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在顺天府西三十里,为太行之首部。流泉满道,白塔耸云,晴峦碧树,疏木浓阴,乱叶飘丹,积雪凝素,都门之彩屏,群峦之集翠也。山之菁萃处曰香山,曰翠微。峰崖屏列,兰若棋敷,不雄而壮,不媚而秀。许衡诗云：

大山如蹲龙,小山如踞虎。烟峦郁苍翠,远近互吞吐。

足以形容其大概矣。余栗六京尘,曾游一过,雪泥鸿爪,付诸短札。时间仓卒,考据荒疏,塞诸行笥,当悔少作。

昨约至友三五作西山游,践约者四人,与余恰得五数。朝暾上窗,晓露已稀,出西直门,搭京张火车抵黄村,花影亭亭,日已午矣。

黄村即西山之麓,有显应寺,创于前明,清康熙重建,近亦垩粉斑剥矣。寺有吊楼两座,久为游人所称,实则建筑粗笨,无流连之价值。是日适逢供斋,村婆子会于观音殿上,灵铙法鼓,杂以喃喃,信女善男各带些汁骚臭、大蒜味,大士有灵,当作三日。村前有顺天保明寺,明弘治十二年,黄村女僧吕氏捐建梵宫,佛相不脱草莽体态。

策小骡,扬鞭而上,乱石堆蹄,黄尘括日,余不善骑,颠蹶者再,为友人腾笑。鼓勇直上，抵龙王堂,人畜俱疲,乃憩焉。龙王堂居翠微之中,略偏于西,环山为城,拥壁作垒,出入只一径,石磴千级,两壁断岩,俯视则群山在望,仰观则孤峰矗天。东瞰颐和故宫,西倚太行干脉,犹翠微之丰镐也。龙王堂一名龙王阁,又名龙泉寺。其西院在宝珠洞山右,阶下有方池,深五尺,凿龙口出水,淙淙有声。环池有石栏,高及人膝。旁栽修竹数竿。竹之侧有一亭,茜窗檀格,别饶幽趣。都门地亢而燥,无深泉,无修竹,偶见及此,颇觉幽畅,群议下榻于此。

竹影筛窗,夕阳射壁,遥望翠微之巅,赤霞如锦。僧侣告余曰,由捷径达高处,不过三四里,诸公有余兴登临,衲辈愿作向导。余称善,偕之出。攀枯藤,履巉岩,历几许险仄始登其巅,友之从余而来者只一人。俯视龙泉寺,小如茅店矣。时曜灵已匿,晚风拂襟,山坞炊烟袅袅如缕。西指昆仑,东谈都市,觉万象罗胸,一身若寄,笑谓吾友国:“黄河如带,太山若砺,今日思之,洵不虚妄。回想江南金、焦,不过拳大,太湖不如一沼也。然而,河山锦绣，已怜半壁之残,经济、文章未遂一生之愿，丈夫有志,合当澄平宇内。”乃长啸而歌曰：

独上翠微巅,暮云笼吾袖。跃马渡阴山,待辟新宇宙。

旋循原路下,暮霭苍茫,乱石蹲伏,倘或失足,此身当成齑粉。上山容易下山难,斯言益信。

次早晨起,旭日初腾,万山雾罩,略餍干喉,即下山。过万善桥,沿山径东行,至十方普觉寺。俗名卧佛寺,建于唐代,名兜率。元名昭(考)，复改洪庆。明曰永安,宪宗时重造一殿,供唐贞观年所雕檀香卧佛一尊,今已不见。至清世宗时,改称今名,有御制碑。

寺以窣坡为门,耸立,明时胡溁所建。碑西有泉注于池，池上有石如碧玉。殿前种婆罗树二,相传为唐时所植,今大三围矣。婆罗产自西域,叶如楠,皮如玉兰,其色葱白,鸟不啄,虫不蛀。花苞大如拳,有叶二十余相捧,苞类桐花,一簇三十余朵,经月方谢。子如橡实,可下气,疗心疾。

卧佛寺又名寿安寺,寺以山得名(寿安山即五华山,翠微之支脉)。当时凿山开寺,最称巨刹。中有铜铸卧佛,传为明成化时造,而摩挲碑记,考究无从,史称冶铜五十万斤,得弗铸此耶！

从卧佛寺入山一里许,有石涧,缘侧径而上,为普福庵。适踞红门山隙,两泉合流于前,一出巨石下,一流细石间。上有蹊,望之若穷,而隐隐见楼阁。

水源头两山相夹,小径如线,乱水淙淙。深入数里,有石洞三。旁凿龙头,水从龙口出。又前数十武,土台突兀,有石兽甚锐猛,蹲踞其上,台即当年金章宗清水院。章宗有八院,此其一也。水分二支,一伏流至玉泉山,一涌出,过石洞。最深处,退谷在焉。谷西有长岭,越涧而过,有古松一株,为金章宗看花台。退谷中，复有退翁亭,亭前水可流觞。东上则石门巍然,曰烟霞窟。

由此过静宜园,日已过午。经香山买卖街,登碧云寺稍憩,寺为元耶律楚材之裔阿利吉舍宅。明天启中,内珰魏忠贤修之,奢华倍昔。清乾隆间重葺寺门,添盖内殿四层,南为罗汉堂,后为藏经阁,均有乾隆御书匾额。寺北有涵碧斋、洗心亭,亭额题为云容水态。再后为试泉,为悦性山房,皆当时临幸憩息之所。

初余辈越香山而至碧云寺,从槐径入,一溪横之,跨以石梁。由寺门历数百石级,始登佛殿。殿前甃石为池,池深丈许,水自寺后石罅喷出。泉旁有大柳,人呼曰瘿柳。柳左堂三楹,万历御题“水天一色”四字,几剥落不能辨矣。前临荷沼,沼南修竹成林。岩下一亭曰啸云,有水自殿前池中导之东来。

游翠微者莫不道香山寺,以寺为静宜园二十八景之一,西之巨刹也。金大定念六年二月,香山寺落成。世宗临幸,赐名曰大永安寺。寺址亦为阿里吉(辽之中丞)所舍。殿前二碑载舍寺始末,碑石光润如玉,白质紫章,寺僧目为鹰爪石。或云寺即金章宗之会景楼,似涉附会。

香山寺殿凡五重,崇楼杰阁,上出云霄。清世宗幸其寺，叹曰:“西山一带,香山独有翠色。”殿前有方池。正统间,遣中官以金鱼数十投其中,巨者今已尺余。寺中多古迹,金刚殿后有大椿六,相传与寺同生,则为辽时物无疑,今逾拱矣。慈恩殿后为香垆冈,系乳峰石所叠。天气阴晦,隐隐有云雾自石窍出,如炉烟之袅袅,故名。冈下有蟾蜍石二,状如虾蟆。下有二泉,深三四尺,俯手可濯,名梦感泉,云系金章宗夜梦是地泉涌,日起掘之,果得涓涓。或云章宗所发之泉,僧以源浅浚之,已隐矣。斯泉曰梦感，亦属附会云。殿后复有老松二枝,屈曲如虬龙,下临绝壑,展拓如青衫之袖。章宗游此,亭亭如华盖之上覆,因名曰护驾松。他如祭星台、棋盘石及葛稚小丹井,已湮没不可考矣。

香山之南、为门头村,以是地为西山之门户,故名。余等复贾勇直上,从捷径达秘魔崖,如弘教寺、晏公祠、翠严寺等,均未游览。问之老作西山游者,云弘教寺佛像清古,为翠微之冠,晏公祠亦是斯山之大观,均以白石砌成。有石门曰道统门,门内石殿三楹,佛像皆石琢,列三皇、五帝、三王之相。左配周、召、孔、孟,右则为周、程、张、朱。又有石龛五,藏五经。殿角列钟箎、干戚、钱镈、弁裳之属，备五经之所载,以便治是经者。并左列龙马,马毛旋五十五数具,一如河图。右雒龟，龟甲四十五数具,一如洛书。东堂三楹,列忠臣龙逢以下,孝子曾、闵以下,左图右书,叙其行事,以告观者。后有石洞,标先儒格言及咏道诗歌,惜余福薄,未能一观,至今引以为憾。

* 本文选自《小说新报》1916年第2卷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