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末年出现的大乘天真圆顿教，在中国民间宗教发展史上是承上启下的重要教派。该教派创立者弓长及其弟子木人、东木构建的民间宗教思想理论，不仅结束了明代民间宗教长期没有成熟思想理论的局面，而且引领清代民间宗教运动步入了蓬勃发展、极度繁盛的历史时期。因此，考论该教派的来龙去脉，阐析主要宗教思想理论要义，追索这一教派在明清时期，尤其是清代余脉和对社会的影响，对于深化拓展明清民间宗教的研究颇有助益。

一、弓长与大乘天真圆顿教

明清民间宗教史上，一般认为大乘天真圆顿教的创立者是一个号称“弓长”的人。所谓弓长，即“张”字拆写，可知该人姓张，又据笔者考之，此人俗名海量，道号无双，又号天真。[1]北直隶顺天府霸州（今河北省霸州市）桑园里大宝庄人。[2]明嘉靖四十三年（1564）生。[3]弓长自幼吃斋念佛，四处参师访道。[4]他先是与还宗教创立者王元明一起投拜还源教创立者王明真为师，修习还源教；[5]接着又与黄天道创立者李宾弟子普静交谊，在普静自创黄天道圆顿教过程中，他助力颇多，颇受普静赞赏。[6]彼时，弓长也深受普静“圆顿”思想影响，其重要标志，便是他不仅在自己创立的教派名称中嵌入“圆顿”二字，而且还将“圆顿”思想融入自己的教派思想理论中。

万历三十年（1602），普静去世后。[7]弓长前往北京，投拜东大乘教创立者王森高徒、北京总传头翠花张姐（又称张祖）为师。此后不久，他在张翠花引荐下，前往北直滦州石佛口拜谒王森，领受内丹修炼方术，成为王森再传弟子。[8]天启四年（1624），弓长创立大乘天真圆顿教。[9]此时，弓长已是六十岁老人。弓长创教不久，便有日后被称为“天然子”的人引领“八家头绪”前来投奔。为此，弓长“以红梅为记”，给他们各取法名，并按“八卦”形式[10]，组成大乘天真圆顿教的“三宗五派”组织。[11]天然子等九人便成为弓长的最早弟子与最初传道人。

崇祯二年（1629），即“已巳年”，弓长开始从北向南传道：

……已巳年，南北展道……领圣意，到四川，找化人缘。警中传，北直隶，诸佛领袖……红梅头，北直隶，安身立命；分三宗，立五派，执掌莲宗。红梅中，金陵郡，九杆枝叶；有九家，大头行，教化善人。红梅尾，立承天，一十八领；大三枝，度够了，愿满回程。黄河岸，先收了，道人普广；祖叫他，汴梁城，度脱贤人。到湖广，武当山，太和宫内；许真人，他合我，批下莲宗。太峩山，玄天洞，朝源老祖；开洞门，整三日，接待天真。老云霞，领众真，都来会我；金沙屏，丹霞祖，久等弓长……在湖川，都承天，立下四生；做一个，人缘会，祖教兴隆。回扬州，天心府，留下诀点；将芦伯，圣点杖，交与头行。[12]

从上述经文来看，弓长的传道成就，虽不免有夸大之嫌，但其足迹遍及四川、北直、河南、江苏、江西、湖北等省，还是有迹可循的。他还尝试在全国范围内，建立以北直隶为红梅头、金陵（今南京）为红梅中、承天（今湖北钟祥县）为红梅尾的三大教区和以三宗五派、九杆十八枝为形式的组织体系。

弓长此次传道，历时七年，到崇祯九年（1636）结束。[13]此时，正值明末社会极度动荡之际：“纲纪坏，政事壅，人才耗，庶职空，民力穷，边方废，宦竖横，盗贼繁，士大夫不知廉耻礼义，而小民愁苦冤痛之声彻于寓内”[14]，整个社会危机四伏，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弓长乘机南北传道，赢得了上述省份众多信徒的崇奉，为入清以后大乘天真圆顿教的发展奠定了信众基础。[15]

弓长不仅在传道规模上有所成就，在理论建树上亦有所作为。崇祯十四年（1641），弓长带领罗姓、陈姓、任姓、王姓、丁姓五名弟子秘密潜往滦州石佛口取经，受到东大乘教王氏世袭传教家族的热情接待，取回的经卷共32部。[16]除佛教、道教经卷外，还有黄天道圆顿教经卷《钥匙经》（全称《普静如来钥匙佛宝卷》）、东大乘教经卷《九莲经》（全称《皇极金丹九莲正信皈真还乡宝卷》），其他经卷则为明中叶以前民间宗教中流传的《转天经》《九龙经》等。

取经研读，融会贯通，为弓长的宗教思想理论建树提供了必要的理论准备。但弓长生前并未撰写经卷阐扬自己的宗教思想。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初四日，弓长去世[17]，享年八十岁。他的撰经写卷志愿则由传法弟子木人与东木完成。

木人，又称目人，亦称西木，即李某，名字不详。北直隶保定（今河北省保定市）潞陵庄人。万历三十七年（1609）生，卒年不详。[18]崇祯十五年（1642），木人参拜弓长为师。[19]后成为弓长“头一护法”。[20]弓长死后，木人遵循弓长教导，继续修行，于清顺治五年（1648）“明心见性”，方始悟道。他先是将弓长演述的大乘天真圆顿教思想精蕴，于顺治九年（1652）整理成《古佛天真考证龙华宝经》，顺治十一年（1654）刊印问世。[21]顺治十一年（1654）、顺治十六年（1659）又先后撰写成《销释木人开山显教明宗宝卷》《销释接续莲宗宝卷》[22]，后由传人相继刊行于世。

东木，俗名刘一瑞，道号灵圆，又号渺明、方至道人。[23]北直隶滦州（今河北省滦州市）人。东木投拜弓长，应在木人拜师弓长不久，即崇祯十六年（1643）前后，弓长、木人、东木师徒三人的这次京师会见，在大乘天真圆顿教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24]正如东木在其所撰《法船普度命华结果尊经·世法双忘分第二十四》所说：“弓长传法木人开，三姓圆明钓贤才；总收万圣皈元位，皈家认祖坐莲台。”其具体表征便是东木继木人之后，将自己对大乘天真圆顿教修习所得，于清康熙十一年（1672）、康熙十八年（1679），相继撰写、刊印了六部十二册经卷：“头部劈邪名崇正，二部古佛玉华经，三部真经天华宝，四部地华紧随跟，五部性华名结果，六部命华妙尊经。”[25]

此外，尚有不具名的弓长传人相继撰写了《定劫宝卷》《大乘意讲还源宝卷》等经卷，阐释与发展了大乘天真圆顿教教义思想。

由此可知，弓长提出的大乘天真圆顿教教义思想，经过木人、东木等弟子赓续和发展，至清初始构建起一套完整的民间宗教思想理论。

二、大乘天真圆顿教思想理论精蕴要义

在大乘天真圆顿教出现之前，明代社会，存在着自元代流传来的白莲教等传统教派和明中叶以来产生的无为教、黄天道、东大乘教、西大乘教、弘阳教等新兴教派，在民众间流播甚广，“愚夫愚妇转相煽惑，宁胆怯于公赋而乐于私会，宁薄于骨肉而厚于伙党，宁骈首以死而不敢违其教主之令，此在天下处处盛行，而畿辅为甚”[26]。这些新旧教派虽皆有自己的宗教思想，如白莲教的“明王出世、弥勒下生”、无为教的“真空家乡、无生老母”、黄天道的“三世三佛”、东大乘教的“三教应劫”、西大乘教的“老母转化”、弘阳教的“混元老祖”等诸说，但皆称不上是一套体系完整的民间宗教理论。将民间各教派的思想加以取舍、整合、集成、升华，构建起体系完整的宗教理论之工作，由大乘天真圆顿教完成，其基本理论之精蕴要义如下：

（一）无生老母创世、救世说

明中叶无为教提出的“无生老母信仰”是对中国民间宗教思想理论的划时代贡献。[27]大乘天真圆顿教接过无为教的这面信仰大旗，将这位至尊女神作为本教最高神灵顶礼膜拜。认为：无生老母是创世主和人类的祖先。她将混沌—宇宙分出天地日月、两仪四像、五行八卦，创造出山川河海、草木禽兽——“古佛出现安天地，无生老母立先天”；以及创造出万物之灵的人类始祖女娲和伏羲——“无生母，产阴阳，先天有孕；产先天，怀圣胎，变化无穷；生一阴，生一阳，婴儿姹女；起乳名，叫伏羲，女娲真身”，是为“人根老祖”。伏羲和女娲匹配夫妻，从此生下九十六亿皇胎儿女即人类，人类最初在太皇天都斗宫过着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后来“因为乾坤冷静，世界空虚，无有人烟住世”，所以无生老母便打发这些皇胎儿女降临人间。[28]

可是，皇胎儿女来到尘世以后，不仅立即陷入生老病死和酒色财气之迷，而且受到大自然与各种人为的折磨，历经了一次又一次劫难。每当劫难之时，或赤地千里，草木为枯，五谷不收；或大水滔天，浩荡无涯，吞没一切；甚至白日无光，百兽乱舞，蟒蛇成群；而尘世魔王动辄刀兵相向，杀戮人类，以至白骨撑天，血流殷地，人类百不存一，世界末日来临。无生老母不忍皇胎儿女遭受苦难，大发慈悲，决定把皇胎儿女度回自己身边，永在太皇天都斗宫，不再堕入轮回。[29]因此，无生老母又成为救世主。

（二）三世三佛与接绪莲宗说

那么，无生老母如何救度沦落尘世的皇胎儿女呢？大乘天真圆顿教汲取了黄天道的“三世三佛”思想，提出了“三世三佛与接续莲宗”说。

按照这种说法，大乘天真圆顿教认为：无生老母将世界从时间上分为三个时期，依次是青阳时期、红阳时期、白阳时期；依次召开龙华初会、龙华二会、龙华三会。青阳时期（龙华初会）代表过去，命燃灯佛掌世；红阳时期（龙华二会）代表现在，命释迦佛掌世；白阳时期（龙华三会）代表未来，命弥勒佛掌世。每期之末，都要道劫并降，降道度回儿女，降劫收杀恶魔。青阳时期（过去世）的龙华初会，由于燃灯佛办理不力，只是道降君相，仅度回二亿儿女；红阳时期（现在世）的龙华二会，释迦佛也辜负了无生老母重托，只是道降师儒，也仅度回二亿皇胎，还剩下九十二亿皇胎儿女在尘世受难，而且许多恶魔也没有消灭。无生老母就将度回九十二亿皇胎儿女重任都交给了弥勒佛，命他在白阳时期（未来世）的龙华三会一次度完，叫做“末后一着”。[30]那么，弥勒佛将如何完成任务呢？为了解决这一理论问题，大乘天真圆顿教提出了“接续莲宗”说。该教派认为，从时间上，燃灯、释迦、弥勒三佛接续莲宗，弥勒佛是完成“末后一着”的佛祖；为了实现这一神圣使命，弥勒佛要亲自下凡，化为人身，开创一个教派，这个弥勒佛化身和所创教派，就是王森和东大乘教；王森身后接续莲宗者依次是天真老祖与翠花张姐，弓长则是翠花张姐的莲宗接续人，弓长手下的三宗五派九杆十八枝大小会首，均为“领法知识”——传道师，他们的任务是“替祖传法，阐教扶宗”，到各地开荒办道，普度众生。届时，天上诸佛、诸祖、诸大菩萨、罗汉圣僧、中天教主、天龙八部、森罗万象、三界内外一切善神以及名山洞府得道真人等，都会临凡降世，帮助他们完成“末劫总收圆”，同赴龙华三会。[31]

（三）入教避劫说

这种说教尽管美妙动听，但是若想真能拨动下层民众信仰之心弦，从而引领下层民众对其趋之若鹜，还必须另有劝道手段。于是，大乘天真圆顿教提出了“入教避劫”说。此说宣扬的是，大乘天真圆顿教是“古佛设教，天真为祖，大乘为法，圆顿为门，一字为宗，乃是真正佛门也”。沦落尘世的芸芸众生，只有拜弓长，入圆顿，才能躲避劫难，幸赴龙华三会。否则，就会身遭大劫，永堕轮回，也就不能回归真空家乡，与无生老母团聚。[32]正如社会心理学家施克特所说，恐惧会使人产生强烈的合群倾向。[33]该教派倡行的这种劝道手段，确实收到了传道收徒、扩大教势之目的，让本教信众遍布大江南北。

（四）十步修行说

大乘天真圆顿教又仿效东大乘教的内丹修炼术，为其信众制定了“十步修行”，即头一步修行，恰定玉诀，开闭存守；第二步修行，先天一气，穿透中宫；第三步修行，卷起竹帘，回光返照；第四步修行，西牛望月，海底捞明；第五步修行，泥牛翻海，直上昆仑；第六步修行，圆明殿内，性命交宫；第七步修行，响亮一声，开关展窍；第八步修行，都斗宫中，显现缘神；第九步修行，空王殿里，转大法轮；第十步修行，放去收来，亲到家中。又为其信众规定了真言口诀：“芦伯点杖，钥匙开通。这分点杖，自从海底点上昆仑，共计三十三处，三关九窍，各有步位。这便是后天出细修行也。”该教派认为，只要按照十步修行与真言口诀修炼，就能归家认祖，亲见无生，超佛越祖，永续长生。[34]

（五）“内按九宫，外立八卦”说

在明清民间宗教世界，大乘天真圆顿教是最早以“九宫八卦”形式安排组织结构的教派：“内九宫，外八卦，三宗五派”，“立九杆，十八枝，将法开通”。[35]

大乘天真圆顿教创立伊始，弓长曾将天元子等八人，组成“三宗五派”组织。弓长去世以后，随着大乘天真圆顿教的迅速发展，木人按照“三宗五派、九杆十八枝”形式，对该教派组织进行了重新安排——“三宗”：头宗普圣子位在乾卦宫，二宗普德子位在坎卦宫，三宗普行子位在艮卦宫。“五派”：头派普成子位在震卦宫，二派普道子位在巽卦宫，三派普福子位在离卦宫，四派普寿子位在坤卦宫，五派普虎子位在兑卦宫。“九杆”：红梅头杆总引普亮子，红梅二杆总引普宽子，红梅三杆总引普洪子……红梅八杆总引普体子，红梅九杆普贵子。“十八枝”：红梅第一枝总引普理子，红梅第二枝总引普意子，红梅第三枝总引普觉子……红梅第十六枝总引普古子，红梅第十七枝总引普常子，红梅第十八枝总引普春子；而木人则身居中央戊己宫，为九宫教主。其教阶从上往下的排列为法王石佛、无量天真、翠花张姐、弓长老祖、木人，统称为“宗演”；以下的顺序则是续灯、领袖、总引、总会、经主、会头、十善、十乘、十真、十贵、十圣、十明、九老等。[36]可谓组织严密、等级有序。

（六）“十八子当主天下”说

大乘天真圆顿教并不是那种倡导信众远离社会生活，闭门修炼的民间宗教教派。在明末清初天下大乱、江山易主的大变局中，该教派密切关注天下大势，以谶语形式，提出了“十八子当主天下”说——“十八孩儿兑上坐，自小从来好杀人。手提钢刀九十九，杀尽胡人是太平。”[37]经文中所说的“十八孩儿”喻指明末农民起义领袖李自成；“胡人”则喻指清军。该教派又利用中国传统干支纪年和拆字法，隐喻或暗示了自己的政治愿景：“丁巳午马未，三口会才圆；……亲收十八子，治就未来天”“庚辛午未动，骑马碾（辗）收圆……”“守定八牛动，万圣去朝元”。[38]经文中所说的“丁巳”即清康熙十六年（1677）；“戊午”即康熙十七年（1678）；“庚午”即康熙二十九年（1690）；“辛未”即康熙三十年（1691）；“十八子”隐喻李自成，“八牛”为“朱”姓，则暗示朱明王朝。从这里可以看出，大乘天真圆顿教准备在康熙十六年（1677）、康熙十七年（1678）两年，打着追随李自成的旗号进行反清起义。然后，等到康熙二十九年（1690）、康熙三十年（1691）两年，“守定八牛动，万圣去朝元”，则希望恢复明王朝之社稷统绪，其同情明末农民起义以及“反清复明”的政治愿景昭然若揭。

于是，一套以无生老母为最高崇拜，以弥勒佛与其化身为信仰核心，以入教避劫为劝道手段，以十步修行与真言口诀为信众修持，以“内安九宫、外立八卦”建立组织，以“十八子当主天下”“反清复明”为政治愿景的民间宗教思想理论构建起来了。

三、流派播迁与对清代民间宗教的影响

大乘天真圆顿教出现以后，除在北直隶、河南、江苏、江西、湖北、四川等省拥有广大信徒外，还在山西、陕西、甘肃、江西流传过程中，衍生了众多流派，其名称亦多有变化，山西名“油腊教”，陕西、甘肃一带称“悄悄会”，江西则叫“三皇圣祖教”。

明朝末年，山西汾阳县罗城村人魏希林传习大乘天真圆顿教，教势连跨山西、陕西两省十数州县。距离魏希林家较近的信众，每年四季，皆须赶赴魏家拜佛念经，致送香资；距离魏家较远的信众，则在本地建立“圆顿堂”，供奉魏希林画像，四季自行拜佛念经，每年轮流派一人，赴魏家致送香资。魏希林生前曾传本县人曹三入教，曹三又辗转传陕西华州人解映雪入教。乾隆三十五年（1770），当局查获魏希林后裔魏子明传习圆顿教，将经卷等件搜查烧毁，又将教首及信徒分别杖责，令其改悔。风波过后，魏子明为躲避官府追查，遂将圆顿教改名“油腊教”，继续在民间传播。魏家一系之圆顿教（油腊教）在陕西华州的传承，始自解映雪，其师曹三为其活动场所取名“义法堂”。解映雪照其师作法，为其所传弟子活动场所相继取名“乐善堂”“金祖堂”“四恩堂”“复兴堂”“忍耐堂”。各个堂口“各传经卷，各自在家供佛，吃斋念经，名曰四炷香，相沿八九代。山西魏姓俱呼为老魏大爷，曹姓呼为曹三老师傅，解映雪称为解老爷”。各个堂口的教徒，每年四季，都要分别在各自堂口烧香化纸，顶礼膜拜祖师塑像，并于每年七月初三日老教首魏希林生辰时，各携香资，赴堂赶会，积得银两，派遣教徒前往山西汾阳县罗城村魏姓祖堂奉献。[39]

乾隆三十八年（1773），甘肃狄道州人王扶林自称弥勒佛转世，创立“无为教”，后改名“圆顿教”，“入教者皆以白布为号”[40]。因该教派活动诡秘，外人称之为“悄悄会”。悄悄会信奉弥勒佛，认为只有弥勒佛才能度化皇胎儿女回归天宫。悄悄会仪式，一般在夜间举行。当教内大师傅、二师傅上坐后，屋里随即灭灯，由师傅传授“三字合同”，教徒则跪在地上细听、默念。所谓“三字合同”，即握手为“手合同”、卷舌为“口合同”、指心为“心合同”。领授“三字合同”，就可成为正式教徒。掌握“三字合同”后，还可作为教徒异地相逢时“知系同会”的暗号。“凡素不相识之人，见此合同暗号，即是同会，彼此可以默喻，约定不相侵害”。除传授三字合同外，有的地区教首还要用香头指眉、胸和咽喉。指两眉间，称“开透寒关”；指胸前，称“开夹脊关”；指咽喉，称“开玉枕关”，并口授真言：“西秦有家门，卯金刀两口人”，以及“仙佛转回，水火刀丙劫数”等。新教徒要交纳一定数目的钱财，一般是二三百文或布匹四五尺不等。此外，教徒每念经一次，还要交纳香火钱数十文至数百文不等。[41]其活动地区，主要在陕西凤翔、宝鸡、伏凤、汧阳、岐山、陇州与甘肃狄道州、灵台、皋兰等地。乾隆四十二年（1777）十一月初四日，王伏林在河州王家坡白塔寺聚众二千余人，“竖幡念经”，官府派兵前往查拿。十一月十三日，清军将王家坡包围。王扶林率众迎战，失败被杀。[42]此后，王扶林再传弟子石慈、马才成等人曾在嘉庆初期多次复兴悄悄会，均被官府查办取缔。[43]又有陕西宝鸡县人杨生斋，于嘉庆六年（1801）正月，邀集陕、甘交界的宝鸡、汧阳、灵台、陇州、岐山、凤翔六县会首到他家，建立“悄悄会”，密谋是年三月初六日造反事宜。各方会首按计划纠约民众，至起事前夕，已组织两千余人。三月初二日，当局侦破其“谋逆”情报，派兵围捕。杨生斋因寡不敌众，自焚而死，会内骨干王延、杨居等人被捕，官兵“杀死贼匪一千余人，生擒贼匪男妇幼孩一千余人，滚崖跌毙贼匪四五百人”。[44]

江西本是弓长南北传道时开荒立教之地，因此大乘天真圆顿教在此有着雄厚的群众基础。雍正十年（1732）三月，一位名叫黄德辉的大乘天真圆顿教信徒，在省城南昌建造斋堂，“设立三皇圣祖教即圆敦（顿）大教”。[45]黄德辉自称天老爷,又称黄太师,其子黄森官则自称弥勒佛，被门徒奉为教主。其后因门徒日众，黄森官自诩紫微星，遂萌异志，酿成雍正朝江西最大一起“邪教案”。该教派虽存活时间不长，但其创始人黄德辉却被清中末叶蜂拥而起的五盘教、青莲教、灯花教、先天教、末后一着教等教派奉为祖师之一。

除上述这些活跃在山西、陕西、甘肃、江西等省大乘天真圆顿教流派外，更为引人注目的是，随着大乘天真圆顿教迅速传播，由弓长与其弟子木人、东木等人构建的宗教思想理论，对清代民间宗教信仰世界产生广泛影响。特别是大乘天真圆顿教倡扬的“十八子当主天下”说，被清代许多教派奉为圭臬，作为反清起义的口号。乾隆三十九年（1774）秋，山东清水教首王伦自称“真紫微星”[46]，率领徒众在寿张、堂邑起义。所谓真紫微星，即与“十八子当出御世”说法印合，因此得到信众欢迎，跟从其起义者达数千之众。乾隆五十九年（1794）前后，在湖北、河南、四川、陕西、甘肃、安徽等省民间宗教信仰世界，广泛流传着“弥勒转世”“劫运将至”的宗教预言，并认为“转世”的“弥勒佛”就是李姓后人，因而纷纷拥立李姓后人为首[47]，终于嘉庆元年（1796）爆发了由混元教、三阳教和西天大乘教领导的历时九年的民众大起义。嘉庆中叶，天理教为发动起义，也倡言这一谶纬思想。其教首李文成自称“李自成转世”，并利用河南各地民谣：“若要红花开，须要严霜来。”自号“严霜十八子”。此说一经散布，信众纷纷投在李文成门。嘉庆十八年（1813），李文成和林清分别在河南和直隶率众起义。声势震撼朝野，被嘉庆帝称为“汉唐宋明未有之事”[48]，可见影响之巨大。

此外，大乘天真圆顿教按九宫八卦形式建立组织，也成为清代许多民间宗教家竞相效仿的模式。顺治七年（1650），山东商河县人董计生创立天地门教（又称一炷香教）时，率先仿效大乘天真圆顿教作法，以九宫八卦建立组织。[49]接着，山东单县人刘佐臣于康熙初年创立五荤道时，也是“分八卦，收徒党”，故又称八卦教。[50]此后，乾隆年间出现的清水教，嘉庆年间产生的天理教，其创始人无一不是以九宫八卦形式建立组织。19世纪末爆发的义和团运动，更是以八卦编列战斗队伍。这就充分说明，由大乘天真圆顿教实践的这种组织形式，已被清代华北地区民间宗教诸大教派所接受，成为清代民间宗教的一种基本组织形式。[51]

注释

[1]弓长的俗名和道号见《古佛无生玉华结果尊经·修真妙果佛灵问阐教扶宗分第六》（清光绪三十二年洮阳彭家庄祝锡龄抄本，第61页）《法船普度天华结果尊经·演说三乘分第三》（清光绪三十二年洮阳彭家庄祝锡龄抄本，第34页），两部宝卷都是笔者于2019年秋在甘肃从事田野调查时，由甘肃省岷县文化局干部张润平同志提供。

[2]《销释接绪莲宗宝卷》述及弓长出生地，有言：“圣性投凡霸州地，大宝庄上有家门。”（《销释接绪莲宗宝卷·红梅十五枝品第三十三》，濮文起：《民间宝卷》第3册，合肥：黄山书社，2005年，第601页）又马西沙教授依据日本学者泽田瑞穗先生研究成果，认为弓长祖籍为北直保定府高阳县（马西沙、韩秉方：《中国民间宗教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865页）。本文采信弓长得意弟子木人的经文记载。

[3]《古佛天真考证龙华宝经·万法皈依品第二十四》有“下元甲子临东土”句（濮文起：《民间宝卷》第3册，第464页）。经文中所说的“下元甲子”即嘉靖四十三年（1564）。

[4]《古佛天真考证龙华宝经·万法皈依品第二十四》：“自幼吃斋心慈善，参师访友拜高人。”（濮文起：《民间宝卷》第3册，第464页）

[5]王元明，北直隶人，明末民间宗教教派还宗教创立者。万历初期，王元明与弓长一起投拜王明真为师，修习还源教。王元明撰写之《梦忏凡脱圣圆地藏经》记录了他与弓长拜师学道：“遇弓长同伴，心如明月，意寸日当，才留下六部明宗注解，六部出细开天真经。”（转引自孔庆茂：《中国民间宗教艺术：无生老母神像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27—128页）王明真，北直永平府滦州东胜卫（今河北省遵化县西）人。嘉靖四十四年（1565）生。创立还源教，又称大乘教。

[6]在黄天教宝卷《普静如来钥匙宝卷·钥匙佛如来开七宝秘诀分第十二》中有：“张先生，他与俺，为媒作证；展宝卷，逼邪魔，通精三乘。”（濮文起：《民间宝卷》第2册，合肥：黄山书社，2005年，第474页）《佛说大乘通玄法华真经》卷一〇：“留下真大道，末后真对真；收元并了义，长弓作证明。”（民国岷阳信士抄本，第361页）这两段经文中所的“张先生”“弓长”，均指张海量。《佛说大乘通玄法华真经》为黄天道圆顿教创立者普静所撰，宝卷抄本2019年秋由甘肃省岷县文化局干部张润平同志提供。

[7]《众喜宝卷》卷三《佛祖传道记》：“万历六年戊寅通性，至十二年甲申，吐经五千四十八卷，留卷三十六分，化度十八年，说法五千四十八会，于冬至回宫。”（濮文起：《民间宝卷》第6册，合肥：黄山书社，2005年，第557页）按照清道光年间长生教江西传人陈众喜上述说法，普静于万历六年（1578）“通性”、万历十二年（1584）“吐经”后，又“化度”即传教收徒18年，正好于万历三十年（1602）“冬至回宫”，也即死去。

[8]《古佛天真考证龙华宝经·万法皈依品第二十四》有“翠花张姐为引进，投拜真佛法王尊”句（濮文起：《民间宝卷》第3册，第464页）。

[9]《古佛天真考证龙华宝经·万法皈依品第二十四》有“下元甲子临东土”句（濮文起：《民间宝卷》第3册，第464页），此处“下元甲子”，即明天启四年（1624）。另《法船普度性华结果尊经·劈邪崇正分第二十四》云：“祖是弓长祖，门是圆顿门；教是三圆教，法是大乘宗。”（清光绪三十二年洮阳信士抄本，第224页）指出弓长所创乃大乘圆顿教也。

[10]明清民间宗教中流传的八卦有三种：先天八卦、后天八卦和白阳八卦。以后两者尤其是后天八卦更为常见。自明末大乘天真圆顿教始，开始利用后天八卦，安排内部组织结构，弓长自己亲自掌管中央宫，命八名弟子按八卦方位，分别掌管乾卦宫、坤卦宫、震卦宫、巽卦宫、坎卦宫、离卦宫、艮卦宫、兑卦宫。

[11]见《古佛天真考证龙华宝经·戊己安身品第十》，濮文起：《民间宝卷》第3册，第439页。所谓三宗：即红梅头宗，法名天元子，在乾天宫安身立命；红梅二宗，法名明元子，在都斗宫安身立命；红梅三宗，法名真元子，在艮山宫安身立命。所谓五派：即红梅头派，法名迎春子，在青龙宫安身立命；红梅二派，法名发春子，在巽风宫安身立命；红梅三派，法名宜春子，在离火宫安身立命；红梅四派，法名景春子，在圣地宫安身立命；红梅五派，法名收源子，在金牛宫安身立命。

[12]《古佛天真考证龙华宝经·南北展道品第十一》，濮文起：《民间宝卷》第3册，第442页。

[13]《古佛天真考证龙华宝经·万法皈依品第二十四》：“丙子年间大法兴。”（濮文起：《民间宝卷》第3册，第464页）经文中所说的“丙子年间”，即崇祯九年（1636），是指弓长自崇祯二年（1629）开始从北向南传道，到崇祯九年（1636）结束，大乘天真圆顿教在民间社会迅速流传情况。

[14]张廷玉等：《明史》卷二三〇，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6026页。

[15]古佛天真考证龙华宝经·万法皈依品第二十四》，濮文起：《民间宝卷》第3册，第464页。

[16]相关资料见《古佛天真考证龙华宝经》之《万法皈依品第二十四》《东西取经品第十二》，濮文起：《民间宝卷》第3册，第464页、第443—444页。(4)[日]浅井纪：《明末清初的大乘圆顿教》，宋军译，李世伟、苏庆华编:《台湾宗教研究通讯——李世瑜先生八秩荣庆专刊（下）》第6期，台北：兰台出版社，2003年，第62页。

[17]《销释木人开山宝卷·替祖传灯品第二十》有云：“木人曰：我弟子生在黄极之时岁，金羊月金蛇日金虎之时……有己酉年辛未月辛巳日庚寅时。”（民国二十三年岷阳南乡信士抄本，第260—261页）其中的“己酉年”即万历三十七年（1609）。《销释木人开山宝卷》抄本，2019年秋甘肃省岷县文化局干部张润平同志提供。

[18]《销释接续莲宗宝卷·红梅十八枝品第三十六》：“知道吃斋参三宝，知道向善拜师真；忽闻彼岸开船渡，壬午年间拜长弓。传我芦伯圣点杖，传我关口点途程；忽然一日开关窍，昆仑顶上现圆明。”（濮文起：《民间宝卷》第3册，第618页）经文中所说的“壬午年间”，即崇祯十五年（1642）。

[19]《法船普度命华结果尊经·同心学道分第八》，清宣统二年洮阳小东路彭家庄同善堂董氏抄本，第69页；《法船普度命华结果尊经》抄本，2019年秋甘肃省岷县文化局干部张润平同志提供。

[20]《销释接续莲宗宝卷·红梅十八枝品第三十六》：“戊子年中明心性，壬辰年中写祖经。”（濮文起：《民间宝卷》第3册，第619页）《古佛天真考证龙华宝经·东西取经品第十二》：“壬辰年真经出现，甲午年刊印流通。”（濮文起：《民间宝卷》第3册，第444页）经文中的“戊子年”，即清顺治五年（1648）“；壬辰年”，即顺治九年（1651）“；甲午年”，即顺治十一年（1654）。

[21]《销释接续莲宗宝卷·红梅十八枝品第三十六》：“甲午年留开山卷，已亥年来写莲宗。”（濮文起：《民间宝卷》第3册，第619页）经文中的“甲午年”，即顺治十一年（1654）“；已亥年”，即顺治十六年（1659）

[22]东木之俗名、道号分别见《法船普度命华结果尊经》之《海量无双分第十二》《卷首》《道原在先分第十一》，清宣统二年洮阳小东路彭家庄同善堂董氏抄本，第113、15、93页。

[23]《法船普度命华结果尊经·同心学道分第八》，清宣统二年洮阳小东路彭家庄同善堂董氏抄本，第70—71页。

[24]《法船普度命华结果尊经·世法双忘分第二十四》，清宣统二年洮阳小东路彭家庄同善堂董氏抄本，第191页。

[25]《明神宗实录》卷五三三“万历四十二年六月庚子”，上海书店，1984年，第10094—10095页。

[26]《佛说销释保安宝卷·如吉亮主归一见性品第三》，濮文起：《民间宝卷》第3册，合肥：黄山书社，2005年，第20页；《佛说三皇初分天地叹世宝卷·安坛请神品第十八》，马西沙：《中华珍本宝卷》第3辑第28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462页；《佛说大藏显性了义宝卷·卷首》，马西沙：《中华珍本宝卷》第3辑第21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256—259页。

[27]《古佛天真考证龙华宝经·混沌初分品第一》，濮文起：《民间宝卷》第3册，第428页。

[28]《古佛天真考证龙华宝经·古佛乾坤品第二》，濮文起：《民间宝卷》第3册，第429页。

[29]《古佛天真考证龙华宝经》之《末劫众生品第十八》《地水火风品第二十二》《无生传令品第三》，濮文起：《民间宝卷》第3册，第453、460、430页。

[30]相关思想见《普明如来无为了义宝卷·普明无为了义如来分第三十六》，濮文起：《民间宝卷》第2册，黄山书社，2005年，第439页；《普静如来钥匙宝卷·钥匙如来开三乘分第十八》，濮文起：《民间宝卷》第2册，第479页；《古佛天真考证龙华宝经》之《无生传令品第三》《三佛续灯品第十三》《祖续莲宗品第十六》《龙华相逢品第二十》，濮文起：《民间宝卷》第3册，第430页、第445—446页、第449—450页、第456页。

[31]《古佛天真考证龙华宝经》之《三佛续灯品第十三》《祖续莲宗品第十六》《龙华相逢品第二十》，濮文起：《民间宝卷》第3册，第445、449、456页。

[32]《古佛天真考证龙华宝经》之《万法皈依品第二十四》《地水火风品第二十二》，濮文起：《民间宝卷》第3册，第463、461页。

[33]转引自程歗：《晚清乡土意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222页。

[34]《古佛天真考证龙华宝经·弓长领法品第五》，濮文起：《民间宝卷》第3册，第433页。

[35]《古佛天真考证龙华宝经·戊己安身品第十》，濮文起：《民间宝卷》第3册，第439页。

[36]《销释接续莲宗宝卷》之《红梅一枝品第十九》《红梅十八枝品第三十六》，濮文起：《民间宝卷》第3册，第546、615页。

[37]《定劫宝卷》卷下，濮文起：《民间宝卷》第4册，第133页。

[38]《大乘意讲还源宝卷》，濮文起：《民间宝卷》第1册，合肥：黄山书社，2005年，第548页。

[39]刘子扬、张莉：《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十六“嘉庆二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陕西巡抚朱勋奏折”，北京：线装书局，2006年，第3694—3695页。

[40]《清高宗实录》卷一四五“乾隆四十二年十一月辛巳”，《清实录》第21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991页。

[41]刘子扬、张莉：《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十六“嘉庆十年四月十五日陕西巡抚方维甸奏折”，第3676页。

[42]《清高宗实录》卷一四五“乾隆四十二年十一月乙酉”，《清实录》第21册，第998—1000页。

[43]刘子扬、张莉：《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十六“嘉庆十年五月初五日陕西巡抚方维甸奏折”，第3677—3682页；刘子扬、张莉：《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十六“嘉庆十一年五月十二日陕甘总督倭什布奏折”，第3682—3687页。

[44]刘子扬、张莉：《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十六“嘉庆六年三月十八日陕甘总督长麟奏折”，第3666—3669页。

[45]《雍正朝朱批谕旨》第37册“工部尚书徐本、浙江总督程含章奏折”，光绪丁亥上海点石斋刊，1887年，第27A页。

[46]俞蛟著，骆宝善校点：《梦厂杂著》卷六“临清寇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09页。

[47]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清代档案史料丛编》第9辑，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60—161页。

[48]《清仁宗实录》卷二七四“嘉庆十八年九月庚辰”，《清实录》第31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722—723页。

[49]濮文起：《天地门教调查与研究》，《民间宗教》第2辑，台北：南天书局，1996年。

[50]刘子扬、张莉：《清廷查办秘密社会案》十七“乾隆三十七年五月十二日山东巡抚徐绩奏折”，第3900页。

[51]濮文起：《清代民间秘密宗教组织体系初探》，《天津社会科学》1996年第4期，第96—9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