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交民巷，本是天安门南侧的一条普通胡同，但是在清政府和西方列强签订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之后，逐渐变成外国使馆林立的政治“特区”，在1949年前长期为西方列强占据和控制，成为一个不受中国政府管辖的“国中之国”。在东交民巷发生的许多重要事件，都在近代北京甚至整个中国的历史进程之中存在着重要的影响。从这个层面上来说，近代东交民巷的历史变迁，就是一部浓缩的“北京近代史”。

东交民巷的历史沿革

东交民巷位于北京市东城区，全长为1552米，西起天安门广场东路，东至崇文门内大街。元朝时，东交民巷和广场西侧的西交民巷是连在一起的一条胡同，是当时控制漕运米粮进京的税务机关所在地，因此得名江米巷。明代时城墙南移并修建棋盘街，江米巷被一分为二，成为东江米巷和西江米巷。明代在东江米巷设有四夷馆，是当时朝廷的主要翻译机构，并且负责接待来自安南、蒙古、朝鲜、缅甸等四个藩属国的使节。到了清代，四夷馆改名为四译馆，设译字生、通事若干人，专司翻译、接待外国使节和除汉语外的各语种教学。

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清政府与英国、法国、美国、俄国分别签订《天津条约》。其中《中英天津条约》共56款，另附专条1款。条约规定英国驻华使节并各眷属及各随员“可在京师，或长行居住，或能随时往来”，并允许他们在北京租地租屋，雇觅夫役。根据清政府给予列强的片面最惠国待遇条款，清政府给英国的特权，“无论关涉船只海面、通商贸易、政事交往等事情”，其他列强都可以“一体均沾”。上述条款实际上开启了外国公使可以进驻北京的先例。

条约签订后，英国公使率先入住东江米巷的淳亲王府。淳亲王府为康熙帝七子允佑的府宅，允佑于雍正元年(1723)晋封淳亲王，此府是允佑受封郡王后建成的，其孙袭爵后又称“梁公府”。《顺天府志》载：“王讳允佑，圣祖七子，谥曰度。裔孙奕梁降袭，后俗称’梁公府'，今废为英国使馆。”

英国公使入住东江米巷后，各国公使馆均选择东江米巷一带作为馆址，到1900年这里已经有英国、法国、美国、俄国、德国、西班牙、意大利、奥匈帝国、比利时、荷兰、日本等十一国列强相继设立使馆。

北京城内的“国中之国”

1900年义和团进入北京。眼看义和团的影响不断壮大，并且清政府也有利用义和团对抗洋人的打算，列强十分紧张。1900年5月30日至6月2日，美国、英国、法国、俄国、德国、日本、意大利、奥地利等八国组成海军陆战队400多人，以保护各国在华使馆和侨民的名义，陆续由天津乘火车开到北京，进驻东交民巷。随后，使馆卫队开始对使馆区周边的中国军民开枪杀伤。14日，德国公使克林德带领一些水手对义和团团民开枪，打死约20名团民。这些史实证明，在清朝军队和义和团武力攻打使馆区之前，外国使馆人员的恶意挑衅和杀伤行为已经率先践踏了国际关系准则。

此后，迫于列强步步紧逼北京的态势，清政府做出派军围攻东江米巷各国使馆区的决定，并且对义和团的态度也由镇压变为利用。6月20日，德驻华公使克林德代表各国去总理衙门要求保护使馆区，途中被清军神机营军官恩海射杀。次日，清政府发布“宣战上谕”，对列强正式宣战。但清政府的这一举措，其实是想将使馆区人员作为人质，以此和正向北京进发的联军讨价还价，迫使他们停止战争。因此清政府对使馆区“明攻暗保”，其间双方信使往来不断，清政府还给使馆人员送去蔬菜、白米、西瓜、酒等。而各国公使了解到清政府急于胁迫他们，从而停战求和的策略，也采取拖延政策和清政府进行周旋。8月14日，八国联军攻陷北京，东江米巷使馆区解围。东江米巷的战斗共历时56天，击毙联军43人，击伤152人，但义和团与清军伤亡更巨。

八国联军进入北京后，奕劻、李鸿章代表清政府与英、美、法、德、俄、日、意、奥、西、荷、比十一国公使在《最后议定书》上签字，共12款，19个附件。这就是历史上的《辛丑条约》。条约第7款规定：“大清国国家允定各使馆境界,以为专与住用之处。并独由使馆管理。中国民人，概不准在界内居住……中国国家应允诸国分应自主，常留兵队分保使馆。”根据《辛丑条约》的规定，东江米巷成为由各个使馆自行管理的使馆区，改名使馆街，其在中方绘制的地图中则正式更名为东交民巷。列强还在整个使馆界四周建起了高约6米的围墙，围墙上建有8座碉堡，并设铁门。此后，终清一朝，东交民巷都不允许中国人居住和设立衙署，其行政管理权完全归使馆，同时享有驻兵特权，成为一个不受中国政府管辖的“国中之国”。

民国北京的历史见证者

辛亥革命爆发后，袁世凯得到了东交民巷公使团的一致支持。作为回报，同时为了获得列强进一步的支持，袁世凯取代孙中山成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后，承诺“所有前清政府及中华民国临时政府与各外国政府所订条约协约公约，必应恪守”。这就间接宣布了《辛丑条约》在民国继续有效。

为了更好的管理东交民巷使馆区，各国驻华使节召开会议，制定相关章程，在1914年1月1日起开始对使馆区实行统一的管理。统一管理的机构为“管理使馆界事务公署”。自1914年至1938年，英国人多默思长期担任公署常任秘书，成为使馆区日常事务的实际管理者。此后，东交民巷屡次见证了中国的重大外交活动和政治事件，也成为不同政治立场者的藏身隐匿之地，呈现了其在民国时期的多维面相。

东交民巷和许多爱国运动的发生有着密切的内在关联。1915年，袁世凯为寻得日本人的支持，派代表在东交民巷日本使馆的一座楼内签订出卖国家利益的"二十一条"，结果遭到举国反对，成为蔡锷、李烈钧等人发起护国运动的一个导火索。1919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召开的巴黎和会否决作为“战胜国”的中国要求收回德国在山东的利益、废除“二十一条”等提案。消息传回中国，引起国人激愤。北京3000多名学生于5月4日在天安门集会抗议，引发了伟大的五四运动。当天，游行队伍还专程到东交民巷，向各国使馆提交抗议书。

民国时期卷入复辟逆流的张勋和溥仪都曾在东交民巷躲避。1917年，张勋以调停“府院之争”为名，率兵进入北京，与康有为一起拥护末代皇帝溥仪复辟，但旋即为段祺瑞的军队所击败，张勋逃入东交民巷的荷兰公使馆“ 避难”，在被通缉后又逃到天津德租界地区。1924年，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将“ 逊帝”溥仪赶出紫禁城，溥仪也一度在东交民巷的日本公使馆“避难”。后来，溥仪离开日本公使馆，日本公使芳泽和夫人还亲自送他到天津日本租界。

东交民巷也是一些爱国人士的藏身之所。1926年，近代著名爱国记者，《京报》创始人邵飘萍被奉系军阀张作霖悬赏捉拿。邵飘萍于1925年在李大钊和罗章龙的介绍下加入中国共产党，是中国传播马列主义、介绍俄国十月革命的先驱者之一。为了躲避张作霖的追捕，他躲到东交民巷内的六国饭店，并且在这里继续进行革命传播，但后来被旧交《大陆报》社长张翰举从使馆区骗出后遭遇逮捕。据记载，奉系军阀把邵飘萍“提至督战执法处，严刑讯问，胫骨为断”，并且宣布他的罪行为“勾结赤俄，宣传赤化，罪大恶极，实无可恕，着即执行枪决”。1926年4月26日凌晨，邵飘萍从容就义。

“三一八惨案”爆发后，因遭北洋政府通缉，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李大钊率中共北方区委也秘密进入东交民巷苏联大使馆( 前身为俄国公使馆)西侧的俄国兵营旧址，继续领导反帝反军阀的革命斗争。1927年4月6日晨，奉系军阀张作霖在获悉李大钊的确切藏身处之后，派部下吴郁文带人逮捕了李大钊及其家人等在内的数十人。4月28日，李大钊等20位革命者被杀害。按照《辛丑条约》的规定，东交民巷使馆区享有治外法权和外交豁免权，不能随意侵犯。但是在十月革命后，苏维埃政权宣布自行废除不平等条约，导致苏联使馆事实上不受《辛丑条约》的保护，这也成为张作霖敢派人冲进苏联大使馆抓捕李大钊的一个原因。此外，奉系军阀的行动之前也得到了排斥苏联政权的西方列强的认可。奉系军阀搜查苏联使馆的具体行动方式事先已与荷兰驻华公使欧登科商定，经荷兰驻华公使同意后，才进入东交民巷苏联大使馆进行搜查。

1927年，蒋介石在南京成立国民政府。1928年后各国使馆相继迁往南京，但使馆区旧址未废，东交民巷仍为各国所控制。此后，南京国民政府积极开展修约外交。北平市政府也曾一度准备收回北京使馆区，并且草拟了《筹拟收回使馆界行政权案》，提出“首都南迁，北平状况迥异曩昔，就使团自身地位而论，固当随同首都南移，不应在平设馆，即就国际间相互平等原则而论，亦不能根据旧日最不平等之条约设此特殊区域，破坏市政统一”，“现值中央政府与各国修订新约之时，对于北平使馆界行政权似应早日收归市政，以期根本解决”。文件提出致函外交部分别进行交涉，但这一计划最终没有实质性进展。随着政局的变化，以美、英为首的西方国家很快成为南京国民政府依靠的主要外部力量，收回北京使馆区的动议不了了之。

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后，日军占领北京。日本特务机关先是通过北洋遗老江朝宗等人成立傀儡机构“北平治安维持会”，后又扶植建立了伪中华民国临时政府。但是北京使馆区仍然维持原状，直到抗日战争结束。

东交民巷的新生

1949 年北平和平解放，毛泽东亲自批准中国人民解放军入城式必须经过东交民巷。东北野战军特种兵第一副司令兼参谋长苏进被指令负责北平入城式这一特殊的任务。苏进在其回忆录中，对中国人民解放军横穿东交民巷作了如下记述：“钢铁洪流般的坦克、装甲车和大炮，浩浩荡荡地通过了东交民巷。这个自1900年《辛丑条约》签订以来一直为帝国主义盘踞的使馆区，今天，中国的军队和人民第一次在这里扬眉吐气，昂首挺胸，自由出入。”在北京的近代历史上，中国人民解放军全副武装昂首通过东交民巷使馆区的行动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它不仅洗刷了50年来中国武装人员不得进入东交民巷的耻辱，同时也意味着历史已经翻开新的篇章，一个具有独立主权的强大中国正在诞生。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东交民巷也迎来了自己的新生。1950年1月6日，北京市军管会颁发布告，庄严宣布在北京市内帝国主义兵营的占地一律收回，其建筑全部征用。但是此后的一段时期这里仍被作为使馆区，一些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正常外交关系的国家如民主德国、匈牙利、缅甸等国沿用了这里旧有的建筑，陆续在东交民巷设立使馆。1959年，按照中国政府的安排，各国使馆先后迁往朝阳门外三里屯的第一使馆区。东交民巷作为使馆区的历史从此宣告结束。

目前，东交民巷仍然保留有法国使馆、奥匈使馆、比利时使馆、日本公使馆和使馆、意大利使馆、英国使馆、正金银行、花旗银行、东方汇理银行、俄华银行、国际俱乐部及法国兵营、圣弥额尔天主堂等建筑。这些建筑均保留原状，保持20世纪初欧美流行的折衷主义风格，被统称为东交民巷使馆建筑群，是北京仅存的20世纪初的西洋风格建筑群。作为中国近现代重要史迹及代表性建筑，东交民巷使馆建筑群2001年被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五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单，2017年又入选“第二批中国20世纪建筑遗产”。作为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历史见证者，东交民巷不仅是文物保护街区，也是著名的爱国主义基地。今天，走在东交民巷，不断映入视野的万国建筑群，不仅诉说着历史的沧桑，也在警示国人勿忘国耻。

* 本文选自《北京文史》2019年第4期·总第7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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