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言及"京师"事物颇多,惟多是泛写,不甚明朗,不了解乾隆时代北京的情况,读来感受不深。
《红楼梦》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中,描述大观园诸人赏雪场景,先写"众姊妹都在那边,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独李纨穿一件青哆罗呢对襟褂子,薛宝钗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
标明诸钗着"红"——白雪红氅对比强烈、相映成趣,惟李纨与薛宝钗因为身份和性格的关系,不着"红"而着"青",邢岫烟家中清寒,邢夫人蠢愚,不知关照,而女儿自爱,不以着"家常旧衣"而愧。接着曹雪芹又写道:
一时,史湘云来了,穿着贾母与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尚烧、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
对于湘云的打扮,嘴快眼尖的林黛玉首先笑道:"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他一般的也拿着雪褂子,故意装出个小骚达子来。"
骚达子,前人不解其意,以为是对蒙古人的蔑称——因北京有"骚子营""达子营"之谓,并推导出曹雪芹有反满倾向、《红楼梦》系反满之书的种种说法。
此一说法,不惟学术见解有限,即小说文章本身也未读通。且看,黛玉称湘云"骚达子"后引来的反应——湘云笑道:"你们瞧我里头打扮的。"一面说,一面脱了褂子。可见,湘云自己知道,"骚达子"一词是没有贬义的。
实际上,骚达子与骚子、达子虽只有一字之差,意义却天差地别。骚子营、达子营之称谓,多系民国初年南人惯用,因清末革命党主张排满——"骚",谓其多食羊肉,体有异味;"达"则来自西方对蒙古人"鞑靼"的说法——此系遗风流宕所致也。
骚达子一词实"哨达子"的转音。哨达子在俄罗斯文中指步兵、小兵而言。曹雪芹未至俄国,何以知此并将其写入《红楼梦》?实在与他的所见所闻密切相关。
北京东直门内胡家圈胡同原驻有俄罗斯佐领。所谓俄罗斯佐领,即镶黄旗满洲都统第四参领第十七佐领,由顺治、康熙年间归附或俘虏的俄罗斯人丁组成,男丁百余。《钦定八旗通志》卷三《旗分志三》载:
第四参领第十七佐领,系康熙二十二年将尼布绰等地方取来鄂罗斯三十一人及顺治五年来归之鄂罗斯伍朗各里、康熙七年来归之鄂罗斯伊番等编为半个佐领,即以伍朗各里管理。后二次又取来鄂罗斯七十人,遂编为整佐领。
鄂罗斯即俄罗斯,尼布绰就是尼布楚,即今俄罗斯涅尔琴斯克,位于涅尔恰河畔、赤塔以东305公里处。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中俄双方使团在尼布楚城签订条约,同意两国以额尔古纳河、格尔必齐河为界,并将尼布楚地区划入俄罗斯国版图。伍朗各里、伊番都是归顺的俄罗斯人首领的名字。
这些被迫滞留在北京的俄罗斯人,后来在本地所娶妻子,也多是犯妇。经过了数十年的混血和融合,满汉人的习俗、着装逐渐影响这些俄罗斯人。但他们在相貌、服饰、习俗等诸多方面,仍然保留着俄国人的一些特点,与北京城内的满汉人等,多有差异。比如俄罗斯佐领中的"哨达子"(即"骚达子"),因有作战需要,衣着通常较旗人的满洲样式更为紧身。
进入中国的俄罗斯人在乾隆时代的形象,不得而知,但有相应的资料可供参考。乾隆十六年(1751年)六月初一日,皇帝明发上谕,令各地督抚访其所属族民及外夷番众服饰、风俗绘图进呈军机处,以备御览。其中即有俄罗斯男、女形象。
曹雪芹笔下让林黛玉称呼史湘云为"骚达子",不仅意在标明湘云褂子、帽子的打扮,更在于引起下文,进一步塑造人物形象。书中写道:
湘云笑道:"你们瞧我里头打扮的。"一面说,一面脱了褂子。只见他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褃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装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麀皮小靴,越显的蜂腰猿背、鹤势螂形。
常人读至此处,只觉话语专业难懂,不见其言外之味。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在这里有双行夹批写道:
近之拳谱中有"坐马式",便似螂之蹲立。昔人爱轻捷便俏,闲取一螂,观其仰颈叠胸之势。今四字无出处,却写尽矣。
"写尽"二字,在脂批中又常作"画出"。研究《红楼梦》的人,对这段文字都比较熟悉,专写湘云打扮紧身,虽遭黛玉嘲弄,却不觉突兀,活灵活现地描摹了,与众钗身上常见的脂粉气不同,"骚达子"湘云自有其清爽俏皮的一面。
读脂批文,再返读《红楼梦》此处写作,即可见曹雪芹大笔妙处。书中顺势点出——
众人都笑道:"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
原文发表于《中国经营报》2018年5月7日第E0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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