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声振著《百戏竹枝词》咏清代中叶河北、北京一带社会百戏(古代民间表演艺术的泛称),20世纪60年代,被路工选入《清代北京竹枝词》(十三种),1962年由北京出版社出版,复于1982年由北京古籍出版社出版。《清代北京竹枝词》(十三种)因多及北京民俗,出版后影响甚大,然其中的《百戏竹枝词》却并未受到学界相应的关注,唯孟繁树先生有《说〈百戏竹枝词〉》一文,发表在《戏曲艺术》1984年第3期上;张翠兰有《〈百戏竹枝词〉洋琴史料考释》,发表于《艺术百家》2007年第1期上。
孟文的主要关注点在清代中叶的地方戏曲,张文则重在考察该书中的洋琴资料,就当前研究来看,似乎还未见有人对《百戏竹枝词》所及清代百戏(主要指社会游艺,不包括家庭内,尤其是比较文人的游艺)做一系统的梳理与考察。这对北京历史和民俗研究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尤其重要的是,该书出现于传世巨著《红楼梦》的诞生时期,其中所载内容势必有意、无意地影响到曹雪芹的生活与《红楼梦》的创作,因此,值得进行比较系统的研究。
一 《百戏竹枝词》诞生于乾隆二十一年无疑
1960年,路工为《清代竹枝词》(十三种)所作前言云:
《百戏竹枝词》,作者李声振,号鹤皋,河北清苑(保定)人。原书是稿本,未见刻过。从内容与抄写墨迹、纸色去看,可以肯定是清康熙年间的作品。《后记》说写于丙子、丙戌年间,即康熙三十五到四十五年。
由于《清代竹枝词》(十三种)在学界流传颇广,故此一段文字影响甚大,后世及于《百戏竹枝词》者,多有以李声振为康熙时人,《百戏竹枝词》写康熙年间京师百戏的说法。
孟繁树先生《说〈百戏竹枝词〉》一文以《保定府志》《清苑县志》等文献考李声振,知李声振为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三甲四十一名进士,则《百戏竹枝词》李声振跋中所谓该书草创于“丙子”不应为康熙丙子,而应为乾隆丙子,即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该书重抄于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丙戌”,推翻了路工先生所谓李声振为康熙时人的论断,为《百戏竹枝词》的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曹雪芹之《红楼梦》作于乾隆九年(1744年)至乾隆十八年(1753年),其中多及于彼时社会的各种游艺。就目前所见材料而言,李声振的《百戏竹枝词》是离曹雪芹生活时间、《红楼梦》创作时间最近、最系统的京师游艺文献,因此,该书无疑是研究曹雪芹生活时代娱乐、《红楼梦》中游艺创作现实的最佳历史资料之一。
二 《百戏竹枝词》概况
(一)《百戏竹枝词》基本情况
《百戏竹枝词》共100首,记录乾隆初叶河北、北京一带100种社会游艺,包括艺术形式与行当、娱乐技艺、民俗活动等,广泛、系统地记录和反映了那一时期京师地区人们的娱乐活动。
尤其值得称道的是,李声振《百戏竹枝词》的体例极佳,每种游艺先书名称,后做简介,最后为李声振所作竹枝词,对该游艺进行吟咏,非常便于不熟悉诸游艺者对该游艺的了解,这与常规作竹枝者仅做注释,甚至不加注释者大为不同。以其书所收录之第一首《吴音》为例:
吴音
俗名“昆腔”,又名“低腔”,以其低于弋阳也;又名“水磨腔”,以其腔皆清细也,谱分南北,今之阳春矣,伧夫殊不欲观。
阳春院本记昆江,南北相承宫谱双。清客几人公瑾顾?空劳逐字水磨腔。
既记载了历史风物的名称,又向不明所以者详细解释了何以名此的原因,同时,抒发了自己对此等风物在社会流传状况和自己感受的感慨,可谓一举两得,文体兼备。
(二)关于《百戏竹枝同》中“百戏”的分类
孟繁树先生《说〈百戏竹枝词〉》一文将《百戏竹枝词》所载100种游艺分为戏曲声腔剧种(吴音、弋阳腔等)、曲艺活动(琵琶妓、霸王鞭、十不闲等)、杂技表演(舞索、刀山等)、杂耍(火判官、竹马戏等)、体育运动(走冰鞋、踢毽儿等)、杂类(斗鹌鹑、驯鼠等)六类。
但是,仔细分析《百戏竹枝词》的记载内容、顺序,就可以发现李声振对该书记载内容顺序的体例似并非进行严格细致的界定,其笔下对腔调、行当、游艺内容、风俗的记录存在一定程度的混乱(见表1)。
笔者以为,按照李声振记载百戏的性质,可以将《百戏竹枝词》中记载的100种百戏分为曲艺、民俗、杂耍三大类。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些游艺中某些游艺的性质互类、特点互具,难以做严格细密的界定和分类,如声腔剧种与曲艺、杂技与杂耍等;又如秋千本为民间游戏,可归入民俗类,但是,由于民间杂耍的发展,社会游艺中的秋千就呈现出运动类的特点,故李声振将其归入杂技类;
另外,不少“百戏”被潘荣陛《帝京岁时纪胜》[完成于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与《百戏竹枝词》初稿仅两年时差而已]归入民俗,故而,今将《百戏竹枝词》记载的百戏分作曲艺、民俗、杂耍三大类,在各大类下再行细分(见表2),庶几可使今之学人、读者容易理解、把握。
三 百戏中一些特殊游艺的介绍
(一)唱姑娘、四平腔
关于《百戏竹枝词》中的地方戏,孟繁树先生《说〈百戏竹枝词〉》一文有详细介绍与分析,唯“唱姑娘”一名不为大众所知,“四平腔”名称易引误会,今复稍作解释。
李声振释云:“唱姑娘,齐剧也,亦名‘姑娘腔’,以唢呐节之,曲终必绕场婉转以尽其致。”可知,当为山东地方戏,以年轻女子演唱,以唢呐作为伴奏器乐,结尾则作婉转悠扬之腔调。
“四平腔,浙之绍兴土风也,亦弋阳之类,但调少平,春赛无处无之。”春赛,春天某些节日或者神生日,大众准备仪仗、锣鼓、杂戏等迎神像出庙,周游街巷或村庄,叫作“赛会”。“无处无之”四字可见其盛行。
(二)花档儿
花档儿,李声振云:
花档儿,歌童也,初名“秦楼小唱”,年以十三四为率,曲中调至凄婉,好目挑坐客,以博缠头,为“飞老鹳”云。
也就是说,花档儿是一种以10余岁男童卖唱的行当,曲调凄婉,且好眉目传情。清人王廷绍《霓裳续谱》“序”称其为“曲部”,汪启淑《水曹清暇录》卷八“档子”条则云:
曩年最行档子,盖选十一二龄清童,教以淫词小曲,学本京妇人装束,人家宴客,呼之即至,席前施一氍毹,联臂踏歌,或溜秋波,或投纤指,人争欢笑打彩,漫撒钱帛无算。
又知,花档儿以学闺中妇女情形为主。
花档儿“曲词或从诸传奇拆出,或撰自名公钜卿,逮诸骚客,下至衢巷之语、市井之谣靡不毕具,以徵歌者不尽文,诸师皆以口相授”。试举一例以见其风格:
恨锁深闺
恨锁深闺,懒听黄鹂声唤,却被他勾起闲愁,意迟迟无语凭阑,庭院悄然,惟有那檐前游蜂,雕梁紫燕,无奈何回转香闺,傍妆台似醉如痴,情绪恹恹,猛刻间惊醒春眠,却是剪剪轻风,摆动珠帘,薄幸留恋在天边,顿忘了挨肩携手,鸳枕上誓海盟山,(叠)对菱花暗自伤惨,因多情瘦损芙蓉面。(叠)
(三)宫戏与独脚班
宫戏与独脚班都是木偶戏,其区别在于一舞不唱,一舞且唱。
宫戏,李声振释云:“象人而用木偶戏也,其生动者几于驱遣草木矣,不止偃师鱼龙技巧也,古名‘傀儡’。”
生动者几于驱遣草木”“不止偃师鱼龙技巧”,可见,木偶戏艺人对木偶操纵的娴熟和木偶表现动作的形象与生动。
独脚班,李声振释云:“亦偶类,但锣鼓歌唱之声与傀儡牵动之状实自一人为之,可一笑也,又名‘骨丢丢’。”
独脚班的演奏者一面牵动木偶,一面结合场景演唱歌词,其形式颇似街头曾经风行一时的“拉洋片”。
(二)唱道情
所谓“唱道情”,即道士曲,“以鲨鱼皮鼓、竹板节歌,实与梵音无异。”潘荣陛诗云:
拍板曾传蓝采和,黄冠一曲缓相过。
听来鲨鼓歌云笈,真是鱼山唱贝多。
黄冠,指道士。云笈,即《云笈七签》,是择要辑录《大宋天宫宝藏》内容的一部大型道教类书,此处代指道教经典。贝多指佛经,因佛经原多以梵文写在贝多罗树叶上,故名。
“唱道情”“梵音”列于“百戏”,可见彼时宗教信仰的普及,亦可见当时宗教活动的世俗化。
(四) 焦侥、台歌、闹五鬼
焦侥、台歌、闹五鬼三种游艺的共同点在于都是“身材矮小”之人用以谋生的手段。
焦侥,即侏儒戏。潘荣陛释云:“俗扮矮人为之,号‘小人国’,以博数文而已。”
台歌,“作台阁状,中设机关,扮十余岁童,为杂剧,数重;有于掌上见舞人者,甚可观”,诗云:
楼阁层层耸绛霄,半天霓羽奏仙韶。
近来莲底花犹好,掌上分明静婉腰。
闹五鬼为童子戏,“童子戴面具、绣帽,持花棒,五人相舞。俗以面具为鬼脸,殊可笑”。
(五)春婆与师婆、观肚仙
春婆,并非女性为之,“立春前三日,市井无赖子为之,须发脂粉,尴尬殊甚,见人什物,辄白擢,名‘强春’”。可以视作一种民俗。
师婆则不然,实为一种身份或者职业。师婆,“女巫也,俗名‘道马子’,又名‘神马子’,春日,击牛皮小鼓歌‘禳二郎神’,名‘看香’,又名‘喜乐’,乡村最尚之”。
观肚仙,女道士“以术致已亡者,附语,于其腹中各道其家事,如在生,亦不可解也,浙之绍兴闻有之”。观其口气,似京师无有或少见此也。
(六) 解妇与角觝
在技艺类游艺中,大众比较熟悉的如秋千、返腰(将腰反向折,以牙齿拾取地上物)、竖蜻蜓(双掌行地,双脚上举)、高跷(李声振称“扎高脚”)、溜冰(李称“走冰鞋”,谓“都门入冬,城河最多”)等近代亦多见之,兹不赘言,仅择解妇与角觝两项稍加解释。
所谓解妇,“妇人驰马之技,即‘挂子’也,山左、直省盛甚”。即妇女在奔驰的马上表演各种技巧,清初山东亦有之,故蒲松龄《聊斋志异‧木雕美人》中有“美人自起,学解马,作诸剧,镫而腹藏,腰而尾赘,跪拜起立,灵变不讹”的记载;复知清代不唯旗人跑马,河北、山东一带亦有汉人妇女跑马者,唯旗人跑马为娱己,解妇跑马则在于娱人糊口也。
角觝,本指类似于相扑、摔跤之类的技艺,为武术之一种。然李声振将角觝定义为武术,谓:“即格斗戏,有南拳北脚之说,亦名‘短打’。无赖者见事风生,谓之‘打抱不平’,近稍敛戢。”
清时,汉人中传统武术盛行,而旗人则好跑马、射箭,并相扑之技,然亦多有练习武术者。
(七) 黄果园与冰山
黄果园即迷宫,“以苇为墙,上缀剪彩花,并悬各种灯,其迳迂回,奇幻恒令人者迷焉,或依水为之,更胜”。
由李声振之记载,知迷宫非引自国外。圆明园有黄花阵,建于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由供职于清宫的西洋教士郎世宁、王致诚等人设计。《百戏竹枝词》草创于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已经记载了中国迷宫的样式,圆明园黄花阵对民间黄果园是否曾有借鉴盖不可知,然其名“黄花阵”似与“黄果园”多少有些瓜葛
黄果园为春天所玩游艺,冰山与雪灯则为冬日游艺。
冰山,有类今日之冰灯中的冰山雕塑,“雕镂之状,殆有天巧,层峦叠嶂,足供玉峰相对也”。
又有雪灯,“其制不一,皆搏雪为之,有尊、彝、博山炉及檠形者,照之以烛,莹澈足玩”。
(八) 火判官
某种程度上说,火判官更多的是一种民俗,而非游艺,其事“作土判官形,实火于腹,使焰从口鼻间出,名‘火炼判官’”。诗云:
腹鼓洪炉鼻飙烟,通宵三昧欲烧残。
热中大抵难如水,漫说尊前土判官。
按:黄果园、火判官等游艺,于元旦时节多有玩耍。清柴萼《梵天庐丛录‧火判》云:“京师旧俗,上元夜以泥涂鬼判,尽空其窍,然火其中,光芒四射,谓之火判。”潘荣陛《帝京岁时纪胜》之“上元”云:
至百戏之雅驯者,莫如南十番,其余装演大头和尚,扮稻秧歌,九曲黄花灯……冰水浇灯、簇火烧判者,又不可胜计也。
九曲黄花灯当即黄果园,而冰水浇灯则即当为冰灯,簇火烧判即当为火烧判官,可知系元旦时节游艺。
(九) 跳大虫
跳大虫(老虎俗名为大虫)即马戏或动物园中之戏虎,唯现于乾隆初之京师亦可奇。其事“大虫,生致而驯柙之,有健儿韩姓,能以棒触,使跳舞,且鸣金助威焉”。诗云:
电视耽耽啸怒风,爪牙磨厉势还雄。
老兵不少韩擒虎,白挺鸣金跳大虫。
* 本文选自《北京史地与民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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