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云

    1984年，美国的中国研究学者孔飞力(Philip　A　.Kuhn)站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前面的时候，他肯定不会知道自己将沉迷于中国一种古老神秘的民间“妖术”，并改变初衷以此为研究方向，写出对中国历史研究具有创新意义的重要著作《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

    孔飞力此行目的本来是从事一项关于清政府内部通讯体系对政策实际运作的影响的研究。但从那浩如烟海的清代原始档案，他很快发现，发生在1768年(乾隆时期)席卷大半个中国的叫魂案虽然与他的研究有关联之处，但叫魂案本身所揭示的一些历史问题更值得深入。这有点类似于人类学的田野调查，考察的目的地可以是明确的，但没有人类学家会在田野调查结束前，就认为自己已经有了结论。人类学的研究方法，就是对“活动”着的“样本”进行连续性多方位的考察，其结论有赖于动态分析的结果。

　　有论者提到，孔飞力早年在哈佛读书时就对人类学深感兴趣。实际上，正如田野调查对人类学研究的重要性，历史研究也存在某种意义上的“田野调查”，而且同样十分的重要。这种历史学的“田野调查”在《叫魂》一书中体现得尤为突出。只要仔细检阅该书大量的注释，可以发现，藏于北京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的《朱批奏折》、《宫中上谕》、《宫中廷寄》等文献为作者频繁引用，而且可以肯定地说，由此构成作者追踪、研究叫魂案的基础，其它如《清史稿》等对历史文献进行再加工的史料，在本书中被引用则不到三次。在这些当时清朝统治者的亲笔批示、政府文件中，不仅保存了这一事件始末的原始信息，而且巨细无遗地反映了从最高统治者到各级官僚如何处理这一事件。可以说，这些历史文献真实地保留了有关叫魂案的“历史现场”，由此作者得以重返“历史现场”进行调查。

　　或者有人会说，所谓历史学的“田野调查”说穿了不就是注重第一手材料，这一原则岂不是一直以来学术研究的基本方法，有何新意可言？这话只说对了一半。注重原始文献确乎现代学术研究的基本功，但是，试问国内史学研究者在这方面下的功夫有多少？国内又有多少面壁十年图破壁，甘心长年钻于故纸堆，重返“历史现场”上下求索、细心求证精神的？即使有这样的专家学者，又有多少能够推陈出新，激活历史文献，不仅还原历史本貌，且进一步求得“正果”的？

　　放眼看去，二道贩子的“专家”、“学者”且不去说，具备“田野调查”精神的学者，大多只能称之为“古文翻译家”(将二十五史照翻一遍者)、“考据家”(纠缠于琐碎物事者)，充其量也就是“考证家”(对某一事件、问题能有全局认识，但缺乏现代史观，于事件、问题的现代性意义茫然无知)。何也？因为具备历史学的“田野调查”精神，在一定程度上只能说是得到进入“历史现场”的入场券，至于在“历史现场”能够收获什么，还要取决于研究者的研究工具(学术范式)。

　　在《叫魂》一书中，可以看到孔飞力运用了包括人类学、政治学、法学、宗教学、心理学以及马克斯·韦伯等学者的社会学理论和瑟罗等经济学家的西方经济学理论，并援引大量的海内外中国研究成果，对叫魂案进行纵向与横向研究，由叫魂案进而考察清朝乾隆时期的政治、社会状况。虽然作者的本意在于考察专制权力及官僚体系的实际运作，或者说互动与博弈过程，但包括这一时期的人口、经济、风俗等等方面都有着全景式的呈现。这种建立在西方现代学术理论基础上，打破历史学狭隘专业分工的学术研究方法，对当下国内历史研究者同样具有莫大启示意味。孔飞力的历史研究范式，可以从《叫魂》书末的参考文献书目中窥见一二。

　　另一方面，孔飞力等人为代表的海外第二代中国研究学者，与第一代学者如他的老师费正清等人相比，明显不同的地方在于，其对于中国的研究越来越“细”(典型表现就是以叫魂案为切入点)，不再求“大”求“全”。这说明海外中国研究已经超越对中国的“通史”式研究阶段，进入中国历史的毛细血管里头了。反观国内史学现状，通史(当然，在某种意义上通史是作不得的)尚且陈旧不堪，于细微处见真章的史学论著更是难得一见。这让人不得不担心，总有一天(这一天已经到来？)，海外学者将比国内学者更了解我们自己的历史？日前见到一本新近翻译出版的海外中国研究著作——《闺塾师：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这部英文版早于十余年前出版，探讨许多人可能闻所未闻的明末清初女性教师阶层状况及妇女地位问题的著作，更让人增加了这种不安。据学者刘东称，目前单“美国的中国研究”队伍就有数千人之巨，更别有意味的是，北大开始专门培养研究国别汉学史的博士研究生——就是培养研究那些研究我们的研究人员。

　　不言而喻，《叫魂》可供思考与借鉴的学术创新远不止于此，孔飞力的治学理路值得借鉴之处当然也不止于此，但个人以为，其对于档案研究的重视程度以及打破学科藩篱的多向度历史研究方法——这两方面所对应的，当然是历史研究者的“轻浮”与“单薄”，尤值得再三强调。否则，总有一天我们真的要从海外汉学著作中了解我们自己的历史！

　　孔飞力著作中译本一览

　　《中华帝国晚期的叛乱及其敌人：1796～1864年的军事化与社会结构》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上海三联书店1999、2002

摘自《新浪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