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除了写到生活在京师的俄罗斯人,更提及京西万安山法海寺侧的金川嘉绒藏人。《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中写道:
(宝玉)因又见芳官梳了头,挽起攥来,带了些花翠,忙命他改妆,又命将周围的短发剃了去,露出碧青头皮来,当中分大顶,又说:“冬天作大貂鼠卧兔儿带,脚上穿虎头盘云五彩小战靴,或散着裤腿,只用净袜厚底镶鞋。”又说:“芳官之名不好,竟改了男名才别致。”因又改作“雄奴”。
芳官十分称心,又说:“既如此,你出门也带我出去。有人问,只说我和茗烟一样的小厮就是了。”宝玉笑道:“到底人看的出来。”芳官笑道:“我说你是无才的。咱家现有几家土番,你就说我是个小土番儿。况且人人说我打联垂好看,你想这话可妙?”
过去常以为“土番”是对西南少数民族的统称,实则不然。清政府对西南少数民族的统称往往是“苗”,而“番”则用于称呼四川、西藏、甘肃、青海交界地区的藏民。“土番”二字见于乾隆朝中后期成书的《平定两金川方略》,云:
赞拉、绰斯甲布、布拉克底、巴旺、瓦斯等处,其男妇俱跣足披发、步行山,官书称为甲垄部,各土司民人俱呼之为“土番”。
所谓“甲垄部”,就是嘉绒部,也即生活在四川西北一带的嘉绒藏族,该族人处万山之中,多信仰自然万物为神。
终曹雪芹一生,未远至四川西北,他笔下的“土番”形象来自身边,即距离其居所京西寿安山正白旗南二、三里万安山上的金川“番子”。
乾隆十二年(1747年),四川西北金川土司莎罗奔不时袭扰邻地,甚至攻击驿站、阻断内地通往西藏的交通。清政府先后派大军征讨,因其地高山耸立、地势险峻,无大路可通,当地番民又以碉楼防范——碉楼低者二十余米,高者达五、六十米——清军攻击不利,损失惨重。
乾隆皇帝得前线战报,忧心不已,偶翻阅清朝前期实录,受战士云梯登城的启发,遂于次年仿照金川地方居民碉房建筑(碉楼与住房结合),在北京西郊金山南麓董四墓一带山湾修建三处碉房,选调前锋营、护军营善于攀爬、舞刀兵丁,名“飞虎云梯营”,训练攻占碉房之法,并陆续发往前线。
由于金川地僻民穷,番民不能支持长期战斗,遂向清军请求投降。战事平息,乾隆皇帝却舍不得解散这支训练有素的特种部队,令征讨四川金川护军、前锋八旗精锐一千名驻扎于京西万安山、香山、寿安山一带,环绕香山静宜园。静宜园北寿安山有十方普觉寺行宫,静宜园南万安山则有松堂、旭华之阁、实胜寺、团城演武厅等皇家建筑,后复有宝谛寺、宝相寺,这支部队按八旗方位分别驻扎,名健锐营。
乾隆十四年五月,皇帝作《御制实胜寺碑记》,内云:“已习之艺不可废,已奏之绩不可忘。”也就是说,保证云梯兵的战斗力、纪念金川之役的胜利,是乾隆决定建立健锐营的两大初衷。
清政府不仅在香山山湾一带建造旗营、印房、团城阅武亭等设施,还在各旗营高坡上仿照金川碉楼样式建造各种碉楼——碉楼是从金川俘虏来的妇女所建。
乾隆十五年,皇帝的《御制番筑碉诗》诗序中写道:“是营(健锐营)皆去岁金川成功之旅,适金川降虏及临阵俘番习工筑者数人,令附居营侧。”
其所谓“营侧”,即健锐营正黄旗后山、法海寺外,也就是“番子营”处。因独立成营,规模较小,亦名“小营”。“番子营”位置虽在正黄旗范围,却归健锐营正白旗管辖。
第一次金川战役,清军被打得生疼,皇帝在诗中自我安慰、并对建造碉楼的土番冷嘲热讽,《御制番筑碉诗》中云:
番筑碉,筑碉不在桃关之外,乃在实胜寺侧西山椒。狼卡稽颡归王化,网开三面仁恩昭。叔孙名子不忘武,佽飞早已旋星轺。俘来丑虏习故业,邛笼令筑拔地高。昔也御我护其命,今也归我效其劳。
乾隆帝的诗写得颇为生涩,大意是说,土番在实胜寺侧的万安山、寿安山一带修建碉楼,这些土番是朝廷打败金川头人狼卡(金川土司莎罗奔的侄子)后俘虏而来,朝廷不能忘武,故令其在此修建碉楼。他接着又说这些土番喜欢喝酒吃肉,甚至忘记了家乡。他们能够不借助建筑器具,徒手垒起高大的碉楼。
整个香山地区,八个旗营先后建造起六十八座碉楼。按照《清会典事例·工部·营房·京师营房》所载,上三旗(正黄、镶黄、正白)每旗各建九座,下五旗每旗各建碉楼七座,正黄旗外八旗印房(总管八旗事务办公处)四角各建碉楼一座,又在附近建造五层碉楼两座,其余的都是三层或者四层。
碉楼建造在每旗的高坡上,分外扎眼。碉楼下,或者是各旗的档房,或者是各旗长官的居所。整个香山山湾里,一下子就建立起两千多间旗营、六十八座碉楼,本来清静的香山,瞬间变得热闹起来。
乾隆十四年,曹雪芹正住在寿安山正白旗,他有感于清朝的赫赫武功,见“番子营”的“土番”,将其写入《红楼梦》。在书中,曹雪芹借贾宝玉之口、假匈奴之名,说道:
这却很好。我亦常见官员人等多有跟从外国献俘之种,图其不畏风霜,鞍马便捷。既这等,再起个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音,又与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况且这两种人自尧舜时便为中华之患,晋唐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们有福,生在当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所以凡历朝中跳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俛头缘远来降。
身为大清正统一员的旗人,曹雪芹言语之间对归降的“土番”不免有所轻视,但还是给后人留下了当时北京的底层和边缘社会的一些生动图像,这是他作为出色大作家的过人之处。当我们对清代历史的细节有更多了解,再读《红楼》,便能觉出其文字之外的另一层意义。
作者为北京曹雪芹纪念馆副研究员,中国红楼梦学会理事,《曹雪芹研究》常务编委,主要从事红学、园林、史地、博物馆研究,著有《曹雪芹传》《曹学十论》《红学十论》《三山五园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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