功德翊我明,手握化机佐运兴。武当毓秀何峥嵘,琳宫仙馆敞瑶琼。用报神贶表孝情,神敷嘉锡备休征。翼翼寝庙建北京,人徼贶兮神幪帡”云云,极尽歌颂赞美之辞。

成祖亲诏创建的北京真武庙,位处北京皇城之北地安门外,建筑高贵,祭礼尊隆,成为明代专祀真武的皇家道场,在促进北京真武信仰的兴起与发展方面,发挥了独特的刺激作用。事实上,成祖敕命大修武当,即含有将北方真武宣布为“护国大神”之意。据《明实录》记载,永乐十六年(1418)十二月初一日,“武当山宫观成,赐名曰太岳太和山”,“元季兵毁,至是悉新”,“又即天柱峰顶冶铜为殿,饰以黄金,范真武像于中。选道士二百人供洒扫,佃田二百七十七顷并耕户以赡之。仍选道士任自垣等九人为提点,秩正六品,分主宫观,严祀事,上资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之福,下为臣庶祈弭灾沴。凡为殿观、门庑、享堂、厨库千五百余楹,上亲制碑文以纪之”。武当大修前后历时14年,耗费数百万,山顶宫观供奉的真武大帝塑像,身材高大,披发跣足,面容慈祥,成祖谓为“朕积诚于中,命创建宫观。上以资荐皇考、皇妣在天之灵,下为天下生灵祈福”。民间则传说武当山顶的真武神像,其实是按照永乐帝自己的模样塑造出来的,因而广泛传有“真武神,永乐像”的谣谚。位于北京内城艮隅(即东北方)的真武庙,则被视为武当山在京师的替代宫观,在创建者明成祖的心目中,显然有着异乎寻常的崇高地位。《明史》“礼志”将北京真武庙列为“京师所祭者九庙”之首,又谓“太祖平定天下,(北极佑圣真君)阴佑为多,尝建庙南京崇祀。及太宗靖难,以神有显相功,又于京城艮隅并武当山重建庙宇。两京岁时朔望各遣官致祭,而武当山又专官督祀事”,可见其概。

地安门外真武庙于永乐年间建成后,每年凡三月初三日、九月初九日,依例由太常寺派遣官员致祭,香火极为尊显。弘治间“改祠为庙”,正德年间又改名灵明显佑宫,规模随之扩增,并一直处于内廷的严格管理之下,奉祀不绝。弘治元年(1488),礼部述及真武庙历朝崇奉沿革,说到“再考国朝御制碑,谓太祖平定天下,兵戈所向,阴(佑)为多,尝建庙南京,载在祀典。及太宗入靖内难,以神有显相功,又于京城艮隅并武当山重建庙宇,两京岁时朔望,各遣官致祭。而武当山又专官督视祀事。至我宪宗,尝范金为神像,屡遣内官安奉于武当山,盖亦承列圣崇奉之意,以祈神休耳”。而成化年间(1465-1478)“从人学雷法”的李孜省以传奉升通政司左通政,道录司右至灵邓常恩以传奉升太常寺卿,道教在朝中的影响进一步增大,于是“内官乃援引左道邓常恩辈,荧惑圣听,虐害生民,奏请重修京城庙宇(即真武庙——引者注),改号灵明显佑宫,日进邪术”。北京真武庙再次扩规模,规格随而上升,来往人员也更多更杂,“频年赍送神像”,“遂使香火之地,几为奸盗之区。”重修完工之际,内官监太监宿政又奏称公差御史、给事中、锦衣卫等官员“常于庙前、庙内集众理事,诚为亵渎”。经礼部覆议,“乞命都察院揭榜禁约,仍如例,禁军民、妇女入庙搅扰”,宪宗下令“从之”。由此可见真武庙作为专属皇家道观的神圣地位。至明代中后期,《宛署杂记》载北京真武庙祀典:


敕祭灵明显佑宫:国初以天兵所向,神多阴佑,建庙鸡鸣山,以祀北极佑圣真君。永乐末年,京师建真武祠。弘治初改祠为庙。正德间,又改为灵明显佑宫。宫建于海子桥之东,中塑神像,东西为配殿,前为宫门,门左为四神祠,前为大门,门外有牌坊。岁万寿圣节,及三月三、九月九,先十日太常题,遣本寺堂上官行礼。朔望皆有祭,本寺堂上官主之,不具题。


随后详录各次祭祀时所诵祝词:


圣旦祭,祝曰:兹于初度之辰,仰荷神恩,永垂护佑,谨用素馐致祭,尚享。

三月三、九月九,祝曰:惟神福善祸淫,御灾捍患,威灵昭著,历代崇之。朕主司百神之祭,爰举旧章,用修时祀。神其有灵,来格来享。

朔望日常祭,祝曰:兹惟某旦,祗陈恒荐,恭叩玄灵隆佑我国家,祖宗蒙福,圣母寿安,爰及眇躬,永承康泰,民安物阜,国祚延长。谨告。


真武庙奉祀日久相沿,成为明代北京重要的官方典礼,并出现标准化、程式化的趋势,在民间的影响也随之累积。

除地安门外的真武庙,成祖在更具私人空间的皇城禁宫之内,也建造有钦安殿,成为明代皇室供奉真武的又一场所。明初杨荣撰《皇都大一统赋》赞颂营建成的北京紫禁城规制严谨,称“若夫钦安之后,珠宫贝阙。藻绣交耀,雕栊嶻嵲。六宫备陈,七所在列。”由此可知皇宫北部的钦安殿,至迟在迁都的永乐十八年(1420)正旦之前就已建成。学者认为,位于紫禁宫城北方坎位的钦安殿,其实“是按照河洛象数来设计的”,其左右所建东西7所,亦源于汉代以来的“北宫玄武”说,“象征北方天宫七宿”。永乐年间的钦安殿位于后宫坤宁宫之北。殿内正龛中供奉明初所造玄武坐式铜像,神牌号“玄天上帝”,但体量仅比常人略高,“披发跣足仗剑,神态逼真,庄严威武,威威然有帝王之像”。如果说皇城外的真武庙是成祖供奉真武的“公开”庙宇,钦安殿则成为他在后宫中专门祭拜真武的“私家”场所。

在明中期嘉靖帝(1522-1566)崇道期间,钦安殿又经过大规模改建,影响进一步增大。《明实录》有记:“初,上又以文祖建钦安殿祀真武之神,诏持[特]增缭垣,作天一门。及大内左右诸宫,益加修饬。至是皆告成,上亲制祀文,告列圣于内殿,仍具皮弁服,祭真武之神于钦安殿。”嘉靖帝崇道的一个重要目的,是为祈求子嗣,钦安殿因而很早成为嘉靖帝的求子道场。早在嘉靖二年(1523)四月,给事中张嵩即曾疏奏太监崔文“于钦安殿修设醮供,请圣驾拜奏青词,是以左道惑陛下,请火其书,斥其人。惟日临讲读,亲近儒臣”。可见世宗登基不久,即表现出其在湖广安陆藩邸中形成的好道倾向,并有与太监在内廷钦安殿举办醮供之举。对于张嵩“崇正学”的劝诫,世宗命“章下所司”,此后钦安殿中的醮供活动可能有所收敛。但随着其统治的稳固,世宗求子心态的迫切,至迟到嘉靖十年(1531)冬,就已明确出现在钦安殿内建醮祈嗣的记载,还特意赏赐“登坛真人、官道各照乐舞生例给净衣一袭,真人加纻丝衣一袭,道官绢二缣”。次年正月,又在钦安殿举行三昼夜的大醮,并命群臣参与,“以武定侯郭勋为上香使,辅臣皆入陪,祈圣嗣也”。大约是为了建醮祈嗣的方便,同时防止朝中大臣的腹议与干涉,嘉靖十四年(1535),世宗下令添盖天一门,增设围墙,又将原坤宁宫后的围廊、广运门改为坤宁门,改原钦安殿后的坤宁门为顺贞门,从而将以钦安殿为中心的御花园界于后宫之外,“使之成为一个独立的空间,于钦安殿举办斋醮活动,就不会影响后宫的生活了”。此后钦安殿内的醮事更为频繁,香火也更为旺盛。嘉靖十五年(1536)底,“以皇子诞生,命真人、官道于玄极宝殿,修建祗答洪庥金箓大醮七昼夜。礼部尚书夏言请上香、监礼、迎词、导引等使,如前钦安殿祈嗣醮事例。上(即世宗)依拟,仍命百官各加恭敬,毋生毁恶”。此处所说的玄极宝殿,其实即钦安殿的更名。嘉靖帝将皇子降生视为真武神显灵的结果,除了大封参与建醮的道士,又改钦安殿为“玄极宝殿”,进一步增加了“浓重的道教色彩”。作为皇室内廷的私家道庙,明代钦安殿香火本已繁盛,嘉靖年间更是达到顶峰。嘉靖十七年(1538),世宗又将生父睿宗献皇帝的神主奉祀殿内,更使该地一度具备了双重身份,“既是宫中举办道教活动的地方,又是进行儒家典礼的地方,包括大享礼、万寿和正旦节”。一直到嘉靖四十五年(1566),才另外修建一座玄极宝殿,“专门作为大享礼祭祀之用”。隆庆元年(1567)恢复钦安殿旧名,但其香火仍赓续不断。史料载称,钦安殿之东有真武神的“足迹二”,宫人相传“世庙时,两宫回禄之变,玄帝曾立此默为救火,其灵迹显佑云”。这一传说一直持续到明末,崇祯五年(1632)秋“隆德殿、英华殿诸像俱送至朝天等宫、大隆善等寺安藏,惟此殿圣像不动也”,可见其在明代宫廷中的影响。


二、明代北京真武信仰的繁兴

受皇室崇奉真武的影响,明代真武信仰在都城内外迅速繁兴起来。明代北京著名的真武庙,除前述地安门外真武庙、宫中钦安殿为皇家专属真武道观外,又以西直门外昭应宫、昌运宫等处香火为盛。昭应宫在阜成门外西域双林寺之西,“元至元(1264-1294)建也,龟蛇兆焉。正德八年(1513)修,蛇复驯出,赤质黑章,金文烂然,大学士费宏碑文记之。”其历史上溯元初,本为敕建道观,明代重修时得到朝廷大员撰碑,成为元、明两代持续相沿的真武信仰场所,驰名遐迩。昌运宫亦位于京城西郊,在广源闸桥之南,“由三虎桥西行里许,为天禧昌运宫。初名混元灵应宫,正德六年(1511)司礼监太监张永请于朝敕建。”张永位列“八虎”,是正德年间的权监之一,后以诛杀太监刘瑾之功深得武宗信任,死后即于混元灵应宫后营建墓葬。到万历四十四年(1616),灵应宫又经重修,“增置垣墉二百余丈、门庑百余间,督修者太监林潮也。工竣,更今名,殿宇凡七重。”宫前松柏苍郁,“上枝干霄,下阴蔽地”,又有三碑,“有二碑筑亭覆之,一为敕建碑,一为大学士李东阳撰文、杨廷和书、英国公张懋篆额,俱正德七年(1512)立。又一碑万历(1573-1620)中立,副使刘效祖撰文”。昌运宫成为远近闻名的景点,亦是北京民众崇信真武的香火地。李东阳《混元灵应宫碑略》称“国朝之制,道院多以观名。其名宫者,特为隆重,在都城者若朝天、灵济、显灵、延福,而郊关之外,惟昭应及此尔”。其他地方也逐渐出现真武庙,并由于得到宫内权势太监的资助,颇具规模。如安定门外真武庙,为“中官所营,正统(1436-1449)中赐额,命道士王道昌主之”,有土地、畜牛、车辆等丰厚庙产。正德(1506-1521)年间,权监刘瑾亦奏请于朝阳门外新建宫观,“奉北极玄帝,祝延圣寿”,后经朝廷赐额“大德玄明官[宫]”。刘瑾复请“香火地”,逼迫民人迁徙坟墓,“余皆发毁暴露,冤号之声,沸于郭外”,可见其影响。

太监成为明代北京真武信仰发展的推动力量,表现得最为明显的,为皇城宦官衙署所建寺庙中,“以供奉道教神真武大帝的真武庙最多”。据统计,其著者首推景山后街内官监胡同(今恭俭胡同)的内官监真武庙。内官监负责朝廷营造及庆典筹划等事,所掌十作为木作、石作、瓦作、搭材库、土作、东作、西作、油漆作、婚礼作及火药作,另外还有米盐库、营造库、皇坛库、里冰窖、金海。内官监胡同是该监厂作密集之地,其真武庙可谓明代太监真武庙的典型。此外又有内酒醋面局真武庙,位于西安门内西酒醋局胡同内(今北医妇产医院西侧)。御用监真武庙,位于南长街玉钵庙胡同内。御马监真武庙,明天启(1621-1627)年间御马监所立,“可谓该监权力增长一标志”,位于今沙滩银闸胡同内。宝钞司真武庙,万历(1573-1620)年间建,位于南长街织女桥胡同。东安门真武庙,原坐落于东安门内皇恩桥上,今东安门大街路北。《客窗偶谈》载:“中官初入选进东华门,门内有桥曰皇恩桥,谓从此即受皇恩也,俗呼忘恩桥。以中官富贵,必仇其所生也。”此庙应为中官即太监所建。东安门真武庙创于明末,完于清初,为明代真武庙建造最晚者。又今织染局胡同小学院内亦有真武庙,本名华严寺。但民国期间登记时有木佛像23尊,而其他木、泥、铜质神像则有91尊,“推理此庙当初应为道观,故而疑为织染局之真武庙”。此外,一些位处皇城外的厂作,虽不由宦官直接管领生产,却接受宦官的领导,亦同样建有真武庙。如外酒醋面局真武庙,位于旧鼓楼大街酒醋局胡同。铸钟厂真武庙,坐落于铸钟胡同,明代迄至清初均为真武庙,至清代中期方改为“金炉圣母铸钟娘娘庙”。琉璃厂真武庙,位于今和平门外琉璃厂东街。学者认为,“综观以上几座真武庙,其属于(明代太监)衙署的性质一目了然。”明代北京由太监管领的监、局、司、厂、库衙门,之所以都主持建造真武庙,奉玄帝像,塑龟蛇二物。其中缘由,一或出于各厂太监自身信仰的需要。刘效祖于万历八年(1580)撰《重修真武庙碑记》有所说明:“国朝设立监、司、局、厂衙门,多建北极玄武庙于内,塑像其中而祀之者,何也?缘内府乃造作上用钱粮之所,密迩宫禁之地,真武则神威显赫,祛邪卫正,善除水火妖媚之患”。御用衙门造作皇家应用物品,压力巨大,兼之场所密迩宫禁,火患尤宜谨慎。而玄武属水,故各主管太监竞相建庙奉祀,企盼以水克火,消灾免祸。其次则是为国祈祚以向皇帝邀宠。明代真武成为“护国大神”,善于揣摩上意的太监们,自然乐于接踵,以此作为讨好人主的手段,所谓“岂邀福于神耶?不过祈皇图于巩固,祝圣寿于万年耳”。再次是监局间互相攀比的需要。明代衙门建筑有严格规定,但佛堂、神祠的规模却不受限制,这样一来,太监建庙成为一种“合法”的攀比途径。比如权势后来居上的御马监,所属真武庙建于天启阉党乱政年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也当是一种与其他大衙门看齐,并炫耀其势力的产物”。

在皇室持续崇奉、太监大力推动的刺激下,真武信仰在北京民间的影响也非常明显。据《宛署杂记》所记,宛平县所辖城内,就有真武庙5所,“在大时雍坊者三:一嘉靖元年(1522)重修,一万历十三年(1585)重修,一创不记年。在朝天日中坊者一,嘉靖四十年(1565)建。鸣玉坊一、金城坊一,俱创不记年。”城外亦有真武庙7所,“一在亭子村,离城五里。一在义井村,一在上下庄,以上离城三十里。一在白家滩,离城五十里。一在太子务,一在庞各庄,一在大营村,以上离城约七十里。”小计宛平县境内,以真武庙命名者即有12所。这显然是不完全的统计。事实上,京城内外兴建了大量以真武信仰为中心的宫观道院,并颇具影响。典型者如明代紫禁城会极门之东的佑国殿,“供安玄帝圣像,签最灵。像金铸者,曾经盗去熔化,惟像首屡销不化。盗藏之肚兜,日夜随身,由此发露正法”,时人视为真武神显灵之例。而京城内外拱卫首都的军事要地,也往往建有规模宏大的真武奉祀道场,如古北口真武庙、牛栏山元圣宫、德胜门与安定门真武庙等,都是当地重要的军民信仰场所。地近万寿山明陵的昌平沟沟崖内玉虚观,还因供奉真武大帝,有“北武当山”的誉称,在文人俗众中口耳传诵。又有建于明代的房山佛子庄真武庙,亦成为附近寺庙群的信仰中心,有北方“小武当”之称,香火旺盛。

此外,形成于元大德(1297-1307)年间的《武当山玄帝垂训》,在宣德、景泰、天顺、万历年间不断翻刻,亦是明代北京真武信仰影响不断扩大的反映。北京昌平真武庙内,有天顺二年(1458)八月十五日《武当山玄帝垂训》石刻,略称“吾号治世福神,镇北天大将军,佛中即无量寿,道乃金阙化身”,具有“巡游诸天诸地,掌握世界乾坤,扶助末劫天道,护佑国王大臣”的宏大神通,因“不忍五浊恶世,众生受苦遭辛,旱涝饥馑疾疫,水火劫盗刀兵”,于是在三元八节、三会五腊、七斋三七、本命甲子庚申,以及腊月二十五日降临人间,分辨罪福善恶,各予福报罪罚。文中又宣扬抄经、印经可上得荣寿,中保己身及家宅平安,下渡九玄七祖,并强调此训“上号金科玉律,下曰劝世戒文”,显然在为真武信仰推波助澜。今大钟寺古钟博物馆内,亦藏有铭刻真武信仰经文的弘治道钟。道钟署为“弘治壬子年” (五年,1492)铸造,从钟肩到钟裙刻满《元始天尊说北方真武妙经》《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太上三光注龄资福延寿妙经》的铭文。3部道经中,以《元始天尊说北方真武妙经》占据面积最大,位置也最为显著,应是该钟所刻的主要经文。另外,钟顶部位的“百字圣诰”,以及钟肩上的二十八星宿名称,也都与道教中的真武信仰密切相关。铸钟人如此安排,显然是有意为之,“目的在于称颂’真武’镇守北方的神力,突出真武神格地位。”经文中渲染真武于“七日之中,天下妖魔一时收断,人鬼分离,冤魂解散,生人安泰,国土清平”的神力,得到天尊“永镇北方”的敕命,并有“自今后凡遇甲子庚申,每月三、七日,宜下人间,受人之醮祭,察人之善恶、修学功过、年命长短”之特权,意在劝说众人奉信敬仰。作为深具特色的道教文物,弘治道钟在很大程度上见证了明代真武信仰在北京的繁兴。


三、明代北京真武信仰的影响

明历代帝王对于真武大帝的崇奉,不仅直接促发北京附近真武信仰的繁兴,影响所及,还浸染至全国各地。北京是明代北方真武信仰的中心,对于华北地区的影响自不待言。万历《顺天府志》记载,除附郭的大兴、宛平两县之外,顺天府下辖州县基本上也都建有信奉真武的庙宇,明确收入府志的就有固安(在拱极桥前)、香河、三河(一在县北门,一在华家庄)、武清(县西南)、密云、霸州、大城、玉田、平谷等众多州县。香河县还特意注明,记入志中的真武庙、娘娘庙、关王庙等庙宇,“俱县内者,至城外不可胜纪”。玉田县则将其真武庙列为县属寺庙之首。又如河北蔚县,传说历史上其八百村堡的堡墙上均建有真武庙,而以始建于明初的州城真武庙级别最高,规模最大。天津自明永乐年间设卫筑城以后,蓟县上仓真武庙等道教信仰也得到很大发展。从东北、西北、西南3个偏远地区的个案,更可推测北京真武信仰对于全国各地的巨大影响。学者注意到,明代东北偏远的辽东地区,几乎所有镇城、卫城、所城、堡城、驿站等与军事相关的设施,均建有规模不等的真武庙。卫所附近一些大的村镇,也逐步出现真武庙。建于正统(1436-1449)初年的开原卫城真武庙,经过多次维修。嘉靖(1522-1566)年间的《重修上帝庙碑记》中说到,因真武神威灵应,“故自历代以迄我朝,或为宫观以侍香火,或铸金像以虔拜谒,毋以神武之无敌,将祈以用兵之助与?”明确将辽东军卫崇奉真武,与其承担的军事职责联系起来。辽东千户卫所创建的真武庙,如正德(1506-1521)年间的《中前所玄天上帝庙碑记》,首先申明“夫北极真武,玄天之争神也”,然后渲染“是神之庙建于城之北上,以为一所镇奠之枢,迄今九十余年,神德昭彰,众获庇佑”云云。“事实上,在辽东这样的边疆地区,明朝已经把真武祭祀作为一种政府行为,每年三月初三,守土官都要前往真武庙致祭,‘行三献九拜礼’。”经过持续的传承、培育,真武信仰成为明代辽东军民最重要的信仰内容。

明代西北军事重镇庄浪(今甘肃永登)对真武的信奉,亦不逊于辽东。据统计,明代以来庄浪境内所建真武庙宇,“几布于各处”,尤以卫治附近的北灵观和鲁土司辖地内的玄真观为代表。北灵观主祀真武大帝,“是明清时期永登地区重要道观之一”。永登原本崇尚佛教,大约于明前期创建真武庙。万历二十三年(1595),郡人以“庄浪系五郡咽喉,庙宇倾圮如斯,无以示远尔[迩]观瞻”,发愿扩建,得到卫所官兵的大力支持,逐次建成真武殿三楹、东西庑各三楹,又建玉皇阁五楹、三官殿一楹、圣母殿一楹,“轮然焕然,气象森严”。10年后,再增建大碑楼3楹,“诚边陲伟观,雄振乎华夷者也”。此后北灵观真武殿“春祈则祀,秋报则祀,消除冰雹、捍御灾患则祀”,带来旺盛香火。又有玄真观,亦名元真观,在连城鲁土司府邸之北1里,还得到明孝宗赐额,是为敕建。创建人为连城土司第五世鲁麟,其缘由见于《鲁氏家谱》,为弘治七年(1494)蒙古骑兵入犯永昌,鲁麟率军东援凉庄,陷于重围,得玄帝“显灵”而脱身,“事闻诏下,建元真观于连城”。鲁氏土司本为崇信藏传佛教的蒙元后裔,却以真武“神佑”上书明廷,“反映了鲁氏在宗教信仰上的转变”,具有特殊的时代意义。庄浪附近武威、民勤、山丹、酒泉等地,也遍布奉祀真武的庙宇,进一步反映了明代真武信仰在河西地区的传播和发展。

从广西桂林府的情况则可大致窥测明代真武信仰在华南、西南地区的传播。明代桂林府为广西省城和靖江藩王府所在地,境内建有多处崇祀真武的祠庙宫观。其重要者首推靖江王城内独秀山上的真武庙,此外府城北关叠彩山、府城东郭癸水门外以及城外漓江东岸七星岩等地真武庙,也香火旺盛。历代靖江王对于道教“基本上都采取认可、支持的态度”,10世、11世靖江王更是“出了名的崇道藩王”。靖江王宗室及文武官员积极参与各类真武祭祀活动,倡导或出资修缮桂林庙宇,“有力地促进了真武信仰在这一地区的传播和发展”。但靖江王之所以于众多道教神祇中独独选择“北方之神”真武大帝大加崇奉,应是受到成祖以来朱明皇室崇信真武的深刻影响。广东、云南等地,明代以后也出现了大量的真武庙宇。其中供奉“北帝”的真武庙宇,在广东各府州县的平均覆盖率高达70%,“会中执事者,动以千计”。以都城北京为核心的“国家政权的提倡”,则成为广东真武信仰盛行最重要的因素。

由此可见,明代北京肇始于成祖的皇室崇奉,在中国真武信仰发展史上占有极其关键的重要地位。明代后期有人曾感叹:“今世所崇奉正神,尚有观音大士、真武上帝、碧霞元君。三者与关壮缪(即关公)香火相埒,遐陬荒谷,无不尸而祝之者。凡妇人女子,语以周公、孔夫子,或未必知,而敬信四神,无敢有心非巷议者,行且与天地俱悠久矣”。并不解何以真武在四方神中独享香火,谓“真武即玄武也,与朱雀、青龙、白虎为四方之神。宋避讳,改为真武,后因掘地得龟蛇,遂建庙以镇北方。至今香火殆遍天下,而朱雀等神绝无崇奉者。此理之不可晓。”官至礼部尚书的倪岳(1444-1501)曾说到,明代真武信仰之风大行,“而两京岁时、春秋,及京师每月朔望,各遣官致祭。武当山则命内外官员专一在彼提督。列圣崇奉之意,可谓至矣”,已注意到“列圣崇奉”与民间流俗之间的关系。礼部右侍郎程敏政(1446-1449)更明确指出:“我太宗文皇帝潜龙于燕,入正大统,而真武之祠在武当者尤盛。盖燕之境北方,而真武北方之神,所以阴翊我文皇者,其功甚大,宜真武之显,有庙于今日也欤?!”撰于万历八年(1580)的碑刻亦说到:“成祖靖难时,(真武神)阴助之功居多,普天之下,率土之滨,莫不建(真武)庙而祀之。”应该说,成祖决意迁都北京,又在宫内宫外敕建皇家专属道场,大崇真武,与其隐隐自认为真武“分身转世”的心态密切相关,当然也不无暗寓谐同北方大神“一同守边”之意。后人谓为“文皇帝得天子自守边之略,于厥初封,都燕陵燕,前万世未破斯荒,后万世无穷斯利,捶勒九边,橐箧四海,岂偶[然]哉!”从流传轨迹可见,明代中南、江南、北方三大区域真武信仰的流行与发展,基本上都是以作为政治中心的北京为核心驱动的。即使偏远的边疆地区,也明显受到朝廷风尚与京城余韵的影响。正是明代“天子守国门”的独特政治与军事格局,促成了真武信仰在北京的长期繁荣,并进而波及全国。也就是说,在朱明历代帝王的大力表率之下,真武信仰在明代的扩展速度远超以往,真武大帝因而成为民间四大主神之一。

随着时势变迁,北京盛行一时的真武信仰,明末崇祯年间还一度被明廷视为“救命神方”,成为明代北京皇室崇信真武的尾声。据谈迁《枣林杂俎》记载:“戊寅(崇祯十一年,1638)十二月十七日,上召箕仙,玄帝降书曰:‘大数九九气运迁,汉水河边,渭水河边,授秦入楚闹幽燕。寇过数番,军过数番,抢夺公卿入长安。军苦何堪,民苦何堪,父母妻子奔长安。家家皇天,人人皇天,大水压入燕地,烈火焚毁秦川。流寇不久即死,红眉又将发烟。牛头下走是荒年,猛虎咬兔。父母妻子相抛闪,家家命运在天边。’上又问箕,答曰:‘等闲不管闲事,崇朝将伯面前。独我写得明白,圣上只得耐烦。’”明末君臣举行求乩的情形,又见于清初《明季北略》,略述崇祯十一年有元帝降乩:“正月,翰林及都察院接出圣上平台诏,百官起大数问天下事。仙降云:‘九九气运迁,泾水河边,渭水河边,投秦入楚闹幽燕。兵过数番,寇过数番,抢夺公卿入长安。军苦何堪,民苦何堪,父母妻子相抛闪。家家皇天,人人皇天,大水灌魏失秦川。流寇数载即息,红顶又将发烟。虎兔之间干戈乱,龙蛇之际是荒年。’圣上又问,元帝书云:‘等闲不管闲,汉朝将相在眼前。’”所称“元帝”即玄帝之避讳,为真武所号“玄天大帝”或“玄武大帝”的简称。两书所记,一在岁尾,一系于年初,但内容相近,或由民间口耳相传而致时间歧异。明末内外交困,尤其是来自西北农民军与东北关外满洲势力的军事压力,久久未能平息。崇祯帝“病急乱投医”,于紫禁城内平台下诏,令大臣“起大数”扶乩叩问“天下事”,降坛的玄帝真武却以“九九气运迁”相答。相较于成祖广泛宣扬的“真武助燕王”神话,明末真武乩神的“等闲不管闲事”,似乎又恰好构成“治乱有数”、朝代鼎革的绝妙呼应。入清以后,鉴于时移势转,朝廷有意识地对真武信仰进行抑制,“真武在官方祀典中的地位大为衰减”。但在信仰惯性的巨大作用下,清代真武大帝在广大民众的精神生活中仍然占据有相当重要的地位。清代真武大帝成为北京描金、命相、屠宰等下层行业的守护神,北方红枪会、义和团等秘密结社,亦广泛崇奉“真武祖师”。《玄天上帝报恩真经》等扶乩作品则流传至大江南北,而民间社会以武当山为真武“圣地”的意识越发凸显。这或从另一侧面,体现了明代北京真武信仰对于后世民间社会的重要影响。


* 本文选自《宗教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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