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建国初期,各种谣言层出不穷,内容多与政治局势密切相关,且带有反共倾向,造成了极大的社会恐慌。一贯道是当时制造和传播谣言的主要群体。中共将谣言定性为“阶级敌人破坏”,予以严肃处理,进而将一贯道作为镇压反革命运动的对象之一。但是,阶级斗争理论无法解释导致谣言产生与传播的复杂机制,从历史文化与社会心理的角度出发,才能得出全面的结论。
关键词: 谣言;一贯道;社会恐慌;社会心理;
谣言是一种十分常见的社会现象,卡普费雷称其为“最古老的大众传播媒介”。一般来说,社会动乱时期也是谣言大规模产生和流传的时期。建国初期,前有多年战争的破坏,后有土地改革、剿匪肃特等运动的冲击,社会局势并不稳定。1950 年6 月朝鲜战争的爆发,进一步刺激了民众的恐慌心理,导致在全国范围出现了谣言泛滥的局面。其中大部分谣言的内容与政治局势密切相关,矛头指向中共政权,在其产生与传播过程中,一贯道扮演了引人注目的角色,北京市公安局称:“过去许多谣言,反动标语文字,都来源于一贯道。”本文以北京市为例,分析一贯道与这些谣言的关系。
一、建国初一贯道谣言举例
中外学术界对“谣言”的定义有很多种,侧重点各有不同。本文使用李若建的定义:谣言指的是一种非官方的、在一定时期和一定范围内传播的包含虚假成分的信息。当时在北京流传的与一贯道有关的谣言数量众多,内容复杂,主要包括以下几类。
1.关于中共领导人的谣言。“南来一牛八(牛八合为“朱”,意指朱德———引者注),见人就杀”;“毛泽东进北京,不下雨光刮风”。1949 年,有道首将一张白纸叠五折,中间剪一刀,纸条展开可拼回“介石回北平,朱毛二命亡”字样。石景山鲁谷村一坛主对中共干部子女说:“别让你母亲进步了,毛主席没几年洪福,灯头一朝下就完蛋了,将来非斗争你不可。”
2.关于中共政权、军队的谣言。“八路过来是共产共妻,奶奶配孙子,抓牛牌配对”;“种地是瞎费力,将来收粮是八路军的”;“共产党好,窝头吃不饱,蒋介石混蛋,每日管白面”;“粮食无一粒,饿身遍野横,再加三八难,奉命共产兵”;“共产党共产共妻,摔死富人,活埋穷人”。有道徒说八一军旗是一贯道的九九八十一劫,五星红旗是五魔闹中原的象征,解放军是“魔考”、“杀人放火,奸淫妇女”,庆祝中共进入北京的活动是“万邦统一势不久,满街怪物扭”。东郊道首穆肇增在当地村政权刚建立时说:“你们这些穷孩子靠八路军不行,靠我们还能吃碗饭。”
3.关于中共领导的各项工作、运动的谣言。称土地改革是“大开地府鬼魂放,才在人间清算帐”、“翻身翻身,越翻越深”。很多一贯道道首威胁道徒不准分地,“共产党分房分地不许要,将来要还人家。不许与共产党联系,不要去开会”;“别贪便宜,地是人家的,还得给人家”;“在道的不许喜爱别人的财物,羊肉贴不到狗身上”;“分了地,将来还不是人家的”;“分了人家的土地,蒋介石回来要报仇”;“农会是左门邪道,现在正是善恶分班之时,入了农会一辈子就完了”。丰台点传师[7]苗长卿说:“谁分了地,入了农会,谁不得救,到劫时非掉头不可。入道的不许喜爱人家财物,猪肉长不到羊身上,斗争地主时少说话,不然老母[8]不保佑,佛灯点不着,不能脱劫避难。”郊区有道徒散布“秋后要进行二次土改”的消息,致使中农、富农情绪不安,有的甚至变卖了土地。衙门口坛主翟万通在其家后门写对联:“土地改革大家哭,车不动弹就挨饿”,横批“我是地主。”
4.预言中共即将失败的谣言。“八路军过不了五月节”“八路军没有多少日子了,快走啦,不退道也没关系”;“八路军打天下,一贯道坐天下”;“解放军的‘八一’是八字两边分离,八路军东跑西颠,剩下的就是一贯道”;“再有两个月解放军就得滚,再有40 天天就黑暗了”;“国民党打不跑,共产党长不了”;“国民党打不了,八路军长不了,将来是一贯道的天下”;穷人富不了,有钱人穷不了,共产党胜不了,国民党败不了”;“你别看共产党安自来水、挖臭水沟,都是给人家预备的”。玉泉山塔上发现标语:“努力成功在眼前,力量就在长江南,共产反动无知子,蒋家成功在世间。”防鼠疫时,有道首说:“八路是卅七年(1948)入的关,卅七年是午子年,走耗子运,现在吱吱抓耗子,八路完了。”东郊坛主李某说师母下降了,是个小脚老太太。师母说:我是真龙天子出北京。八路军扒神庙,怕恶人,长不了。你们都叫八路拉去当兵,就我们入道的不去。今年是白杨在世,八路军过不了明春,就像坦克车一样翻过去了。又说共产党是一群怪物,现在是天正造生死簿,黑杨交白杨之际,交过去白杨世界,怪物都得收回天上去。国庆节他家门上挂对联,把“国庆”的“国”字写成一个口里加一个“共”字,意思是共产党要受国民党的统治。
1950 年夏,每天日落时鼓楼上空总会出现一团烟状物,忽起忽落。于是“鼓楼冒烟”的谣言迅速传开:“鼓楼冒烟儿,八路要颠儿”;“鼓楼冒烟,石狮掉泪。天安门的石狮子在李闯王时就掉泪,天下没长久。如今又掉泪”;“鼓楼冒烟,石狮子流泪,万寿山闹鬼,风水破了,要改朝换代了”。许多市民前去观看,导致交通阻塞、舆论哗然。公安人员爬上鼓楼调查,发现“烟气”是一群极小的飞虫———“摇蚊”。清除掉屋顶上的积水和杂草后鼓楼便不再“冒烟”,《人民日报》还专门发文澄清此事。
5.朝鲜战争爆发后,各种关于“第三次世界大战”的谣言甚嚣尘上。“第三次世界大战就要爆发,蒋介石要卷土重来”;“十月十五日要血染长江(鸭绿江),东北要大杀三镇,父不能见子,子不能见父,哀嚎遍野”;“第三次世界大战快要打起来了。美国有原子弹,足以对付四五个苏联那样的国家,八路要完了,国民党一回来,师母就是真主,点传师就是县长”;“日落日升,美国旗有水有星,星星遍地,随地而生”;“美国人打来了,共产党要完了,国民党要从台湾回来了”;“美国一打世界大战,政权立刻就变,早晚这天下还是国民党、‘一贯道’的”。甚至有谣言声称敌人已经攻至中国大陆:“日本在东北登陆了”、“美国在青岛登陆了”、“美国人到天津了”、“苏联占领东北了”、“张家口丢了”、“蓝靛厂中央军打来了”。1950 年7 月26 日,石景山广宁村一点传师开会对道徒说:“不用看他们闹,你看天变样子了,女的披着头发像鬼,儿童队系着红领巾像吊死鬼,第三次世界大战就要来了,美国登陆,日本也出兵。”北京市第八区志一坛点传师胡春霖说:“日本到东北了,八路军长不了了”;“最后大劫是日本人二次围城,离城三十里都逃不了这场大劫”。
二、谣言的产生与传播机制分析
卡普费雷说过:“谣言既是社会现象,也是政治现象。”笔者想要强调的是:谣言既是政治现象,也是社会现象,二者不可偏废。在建国初阶级斗争话语掌握舆论主导权的背景下,几乎所有谣言都被定性为阶级敌人有意的破坏活动。《人民日报》明确指出:“谣言是完全非法的,造谣惑众的人便是人民的敌人。”可是仅仅以“阶级敌人破坏”的观念来进行治理,只是抓住了谣言一个方面,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侯松涛也指出,当“捕、斗、管”较为严厉时,谣言即平息,一旦“有放松麻痹思想”,则谣言又起。黄珍德认为谣言反映着许多社会问题和群体心理,真实地体现了传谣者和信谣者对于某事物或社会现象的态度,往往是他们集体无意识的自然流露和宣泄。从这个角度去分析谣言,才更有机会接近事实的本来面目。
建国初谣言的最大特点就是“反共”,制造它们的人以新政权的反对者为主,既包括潜伏在大陆的国民党特务、各地土匪武装,也包括前政权的工作人员、地主、富农、商人等“变革中的受冲击者”。当时,中共政权掌控了大部分公开的大众传播资源,如报刊、广播、书籍等,反共群体只能通过谣言、标语、传单等地下传播形式来表达自己的观点。其中谣言并不具有物质实在性,因而具备了制造和传播成本低廉、受众接受难度低、扩散速度快、难以追踪根源、社会影响大等特点,成为反共群体主要采用的舆论手段。单纯的一贯道制造不出那么多政治色彩浓厚的谣言,但是民国时期的一贯道道首中有相当数量的商绅、旧官僚和退伍军人,他们都属于“变革中的受冲击者”这个群体。中共政权建立后,他们原有的政治权力、社会地位、个人财产逐步被剥夺,“一贯道道首”的身份及相应的权力(包括对教义的解释权和对道徒的影响力)是他们暂时仍拥有的为数不多的社会资源之一,遂成为表达对中共政权不满及谋求利益的工具。于是,带有一贯道因素的种种反共谣言应运而生。从下面两个例子中可看出“变革中的受冲击者”制造谣言的动机。杨辅清是北京铺陈市的一个“资本家”,建国后政府改造了她的买卖,经租(即由政府将私人房屋统一出租、管理、修缮,将一定比例的房租支付给房主———引者注) 了她的房屋。她遂公然宣布:“共产党是我的敌人,我是共产党的敌人”、“蒋主席是我的主人,我是蒋主席的群众”。1962 年蒋介石计划反攻大陆时,杨辅清对一共产党员说:“蒋介石又登陆大陆了,等蒋委员长打来,看你们共产党员往哪儿跑。”后来她还与一贯道道首刘玉华一起在中秋夜烧香叩头,祷告“老母”保佑,“让共产党败了,国民党回来,我好收回房子,做买卖”。京西八角一贯道坛主、地主、曾任国民党政权保长的刘某,在建国后遭到斗争,于是他威胁群众说:“穷小子别得意,等我翻过身来,一个个把你们的脑袋不切下来。”
宿命论是中国传统“天命”观念的一部分,强调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力无法改变。在土改运动中,许多道首利用宿命论来阻止农民分地:“别贪便宜,地是人家的,还得给人家”、“在道的不许喜爱别人的财物,羊肉贴不到狗身上”。农民自己也对宿命论深信不疑,1947 年6 月晋冀鲁豫边区总结一年来的土改运动,指出部分农民没有发动起来的原因就是受“命运”思想(如“外财不富命穷人”、“猪毛按不在羊身上”)的束缚。与其说这些言论是道首们刻意制造的谣言,不如说它们是传统观念在当时政治环境下的自然表达。它们将穷人与富人在经济上的差异归结为“命运”而非剥削,在理论上与中共秉持的阶级分析和阶级斗争理论尖锐对立,在实践中阻碍了土改等各项运动的开展,无怪乎中共要将其定性为“谣言”并予以严肃处理。
传播者是谣言存在蔓延的基本土壤。有学者指出,由于谣言能够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人们的共同要求,寄托共同的希望,宣泄共同的情绪,表达共同的担忧和恐惧,因此,许多传播者不能、不愿也不屑考虑这些信息的真伪,而宁愿坚定不移地确信它可靠。1949 年末,参与接管广州的杨丰回忆说:“当时群众有四怕:一怕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二怕国民党反攻大陆;三怕土匪恶霸打击报复;四怕共产党‘共产共妻’。”这“四怕”在前文列举的谣言中均有不同程度的体现,它们是政治性谣言得以广泛传播的心理基础。以关于“第三次世界大战”的谣言为例。朝鲜战争初期,国内的信息传播渠道并不畅通,尤其在农村偏远落后地区,很多群众对战争的具体进程知之甚少,却又对美国的强大实力和原子弹的惊人威力满怀恐惧。那些声称敌人已经进攻至某某地点的谣言,为听众提供了一些具体到细节的信息(尽管都是错误的),消除了他们因缺乏信息而造成的紧张感和迷茫感,因此才会大行其道。
有一点需要指出,近现代北京发生过数次政权变更事件,既有被异族军队占领的惨痛经历,亦有专制君主的去而复返,至于同一政权内部不同派别的大王旗,更是在北京城头不断变幻。政权的频繁更迭印刻在了北京居民的集体记忆之中,在他们看来一个政权“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乃是规律,中共未必能将其打破,因此那些宣称“共产党长不了”的谣言才能流传开来。“天数如此来回转,转来转去君王见,古往今来贼为父,那个能享正统权”,这则谣言正是这种集体记忆的直接体现。建国初期,中共的各级政权、党组织及群众组织尚未建立健全,对社会的控制能力有限,此时出现谣言较多的现象,亦属情理之中。正如侯松涛所言,在革故尚未完成,鼎新有待继续的形势下,执政的中国共产党对于局势的全面掌控,民众从感情上、心理上对于新政权的切实认可,确实需要一个转变与巩固的过程。
三、中共对谣言的处理办法
面对谣言,中共主要采取了两种处理办法:一是加大宣传力度,对谣言进行正面回应,并为民众提供更多的信息;二是加大镇压力度,严厉制裁造谣、传谣者。由于一贯道群体在谣言制造与传播过程中的活跃,中共将他们列为镇压反革命运动的对象,许多道首因造谣而被逮捕。1950 年10 月19 日,公安部长罗瑞卿在全国第二次公安会议上说:“对谣言,总起来有三个字:‘讲、驳、追’。‘讲’就是要宣传;‘驳’就是对谣言加以驳斥,有什么谣言就驳什么谣言;‘追’就是追谣言的来源和根子,搞得好可以追出特务。前二者大家都做,公安部门要配合;后者则主要是公安部门的任务。”
1951 年1 月1 日,中共中央决定在每个支部设立宣传员,宣传员的任务是“在党的组织的领导之下,经常向自己周围的人民群众用简单通俗的形式进行关于国内外时事,党和人民政府的政策,人民群众的任务特别是当时当地的直接任务,以及人民群众在生产劳动和其他工作中的模范经验的宣传解释,批驳各种反动谣言及在人民群众中流传的错误思想。”据统计,10 月时全国的宣传员人数已超过155 万人,年底北京市党与非党的宣传网人数在2.5 万人以上,约占当时北京人口的1.25%。宣传员、报纸、广播、群众游行等大张旗鼓的宣传工作给群众带来了相对真实、可靠的官方信息,加之朝鲜战场的形势趋于稳定,谣言遂失去了吸引力。
在政治高压下,谣言流行的情况有了很大改善,北京市公安局称:“自从取缔一贯道工作进行以来,反动标语与谣言已很少发现,治安情况显著好转。”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建国初虽然各种反共谣言蜂起,但是在三大运动结束后,社会秩序趋于稳定,外部威胁基本消失,中共的政治权威树立起来,广大无地或少地的农民也分得土地,享受了实在的物质利益,谣言自然渐渐平息,进入了蛰伏期。此外,随着民众受教育水平的提高,谣言中那些荒诞不经的内容也逐渐消失了。
(本文注释从略,详见原文)
上传者:郑静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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