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在京师宛平县西三十里，为太行山之支阜。众山连接，著名者甚多，西山其总名也。自京汉、京张铁道通后，游西山者改乘汽车往返，乃便利十倍。翠微山距京不及三十里，朝往可夕返。潭柘距京五十里，戒坛距京八十里，尤称绝胜，则虽有汽车，非在山中信宿不能游焉。玉泉山在京师西北郭，则策蹇驴半日可至，更无须乎汽车也。乘京张支路汽车往者，则出西直门至黄村下车，先游翠微而后潭柘、戒坛。乘京汉汽车往者，则出广安门，至长辛店下车，先游戒坛、潭柘而后翠微。余于民国之初，供职教育部，居京二年，恒以余暇与师友二三放旷于山水间，凡两至翠微，一至潭柘、戒坛、玉泉，追忆旧游，以文记之。

元年十月二十七日晨七时四十五分，偕钟师宪鬯、袁君观澜，乘京张支路汽车游翠微山。至黄村，各骑驴入山，抵灵光寺。寺后倚石壁，前有归来庵，为清端方所筑，颇精洁。庵前方池凿石而成，引岩洞之泉入之。寺僧名圣安，余等嘱其备兜子，乘之登山。至大悲寺，略览一周复上，为龙王堂。适及山半，后有龙泉自山洞出，泻入寺之西廊下，寺僧以竹承之，于其下凿石为龙口，水自龙口出，入于方池，池中有朱鱼数百尾，见人不惊。又于其上建一阁曰卧游，登之可以望远。出龙王堂，至香界寺，规模甚宏大，为唐时古刹，本名平坡，清乾隆时始改今名。再上至翠微之巅，有宝珠洞，在观音岩后，四壁幽深，扪之若湿，洞石累累如珠，故名。至此已十一时半，余等出干糒分食之，以当午餐。

食毕，从山之东下，登狮子窝，下有精舍十数楹，依山构宇，亘以长廊。廊中画 《 聊斋志异 》 图，颇有意趣。地非寺观，人非僧侣，实为内监所管理，客至，得随意游览，仆人具茶享客。余与观澜直造山巅。下山过涧，渡石桥，迤逦至卢师山之秘魔崖，证果寺在焉。寺僧名宽广，导余等游览，直至崖下，坐石磴稍憩。崖横出数丈，岩腹空洞可容数十人，下为卢师像，外塑二童子侍其傍。相传，隋末有卢师至此，伏二青龙为二童子，故名。是山与翠微相对，不如翠微之高，而秘魔崖之奇特则过之。三时回王村，乘四时二十分晚车而归。半载在京，尘俗鞍掌，今日入山顿觉心神清旷。山中树木葱郁，浓绿之中杂以红叶，晚秋景物飒爽撩人。山农用二马或三马相并耕田，多已种麦，麦苗之出土者已三四寸，盖北方刈高粱后种麦，犹南方之刈稻后种麦也。

二年六月一日，休沐之晨，钟师、袁公约往游玉泉、碧云、卧佛三处。七时，出西直门，至海淀时方九时，在市楼小饮，食面饼以当午餐。各雇一驴，望玉泉山迤逦而行，一鞭得得，风景至佳。行五六里，即闻水声淙淙，自山泻入昆明湖。至玉泉寺门，有人导入游览。过石桥，拾级而上，至龙王庙，有石碑一，题四大字曰玉泉趵突。泉自山根涌出，以勺取一杯饮之，清冽异常。山石上刻曰天下第一泉，清乾隆帝所书也。泉汇为一池，池面水泡喷涌如沸，当午尤甚，故名趵突，盖水底物质化合发为碳酸气而上出，日光烈时化合益盛也。拾级上山，至华严寺，甚庄严，惜已破坏。再上至伏魔洞，有方亭一。再上为玉峰塔影，有高塔一，为玉泉最高处。从山后下，出寺门方十二时，骑驴赴香山，山中寺宇以碧云、卧佛为最有名。行五六里至碧云寺，门前有石狮二，雕刻之精，世鲜其匹，碧云所为以狮名也。过石桥，历一佛殿，两旁偶像绘塑甚工，惜皆倾圮。至大殿，旁有方丈及客室，陈设颇精，盖备游客寄宿者。殿后为金刚宝塔座，白石为基，座凡三层，上列石龛，顶建七塔，塔凡十三级，建筑雕刻极其精妙。俯视玉峰，塔影已出其下。自宝塔座而下，至方丈稍憩。寺僧复导观罗汉殿，有罗汉像五百尊，为明代古物，以檀香木为身，黄金为外饰，完好如新。明代阉宦如于经、魏忠贤辈，均于寺后营生圹焉。

既出，复赴卧佛寺，遥见山巅，到处有碉堡，为清乾隆时用兵征金川，健锐营在此练习攻守者。约行三里至焉。寺前有五色琉璃坊，进坊为驰道，长里许，古柏夹道。进山门后，有一石桥，桥下有池，中畜金鱼千尾，大者长七八寸，以所携饼饵分裂投之，群聚争食，泼剌有声。正殿之后，有卧佛长丈六尺，范铜为之。正殿两旁有东西院，基督教青年会预赁之，为夏令会友聚集之地。余等以时将暮，未及遍览。出寺，骑驴归，绕玉泉山而行，至海淀易车归家，已昏黑矣。

余以西山之最胜处为潭柘及戒坛，仅至翠微未足以尽西山之奇也，乃于是年九月六日，复约钟师、袁公往游焉。午后一时，仍乘京张支路汽车赴王村。至灵光寺，因时已暮，宿于寺之归来庵。是夕，寺僧出山肴野菜供客。晚间，新月一钩，为翠微峰半掩，夜景苍然。各坐庵前荷池边纳凉，十时后安卧。秋虫之声唧唧入耳，尘俗襟怀为之涤尽。

明晨五时即起，六时早餐毕，各乘兜子离灵光寺赴潭柘。途中两次渡浑河，浑河即桑（乾）[干]，今名永定河，源出边外，流过西山间，为两山所束，水声激湍，闻于数里。渡河之舟为长方形，舟首竖一圆木，空其中，贯以轴。两岸立木架，架以铁缆，横过河面，舟人手转圆木，缘铁缆转之，舟即前行。渡至彼岸，并不用篙，盖因河底皆沙，用篙不便欤。一路所过村落，乡民男妇正刈黍稷及玉蜀黍，堆积场上，妇女或磨玉蜀黍为粉，即北俗所呼挷子面者。过罗㬋岭（俗称西峰） , 势甚陡峻，乱石为路，颇难行。至十二时，约行五十里始抵潭柘寺，寺在罗㬋岭平原村，距京西北九十里，燕人谚曰“先有潭柘，后有幽州”，其寺之古可知。峰颠有龙潭，寺前多柘树，故名。清代改名岫云寺，寺中殿宇金碧辉煌，颇为壮丽。凿石作沟，上承龙潭之水，净淙下注不绝，故入潭柘者，墙壁阶础，殆无往而不闻泉声。

余等在寺，午餐毕，寺僧导观各处。正殿中有大青、小青二蛇神，以龛供之，相传出入无常，闻钟声即至，乃谛视之，大青龛中不见有物，小青龛中则一蛇蜿蜒长一二尺，粗如大指，安知非寺僧捕一蛇畜之，故神其说以炫人者？又观殿旁之帝王树，有清乾隆帝题额，大略言康熙帝时树为一株，至乾隆时复生一株，后两树合抱以为瑞应，其实即银杏树耳。银杏之生，往往多干，后即合抱，其生理本如是，而寺僧则讹为每一帝即位此树即生一株，后必合抱，其传述之荒诞更甚于乾隆帝之题额矣。殿后有毗罗阁，阁之东有舍利塔，塔为西藏式。最高处为观音殿，殿中有元代妙严公主之拜砖。公主，元世祖女，削发此寺日，就是砖顶礼于大士前。砖厚三四寸，长方形，四周有花边，尚完好，惟中间两足痕处砖已磨穿，可知其拜跪之久矣。殿旁有倚松斋，斋前有巨松，斋下为猗玕亭，亭内铺石，凿石成槽，屈曲为龙首形。由亭畔石沟引潭水灌之，水流入曲槽，浮以酒杯，杯随水流，名曰流觞曲水。虽雕凿甚工，然刻画亦太过矣。

三时后，乘兜子赴戒坛寺，仍过罗㬋岭。从狮子岩盘旋取道，凡十八转，皆乱石为磴，登降之险更甚于前。至五时后，行二十里，始抵万寿寺。寺在马鞍山高处，建于唐武德年间，至明正统间改名万寿。戒坛即在寺之北，白石为之，凡三级，四面皆列戒神。每岁四月八日，集僧众听戒于此。坛北又有毗卢千佛阁，阁两层，登阁望浑河，水势浩浩，极目无际，盖是时正值河水泛滥漂没田庐也。阁前有古松，以卧龙松为最奇，根可合抱，横卧侧出石栏外，其枝盘曲如龙。又有所谓活动松者，相传动其一枝则全树皆动，清乾隆帝题诗刻石其旁，惜此松已毁于火，不得见。阁之东又有白松九干，互相纠结，势如游龙，故潭柘以泉名，戒坛乃以松名。是日，宿于寺，寺僧招待殷勤，供具极丰。

明晨六时盥漱朝餐毕，寺僧导观各处，余等复登山，历览岩壑之胜。闻寺后有太古、观音、化阳、庞涓、孙膑五洞，以归时局促，未及往。九时半，骑驴赴长辛店。午后一时，乘京汉汽车返京。此次同游者，钟师、袁公外，尚有胡绥之、伍仲文、严练如、汤爱理、汪波止诸君。

* 本文选自《小说月报》1916年第7卷第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