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京的特产是“风沙”,那是和伦敦的“迷雾”同样的著称于世界的。
我在南京的时候,已感到一阵阵夹着灰土的狂风,扑打到脸上有些难以忍受;朋友告诉我:北京是常被风沙淹没,这种威胁,使江南长大的我,真有些不敢幻想。
然而,我毕竟是到过了北京,并且逗留了好些时日。
记得我第一天抵达北京,恰巧逢着一个太好的天气;蔚蓝的穹空,晴朗的阳光,温暖的微风……。不过,我在小饭馆中没有吃完一餐饭,天色骤变啦:风,像猛兽一般的狂吼起来,沙,伴着风飞来,太阳掩没在灰沙中,气候立刻降低,变化得竟是这样迅速,我那里能料到呢?
我终于鼓足了勇气,跑出小饭馆,为了要欣赏一番风沙底下的北京,可是我失望了,细粒的灰沙,蒙满了我的嘴脸,豁住了我的鼻孔,堆积了我的头发,塞足了我的外耳,两个眼睛既睁不开来,浑身都感觉不舒服,还能看的清楚什么呢?
不过,我也算是瞧见了一些,或者可以说是一个奇迹,街上的妇女们,都已罩上一方黑色或白色的面纱了。的确,北京的少女好像太大方了一些,尽管是对着陌生的南方人,毫不感觉羞怯似的满口纯熟的国语,初听到难免刺耳,我总以为少女应该保留若干神秘色彩,就是北京的少女,也不能例外的。现在好啦:她们都像怕羞的新妇,偷偷地将娇容躲藏在面纱里,这是多么神秘,具有不可诉说的美呢!
同样的心情,我喜爱起风沙掩没的北京来!我常常选择狂风飞沙的日子,溜到香山的顶巅,因为这时候的北京,不再是一片绿色了。也难以指明什么地方是燕大,什么地方是西直门,什么地方是八里庄塔,什么地方是万寿山了。可以瞧到的一切,却都在灰沙中看不清楚了。北京是在混黄的灰沙下掩没了。这,也是北京“最神秘,具有不可诉说的美”的时候。
所以若问我“记忆里的北京”,惭愧,完全模糊了,似乎被“风沙掩没”般的淡漠了,决难写出像“北京梦寻”那样动人的文字;虽然,北京的唯一特产“风沙”是我永远不会忘怀的。在风沙迷漫的日子到过香山之巅,登临碧云寺听过风涛,望过飞沙,爬上过金刚宝座塔,参看过欢喜弥勒佛,就是这一些印象,还不致过分淡漠。
碧云寺,让我遥祝你矗立在风沙里无恙!
二
碧云寺我去过不止一次,但每次都是选择了狂风飞沙的日子去的。说我欢喜到碧云寺去玩,为什么不说我是欢喜到寺里去听风涛与望飞沙呢?真的,在北京最熟悉不过的是风沙,但寺里的风声沙雾,偏有不同的妙趣,这,没有趁着风沙日子去玩碧云寺的人们,是永远不会知晓的。
不要说北京其余地方的风沙,是和寺里不同;就是寺上和寺下的风沙,也是有了分别;你们不信的话,且听我说吧:比如从北辛村往碧云寺的道中,因为两边是住宅,中间是狭道,风被墙挡着,还感不到风的威力。至多不过从灰色的天空下,瞧见树叶已映上幽暗的绿色,树枝都在风中摆动,这固然是告诉我们外面风势已很狂厉,但毕竟还没有正式遭到冷风的袭击!住在北京胡同里的人们,出现在北京街道上的人们,他们也是一样,是缺少真正风威的经验的。可是,你要是已经到了碧云寺,已经穿过了寺中的几重殿堂,已经登上了几十级的石阶,已经走上了金刚宝座塔以后,听哪!风从东北方面吹来,把下面的老柏枝干,像狂涛一样的摆动着,那种澎湃的巨声,会使你怀疑到宇宙将要崩溃,不得不使你提心吊胆,说不定狂风还会将你吹倒呢!
有许多游客,他们为了想躲避风的威力,纷纷逃下石阶去了,要是真想认识风威的话,我以为反应该再向上面跃登才是啊!
记得有一次,我伴同一位染有“考古癖”的朋友,走上金刚宝座塔的方台后,他就像虔敬的礼佛者一样,参礼着这白玉石方台上所雕刻的佛像,似乎极感兴趣;我呢,要欣赏的目标并不在此,所以催促他说:“看见吗?这方台的前面,便是孙中山先生的衣冠冢,外有铜门,入铜门由狭窄的石级,可通方台上面的石塔……”我的意思,跃登到了石塔上面,风涛可以更大,飞沙可以更好看……。我那朋友虽然跟随我走了,但数步以后,他却又被方台侧面的石雕诱引得停止前进啦。原来,这些石雕由上而下共有四批,我虽然来过碧云寺数次,从来没有瞧清楚,最下一批雕刻着横行的璎珞纹,第二层雕刻着盘坐的如来佛像,第三批雕刻着螭龙的头,突出于外,第四批也雕刻着佛像。
我那朋友感叹着说:“这样的建筑风味,就它的外表看来,自然是受了很多的外来影响,可是它与过去的中国历史,有着交错的关系,它把这荒野的地带,树下了一个可纪念的标识,正如这北方古老的城,留下了许多的历史遗物一样;我们今天很值得欣幸,能够登临这样一个带有异地建筑风的美丽的建筑……”
我不耐烦地催促他说:“你要考古,归去再考未迟;现在且随我跃登石塔最高层再说……”
他笑着说:“你何必如此性急呢?这儿的景物也很好玩哪!你望见吗?那蜿蜒环绕香山的灰褐色的好似小型万里长城的围墙,这大概就是清代规划为禁地的残留遗迹吧?……”
我终于不理会他所说的,拖了他从铜门进去,经左侧暗黑的石梯,一步一步的踏上去,却又走上了另一座白石的平方台。风,更其猛烈,将我们的头发都吹乱了;沙,好像细针似的,吹入我们的颈项里;他打了一个寒噤,说:“为什么领我到这个地方来呢?”我却勇猛地挺了挺胸膛,表示自己毫不退缩的样子,呼喊着:“喂!你向下望啊!看这风沙底下的北京啊!……”
但朋友偏又是向上望啦:他瞧望那平台上的七座塔,嘴里自言自语说:“咦!前面两座是像两个葫芦,哈哈,上有铜盖,下为圆长的颈,再下为圆形的轮廓,哦,中间还刻有一个佛像呢……”他见我漫不经心,便又指示我说:“你看,正中方台上的一塔,上面也有铜盖,前面还有两个小塔,倒很像净瓶呢。还有,其他几个塔也很特别,皆为锥形……”我打断他的说话:“这有什么稀罕?”朋友摇头说:“怎么不稀罕呢?你不是南方人嘛?要知像这样的塔,在南方就很少见了,这种建筑或者是从西藏传来,因为元明清三朝的历代帝王中,对于喇嘛教皆有信仰的人,西藏风的建筑物,在北方特别多,也许就是这个缘故吧……”朋友说完了,又在计数着塔前塔后的石级,似乎在这上面,又有什么新的发现可供“考证”;我被他说得“头头是道”,虽也略感兴趣,但还有更大的兴趣需要我去欣赏,那便是在台前眺望这风沙迷漫的北京啊!
现在,轮到我的发呆了:我先是望着近处玉泉山上的白石塔,从灰沙中看出了它那孤立于山上的清姿;我再转过身去,这是说走到台后了,去看那横亘于近处的西山,因为距离很近,它的全面还能看得清楚,但加上一层风沙的面纱,好像新妇披上了轻软的宫纱,更美… … 啦!我再转过脸来,向山的前面看,山下碎石填满的巨大山涧,还依稀可辨,然而,这又长又深的涧中,好像连青蛙吃的水也没有了。在涧的两侧,我又瞧见了朱黄色的山田,农夫们冒着风沙在耕耘,他们真是大地忠实的儿子,这样向大地榨取她的乳汁,已经不知道有了多少年代!……
不知是什么时候,我那朋友也在欣赏野景了,但他又是无端地感叹起来:“北方的山,真是可怜啊!看不到青的草,那突出的山上的火成岩,它们的颜色也特别的灰暗,完全和南方的山不同!可惜我对于地质学是门外汉,是不是北方地层的长成,较南方要早若干年代的缘故?……”
我拍着他的肩说:“回去后可以写一篇碧云寺考证了!”他耸耸肩说:“真的,有许多地方值得一考;但你回去后,是不是预备替碧云寺的狂风飞沙宣传一番呢?”我也耸耸肩说:“真的,我是应该尽一番义务宣传的责任!”
回去后,他是否真的替碧云寺忙于“考证”?我不知道,也无暇再去顾问他了。可是,我是没有“食言”,的确写过一篇《碧云寺上望飞沙》的通讯,发表在七年前的《申报周刊》上了。
三
当我预备离开这“风沙之都”的时候,几个男女友人一定要替我饯行,并且有人提议共摄一影以留纪念,我不能辜负他们的盛意,但提出了到碧云寺去,这也就是我最后一次到碧云寺。
这一天是他们选择的日子,当然不会有“狂风飞沙”;可是,我们席坐在方台上“宴饮”未毕,风就来了,沙也飞了,酒瓶被吹倒打碎,吃剩的白干流个满地,面包纸到处飞扬,罐头食品虽都空了,几只铅皮罐跌滚到台下去了,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更糟的是照相架被吹翻,差幸没有跌碎了镜箱;大家都喊着“天不作美”,只有我的兴趣反而加浓了,碧云寺怎可没有风沙点缀呢?没有风沙点缀的碧云寺还有什么好玩呢?我每次到碧云寺总是有风有沙,要是这最后一次到碧云寺竟是见不到风沙,我将开始怀疑,究竟碧云寺是否真的与风沙有缘吗?现在是确实证明了它是和风沙“结不解缘”的,尽管我们是选择了晴朗的日子来游,还是满载着风沙归去的。
我们就在弥勒佛前摄了一个影,后来朋友寄给我,原来每个人被风沙袭击得睁不开眼睛,好像都在打磕睡的模样;又因为被一阵风沙所遮蔽,面目都是不清,朋友在信上很抱歉地说:“那天的风沙真扫兴,连这帧留影弄糟到如此地步… … ”我却反而欢喜起来,这是碧云寺风沙迷漫的一个“铁证”,让没有到过北京,没有到过碧云寺,没有领略过狂风飞沙况味的人们,瞧见了这帧照片,瞧见了照片中这许多尴尬的嘴脸,模糊的身影,总可以想象到了一半吧?
摄影后,几位女友只是嚷着寒冷,何况她们忘记携带了面纱,急于要想回去,但我却说:“碧云寺你们是难得来的,尤其是到塔顶去听听风涛,望望飞沙,真是别有风味的,大家既又来了,不妨尽兴而散啊!……”也许我是被饯送的客人,他们都以主人自居,当然未便辜负我的美意,于是,由我的导引下,大家都到了塔顶。
风,更大;沙,更密;气候,更寒冷;天色,更昏暗;明显的目标都已变得模糊了,可以眺望得见的,不过是一个风沙掩没的北京城。
他们都不感兴趣,尤其是娇养惯了的几位小姐们,始喧嚷起来:“张先生!真要我们上这儿来喝冷风吗?我在北京住了五年多,从没有像今天的冷风喝个十足?”
“岂止是喝冷风?灌黄沙更是吃不消!嗯,连喉咙口都是沙了!”
“笑话,风有什么好听?沙有什么好看?难道北京住久了的人,对风沙还会感到新奇吗?”
“对啊!大家下去!回去吧……”
我感到很失望,因为他们没有认识北京的真美,要不是被风沙掩没,就像不怕羞怯的北京少女揭去了面纱,同样的减少了神秘的色彩啦!
四
离开北京好多年了,关系北京种种的记忆也淡漠了,人事的沧桑往往容易引起我的伤感,尤其是许多北京友人,现在更不知散开到了哪里?虽说人生原似浮萍,聚散无常,不足悲喜;但回想既常在牵动我的烦愁,今年来索性不敢多去追忆北京了。不过,我现在虽然重返了南方,有时候也自觉好笑,与朋友有什么约会的话,尽管眼前的天色如何好,我总要杀风景地说:“下午如果没有大风大雨,我一定来得……”“明天仍是这样的温和,我就来……”朋友总是笑我:“现在又不是夏天,怎会突然来大风大雨?那里来的寒流忽然袭沪?……”我虽嘴上不说,心中却想:“这样变幻不测的天气,在北京是常可碰到的。”
所以,在江南鸟语花香的明媚的春天,我总会无端地忆念起风沙迷漫的北京。
等到我每一次忆念到了风沙迷漫的北京时,所有曾经落在那儿的旧梦或者都可忘却,但永远忘不了的是碧云寺,由“风沙的北京”联想到“碧云寺的风沙”,在我的意识界是一件极平凡的事,正和“鱼”与“肉”的相关连一般。
我惭愧,写不出像“北京梦寻”那样“美化”的文字,我终于大胆的写了这一篇,来发泄我满腔对于碧云寺的“怀念之情”,也许有人看完了要讽笑着说:“咦!碧云寺的值得称颂的地方,只不过是一些风沙吗?”那也没有办法,但在我看来,就是北京,它的值得称颂的地方,也不过是一些风沙罢了。
碧云寺,让我遥祝你矗立在风沙里无恙!
* 本文选自《民国香山诗文精选》。
* 感谢张晓莲老师授权使用照片,转发请联系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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