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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秘密社会的多种叙事——1940年代四川袍哥的文本解读
来源:《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3期。 作者: 王笛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21-11-28

摘要:袍哥即四川的哥老会,是从清朝到民国四川社会影响最为深入广泛的秘密社会组织。依赖五种不同的文本,即档案、社会学调查、小说、回忆录和文史资料,通过在方法上进行新的探索,可以超出国家和精英的话语,从多角度考察基层袍哥的背景、活动和日常生活。这些资料都从其特定的角度,分别描述了1940年代四川乡村袍哥的不同故事。从微观的视角,探寻四川乡村袍哥与地方权力操作的细节,能够使我们进一步了解这个组织在社会基层的角色和作用,特别是通过一些袍哥成员的个人经历,从最基层来建构袍哥的历史和文化。

关键词:袍哥四川乡村文本社区控制1940年代

袍哥即四川的哥老会是从清朝到民国在四川地区影响最为深入广泛的秘密社会组织。这个组织的成员到底分布有多广在地方人口中到底占多大的比例虽然是众说纷纭但倾向几乎是一致的即认为这个组织数量非常之大在成年男性人口中占非常高的比例。正如1946年的一篇文章所称:“袍哥在川省的势力正正庞大得惊人。听说单以重庆一地而论至少也有半数以上的人参加这个组织三教九流简直无所不有尤以工商界及军人为最多。”11947年的一篇文章也宣布:在四川几乎有三分之二人口“加入这一组织”。据1948年的观察“凡是在社会上稍有一点活动的人差不多都是‘袍哥’乡村亦不能例外”。重庆的袍哥大爷范绍增则估计袍哥成员要占全四川成年男人的90%左右。如果说上面的数据都是记者或者文人根据观察和感觉做出的估计那么燕京大学社会学家廖泰初也在1947年发表的一篇英文论文中估计四川成年男性70%以上是这个组织的成员。据1949年《四川帮会调查》和1950年《重庆帮会调查》重庆袍哥有“五百余社”袍哥人数“占全市人口百分之七、八十真正职业袍哥估计将近十万人”。袍哥分布在重庆各个阶层在保甲人员中占百分之九十在同业公会会员中占百分之七十在职业公会会员中占百分之八十在军警人员中占百分之五十在特务人员中占百分之九十在各行庄商号学徒和店员中占百分之二十在土匪、小偷、流氓以及妓院、舞厅、茶旅馆、澡堂老板中占百分之百。1949年据有关部门的统计“全川人口有袍哥身份者在百分之七十以上”职业和半职业袍哥“有一千七百万人”。

除了人数众多四川袍哥势力和影响到底大到什么程度?1946年的重庆第一届参议员的选举为例参加竞选者“差不多有四五十人均为袍界人物领袖”。而不是袍哥的候选人看到选上机会渺茫为了竞选成功“大肆活动临时要求参加袍界组织”。曾有某人平时“自命清高看不起袍哥但是此时“以千万元之代价要想入门拜某堂社请求支持其竞选但是数次被拒绝被拒的理由是“袍界不为利诱”和“袍哥不为人所利用”。后来经过各方面的“恳请”才答应协助而且并不要金钱说是“袍哥们都是够朋友有骨气的以利诱之反而要遭拒绝”。因此虽然袍哥本来是“下层民众的一种无形的组织”但是袍哥在四川的势力之大已经发展到这样的程度“甚至中等阶层的各色人等为了适应环境也乐于参加中上等人为增高自己在社会上的声望也有人不惜与‘袍哥’相周旋”。所以有人指出袍哥“是民间的中间份子有领袖的威信与领导作用只要好好利用不让他沦入普通帮会之路是非常有力量的群众组织”。据说立法院院长孙科都称“袍哥是一个有力的民众集团”。

袍哥从反清复明肇始到辛亥革命风光一时从清朝被严密查禁到民国时期成为半公开的组织从早期秘密的活动到后期渗透到党、政、军各级机构这些都表现了这个组织强大的生存和发展能力。在其近三百年的历史中各个时期的政府为摧毁这个组织进行了极大的努力但是都没有成功直至1949年共产党取得政权后才达到了这个目的。

昔日的袍哥成员现今几乎都一一作古只有极个别的留下了自己的回忆而且他们的回忆还是在1949年以后限定的政治话语中形成的。目前我们对袍哥的认识基本依靠历史上保存下来的资料这些资料以官方的档案为主加之其他有关的公私记录。这些现存的资料其实也就是从清初到现在三百多年时间内政府和精英对袍哥形象的塑造的一部分。这种塑造使我们对这个集团的观察经常只是从资料记录者的角度出发必然妨碍了我们对袍哥的整体认识。资料是多元的我们对袍哥的认识也是多元的。由于我们现在从资料所知的袍哥的历史只是他们真实存在过、发生过的历史和故事非常微小的一部分因此我们对他们的认识也是非常有限的无非是对现存资料的一种解读。不过这种解读可以使我们对他们的认识逐步深入下去。

本文试图在方法上进行新的探索力图超出国家和精英的话语从多角度考察基层袍哥的背景、活动和日常生活。本文所依赖者是五种不同的文本即档案、社会学调查、小说、回忆录和文史资料。这些资料都从其特定的角度分别描述了1940年代四川乡村袍哥的不同故事。我们将从这些故事中看到什么?发掘出什么样的秘密?本研究即试图从微观的角度了解四川乡村袍哥与地方权力操作的细节使我们进一步了解这个组织在社会基层的角色和作用特别是通过一些袍哥成员的个人经历从最基层来建构袍哥的历史和文化。

档案中的叙事

过去研究秘密社会档案是最基本的资料也是历史研究最可靠的记录。但是历史学家越来越认识到档案的局限因为档案形成过程中必然有曲解历史事实的情况娜塔莉·戴维斯在其《档案中的虚构》中对这个问题有深入的阐述。孔飞力在其《叫魂》中也指出清刑部档案中的许多供状是苦打成招的结果不足为信。因此我们在使用档案的时候既将其作为历史的记录也作为一种分析的文本。当我们将一份档案作为历史资料使用的时候我们一定要清楚这个档案后面的故事它是怎样被制作和保存下来的。而当我们将其作为一种文本我们就要问这个档案为什么会出现并去挖掘其制作和保存的后面所隐藏的含义。

关于袍哥的档案资料并不十分丰富四川省档案馆保存的资料多是情报性质一些由政府收集另一些是地方上所谓“绅民”的密报往往是只有动态缺乏细节。正如我们所知从清朝到民国政府对秘密社会的态度始终是敌对的这些情报的收集也是为了进一步控制。而地方“绅民”的密报则有着多种可能性:一是按照政府的法令知情者必须报告否则将受到惩罚二是可能受到袍哥的侵扰三是地方权力的竞争者试图以密报的形式利用国家的力量在权力的争夺中将对手置于死地。不过从这些档案中我们可以了解政府对袍哥活动的信息掌握的程度。

19421015国民党省执委发公函“函请查办威远新场哥老会”。这里政府公函并没有使用“袍哥”这个称呼。在档案中“哥老会”在清代使用更多但是民国时期越来越频繁地使用“袍哥”这个词。可以说是两个词共用。公函称根据报告新场“本场哥老原分仁、义、礼、智各堂口除部分不肖份子外大体尚能安分”。这里可以看出虽然袍哥是被禁止活动的组织但如果能够“安分”政府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并不干涉其活动。

19427旧历6),当地退伍军人黄初年“为增加势力扩大组织乃致函各方召集资中、内江、荣县、仁寿各县帮会合组“四和兴社”并于821日召开成立大会。省执委公函指出其合并的动机是:“一为敌人将攻入四川我们要团结全川哥老必要时揭竿而起作游击战抗日救国一为四川人非团结不足以驱逐外省人。”合并后最高负责人称“正副主席”参加会议者“推选”黄初年、黄承年两人分任。下设总务、评理、交际、庶务、文书五部门各部门的正副主任也选定了。值得注意的是庶务正主任蒋志诚竟然是新义乡乡长文书正主任杨君禄是新义乡副乡长。国民党执委对地方政府处理袍哥活动的措施非常不满指出新场即新义乡是威远县第三区署及新义乡公所所在地但是区长杨某“置之不理”正副乡长“均分任该社重要职务”这样该社势力非常大“得以为所欲为”。

“内幕分析”该社以黄初年“活动最为激烈”。黄本人曾任廿四军营长“与各地哥老甚为密切”其余重要角色也系烟贩、土匪“自新”人员等“主要企图在联络感情扩张力量以作贩运鸦片之勾当”。上述公函认为这个组织虽然“无政治作用”但是也担心“若为奸人所利用则为害非浅”。该社经费来源除黄初年“私人捐洋数千元”外凡参加社员每人捐洋10共社员二千余人凑款约三万元。旧历八月十五日四和兴社举行联欢大会并向五里浩迎接剧班演唱川剧十天。这种活动与过去民间组织的唱大戏类似而袍哥逐渐取代了它们的角色。

这份资料有几点值得我们注意。第一一个退伍军人成为袍哥的首领。当时袍哥大量渗透进入军队秘密社会和军队的结合是政府所警惕和担心的。第二这个组织规模极大联络了四个县的袍哥达到二千余人。第三地方官的参与乡一级的最高官员乡长、副乡长都在其中。第四动机耐人寻味首先是打着爱国抗日的旗号宣称是为了在敌人入侵的时候团结一致打游击战。这可以说为其结社活动提供了一个充足的理由。但是另一个动机却是驱逐外省人。抗战爆发后大量难民从沿海迁入四川但似乎不仅日本人外省人也是他们要驱逐的对象说明这些袍哥成员有非常强烈的排外心理。第四首领黄初年有着非常强的经济实力其他人捐10他却捐几百倍以上这也说明经济实力与在袍哥内部的威望是成正比的。下面我们将看到的雷大爷权力的衰落就是从经济开始的。第五袍哥的“土匪”背景。虽然不排除个别袍哥与土匪有联系但是官方反复强调这一点其实也是国家和精英话语中袍哥形象塑造的一部分。另外我们也必须意识到“土匪”这个词是官方对一切反抗地方政府集团的通称。第六值得注意的是省执委的这份公函并不是下达的命令也与整治袍哥无关似乎仅仅是一种情况通报而且也没有建议采取任何措施无非是了解动向。这反映了地方政府与袍哥这个地方豪强组织的微妙关系。第七这样的资料主要依靠地方密报其产生的背景非常复杂经常是源自地方的权力之争。和欧洲的宗教裁判所档案不同中国关于秘密社会的档案往往大而化之缺乏细节。这样就需要采用当时的社会学调查和小说来弥补其不足。

社会学调查的叙事

1945年夏天燕京大学社会学系学生沈宝媛利用暑假的时间为了“理论与实际之配合”到成都外西的“望镇”进行调查并于次年完成毕业论文《一个农村社团家庭》。抗战爆发不少大学内迁1942年燕京大学在成都华西坝复学。在那个艰苦岁月中形成的紧密联系社会、关心民众生活的踏实的学风在这篇毕业论文中充分表现了出来。在那年的夏天沈有机会往返于华西坝和望镇对那里的一个袍哥家庭进行仔细的考察。其论文的中心是“分析一个曾经经历兴衰阶段的袍哥领袖人物的生活史以说明秘密社会在一个社区里的控制作用及其消长兴替以及“从雷氏家庭透视袍哥社会的真象”。

望镇具体位置是出成都西门北巷子通过平乡再往前约5里路是一个典型的成都郊区乡场。作者在调查中发现“本乡乡长本地保安队长及保甲长的绝大多数多属于入社会的人物他们是本地袍哥内地首长分子”。在调查过程中作者有机会接触了保安队长雷明远其妻子和几个儿女都参加了她和同学开办的农村补习学校她也经常到雷家做客与雷家建立了密切关系。当时燕京大学部分迁到成都雷家还多次访问成都华西坝的燕京校园。文中作者称雷明远为“雷大爷”称其妻“雷大娘”。据作者透露他们的补习学校的筹办“仰赖雷家夫妻的许多助力”向当地小学借桌椅也是他们操办他们还成为学校的“义务宣传员”课余还帮助管理学生。从这一点看出这个袍哥似乎热衷地方公益。

作者对雷做了这样的外形描述:在夏天哪怕是阴天他也戴着墨镜手上拿一把折扇穿着黑绸缎短衫和黑裤背着一顶草帽。他脸是褐色的烫过的头发长长地披在肩上。这是我们所知道的典型的袍哥打扮。雷属于“清水袍哥”他们不像“浑水袍哥”那样随心所欲而行事有“周密的规划”而且有“较正当的作风”。乡长是成都附近13县的“舵把子”指袍哥的首领即掌舵的人。而雷明远过去当过副乡长是本镇袍哥的副舵把子。作者在这个调查中很少用他的名字“雷明远”而是更多地使用“雷大爷”这一称谓估计是随着他家里人和当地人的叫法。这里大概有两个意思:一般在四川农村上了年纪的人都可以叫“大爷”算是一种尊称另外袍哥的首领一般也称之为“大爷”。我想人们叫他大爷可能这两种意思都包含了进去。

作者在和雷大爷聊天中发现他喜欢谈过去“带兵”和“捉匪”的事情他以“一位纯英雄的姿态”描述他过去的“英勇”事迹。在1925这个地区盗匪横行“而为地方上英勇人物所平息”那些领导者成为望镇“秘密会社的首领人物”其中一位便是雷明远。关于他的传奇故事是他成为袍哥首领和在地方享受声望的基础。他自己在外面“横行直闯招惹是非曾因吵闹的缘故而杀死了一个浑水袍哥当地人称为“棒客”结果引起了“附近的棒客群起复仇”。19373当他一个人独自在茶馆喝茶的时候一二十个“棒客”围攻过来向他枪击他匆忙地跳在一个小坡上向天开了三枪向弟兄们发出暗号接着是“一场血战反而打死了好几个凶猛的对手以后浑水袍哥不敢再来挑战。这个九死一生的经历在作者调查时仍在村内外传颂。他不好饮酒只爱抽烟在茶馆作者称为“店上”除了吃茶以外常推牌九、打麻将对手们就是袍哥大爷或兄弟们大家交谈着“隐秘的暗语互做生意互通音息互相讲解自己得意的经过”。堂官作者称“茶伙”和其他茶客“不敢怠慢他们”。

雷大爷还有更不可思议的故事———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女儿关于“这一幕惨剧”当地人长期都在议论认为“那做父亲的心也未免过于狠毒了”。事情是这样的:他的大女儿在念完私塾以后就一直闲在家做女红家里请来一个年轻的裁缝两人有机会接近日久生情便“非常的要好起来”。很快“一阵流言”传遍了望镇甚至有人说他们还“干过不名誉的事”。消息传到雷的耳中他极为震怒认为女儿有辱家风发誓要严惩这对恋人。母亲知道问题的严重性悄悄将女儿从后门放走令其暂时躲在城内小裁缝的父母家但雷亲自带兵将两人捉回并在河滩上公开行刑几声枪响河水“冲走了这一对人世间的怨男怨女”。作者评论他们是“一对旧礼教所淹埋的可怜虫”。现在我们用“可怜虫”这个词都是带有蔑视的意思但我理解作者认为在旧礼教的索缚下这对情侣就像蝼蚁一样地被摧毁了。

调查中还写了雷大爷的衰落。雷过去因着“家中的田产个人的财富而挥霍的炫耀过一时也曾因着自己的英雄武行的表现而到达黄金时代中一流大爷的地位”。我们很难设想的是这样一位有实权的地方人物竟然不过是一个佃农而已。雷家租尤姓地主作者称之为“主人”的四十亩田因为“未能按时缴租而另佃了旁人”这成为“他遭受打击的主要原因”。由于没有佃到田连属于地主所有的雷家住屋也随之转给新佃客。1945年腊月新佃户到达要接手田和房屋但是按照当地“迷信”腊月里切忌搬家。作为妥协他们暂时只退出了正屋由大厨房搬到小厨房里“这好像一个大家庭要趋向于没落的预兆”。看来这个新佃户也是讲道理的人并不是马上把他们扫地出门当然也可能是碍于雷的地位和影响不敢莽撞做出得罪人的事情。

在这些日子里雷清晨出夜半归“藉口在烟铺子里料理店务”说明他还有一个烟铺子。而且他又“恢复了抽大烟的嗜好”开支逐月地增加成为“家庭中的一大负担”。雷大娘和家人只好“吃着几样泡菜”。似乎新来的佃户是一个殷实人家所以他们可以听见“隔壁蔡家的机杼声不停的响着”这与冷清雷家的庭院“显然有一个强烈的对比”。夜深时候在雷的妻女都上床睡下了“才蹒跚的由外边归来”。由于经济上的打击他的外貌与过去有了很大的改变鸦片烟使他的脸变得“瘦弱枯槁”身体也被弄得“皮包骨”丧失了过去“魁伟的体格与英雄的气概”对袍哥的活动也无能为力了。过去有一群弟兄经常住在他家做“食客”经济的衰落使他无力继续进行这些活动使他脱离与社团人士的密切往来。就这样在家庭经济趋向于破产之时他在袍哥内部也不能维持原有的地位不能领导弟兄们他的“声名逐渐动摇了”由首领“几乎一变而为贤大爷了”。

小说的叙事

四川著名乡土作家沙汀于1940年发表小说《在其香居茶馆里》描写了抗战时期四川一个小乡场权力的较量。在这部中篇小说里联保主任方治国和地方豪绅幺吵吵是主角。方治国听说新任县长要整顿兵役想巴结新上司投书告密让土豪幺吵吵的二儿子去充当壮丁。幺吵吵在乡里是一个人物他的儿子本在服兵役的范围之内可他依仗权势使儿子四次缓役。幺的儿子被兵役科抓进了城这不仅使他利益受损而且大丢面子于是纠集同伙和方治国在茶馆里“吃讲茶”。

所谓“吃讲茶”是一种民间流行的解决纠纷的方法。人们之间有了冲突一般不是先上法庭而是到茶馆评理和调解这样茶馆成为一个解决纠纷之地。一般程序是:冲突双方将邀请一个在地方有声望的中人进行调解双方先陈述自己的理由中人再进行裁判。虽然“吃讲茶”是一个被广泛接受的习俗但它也不可能公平处理各种纠纷除了会造成暴力事件也有些不公正的判决这经常是由于调解人的偏见和偏袒所造成的反映了“吃讲茶”的局限。其实袍哥并没有一个权力中心各自为阵分会之间经常发生纠纷。这现象是见惯不惊的。他们之间争夺地方权力扩展势力范围追求经济利益等都可能酿成暴力纠纷。所以“吃讲茶”的活动经常是他们解决内部矛盾的手段。

在小说里新老爷被幺吵吵邀请来茶馆主持公道。在各种文学研究对这篇小说的分析中新老爷这个角色往往被忽略。在这篇小说里他是一个比较隐晦的人物外貌并不鲜明也不是事件的主角但是他却扮演着一个平衡各方权力的角色。从某种程度上看这也是某些退休袍哥在地方作用和地位的一种反映。新老爷是一个在地方有身份的人当他出场的时候作者有这样的介绍:“新老爷是前清科举时代最末一科的秀才当过十年团总十年哥老会的头目八年前才退休的。他已经很少过问镇上的事情了但是他的意见还同团总时代一样有效。”就是说他有着多重身份前清的低级功名还是有一定作用的作为地方精英使他能够在保甲制度、特别是地方治安中扮演团总的角色。其实这里最引起我注意的身份是“十年哥老会的头目”这是他退休前最后一个身份这个身份是耐人寻味的应该是他退休后仍然能在地方事务中举足轻重的一个重要原因。有些袍哥人物在地方靠武装和权势横行乡里但有的却是因为德高望重而被人尊敬从小说中的描述看新老爷应该是属于后者。退休8年了但是他对地方事务主持公道的作用还是很明显的。

他一旦在茶馆露面立刻成为中心大家以“喊茶钱”来赢得他的注意:“茶堂里响起一片零乱的呼唤声。有照旧坐在坐位上向堂倌叫喊的有站起来叫喊的有的一面挥着钞票一面叫喊但是都把声音提得很高很高深恐新老爷听不见。其间一个茶客甚至于怒气冲冲地吼道:‘不准乱收钱啦!!这个龟儿子听到没有?……’于是立刻跑去塞一张钞票在堂倌手里。”喊茶钱充分表现了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在成都一个人进入茶馆在那里的朋友和熟人会站起来向堂倌喊:“某先生的茶钱我付了!”这便是“喊茶钱”。叫喊声可能来自茶馆的各个角落当然也可以相反刚到者为已经在那里喝茶的朋友熟人付茶钱。这种场景每天在每个茶馆都可能发生不知多少次。

沙汀的这篇小说透露这个镇上流行着“这样一种风气”:“凡是照规矩行事的那就是平常人重要人物都是站在一切规矩之外的。”这个新老爷便是可以不按规矩办事的人物他并不缺钱但是地方的一些需要凑份子的活动“打醮这类事情他也没有份的”。这里所称的“打醮”就是“打清醮”是地方社区的一种敬神活动。这里所谓没有份不是他不参加这样的活动而是不必凑钱因为他的参加和出现就已经使活动生辉人们不在乎他是否参与凑份子“否则便会惹起人们大惊小怪以为新老爷失了面子和一个平常人没多少区别了”。沙汀指出“面子在这镇上的作用”是至关重要的。

像幺吵吵这样的在地方有势力的人对新老爷也必须是客气的当新老爷看到他无精打采问起他是否欠安“‘人倒是好的’他抱怨说‘就是眉毛快给人剪光了!’”但是新老爷对他的口气表明了双方地位的不同:“‘你瞎说!’新老爷严正地切断他‘简直瞎说!’”幺吵吵的回答也是耐人寻味的:“当真哩!不然。也不敢劳驾你哥子动步了。”说明新老爷出面对这个有势力的乡绅也是非常重要的。在小说中幺吵吵可以算是一个豪绅但是在新老爷面前还是必须毕恭毕敬的这也凸显出新老爷的地位。

而方治国那边也是把希望放在新老爷身上一个同伙也向方建议:“去找找新老爷是对的!”虽然他知道新老爷同幺吵吵的关系“一向深厚得多他不一定捡得到便宜”。但是他知道过去并没有得罪过新老爷而且在“派款和收粮”问题上他并没有“对不住新老爷的地方”。逢年过节他也“从未忘记送礼”。不过他心里面还是没有底因为过去在“几件小事情上他是开罪过新老爷的”。其中之一是有一次有人“抬出新老爷来”为其壮威他竟然说道:“新老爷吓不倒我!”结果这个失言被传到新老爷耳里。所以他对这次“吃讲茶”的结果是没有多大信心的。

谈判进行得并不顺利显然新老爷要方主任像过去一样找一个人来做顶替但是方不愿意怕新县长查出来那麻烦就大了。这使得新老爷很恼火。虽然新老爷有威望但不能使方主任就范方反复强调他“负不了这个责”。忍耐不住的幺吵吵开始和方撕打起来。局面闹得不可收拾当双方被新老爷拉开的时候两个人的脸都打出血了。

新老爷的这个建议倒是耐人寻味的因为这透露了地方权力操作的许多内幕。作为一个在地方有影响的人物居然建议基层官员违规操作而且对此他并不忌讳并没有人对他的这个违法建议感到吃惊说明地方上在应付上边的各种政策时是有相当的默契的。也就是说为了社区某些人的具体利益他们可以联合起来糊弄上峰。甚至我们也可以猜测上峰也不是那么轻易被糊弄的只要下面能办事情至于采取什么手段他们宁可睁只眼闭只眼。因为从方主任和幺吵吵矛盾的起因可以看到过去四次找人顶替都是轻易蒙混过关的。这次方主任摸不清新上司的底细所以不敢轻举妄动。但是沙汀故事的结尾再次告诉我们新上司其实认可了这个默契这边方和幺吵吵的架刚打完幺吵吵的儿子就已经被放出来了。

袍哥的个人叙事

1949年中共政权建立后对袍哥立刻进行了严厉的打击许多袍哥头目被处决大量袍哥成员受到各种形式的惩罚当然也有一些幸存下来。这些幸存下来的袍哥大概有几种情况:一是那些底层袍哥他们参加这个组织本来就是为了寻求保护且没有任何权力属于共产党所称的“人民”和“被压迫者”。二是那些与共产党有一定关系的袍哥他们与国民党地方政府有矛盾暗中同情和支持共产党的活动。三是虽然有一定的地位但处事比较温和在地方上没有什么敌人也没有干过“坏事”的袍哥。下面所要提到的蔡兴华属于第二类所以他有机会在晚年时1987讲述自己的历史说出自己袍哥的经历。

蔡兴华是开县临江寺人他说自己“从小”就当袍哥但是没有说究竟是多少岁。这种“从小”当袍哥者我估计多是与家传有关就是说父辈也是袍哥成员或者头领。他最后当上了临江寺的“礼号袍哥大爷”。在这个口述中他花了不少篇幅讲述袍哥由来及其组织形式、袍规及处罚形式、袍哥的活动内容及方式这些东西在有关袍哥的资料中倒是不难找到这里不再赘述我最关心的还是他自己的经历和故事。

根据他的回忆临江寺袍哥有仁、义、礼、智四堂各堂表面称兄道弟实以各自的实力选择堂口确立势力范围。仁、义两堂被当地人称为“官场袍哥”加入者皆有钱有势从字面上讲可能是与官场有一定联系甚至联系紧密。而参加礼、智两堂者被称为“腚子袍哥”大都是无钱无势的下层人但从蔡的表述中他们也并非就处于十分弱势的地位因为“当地有钱有势的老爷”对这些袍哥也是“无可奈何”。有趣的是他把参加袍哥和袍哥活动叫“玩袍哥”。这倒是透露了那个时候参加袍哥并不是那么严重或者严肃的事情这与清朝时期不同。清季袍哥以推翻满洲统治为宗旨政治目的非常明确参加袍哥活动有着生命危险。但是民国时期他们并不以政府和统治阶级为敌而更多的是一个为自己的利益服务的社会控制集团。

根据蔡的回忆19271928年间由于各堂倾轧有的袍哥乘乱当了土匪“打着扶危济贫招牌到处打家劫舍奸淫乱盗无恶不作实则更加导致了江东浦部分百姓的不幸和灾难”。蔡提到的这个时代是四川最混乱的时期。四川从护国战争之后就一直处于动乱状态由于川军、滇军、黔军是你方唱罢我等场国民党统一中国后四川仍然是军阀割据这种状况一直维持到抗战前夕。3当局势不稳定时袍哥在地方治安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按照蔡的说法他就是在这种局势下出山的。

1932蔡兴华被推为礼号大爷但他自称是“无可奈何的充当了大爷”。这个回忆录中并没有讲述他早期活动究竟何德何能而被推举并不清楚。他回忆了上任后振兴礼号袍哥的活动。当时临江寺袍哥各堂与各势力间争斗激烈礼号处于衰落的地步。上任伊始他把精力放在整顿组织上特别是一些主要位置的人员“红旗大管束”是统管一切的人不但能力强而且还要“能说会道口齿清楚如在迎宾司仪时都要做得“干净利落丝丝扣扣才显出管事功底这在袍哥行话中叫“行市”或“宰口”“否则降低威信而影响社会活动”。其次他抓紧发展组织无论三教九流还是下层贫民他称之为“巾巾片片”者),都拉拢、争取、吸收进来包括船帮挑凉粉的卖针头麻线的小货郎耍蛇的打莲花闹的街头卖唱者铁、木、石、剃、扇匠轿夫长短工皮大汉叫花子吹鼓手和尚以及不得志的中下军政人员等人数发展到近千名一度成为了临江寺“最活跃的袍哥之一”。他竭力争取当地实力人物和各堂大爷为其所用。

按照蔡的说法仁号大爷洪锡麟“是国民党右派的忠实走狗以为有后台撑腰就可为非作歹”。但是只要察觉他们“有意识地对我个别兄弟进行人身侵犯时就一声令出迅速聚集数十甚至数百兄弟向对方复仇”。特别是那些“船帮兄弟个个拿着浆和脚棒凶神恶煞地冲到肇事处把对方“吓得三魂不知二魂”即是“仁号大爷在场也无可奈何”。但是他宣称若是本堂兄弟“无故抢了附近百姓东西”打伤了人他亲自登门赔礼如数送还和赔偿财物。他说“至今临江群众中仍流传着‘腚子袍哥’复仇的轶闻”但没有说明怎样的轶闻。这里口述者暗示礼号袍哥是仁号的对头而仁号则是国民党的“忠实走狗”和这样的袍哥作斗争就有了正当性。在这份口述回忆录中蔡还特别强调了他“对进步人士的支持和帮助”。这里所谓的“进步人士”他并没有说明身份应该指的就是共产党因为后来他提到自己由于私通“共匪”被软禁一个月。他列举了支持和帮助的三个方面。首先“支持进步人士加入袍哥”。也就是说让共产党人加入袍哥。南山游击队领导人等都加入了袍哥与蔡成为好朋友。蔡的弟弟蔡兴福、儿子蔡成月相继加入了共产党。礼字袍哥在游击队领导的“教育和帮助”下1945年的乡镇长的竞选中有袍哥身份的蔡兴福当选为临江书院小学校长兼副镇长“既提高了本堂的社会地位又为进步人士活动提供了条件”。第二“进步人士”提供联络手段。袍哥历来以“投片”、拜码头为联络方式。投片有两种:一种直接投片上面写明办什么事另一种间接投片用白矾写字用清水泡就显出看后毁掉。礼号堂使用的是第一种“投片联络”提供给“进步人士”使用使他们能够利用袍哥的力量得到保护因为持投片者就被视为自己人了。第三利用江湖朋友“保护进步人士”。蔡列举了若干他所结交的“进步人士”还讲述了一个他始终“记忆犹新”的故事。1948413奇怪的是这个回忆用的都是民国纪年时间是“民国三十七年农历三月初五早晨”),国民党特务、县中队人马、便衣、镇长等“气势汹汹地”来他家抓人蔡见情况不妙便一边款待“这帮不速之客”一面派人往书院小学通知“进步人士”迅速转移。另外一次几百“国民党反动军”从南山游击队驻地搜捕后又包围了整个临江寺先后抓捕了他的“进步朋友”。而蔡也因为“私放”“共匪”而被软禁一月有余这些被抓的“朋友”大都被抓进重庆渣滓洞“英勇殉难”这成为他的“终身遗憾”。

这份回忆录中还提到经费问题这是作为大爷的蔡所苦恼的事情组织的收入包括每年每人交三至五元会费有困难者可以免交外加“办提升”交纳他并没有解释什么是“办提升”我猜想是袍哥成员的升级“码头钱”以及个别人对本堂的资助三项但主要的应酬费来自“各铺子的倡捐和摊派。如年拜会、清明会、单刀会等”。由于当大爷所以还必须多捐款如果少了会被讥讽为“狗吝啬大爷”。蔡为了解决“当大爷后支多进少的矛盾”挪用了原来开织布机房积攒的钱“做临时应酬”外还开店铺先后开了桐油铺、盐铺、烟茶馆、“饭客铺”饭馆兼客栈“人力不够就请兄弟帮忙”。但是蔡称“每天虽有微利进来仍满足不了各种开支”。“饭客铺”不对外“专供来往过客食宿”。所谓“来往过客”就是指他的袍哥兄弟。但是有一点值得注意这些铺子大多数都是他当大爷以后开办的也说明大爷的这个地位促进了他生意的发展。

还有其他开支如资助访客和本堂兄弟“特别是逢着达官显贵既要留驾宴请又要给钱送行”。逢年过节还有“应酬各种倡捐和摊派”还要“筹备许多钱粮强装大方地赐给在场兄弟”。具体给多少则根据人数和交情厚薄而定当时叫做“压岁钱”或“酒钱”。总之当大爷要“吃得开、宰得动不仅有钱还要洒脱否则便是狗大爷因此没有相当的经济实力这个位置是很难做的。蔡称他采用“高来高打发低来低打发”的“应酬原则”但是仍然难以维持收支平衡只好“拆东补西”很是焦心烦恼。蔡所面临的这个问题和上面所提到的雷明远的情况类似袍哥大爷必须要有经济能力款待小兄弟们。下层袍哥经济状况一般都比较差还指望在大爷那里混吃混喝不过在大爷需要的时候则要为之冲锋陷阵这点也和幕府时期的日本武士类似。平时给予了他们好处在关键的时候才能显示其忠心。

也正是蔡与共产党的这种关系他才得以在镇压反革命的运动中幸存在这个运动中袍哥上层几乎都被一网打尽很多被处死。礼号袍哥都是下层人所以共产党政权应该不会十分为难他们。蔡最后表示当袍哥大爷给他带来经济压力和无穷烦恼“真正要解除这种烦恼只有终结袍哥这种组织。直到新中国成立我才算脱离苦恼”。我们不清楚这是否是他的肺腑之言是否对失去大爷的地位没有一丝一毫的遗憾但是我们知道的是他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并不存在任何的选择。而且他与“进步人士”的长期来往使我们有理由相信他对新制度持欢迎的态度。

文史资料的叙事

对于袍哥除了像蔡兴华那样的共产党的朋友1949年以后都难逃劫难由地方政府主持的文史资料的编撰和写作对他们也多是讨伐的口吻。在过去的若干年里我翻阅了四川省、市、县、区各级所编撰的几乎全部文史资料中关于袍哥的文章特别是对地方袍哥著名人物的描写这些资料对我们深刻理解袍哥的历史提供了非常珍贵的记录。这里所选取的是上述文史资料中对袍哥的一个典型的叙事即对金堂县袍哥首领贺松的描写其标题是《霸踞竹篙集党、政、军、匪、袍于一身的反动人物贺松》我们不用看内容就知道是一个地方恶人的传记。也就是说这些资料的写作目的就是记录这样的“坏人”及其所干的坏事。

贺松生于1910父亲是当地袍哥“仁恕公”的舵把子贺松共有弟兄九人他是老大深受其父宠爱。这个传记描写他从小养成了“专横独断、残忍狡诈的个性”。“混入”政界后又学会了“耍阴谋、藏诡计、见风使舵、权变乡里的政客手法”。他从青年时代开始在地方“混迹”历任联保主任、乡长、县参议员、区队附、金堂县青年党主席、竹篙地区袍哥九山联合总社社长其间“干了大量的危害桑梓、欺压百姓的罪恶勾当”。194912解放军进入金堂县贺松为了“挽救自己的灭亡疯狂地垂死挣扎多次“组织暴乱”。19507月贺松被判处死刑“在金堂县城厢镇原县立中学校园内执行枪决”。“贺家王朝覆灭了竹篙又回到了人民的怀抱”。

根据这个传记贺松曾在小学和中学任教也算地方的一个小知识分子。初踏社会“羽毛尚未丰满”之时他遇事总是“小心翼翼”对上司、对同事都“较有礼数”对教学工作“也颇认真”曾受到社会好评。1938年冬通过父亲打点关系他被委任为竹篙乡联保主任。这个所谓联保主任就是沙汀小说里的那位方主任的位置虽然不是什么高位但也算地方的一个人物。贺大权在手之后“专横独断的作风”便显示出来“处处刚愎自用事事非己莫属”。对前任人员概不留用“因袭贪污之风浮派各种款项上任未到一年“劣迹便昭然若揭”“动辄骂人打人辱及乡里而且下属工薪“到时不发一拖再拖有的竟一文不给”。这样“引起了公愤”各保保长和有关人员暗中活动联名倒贺“贺之劣迹”具文呈控县府。1939年冬县长撤去贺松联保主任职务。

1940年初中心小学校长杨秀实任乡长改联保主任为乡长兼中心小学校长。贺松对杨极为不满认为自己倒台与杨想当乡长并暗中活动有关因而计划对杨报复杨在回家路上被贺“纠集土匪”十余人截住去路但杨得以脱逃幸免于死。后杨自知再干下去决无好结果辞去乡长、校长本兼各职。杨辞职后贺松认为竹篙地区已是自己天下乡长一职非己莫属但到1941年初县长委任雷烈为竹篙乡长“盛怒之下”常会同亲信“谋求逼雷下台之策”。当时土匪猖獗甚至白天也拦路抢人夜晚洗劫乡里街上店铺时开时关民众苦于匪患常到乡公所告状乡长没办除匪。贺松认为这种形势正是逼雷下台的机会“便唆使亲信在竹篙附近大肆进行抢劫搞得人人心惊户户自危雷烈无法稳定局势年底只好辞去乡长职务。1942年初贺松如愿以偿当上了竹篙乡长。

贺松上台后大摆酒席宴请当地士绅名流、袍哥大爷以及下属亲信“借以笼络人心壮大声威”。贺松“网罗亲信利用袍哥、青年党等封建反动势力培植个人力量以盘踞竹篙称霸一方”。传记称贺松为了巩固和扩大地盘“自新”之名“广招土匪结纳亡命“笼络游手好闲之徒以壮大实力”。当时各路匪徒“均来投靠”。贺任乡长前竹篙有九个袍哥码头“各踞一方互不相属其中以“同兴公”、“聚义公”、“仁和公”势力最大。各码头的舵把子“多为土匪头子在当地很有势力”。贺为了控制这些码头进一步扩大地盘“便主动和各‘码头’袍哥交往”对他们的活动不仅不过问不干涉有的还“暗中支持”。最后贺和各码头的舵把子商量将九个码头合并成立一个总码头。1943年春九码头合并成立“同仁公”总码头由贺松任总舵把子总揽内外一切事务。总社成立后有的人“除在本地抢劫外还外出打起发”。贺松“明是乡长暗地里却是坐地分赃的土匪头子”。贺以各种手段搜刮到了很大一笔钱供其“挥霍糜烂”。另外他还“唆使兄弟伙到处抢劫”他则“坐地分赃”。贺松家只有四口人“但常吃饭的却有两三桌”他们都是“贺的爪牙、保镖”这些人“依仗贺的势力狐假虎威横行乡里大干伤天害理之事”。而贺松也利用这些人“残暴欺压百姓攫取非分无义之财”。

1944国民政府在广汉县三水镇近郊修建军用机场限三个月内完工。贺松被任命为民工大队长派往机场督工。贺去机场住了一段时间“不愿在工地吃苦”便以催民工为由自行回乡职务交给雷烈代理。贺回乡后对机场事务概不过问整天和他姘妇“吃酒聊天打牌消遣各保送来的机场建修款“不少纳入了腰包”。由于上下克扣机场上的民工吃住条件不好不少人开了小差使工程进度大受影响。19446县长决定惩治贺松派人到竹篙捉拿他。在押解途中贺手下两三百人将其解救。贺随后逃往雅安投靠军队里的朋友“逍遥法外贩运鸦片过花天酒地生活去了”。

后来贺松托人说情此案也就不了了之贺也回到竹篙贺的走卒“掌握了全区武装力量”。1946年县参议会选举贺松又“把持选举当选为县参议员东山再起继续操纵地方实力为所欲为”。19484青年党金堂县党部召开代表大会贺被选为青年党金堂县党部主席“常以党魁身分出席县的各种会议追随国民党反动派死心塌地的进行反共反人民的罪恶活动“欺骗一些商人、农民、手工业者和部分公教人员入会”。青年会发展成员多达三百余人“其中有不少土匪、滚龙、流氓”。贺松凭借“这个反动组织进一步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贺松就是这样发迹起来的反动人物。他在竹篙、在金堂干下的残害人民、危害革命的滔天罪行真可以说是罄竹难书”。

归纳传记所举出的实例贺松的主要罪行是非法获取经济利益和欺负乡民。例如他贩卖大烟毒品、枪支弹药。他从驻军手中弄到枪支弹药卖给外地从外地弄回大烟毒品“强迫”卖给当地烟馆结果使竹篙地区“烟馆林立”染上烟毒者甚多“给社会造成很大危害”。他还低额承包屠宰、市场各税高价招标包出从中渔利。当时当地每天屠宰生猪甚多市场上米粮、棉花成交额也颇可观每年可收一定数量的屠宰税和秤斗捐贺低额承包了这些捐税然后用招标方式高价包出获得巨额收入“给码头、学校部分外余全部落入贺的私囊”。贺还“私设关卡勒索过往客商”。竹篙是地区交通要道经营布匹、棉花、白糖、油米、烟酒生意的商旅均假道于此当时政府在竹篙设有收税机关如食糖专卖分局等派员专门征收糖税。

这个传记所透露的袍哥介入地方税收的事例具有重要意义。我们看到作为一个被政府禁止至少在理论上的组织他们居然可以通过包税的办法帮助地方完税并从中获利。他们代地方纳税给政府然后直接向人民收税所以说一定程度上他们成为地方政府和人民之间的一个中介而他们所得到的利益要分给“码头和学校部分”。这里作者没有给出具体信息但是至少也在不经意间透露出有部分收益用于地方公益。这个资料也证明对于像贺松这样的袍哥首领地方官经常是睁只眼闭只眼例如县田赋管理处徐科长被抢的事件连县长都无可奈何。

贺松从1945年起也以地方名义在竹篙场头私设关卡要过往客商缴纳“保商费”。凡在竹篙地段交了“保商费”的行商可不交国家税收这样过往商人都愿去他手下那里交“保商费”致使“专卖局”收入大减。专卖局“对贺松也没办法只要求他少收些费少放些人走就算对了”。他还“管仓吃仓侵吞公粮”。抗战后期到国民党垮台前地方上的田赋税改征实物贺以“地方名流”和乡长身分插手田赋管理将每年征收的稻谷加工成大米后上交军粮。收粮时“在升斗上盘剥农民加工中又有意降低米的标准一律打成糙米还杂以泥沙”。这样每年多出谷“何止数百石”统归贺所得。就是说这个袍哥首领甚至敢于且有能力从地方政府那里截留税收可见其能量之大。甚至对于上面来的官员他也敢于雁过拔毛。1945年初县田赋管理处徐科长来竹篙搞土地陈报在勘查土地过程中敲得很大一笔钱徐想独吞未给贺送礼。贺对徐很不满意命爪牙在徐回县路上将其身上钱财尽数抢走。徐知道此事是贺松所为回县向县长状告贺松。但“那时的县长对于贺松这样的地头蛇又有多少办法?

按照这个传记的说法一般民众经常受到贺松的欺辱。在贺任乡长期间正值抗日战争紧张阶段国民党政府急需大量新兵征兵不够只好实行一些变通办法。据这个传记称“估卖壮丁吮吸人民血汗”。政府给各地分配了“壮丁”任务并拨给一定数量的“壮丁款”。贺借此机会大发“国难财”将上面拨的壮丁款“能贪污的尽力贪污”乱拉其他壮丁抵数还另外“估拉估卖”壮丁老百姓骂之为“吃人骨头钱”。这篇资料称1943年起贺所拉所卖壮丁“不止一、二百人”。被贺所拉所卖者多系“老实农民、单身客商”“弄得许多户数家破人亡笔笔命债令人心寒”。1945年春贺松以“同仁公”总社名义在竹篙禹王宫庙内正殿上开设“竹园”茶旅社以接待来往客商和袍哥弟兄。为了方便吃喝还决定在庙内耳楼下开设红锅饭店。但耳楼下早已被开酒店的唐立保租用为了要房子贺下令将唐的酒店迁走。唐因一时未找到住处没能及时搬出贺命人砸烂唐的酒店并估拉唐立保长子作为壮丁后他自伤中指成了残疾才幸免被拉走。唐立保因得罪了贺乡长“事后还专门卖了两头大肥猪出钱请客赔礼说了许多好话从庙内耳楼下搬出才算了事”。

这个资料称贺松公开身份是乡长但是暗里却“已是坐地分赃的土匪头子”掌管了竹篙附近“黑白两道”。每逢过年过节和红白喜事兄弟伙均要以各种名目给其送礼。贺能长期“称霸一方”主要有“大批爪牙为其效力”。他对“爪牙”也极会“笼络利诱”给以“小恩小惠”使一些人愿为他“奔走卖命”。但对不听招呼的其惩罚手段也极“毒狠”轻则打骂重则处死。下面这件事就充分说明贺松的“心狠手毒”。1944年农历腊月“同仁公”分社“仁和公”全体哥老团年邀请贺松参加仁和公因前社长病故哥老们准备趁团年之际议出新的社长该社大爷刘府金一贯追随贺松贺想趁此机会立刘为社长但仁和公另一个“土匪出身”的大爷郑国山子弹上膛拍桌子反对引起了贺松除郑之意。后又因元宵节与人争执时郑朝天鸣枪造成混乱贺于是命杀手在烟馆内将郑国山击毙在烟榻上。后来大家知道这事是贺松派人所干“谁也不敢再说什么”死者家属只好自己领尸回去。袍哥内部的权力争夺导致他们互相残杀郑国山之死便证明了这一点。

怎样解读不同的叙事?

如果这五种叙事是讲述同一人或者同一件事情那就是最理想的我们可以比较不同叙事中对相同人事的描述但是这种资料是可遇不可求的。不过至少本文所使用的资料涉及的是同一个群体———袍哥这使我们能够用五种不同叙事来构建这个已经消失的秘密社会。这五种不同的叙事有不同的时间不同的目的不同的叙事方法不同的政治背景因此它们对袍哥的叙事存在较大差异是毫不奇怪的。

在这五种袍哥叙事中前三种都是当时人们留下来的记录是同时期1940年代人们对袍哥的三种不同角度的观察。第一种是官方的第二种是社会学的第三种是左翼知识分子的。第四和第五种都是1949年以后的记述而且都是1980年代完成的离故事发生的年代已经有相当的距离。第四种是袍哥个人对亲身经历的回忆第五种是别人为袍哥撰写的历史。我想指出的是上述五种资料虽然都不能简单地看作是信史但是它们对我们了解袍哥提供了不同的视角都是珍贵的记录。认识历史是一个复杂的过程每一种资料都提供了一个历史事件和人物的一种文本它们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背景、不同的意识形态、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描写方法给我们提供了对袍哥的一种认识。它们都在不同的程度上存在真实和虚构两方面的因素即使虚构在大多数的情况下是无意识中产生的。因此它们在帮助了我们对历史真实的认识的同时也可能误导我们对历史真实的探索。

这五种资料从哪些方面让我们看到了袍哥的不同面相?首先从官方的角度我们看到虽然政府也的确采取了一些措施限制袍哥活动但收效甚微直到共产党1949年末接管成都地方政府都未能阻止袍哥势力的扩张。虽然民国政府公布了那么多禁止哥老会的禁令但在档案中却看不到真正意义上的对这个组织进行打击的运动这和1949年以后的情况是截然不同的。应该认为民国时期袍哥之所以能够有如此巨大的发展与地方政府的这种纵容的态度是分不开的。当然袍哥在民国四川有如此巨大的发展和四川民国时期的历史有着密切的关系。我们知道四川直到1935年才真正纳入了国民政府的管辖之下正是在军阀混战时期袍哥奠定了自己权力的坚实基础。由于缺乏一个统一的强有力的政府19201930年代袍哥弥补了地方权力的真空包括参与税收和地方治安。如果没有袍哥社区的日常生活将会更加混乱。当国民政府在抗战爆发前夕终于把四川置于统辖之后袍哥已经发展到如此的规模政府不但无法对他们进行有效的控制和打击而且必须更多地依靠这股社会力量。

其二社会学的调查再次证明在抗战时期的四川地方领袖几乎都是袍哥成员望镇乡保甲、治安的头面人物便是最好的证明。这也印证了本文开始时所引用的廖泰初在《太平洋事务》Pacific Affairs上关于袍哥在四川成年男性中比例非常高的说法。从雷明远捉匪的事迹中我们看到袍哥是土匪的克星袍哥在地方安全事务中扮演了一个活跃的角色。但在官方———从清朝到民国再到共产党政权———的历史记述中包括本文关于贺松的记述),他们却与土匪联系在一起。这个现象可以有若干种解释:一是袍哥背景的复杂性不可否认某些袍哥的土匪背景二是官方话语的影响使袍哥消极的方面被扩大三是1949年以后红色政权对袍哥形象的再创造。在现在的国家话语中袍哥都是无恶不作的恶棍但是从本文关于望镇袍哥的故事却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大学生和这个家庭建立的友谊这是否暗示当时袍哥的形象并非那么可怕或者说相当大部分的袍哥看起来和一般人民也差不多?关于雷明远失去佃田的事情是耐人寻味的。在我们的概念中作为一个袍哥首领他似乎可以轻易迫使地主继续让其承租这些田地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尽管他可以杀人但是在佃田的问题上却是无能为力最后导致了其权力的衰落。

其三在这五种叙事中可能对历史研究者来说小说是最上不了台面的资料其实文学对于我们研究历史却有着独特的用处。正如M·德塞都Michel de Certeau所指出的:如果说“标准的历史写的是权威势力的谋略”那么那些“编造的故事”则提供了了解文化的基础。沙汀所描述的故事离真实的历史到底有多远?如果我们了解沙汀的写作方式和故事源泉就会发现其创作的小说具有强烈的纪实性。沙汀的写作类似另一位四川乡土作家李劼人李在1920年代写了《市民的自卫》1930年代写了《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等历史小说被文学批评者称为历史的“纪事本末”缺乏革命的浪漫主义。同李劼人类似沙汀的小说都是根据他对四川乡场的个人观察和亲身经历写出来的。例如《在其香居茶馆里》所涉及的茶馆的茶客、讨论的问题、文化、习俗等都是有所根据的诸如联保主任、壮丁、兵役科、吃讲茶、喊茶钱、团总、哥老会、打醮、派款、收粮等等。沙汀后来回忆《在其香居茶馆里》的创作时也承认这个故事基本上是写实的“听来的故事就那么一点点被摆在小说的最后用来点题。虚构的是几个人物争吵的过程一次不可开交的吃讲茶场面。这一定是在一个乡镇的茶馆里进行!想象中那是安县的西南乡桑枣、秀水一带的样子叫它回龙镇。茶馆定名‘其香居’却是综合所见各种乡镇茶馆的情形的。每人有每人的与身份相称的茶座。尊贵的客人一进来人人抢着喊‘看茶’。闭起眼睛也想得起来那种氛围”。其四个人经历的回忆是珍贵的口述历史记录。袍哥大爷蔡兴华的回忆有相当的资料价值但是我们也必须意识到存在的问题。首先是有些事情回忆者并不愿意讲出来所以我们所知道的这个袍哥的面貌很可能不是完全的而只是他愿意让我们看到的面貌。另外由于共产党在取得政权后一直以国家话语来解释历史所以这些老人在回忆历史的时候也难免落入这种话语的俗套他们对自己历史的回忆也难免用敌我分明的思维方式尽管这种方式经常是无意识的。同时我们还应该意识到由于年代久远其回忆的准确性一定会受到影响因而不能仅仅依靠他们的回忆来看待历史还需要其他材料的补正。

其五尽管本文引用文史资料所提供的事例具体生动但这种政治化的表达影响了资料的价值。这类资料很显然有着先入之见和政治倾向这样会影响其作为史料的价值因为撰写人难以持公允的态度。本文所引述的关于贺松的叙事便大量使用具有倾向性的形容词诸如“专横独断”、“残忍狡诈”、“危害革命”、“滔天罪行”、“罄竹难书”、“疯狂地垂死挣扎”等等代表了1949年以后官方对所谓“反面”人物的评价。其实我们应该理解一个地方文史资料的撰写人很难置于政治之外因为地方政府、政策、人事、历史、文化、习惯等因素都会影响到他们的写作地方文史资料的编写体例留给他们的自由空间并不多因此我们不能对他们过于苛求。而且我们应该意识到正是因为他们长期的努力才抢救了大量地方的历史如果没有他们一些资料和故事就永远消失了。他们的记述给我们提供了十分有用的信息。

五种文本所讲述的故事有什么共同点呢?综合这五种袍哥叙事我们可以发现这五种叙事至少在四个方面显示了袍哥的共性。第一很多地方精英都加入了袍哥如本文所提到的贺松是学校教师。但他们不是正统精英而是以下层为主所以袍哥难免被正统精英所歧视。袍哥的公开活动和影响引起一些正统精英的不安虽然他们表示“对于任何帮会的正规活动”并不干涉因为“我们是拥护结社结会自由的”但担心现在“帮会的活动已经达到极点了”。以成都为例“那一街莫有码头?哪一个茶铺里莫有袍哥?现在的地方自治人员不通袍的究有几人?甚至在机关里在议会里也有不少人以什么公社社员的姿态出现”。他们指出帮会之所以这样活跃是由于“政治低能、法律失效社会秩序紊乱所引起的”。他们支持政府“重申前令”加强控制不准学生加入帮会凡参加者予以开除校长亦须受管教不严的处分。

第二袍哥在20世纪上半叶的剧烈扩张其实是和中国现代国家形成及现代化过程紧密联系的。过去四川地方社会有着各种民间组织在地方治安、经济、日常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如清明会、土地会等。但是晚清民国时期的现代化摧毁了这些组织政府又无力填补留下的权力真空从而给袍哥的发展创造了条件。

第三袍哥渗透进入了地方政权特别是低级政权上面提到的雷明远和贺松都是极好的例子。他们甚至通过地方选举进入到地方议政机构。我们还看到虽然袍哥是政府所宣布的非法组织但是他们却在相当的程度上为政府服务地方上许多事务都要依靠他们来实行如抗战中贺松成为修机场的民工大队长。甚至有些袍哥从秘密社会组织的首领转身成为合法政党组织的负责人贺松成为青年党县党部主席就是一个典型例子。就是说袍哥在四川乡村权力结构中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

第四不同文本都参与了袍哥形象的塑造。我们可以看到虽然各种叙事间各有不同但是1949年前后的叙述也是界限分明。“袍哥”这个词在1949年以前的民众间虽然存在不少的消极因素但也并不总是一个消极的概念他们经常也被视为是和政府对抗的好汉。但是政府和精英却有完全不同的评价并建立了其决定意义的话语权。我们现在对袍哥的认识在相当程度上是传统社会精英和现代革命话语长期影响的结果。从清初到民国袍哥为非法的、政府明令查禁的组织。晚清地方改良精英把袍哥与江湖盗贼等列为一起有其政治动机与官方关于袍哥的话语一致。不过他们所料未及的是不过几年之后袍哥成为倾覆清朝的主要力量之一并在辛亥革命后一度得以公开活动。民国时期虽然国民政府压制袍哥的活动但是这个组织却不断壮大。在1949年后共产党的革命政治话语中袍哥变成了和土匪一样的集团。

袍哥的覆没固然是共产党国家机器打击的结果也是这个组织传统地与国家机器对抗的必然结果。虽然在民国时期这个组织试图与地方权力结合并由此扩张了组织的规模和影响不过共产党政权却绝对不允许与国家机器相对抗的这样一个组织的继续存在。这个组织被摧毁了但是它所留下的许多问题今天仍然值得我们去认真地回答。


本文注释从略,详见原文

上传者:郑静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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