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唐代王维所倡导的禅意画出现以来,中国历代文人常有因禅语起意吟诗作画之喜好; 元代四家之时,是山水卷轴画发展的一个高峰,所出山水,清朗俊逸,疏阔清幽,颇合诗意。但一般的文人画家,也即止步于此,有官绅富贾,方起兴造园,叠石理水,将意境发挥于园林之中。而至于皇帝,如雅好文墨,乐仿古意,又兼有天下民力物力,他将文人情趣加以实现的途径,也自当有别众人。
乾隆皇帝是清代皇帝中最具文人情趣的,他对很多古画中的具体意象都有自己的见解,常以诗文识之; 同时又极好造园,对园林有着独到的偏好。他推崇元代画家倪瓒,对其《狮子林图卷》颇为青睐,不但广泛收集各朝同类题材画作,自己更是两度仿画,反复题咏。甚至在南巡时携带此画,冀图在苏州一寻画景。之后,乾隆在避暑山庄与圆明园两处皇家御园中,两度仿建狮子林,这其中的实现过程,既体现了他作为文人的爱好,更体现了其身为清代最高统治者的权威,而这种权威作用于建筑园林上,则从一个侧面体现了乾隆皇帝对于文化的把控力。
一、乾隆皇帝对倪瓒《狮子林图》的题仿
乾隆雅好宋元山水是艺术史学界的一个共识,流传至今的宋元画作中,但凡被编入《石渠宝笈》者,其上必有乾隆皇帝之题诗及钤盖玺印,也成为这类书画的一个共性。各画题诗数量参差,反复展玩者——如黄公望《富春山居图》、赵孟《鹊华秋色图》等题诗多达十余,而皇帝题诗极少避开画心,通常于留白处率性而作,此举多为现代收藏者所诟病。乾隆皇帝一直对元末四家的写意山水极其中意,其中又以倪瓒为最,倪瓒所作之《狮子林图》,除引首外,有御制诗41首,御制文一篇,应制文一篇,除题满画心外,前后均接出长卷。如此高频率的题诗,可见乾隆皇帝对于此图的珍爱,而细究其题诗内容,则完整反映了乾隆皇帝由画及诗,由诗及园,由园仿建的完整过程。
乾隆皇帝极喜“狮子林”之意象,粗略统计,其御制诗中有二十余首( 组,如狮子林八景、题文园十六景等,皆算为一组) 。而这里的“狮子林”并非同一事物,有倪瓒所作的《狮子林图》,有明清画家同样题材的“狮子林图”,有苏州城内的私人园林,有长春园中的园中园,也有避暑山庄的“文园”。这一系列意象的实现,体现了皇帝之为文人的特殊性,也体现了文人之为皇帝的强权。
从认识的时间顺序来讲,首先为乾隆皇帝所熟知的,就是元末画家倪瓒的一幅《狮子林图》。此图得于何处不得而知,但未见进献记录,推测应为清宫旧藏,除画家自己的题跋外,未见他人题写。该图为纸本水墨,横约100厘米,纵30厘米。画面描绘了一处清新恬淡的私家园林,松竹掩映之间,是一个以篱笆合围的小园,篱笆若隐若现,似有似无,中有房屋五处,皆为草堂泥墙。画左侧为山石,高处环抱一小屋,园中有虬松两架,园外有老梅一棵。整个画面简洁明快,并无细枝末节,尽显疏朗。
乾隆皇帝对于“狮子林”意象的最早认知,显然来源于此图。在乾隆皇帝《倪瓒狮子林图》一诗中,起首即为“借问狮子林,应在无何有”,后来他自己也解释到: “旧题云’借问狮子林,应在无何有’盖彼时不知即在苏城”。也就是说,皇帝在题写此诗时,并不知道狮子林的真实所在。题诗于图中并没有落款年月,但是根据御制诗的编词顺序,本诗收在初集卷二,乾隆己未年六七月间,也就是乾隆皇帝即位不久的乾隆四年。
在《题倪瓒狮子林图》一诗中,乾隆皇帝就表现出对于此图的极大赞赏,称其图“苍苍图树石,了了离尘垢”, 并认为倪瓒素具佛性,故而能出此佳品。此时的画作中,仅有倪瓒本人的题跋,其中写道: “余与赵君善长以意商榷,作狮子林图,真得荆关遗意,非王蒙辈所能梦见也。如海因公宜宝之。懒瓒记。癸丑十二月。”
对于题跋,乾隆皇帝也颇为注意,后来还用其意作诗,称“倪瓒自题其画卷云,与赵君善长商榷作狮子林图,真得荆关遗意,非王蒙所梦见,如海因公宜宝之云。兹用其意”。此画为倪瓒晚年名作,与早年清润之风迥异,而其自身解释则是“得荆关遗意”。“荆关”在这里是荆浩和关仝两位五代时期的山水画家,其画作以山水气势见长。《佩文斋书画谱》说:“盖仝之所画,其脱略毫楮,笔愈简而气愈壮,景愈少而意愈长也。而深造古淡,如诗中渊明,琴中贺若,非碌碌之画工所能知。”至于倪瓒为何晚年画法有变,历来解释颇多,明代董其昌在其《画禅室随笔》中则有更为详尽的论述:
赵集贤画,为元人冠冕。独推重高彦敬,如后生事名宿。而倪迂题黄子久画云: 虽不能梦见房山,特有笔意,则高尚书之品,几与吴兴埒矣。高乃一生学米,有不及无过也。张伯雨题元镇画云: “无画史纵横习气”。
又顾谨中题倪画云: “初以董源为宗,及乎晚年,画益精诣,而书法漫矣。盖倪迂书绝工致,晚季乃失之。而聚精于画,一变古法,以天真幽淡为宗,要亦所谓渐老渐熟者。若不从北苑筑基,不容易到耳。纵横习气,即黄子久,未能断幽淡两言。则赵吴兴犹逊迂翁,其胸次自别也。”
简言之,倪瓒晚年画作,一改其“无画史纵横习气”之弊,返璞归真,用他自己的话说即: “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明张丑在《清河书画舫》写道: “倪元镇《师子林图》一卷,书法娟秀,跋语清真,所画柴门、梵殿、长廊、高阁、丛篁、嘉树、曲径、小山,以及老僧、古佛,无不种种绝伦。”
也就是说,这幅《狮子林图》无论从构图上、画法上还是作画对象上,都与倪瓒以往之作有所不同,而这突如其来的“荆关遗意”显然更得乾隆皇帝青睐。根据乾隆皇帝的审美习惯,虽然他对人物、静物和别致山水都有赞誉,但终其一生最为喜爱的,还是笔法雄浑的山水景致和意境悠远的宗教题材,这也为他后来的仿画埋下了伏笔。
此画作于明洪武六年,所以当乾隆皇帝看到这幅作品时,认为图中所画的狮子林,已经在几百年中淹没于历史长河了,他自己曾经对狮子林的过往进行过大略的考证,基本上是从倪瓒的跋文中得到的信息。记叙乾隆皇帝前四次南巡过程的《南巡盛典》中载: “狮子林在城东北隅,中多怪石,状如狻猊,故名。元至正二年,天如禅师之门人结屋以居其师,有峰有池,有桥有亭,有松有竹,僧寮宾馆,无不具备,敕赐寺额曰’菩提’,后为势家所占。倪瓒曾作图貌之,真迹传入内府,圣人按图每幸,宠以天章,一曲林亭遂与南国名山争胜。”
虽然对于狮子林之前的传承说法颇多,但《南巡盛典》之说,当是乾隆皇帝所首肯的版本。其所本应是元代名家欧阳玄所撰《师子林菩提正宗寺记》,文称: “姑苏城中,有林曰师子,有寺曰菩提正宗,天如禅师惟则之门人为其师创建者也。……至正二年壬午,师之门人相率出资,买地结屋,以居其师,而择胜于斯焉。因地之隆阜者,命之曰山,因山有石而崛起者,命之曰峰,曰含晖、曰吐月、曰立玉、曰昂霄者,皆峰也……他石或跂或蹲,状如狻猊者不一,林之名,亦以其多也。”
彼时之狮子林“林中坡陀而高,石峰离立,峰之奇怪,而居中最高,状类狮子,其布列于两旁者”,有含晖、吐月、立玉、昂霄诸峰。在废园之上做石磴为栖凤亭; 在洼地安石桥为小飞虹,禅作方丈室,立雪堂为法堂,卧云室为僧舍,还有指柏轩、问梅阁、冰壶井及玉鉴池。而倪瓒的《狮子林图》,大致可以确定此时狮子林的格局: 寺门设在假山南,进门可见玉鉴池,池北依次为指柏轩、卧云室、立雪堂。指柏轩西为问梅阁,阁西为冰壶井; 园北堆石为山,山中有茅屋为禅窝,禅窝北还有栖凤亭等旧屋。
然而时至清初,狮子林早已多次易手,屡经兴废,钱泳的《履园丛话》中说狮子林“明时尚属寺中,国初鞠为民居,荒废已久”。明王世贞《弇州山人续稿》载: “闻十余年前,狮子林尚在,而所谓十二景者,亦半可指数。今已转授民家,陆氏纵织作畜牧其中,而佛像、峰石、老梅、奇树之类无一存者,嗟夫。”
乾隆皇帝钟爱狮子林,并非因为见到了狮子林的实在景致,其兴趣发端,只是因倪瓒的画作和“狮子林”这一意象本身的想象。乾隆皇帝一直认为,满洲立国与文殊师利颇有渊源,其本人也常以文殊菩萨自诩。如一幅乾隆佛装像中,乾隆皇帝着红色袈裟居中,左为普贤菩萨,右为地藏菩萨。头上天空正中绘诸佛菩萨及黄教祖师25 位。乾隆座下写有对主尊进行礼赞的四句泥金藏文偈颂,翻译如下: “睿智文殊人之主,化现圣尊法之王。金刚座上跏趺定,任运天成善福缘。”文殊菩萨的坐骑为狮子吼,因此“狮子”这一形象,也独得皇帝钟爱。
而狮子林名称的由来,同样有一个极富禅机的故事。关于此事,元代画家朱德润与狮子林的营建者惟则禅师有这样一则对话,朱德润云: “因观其林木蔽翳,苍石巉立,所谓师子峰者,突然乎其中,乃谂诸师曰: 昔达摩传言‘法中龙象’,《智度论》解曰,水中龙力大,陆行中象力大。兹林曰师子,岂非以其威猛,可以摄伏群邪者乎?”也就是说,此园之所以名曰“狮子”,是否取其山石形似? 惟则禅师则答曰: “非也。石形偶似,非假摄伏而为。若以威相,则文殊固有精进勇猛之喻矣。”之后,二人讨论了狮子吼所以破诸障之因,朱德润总结道: “世意纷嚣,不以形色,则不能摄诸敬信,而吾师以师子名其林者,姑以遇世纷而自得于不言者乎?矧师之真实,可以破诸妄,平淡可以消诸欲。若以静默不二,则虽有形有声,犹不能悸,况乎无声无形,而托诸狻猊,以警群动者乎? 虽然,观于林者,虽师石异质,一念在师,石皆师也; 一念在石,师亦石也。”这种“是一是二,如及若离”的世界观,颇合乾隆皇帝的心思。所以在其首次题诗时,全篇便以“声彻大千界,如是狮子吼”立意。
乾隆皇帝对“狮子林”的兴趣,并不独钟于园林,而起意于绘画,所以后来即便见到了苏州狮子林,他也一直对相关题材的绘画表示出极大的兴趣。他对明代徐贲的《狮子林十二景册》和杜琼的《师林图》也做出了判断和指正。乾隆四十九年南巡时,皇帝得到了徐贲《画狮林十二景》。“后有姚广孝跋,称徐贲为如海作,益可为证”。册中并有陆深跋,“元僧惟则好聚奇石,类狻猊,故取佛语名庵。或云惟则得法于本中峰,本时住天目之狮子岩,盖以识授受之原也。”乾隆皇帝细考册中跋语,得出了“如海为元僧惟则第三辈弟子,狮林实创自惟则后人,率以狮林属之倪迂,盖误矣”的结论,并认为“徐贲画册列景分绘为十二帧,倪瓒则系通景长卷,皆为僧如海作清供者”。对于杜琼的长卷《师林图》,乾隆皇帝对照笔法景致,也做出了自己的判断。他在《师林图》上题到: “杜琼跋谓拟徐贲《狮林十二》,改作小帧,而布景笔法全似云林,又不言贲为临瓒,或贲曾见倪卷窃其意,以分段见奇,究不能掩其夺胎之迹,琼复合而为一,仍不离本来面目,即谓杜临倪亦无不可,因再识之。”也就是说,杜琼是用倪瓒《狮子林图》中的元素重新组成了《师林图》,这也是后来研究者对三图关系的基本推断。
二、乾隆南巡与苏州狮子林
正如前文所述,狮子林在明清之际屡经兴废,至康熙四十二年南巡时,皇帝为此寺题写匾额,但未驻跸,当时情况史料甚少。直到乾隆初年,狮子林才得到大规模的修缮, “明时尚属寺中,国初鞠为民居,荒废已久。乾隆廿七年,纯皇帝南巡,始开辟薙草,筑卫墙垣。其中有狮子峰、含晖峰、吐月峰、立雪堂、卧云室、问梅阁、指柏轩、玉鉴池、冰壶井、修竹谷、小飞虹、大石屋诸胜,湖石玲珑,洞壑宛转。上有合抱大松五株,又名五松园”。也就是说,乾隆皇帝第三次南巡前,才对狮子林进行了大规模的修整和营造,这显然不是元末倪瓒所见,最多可以说是因其故地,另造新园。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钱泳的记载在年代上出现了一些误差,他说狮子林是在乾隆二十七年第三次南巡之时才修葺的,但事实上,乾隆在第二次南巡时就已经驻跸此园,还授意钱维城入园观赏,并画《狮子林图》。
在乾隆皇帝是诗作中,将这一过程基本还原,而且其中还颇具戏剧性。乾隆二十七年岁次丁丑,当年正月,乾隆帝奉皇太后起銮出京,开始第二次南巡,二月二十日达到苏州。抵达苏州后,当地官员将其迎至狮子林,而此时的狮子林,泉石半毁,略显衰败。乾隆皇帝对这一景致大为惊奇,称“《石渠宝笈》旧藏倪瓒狮子林图,知为吴中名胜,顷南巡至吴门,访至所在,因成无言一篇纪事,第故址虽存,已屡易为黄氏涉园,今尚能指为狮子林者,独赖有斯图耳”。当时他还没有认识到“狮林实创自惟则后人,率以狮林属之倪迂,盖误矣”这一问题,认为,狮子林是倪瓒所创制。
画中园林竟成眼前的景色,这使乾隆皇帝十分兴奋,不由得感叹“翰墨精灵,林泉藉此不朽,地以人传,政此谓耶”。为此,特意差人从京城将倪瓒画作送到苏州,“爰命邮卷至行在,录诗图中,以志省方余兴云”。“翰墨精灵,林泉不朽”道出了山水志趣的精髓,也成为乾隆皇帝诗咏中的名句。
首次造访狮子林前,显然乾隆皇帝已经对此园林有过很多想象, “苏州府城内,早知狮子林。传自倪高士,疑其藏幽谷,而宛居闹市”。而迎驾的官员们告诉乾隆皇帝,此处现在被黄氏购买,命名为“涉园”,且未被修饰,是其本来面目。看着此处景致,泉石半毁,房屋未饰,清寥疏朗之中,竟颇有画中意韵。因此乾隆皇帝发出了“益当寻屐齿,假山似真山”的感慨,并涌出一种怀古幽思, “缅五百年前,良朋此萃止。浇花供佛钵,沦茗谈元髓”,“似觉凡夫云,惭愧云林子”。
此诗从时间和情景来看,都应是首次造访狮子林时作成的,之后又被题于自京师送来的倪瓒《狮子林图》上,不久乾隆皇帝再次于图中题咏,主题即为感怀倪瓒。他认为此处“一溪与一峰,位置倪翁手。园中点缀云,皆云林自构”。而对画而观,宛然可听得风声飒飒, “尚闻竹籁吼”。对于自己之前的认识,乾隆皇帝还特意于题诗后说明: “丁丑初夏赏旧作韵重题,初题时不知园在吴郡,故有’应在无何有’之句,今为正之并识。”
诗意、画意、禅意都融入前期景色当中, “一树一峰入画意,几湾几曲远尘心。法王善吼应如是,居士高踪宛可寻”。自此之后,乾隆皇帝历次南巡均有驻跸狮子林的经历,每次均带倪图随行,在北京时,时而对图忆景。虽然后来狮子林大规模修整,而且皇帝也知道了,倪瓒并非园林肇建之人,但是都没影响他对于“狮子林”这一意象的喜爱。对于乾隆来说,此处游览堪称人在画中, “每阅倪图辄悦目,重来图里更怡心。曰溪曰壑皆臻趣,若径若庭宛识寻”。乾隆二十七年,第三次南巡中,皇帝称因倪瓒原图已收藏内府,特意两次仿摹,藏于苏州园中: “壬午南巡,曾手摹倪元镇狮子林图,弆藏林园。”而第四次南巡中,又将倪瓒手迹携带而来,于园中进行比对,“相形之下,殊觉效颦不当”。即使后来长春园和避暑山庄的仿园都建成后,乾隆皇帝仍然不废此好,而且将三处景物与图画反复比对,“既于御园仿吴中狮子林,题以十六景。复于塞苑仿其景为文园,亦系以诗。兹驿取南卷,欲证笔境若何”。
乾隆皇帝不仅自己仿画此卷,而且令文人画家亦就此创作,钱维城的《狮子林图卷》则为其中之代表,与本人仿画不同的是,画家的作品是本题材的再次创造。这幅画作在历代“狮子林”题材中最为特殊,相比其他作品中的园林小品,本卷中的园林置于层峦叠嶂之中,山石嶙峋,树木参差,几乎不见倪画痕迹。钱维城于其画中自题: “丁丑春扈从南巡驻跸吴下,奉命游狮林寺”,他对园中景致记载如下:
林石依然,相传为云林结构其园,右以水胜,左以树石胜,水园之洞,凡九沿池屈曲,累累如贯珠。循石桥以东为岸园,古松参天,石势磊砢,为洞亦九,或悬桥而通,或拾蹬而上,或仰而探,或俯而入,如羊肠九曲,宛转层折,仍归一途。以第一洞左右为出入,分径入左者出右; 入右者出左,奥窔天成。
按钱维城的说法,此图是乾隆二十二年扈从皇帝南巡后画的,以绘画表现其“数亩有千里之势”。而之前倪瓒的绘图“特其一角,所谓以不似为似者也”。他的画作“辄规模全势绘为此图,非敢学步倪迂,聊以存庐山真面目耳”。但是以苏州地形来看,如此庞杂高耸之山势,断非其实,而江南出生的钱维城不会无此常识,其所谓“补全”,想来补的也不是倪瓒的原作。且此时钱维城深知倪瓒作品深得皇帝之心,如果没有乾隆的授意,此幅应制之作,不会与原作风格差异至此。
作为清代画苑领袖,钱维城虽以状元晋身士林,但其在清宫中最为人称道的就是他的绘画,乾隆皇帝最为看重的,也是他的此项技艺。在乾隆皇帝二次南巡时之所以钦点扈从,并非因为其工部侍郎的身份,显然是为了让钱在身边,为其描绘景致。于狮子林之游,更是如此,乾隆皇帝对此早有准备,特意携倪瓒图至此,比对之余,定有重绘狮林景色之意。
乾隆皇帝本人虽有此文心,但无此技法,故而托给钱维城,因此才有了后者“奉命游狮林寺”之行。而后钱维城所绘的,也并非全是其眼中所见的狮林寺,而是乾隆皇帝心中所想的景象。宫廷画家揣度上意绘制作品古已有之,更何况是这种应制之作,钱维城所绘景物,必定是经过乾隆皇帝授意的。画上还有乾隆皇帝所题御制诗: “一角狮林璧未完,补成全景运毫端。为泉为石分明忆,若竹若松高下攒。倪氏岂知黄氏占,今图又作古图看。笑予几度亦吟仿,何似金刚四句观。”显然“补成全景”是乾隆皇帝的想法,而钱维城则是奉命代皇帝完图。“荆关遗意”触动了这位满洲皇帝的心弦,乾隆皇帝虽挚爱元四家之作品,但对于大题材内容显然更感兴趣。倪瓒这幅作品印证了他大山水造小园林的旨趣,而这种旨趣显然带有鲜明的个人特性,这也是乾隆皇帝颇为骄傲的一点。
从诗和图来看,似乎乾隆认为他所看到的狮子林只是真正狮子林的一角,因此他认为钱维城画的这张“全景图”再现了狮子林的全景意象。从后来的史实来看,让钱维城作画“补成全景”是乾隆皇帝完成自己狮子林意象的第一步,第二步就落实到了园林仿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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