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壶胜境乃圆明园四十景之一,位于圆明园内最大的水域福海之东北方,建于清乾隆三年(1738),其遗址的古建基址,今多有残存。《乾隆御品圆明园》一书概述了方壶胜境的建筑格局,并列出几首乾隆帝称赞该景观的诗文(郭黛姮编著《乾隆御品圆明园》,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23—129页)。《圆明园百景图志》详细叙述了此景观的陈设布置以及清帝吟咏的诗文。方壶胜境模仿人们想象中的仙山琼阁而建,由迎薰亭、宜春殿、哕鸾殿、紫霞楼、碧云楼、琼华楼、千祥阁、万福阁、蕊珠宫和三潭印月等组成,其中共有大小佛龛180座,大小佛塔32座,大小佛2227尊(圆明园管理处编《圆明园百景图志》,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0年,第211—219页)。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学者从方壶胜境的其他方面进行了探析。可是,迄今无人深入赏析清帝御制诗所描绘的方壶胜境形象,本文拟作一尝试。
清高宗(乾隆帝)和清仁宗(嘉庆帝)以园居理政为主,创作了多首关于方壶胜境的诗文,其侧重点有同有异,详见下文分析
乾隆七年(1742),清高宗作《方壶胜境二首》云:
梧竹萧森列几株,文轩长日丽清都。
蕉心抽绿画千轴,荷瓣漂红霞一湖。
绕栋初闻子母燕,乘波群浴帝王凫。
对时育物歌薰意,兴与诗人别体殊。
拟将何事遣余闲,旧稿新题手自删。
高只有天尘迥绝,下临无地水回环。
立销赤帝庚三伏,坐待姮娥月一弯。
却笑秦皇求海上,仙壶原即在人间。
(《清高宗御制诗初集》卷九,故宫博物院编《清高宗御制诗》第一册,海口:海南出版社,2000年,第193页。)
在第一首诗中,清高宗摭取典型之景梧桐、竹子、彩画雕饰的栏杆和门窗的走廊、蕉树、荷花、子母燕和凫,来渲染该景观的精致华丽。清高宗非常崇尚祥瑞,喜欢灵芝、白鹰、高龄寿民之类的符瑞(胡德生《清代的祥瑞》,《紫禁城》2008年第9期,第92—93页)。因此,他在这首诗的开篇便以“梧竹”隐喻祥瑞鸟凤凰,暗示太平盛世,乃自然而然。
在第二首诗中,清高宗突出三伏天在此地避暑之情趣,突出该景观拥有海上仙山之意境,根本不用像秦始皇那样到海上求仙山。
乾隆九年(1744),清高宗撰《方壶胜境》诗曰:
海上三神山,舟到风辄引去,徒妄语耳。要知金银为宫阙,亦何异人寰?即境即仙,自在我室,何事远求?此方壶所为寓名也。东为蕊珠宫,西则三潭印月,净渌空明,又辟一胜境矣。飞观图云镜水涵,拏空松柏与天参。高冈翙羽鸣应六,曲渚寒蟾印有三。鲁匠营心非美事,齐人搤掔只虚谈。争如茅土仙人宅,十二金堂比不惭。
((清)于敏中等编纂《日下旧闻考》卷八二《国朝苑囿》引,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369页。)
清高宗在此提出海上三神山的传说不足信,方壶胜境已经与之无异,并点出水面、松柏、凤凰、寒蟾等元素,以突出该景观之人间仙境意味。其中凤凰飞翔时发出翙翙之声,“鸣应六”,即符合六律六吕之声,此乃中原社会传统的祥瑞。“寒蟾”指月亮。古代传说月中有蟾,故称。而“齐人搤掔”即齐人扼腕,指秦始皇时齐人徐福入海求仙的故事。清高宗认定其为“虚谈”。
清仁宗为吟咏方壶胜境最为频繁的清帝。嘉庆元年(1796),清仁宗作诗《方壶胜境》言:
载籍徒夸山海异,由来胜境在人间。
阁如翔凤雕栏护,桥若飞龙扣砌环。
圆桥方壶难玩赏,琪花瑶草漫追攀。
应嗤秦汉求仙鄙,徐福扁舟尚未还。
(《清仁宗御制诗初集》卷七,故宫博物院编《清仁宗御制诗》第一册,海口:海南出版社,2000年,第174页。)
在这首诗中,清仁宗选取典型的景观楼阁、桥和花草以衬托方壶胜境之美景。而且,清仁宗蔑视秦皇汉武到海上三座仙山的求仙之举。
嘉庆二年(1797),清仁宗撰《方壶胜境》吟道:
三山无路谁能到,五利文成总妄言。
楼阁巍峨拟胜境,神仙缥缈实虚论。
餐霞吸雾浮词屏,食德饮和至道存。
即此游观为法戒,保民守正示根原。
(《清仁宗御制诗初集》卷一五,故宫博物院编《清仁宗御制诗》第一册,第276页。)
汉武帝曾拜方士栾大为“五利将军”,拜方士少翁为“文成”将军,后世遂以“五利”指栾大,以“文成”指少翁。栾大与少翁同师学习方术,前者声称能通神仙,后者能召唤鬼神。清仁宗认为这些方术皆是胡说,主张行气吐纳、饮食养生,游览方壶胜境是为引以为戒,“保民守正”才是根本。
嘉庆二年(1797),清仁宗又作《方壶胜境歌》云:
海上三神山,徐福扁舟终未还。
谁见仙人骖白鹤,大丹炼景驻芝颜。
御园东偏福海北,浩渺银涛望无极。
翚飞楼阁像蓬莱,即境仿为匪雕饰。
九旬圣人康健身,同天悠久履庆纯。
求仙小道素所鄙,四得堂记奎藻申。
禄位名寿大德得,化成久道恢邦域。
作歌深戒异端崇,食德饮和遍万国。
(《清仁宗御制诗初集》卷一五,故宫博物院编《清仁宗御制诗》第一册,第283—284页。)
清仁宗再次鄙视海上求仙之说,认为方壶胜境即人间仙境,应当注重饮食以养生。考虑到当时的政治背景,清高宗居太上皇之位而实际掌握朝政,故新登基的清仁宗吟出“九旬圣人康健身,同天悠久履庆纯”之句,借歌颂方壶胜境景观之机,祝愿父皇长寿,表达孝心,并称赞其父德行高尚,因此得享“禄位名寿”。
嘉庆六年(1801),清仁宗作诗《方壶胜境》谓:
秦汉求仙迹,痴念千古嗤。
大丹谁得饵,漫采五色芝。
熙朝崇正学,不尚枝蔓辞。
御苑按图构,金碧纷参差。
上架飞龙桥,下铺白玉墀。
宛转通阁道,返景纳朱曦。
(《清仁宗御制诗初集》卷三二,故宫博物院编《清仁宗御制诗》第二册,第89页。)
在这首诗中,清仁宗藐视秦皇汉武求仙、炼丹、采芝以求长生之举,崇尚理学,指出方壶胜境乃按图修建,金碧辉煌,并以桥、白玉台阶与早晨的红日为典型代表。
嘉庆九年(1804),清仁宗撰《方壶胜境歌用唐杜甫元都坛歌寄元逸人韵》:
瀛洲阆苑三神峰,列仙来去骖飞龙。
采芝炼药游岩谷,金堂玉戺连夏屋。
天风披拂白石坛,不知岁月忘暑寒。
驻颜吐纳太昊气,青鸾威凤相腾翻。
此境虚幻终难往,东海之水无消长。
求仙妄想总痴迷,饮和食德神清爽。
(《清仁宗御制诗二集》卷五,故宫博物院编《清仁宗御制诗》第三册,第25页。)
其中“阆苑”也称阆风苑、阆风之苑,传说位于昆仑山之巅,是西王母居住之处,在诗词中常用来泛指神仙居住的地方。清仁宗以“瀛洲阆苑三神峰”、列仙、采芝、炼药来描绘仙境。而“青鸾”和“威凤”皆是中原王朝的传统祥瑞。清仁宗再次指出:仙境为“虚幻”,求仙为“妄想”,主张以行气吐纳和“饮和食德”的方式修行。总之,清仁宗能够恰如其分地运用唐代大诗人杜甫的《玄都坛歌寄元逸人》(在这首诗中,清仁宗避其曾祖父清圣祖玄烨之讳,遂改“玄”为“元”)之音韵,可见其汉文化水平及诗词造诣颇高。
嘉庆十年(1805),清仁宗又作诗《方壶胜境》称:
神仙在东海,方士皆寓言。
虚诞不可信,至乐名教存。
圣人建实理,胜境建御园。
后世知法戒,遇事免纷繁。
妄念务屏绝,初性固本原。
游览勉窥测,垂训奕叶孙。
(《清仁宗御制诗二集》卷一六,故宫博物院编《清仁宗御制诗》第三册,第165页。)
“垂训奕叶孙”之下小注云:
术士动称海上神山,其说荒唐,不待辨而知其伪。崇奉固为愚罔,诋諆亦可无庸。我朝列圣相传,惟一尧舜精一之法为法,一切虚诞之说,屏而不用。至园庭缀景,不妨取其语为颜额。俾人知蓬壶原在人间,不必妄求海外。每经游览,因阐发当日命名垂训之深意,或可仰窥于万一乎?
(《清仁宗御制诗二集》卷一六,故宫博物院编《清仁宗御制诗》第三册,第165页。)
清仁宗赞扬其父在圆明园内修建了方壶胜境景观,强调儒家的“名教”,即伦理纲常、等级制度,去除“妄念”,让后世子孙遵守。在小注中,清仁宗更是表明自己不相信海上神山之说,本朝仅仅推崇中原圣王“尧舜”之法。而在圆明园内模仿海上仙山蓬莱、方壶而建胜境,以证明不必到海外求神仙,并且借此景来阐发命名训诫之深意。
嘉庆十五年(1810),清仁宗吟《方壶胜境歌》曰:
蓬莱方丈三神山,原本依稀仿佛间。
智者笑谈愚者惑,未见偓佺难驻颜。
御园东北有胜境,飞翠流丹连藻井。
璿题巍焕署芸楣,回廊旋绕云霞影。
圣人尚俭每戒奢,欲使后世无以加。
屏除妄念勉勤敬,饮和食德至理赊。
(《清仁宗御制诗二集》卷五三,故宫博物院编《清仁宗御制诗》第四册,第253页。)
在此,清仁宗依然不相信传说中的海上三神山,认为方壶胜境的构造巧夺天工,已经足以称为人间仙境,修行的最高境界为去除妄念、勤敬、饮和食德、戒除奢侈。
嘉庆二十三年(1818),清仁宗再撰《方壶胜境》诗云:
飞楼杰阁焕金碧,十二增城神仙宅。
欲令后人无复加,方壶胜境奎藻额。
长生有道在养心,海外祈求妄劳役。
丹药芝草皆寓言,尘世奚能见黄石。
(《清仁宗御制诗三集》卷五三,故宫博物院编《清仁宗御制诗》第七册,第69页。)
“尘世奚能见黄石”之下小注曰:
海上神山,本属方士幻说,即谷城黄石,亦属寓言。天君泰然,百体从令,清心寡欲,自能久视长生,初不待外求也。
(《清仁宗御制诗三集》卷五三,故宫博物院编《清仁宗御制诗》第七册,第69页。)
在这首诗中,清仁宗首先描绘方壶胜境建筑的赫奕华丽,然后强调长生的关键在于“养心”,到海上仙山或炼丹、采芝去求长生药皆为虚妄,传授汉初名臣张良兵法的神仙“谷城黄石”亦仅为寓言。清仁宗强调自身自如、从容,保持心地清净,便能长生。(圆明园管理处副研究馆员
尤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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