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清人钱泳所撰笔记《履园丛话》记载:清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五月二十七日晚,北京城雷电轰鸣,大雨倾盆。次日清晨,西北郊的畅春园传来骇人听闻的消息,园内虎圈中有一只猛虎于晚间从笼槛内逃出,与三个相约到前湖赏荷花的太监狭路相逢,形势危殆,两个太监急中生智,纵身跳入湖中,幸免于难,而另外一个则不幸死于虎口。
逸虎食人之后,窜出园外,消息传开,举城震惊。畅春园所处的区域,为清代著名的三山五园,除了畅春园之外,还有圆明园、万寿山颐和园、玉泉山静明园以及香山静宜园等皇帝经常居住的离宫御苑,这里也是皇亲国戚以及侍从,还有值班的朝臣往来和聚居的集中地。换言之,此地奔走来往的多是举足轻重的朝臣或显贵,故而老虎再次伤人,甚至伤及贵人的危险系数极高。况且,该处毗邻西山,峰峦叠嶂,林深叶茂,一旦纵虎入山,围捕困难不说,后患无穷。
逸虎逃窜,嘉庆皇帝急命侍卫追捕。五天后,经侦查获悉逸虎踪迹,又随即下令三额驸(科尔沁扎萨克郡王索特纳木多布斋,娶嘉庆皇帝第三女和硕庄敬公主)率众杀虎。诗人张恒润以《杀虎行》记述此事,诗中有云:
风沙满目午日晴,观者如堵咸无声。遥见虎死近相视,风摇毛尾犹心惊。
壮士酒肆曾论兵,男儿自负那敢轻。大言常遭世俗笑,今日儿女皆知名。
当时翰林院编修吴慈鹤也写诗留念:
黑河猛将行如风,长枪大槊何豪雄。虎知当死伏不动,翻身一箭穿其胸。
两位诗人尽量真实地再现了逸虎伤人并最终被捕杀事件的始末,尤其极力描述侍卫们围捕恶虎的英勇壮烈场景,字里行间洋溢着对嘉庆皇帝的赞誉和王朝统治形势的自信。
而到辛亥革命以后,近人郭则沄梳理顺治至宣统十朝人所写诗文,尤重以诗咏史、以诗系事的作品,辑录成《十朝诗乘》,吴慈鹤这首诗也被收入,题为《畅春园逸虎食人》。其时清王朝已经崩溃瓦解,郭则沄的看法恰好与吴慈鹤相反,他认为此突发事件非佳兆也,只是预示着某种危机即将来临。确实,在逸虎食人的当年七月,嘉庆帝举办木兰秋狝,不幸猝死于避暑山庄,似乎验证了那些“后见之明”。
这一恶性事件,不由让人追问畅春园内何以豢养猛虎的问题。据史料记载,畅春园的附园西北门内建有永宁寺,寺西为虎城,是清代皇帝养虎之处。康熙皇帝兴建畅春园,是要在紫禁城之外寻找一处水土清佳之地,作为怡情养性,避喧听政之所,故而对此地的生态环境尤为注重。康熙朝时期,畅春园一带地肥水美,锦鳞游泳,禽鸟翔集,是难得的自然胜地。
其实,帝制时代在宫苑之中豢养虎豹等猛兽的传统,由来已久。据说,明太祖朱元璋定都南京时,曾于玄武门外建虎圈,令禁军训练捕虎。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后,西苑、南海子成为明宫廷豢养禽兽的主要场所。
康熙帝建虎城,豢养猛虎,既是宫廷传统的一种延续,也带有君主的个性色彩。康熙帝是历史上出了名孔武有力的皇帝,行围打猎,尤其是亲手猎虎是他津津乐道的美事。康熙帝的宠臣高士奇在《扈从东巡日录》里曾记载,康熙帝曾一日亲射三虎,而当时皇太子年仅九岁,“引弓跃马,驰骤山谷间,矢无虚发,见一虎,射之立毙”,父子相传的高强射虎本领令人咋舌。
庶吉士汪灏曾随康熙帝参加木兰秋狝,《随銮纪恩》一书详细记载了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的夏天,他亲眼目睹的康熙帝猎虎风采。当日,听到负责侦查的侍卫来报,河对岸山上有虎,康熙帝立刻命停御舟登岸,与皇太子两个各持巨枪,立于河岸之上,二十八位勇士持枪护立于四周。对岸山谷中传来虎啸的声音,康熙帝命河对岸勇士按照部署猎虎,五名勇士遂遵旨前行,不一会儿功夫,立杀一虎。
不久,康熙帝命众人围观所杀的猛虎,重三百七十斤,“黄毛黑斑,狰狞更甚”。康熙帝还告知随从人员,“虎每食一人,其耳必有一缺”。众人前观,此虎耳有数缺,竟已食数人矣。
康熙五十八年(1719年),猎虎经验丰富的老皇帝玄烨曾对近前侍卫谈及围猎的收获,他侃侃道来,如数家珍:
“朕自幼至今,凡用鸟枪弓矢获虎一百三十五、熊二十、豹二十五、猞猁狲十、麋鹿十四、狼九十六、野猪一百三十二,哨获之鹿凡数百。其余围场内随便射获诸兽不胜记矣。朕曾于一日**兔三百一十八。若庸常人,毕世亦不能及此一日之数也。”
康熙帝热衷猎虎,故命人在常住的畅春园附近建虎城以豢养小虎,待长成后放入园囿供狩猎之用,日后畅春园突发逸虎食人事件,也就不难理解了。
因为康熙帝养虎,喜爱猎虎,由此演绎、杜撰出来一些有关的传说。据传,潭柘寺第二代主持法师止安和尚,曾于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赴畅春园觐见康熙帝,适逢虎圈老虎发威,众人皆不敢靠近,唯独止安从容不迫,进前叱之,“汝由性暴故坠虎身,今犹不改,性必终迷。汝伏,吾为汝三皈,可得解脱耳”。老虎竟为之驯服,“帖然曳尾而去”。猛虎亦为高僧所折服,足见佛法无边,这种故事自然是借助畅春园中的虎圈衍生而来。
而黄三太(泰)杀虎救主的故事,更是广为流传。据说,康熙帝往畅春园观赏吊睛白额虎,因侍卫不慎,老虎越出铁笼,致死者多人。康熙帝命武臣出擒,结果也被老虎所伤,于是传旨,能杀虎者赏千金,封万户侯。扶危济困的绿林豪杰黄三太(泰)正好潜藏在畅春园,伺机偷窃御前宝物,于是挺身而出,杀死猛虎。康熙帝大悦,赏穿黄马褂,并赐九挂龙。杀虎救主,足显草莽风采,这一故事也是在畅春园虎圈的基础上生发出来的,经过风行市井的小说、戏剧如《彭公案》、《九龙杯》不断渲染,越发活灵活现,引人入胜。
上述故事有真有假,而畅春园建有虎城,则已为清代档案所证实。据《清宫热河档案》记载,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三月初七日,内务府总管大臣向乾隆帝奏报畅春园虎城所领肉斤数目。按照惯例,凡是庆丰司(内务府所属,掌牛羊畜牧事务)内倒毙的牛羊,都送往畅春园虎城作为饲养老虎的饵料,剩余部分按价折算,交回内务府广储司银库。
这一则档案告诉我们,虎城久已建立,并在饲养管理方面有章可循。据档案可知,当时虎城内有大虎两只,每日各饲肉五斤;中等虎一只,每日饲肉四斤;虎崽儿两只,每日各饲肉二斤。奏报中称,当年买卖牛羊肉每斤价银三分八厘,也就是说,乾隆三十七年时,虎城内大小五只虎每日饲养用银为六两有余,据此推算,一年的养虎费用约在两千两左右,这笔不菲的开销,大概只有皇帝能够轻松承担了。
虎城内老虎的数目显然不是固定的。到嘉庆朝,老虎的数量有显著变化。据嘉庆朝内务府总管大臣奏报,嘉庆四年(1799年)交畅春园虎城羊一百四十七只,嘉庆十六年交虎城羊七百二十九只,嘉庆二十四年交虎城羊六百十四只。虎城内每年所用倒毙牛羊的数量,应该与老虎的数目成正比。
乾隆三十七年的数字告诉我们,五只虎每年大概要饲肉六千余斤。按照一只羊宰杀后大概净肉20公斤算,嘉庆四年时虎城内的老虎少于5只,而嘉庆十六年和嘉庆二十四年时老虎数量,应是乾隆三十七年的三到四倍,大概有十几二十只。也就是说,发生逸虎食人事件的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正好是虎城内老虎比较多的一年。虎多难管,趁剧烈天气变化之时逃逸窜出,似乎情有可原。
然而,逸虎伤人固然与老虎数量太多有关系,却非主要原因。人员废弛,管理不善才是该恶性事件的源头。一度作为皇家政治副中心的畅春园,在康熙帝身后,地位在不断下降。
雍正时期,皇帝多居圆明园处理政事,畅春园主要是纪念先皇的祭祀场所。至乾隆朝,畅春园专辟为太后颐养天年之所。到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皇帝弘历的生母崇庆皇太后去世,而近二十年后才继位的嘉庆皇帝,他的母亲早在乾隆年间就去世了。因此,作为太后奉养园庭的畅春园,到嘉庆朝实际上失去了功用,近乎闲置。
因此,嘉庆朝时畅春园内建筑已日见残破,管理维护人员也多被抽调到其他苑囿,守卫人数日益缩减。嘉庆十年(1805年),畅春园内春晖堂曾发生盗窃案,盗贼援墙闯入,事后查证丢失玉人、玉牛、铜瓶、铜炉等器物多件,说明宫苑的管理此时已是漏洞百出。十五年后的逸虎食人,只不过是昔日曾极尽恩荣的畅春园继续衰败、积重难返的恶果而已。
本文选自《中国经营报》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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