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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西游记》与全真教之缘
来源:《文学遗产》2003年第6期。 作者: 陈洪,陈宏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22-06-12

摘要:《西游记》本文中散布着大量全真教的术语、诗词等并产生了一定程度的象喻功能但它却是一部严格意义上的通俗小说而且具有明显的贬抑道教的倾向。这种情况是因为在《西游记》的成书过程中曾经有过一个“全真化”的阶段这个阶段不仅在本文中留下了诸多痕迹也在明中后期的宝卷里呈露出种种影响。另外全真教与说唱艺术也曾结缘亦可作为它借演说故事传教的旁证。

关键词:全真教化;民间宗教;宝卷;说唱;写定者;

自“五四”以来从鲁迅、胡适的游戏说到建国后的农民起义说再到20世纪80年代之后出现的市民观念说、人才观说等等尽管研究者们对《西游记》主题的看法凡历数变但其阅读研究的前提都是以《西游记》为一部纯粹的文学作品。

判定《西游记》为一部文学作品、一部通俗小说本不成问题。但20世纪90年代以来却还是陆续出现了一些不同的声音如李安纲提出《西游记》是“以道教全真教经典《性命双修万神圭旨》为原型混一三教整合文化从而建立自己的结构体系”的“觉悟之书”。且不评论这种说法正确与否但看这种现象就颇有令我们深思之处。何以言之?因为在《西游记》的阅读接受史上李安纲的说法并不是前无古人的“旷世奇说”早在百回本《西游记》产生之初人们就已经把它视作“道书”了。现在已知最早判定小说《西游记》为“道书”的当为明万历二十年出版的世德堂本《西游记》陈沅之序里所提到的“旧有序”:

其叙以为孙狲也以为心之神。马马也以为意之驰。八戒其所八戒也以为肝气之木。沙流沙以为肾气之水。三藏藏神藏声藏气之藏以为郛郭之主。魔以口耳鼻舌身意恐怖颠倒幻想之障。故魔以心生亦以心摄。是故摄心以摄魔摄魔以还理。还理以归之太初即心无可摄。

若陈沅之所言不虚则此序当为世德堂本《西游记》之“底本”的序言此序以内丹思想涵摄小说人物情节这说明在百回本成书之初人们对这部小说的判定就已经是“证道”之书。

整个明清两代诠释者对《西游记》的看法基本上没有跳出“道书”的框框大都认为《西游记》“作者极有深意。每立一题必有所指即中间科诨语亦皆关合性命真宗决不作寻常影响”“此中妙理可意会不可言传所谓语言文字仅得其形似”是一部承载着微言大义的著作。其所关注的是“文以载道”的那个“道”至于丰富多样的故事、生动曲折的情节不过是为了这个目的服务其本身并没有什么独立的意义和价值。而这种诠释的极端化表现就是清代那几部繁芜、庞杂的评点本如陈士斌的《西游真诠》、刘一明的《西游原旨》等他们认为《西游记》的哲理意义藏于小说的每一角落甚至是每一个字词之上提倡像读经书、道书一样挖掘文字背后的意味“学者须要极深研几莫在文字上隔靴搔痒”“读者须要行行着意句句留心一字不可轻放过去”。这种视《西游记》为“道书”的看法自鲁迅、胡适等人批判后方才偃旗息鼓在大半个世纪中暂时退出了评论及教科书。由此可见李安纲之说不过是古人对《西游记》性质之认定在现代的回响。

但问题并没有彻底解决。像《西游记》这样一部通俗白话小说为什么在接受的过程中被如此多的人解读为与小说毫无关系的“道书”呢?难道仅仅如胡适先生所言是“这三四百年来的无数道士和尚秀才”盲求瞎寻的结果么?从传播学及接受史的角度看胡适先生此言明显存在误区大要有二:

一是明清两代出面诠释《西游记》者几乎无一不指此书为“证道之书”言之凿凿。中间不乏一些有名的文人学者如袁于令、谢肇淛、尤侗、刘廷玑等他们或学兼三教或富于文才绝非那些满脑八股之冬烘先生、走火入魔的妖妄之徒可比。可以说他们对《西游记》的看法平心多于臆解并非一味地索隐求怪盲求瞎寻。

二是较之现代人明清两代的解读者与《西游记》作者处于同一个时代段落同一种文化体系中因而思维方式也更为接近。今人看不出其意蕴的词语文字对当时人来说可能别有一番滋味。这是他们的诠释别于现代人也是优于现代人之处。这样一批解读者没有在《水浒传》或其他的神魔小说中发现什么微言大义。可见《西游记》本身还是有些独特东西的。

意大利文学理论家艾柯认为对文本的解读应包含三个要素:“第一本文的线性展开第二从某个特定的期待视阈进行解读的读者第三理解某种特定语言所需的文化百科全书以及前人对此本文所作的各种各样的解读。”[2]简言之其实也就是文本和读者两个基本要素。只要是严肃的解读即便这种解读在我们看来是不符合作者原意的“过度诠释”这两个要素也是缺一不可的。胡适先生显然将明清人视《西游记》为“道书”这一阅读现象的原因全推在了读者身上这显然是片面的。因为他忽略了文本在阅读过程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

《西游记》与同时期其他小说最大的不同之处便在于叙事文本中夹杂了大量的宗教哲学观念、术语以及文本资料这些文字不乏前后映照、互为呼应之处在若有若无之中暗示着某种抽象的思想观念使读者隐约感觉到小说所要表达的并不仅仅是一种趣味和愉悦还有某种“微言大义”。在一定程度上那些视《西游记》为“证道之书”的读者们都是沿着小说中这些“路标”步入过度阐释之歧途的。

毫无疑问《西游记》是一部通俗小说但这部小说却与传统的宗教、哲学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故事的基本框架取材于唐僧取经故事自然多涉佛教内容流传演变中一度也带有浓厚的佛教色彩像《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诗话》、明初杨景贤《西游记杂剧》以及一些宝卷中的西游故事等。不过在今天读到的世德堂以还的各种繁本《西游记》中都是全真教的色彩更浓一些。明清批评家纷纷以金丹大道解读《西游记》却少有人以佛学解之便证明了这一点。关于《西游记》与全真道之关系海外学者柳存仁曾撰文专门探讨过近些年来国内有的学者更将这部小说视为阐扬“金丹大道”的宗教手册。

对小说《西游记》与全真教之间存在着某些联系的认定小说中的一些全真教徒创作的诗文是十分有力的证据。柳存仁先生最先发现小说《西游记》中某些诗词来源于全真教。如来自冯尊师的《苏武慢》“试问禅关参求无数”来自马钰的《南柯子·赠众道友》“心地频频扫尘情细细除”、《瑞鹧鸪·赠众道契》“修行何处用工夫马劣猿颠速剪除”来自张伯端《悟真篇》中的《西江月》“前弦之后后弦前”等等。

除柳存仁先生的发现外李安纲也从《西游记》中找到了一些借用道教徒诗词的例证。如张伯端的诗词摘自《悟真性宗直指》三首:《西江月》“妄想不复强灭”见《西游记》第二十九回“即心即佛颂”一首见《西游记》第十四回《西江月》“法法法原无法”见《西游记》第九十六回。摘自《悟真篇》一首:《西江月》“德行修逾三百”见《西游记》第五十三回。又如第八十五回悟空所举:“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人人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李安纲认为出自明中叶之全真教丹书《性命圭旨》。

细爬梳还可举出一些如柳存仁先生在引《鸣鹤余音》中收冯尊师《苏武慢》词时漏引其八:

大道幽深如何消息说破鬼神惊骇挟藏宇宙剖判玄元真乐世间无赛灵鹫峰前宝珠拈出明显五般光彩照乾坤上下群生智者寿同山海。

最至极翠霭轻分琼花乱坠空里结成华盖。金身玉骨月披星冠符合水晶天籁。清净门庭圣贤风范千古俨然常在愿学人达此希夷微理共游方外。

见《西游记》第八十七回引首。《西游记》取冯词上阕仅将“玄元”改做“玄光”余同。

不过还应注意的是道教内丹学说在逐渐形成和完善的过程中大量借鉴吸收了禅宗的思想材料前引张伯端《西江月》第四“法法法原无法”便非其本人所作而是从南阳国忠禅师那里直接抄袭来的“佛在灵山莫远求”一诗也不是《性命圭旨》的首创在其之前民间化的佛教经卷《金刚科仪》就已有了这首诗正德年间之罗教更是反复提及说明这首诗在民间早广泛流行了所以不能径指来自全真。但是前引多数诗词还是直接来自全真一系无疑。

另外百回本《西游记》中存在着大量的内丹修炼术语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典型的有“金公”、“木母”、“黄婆”、“元神”、“姹女”、“婴儿”、“刀圭”、“水火”等等。柳存仁还指出《西游记》中使用了大量全真派诗文中的特殊名词像“八百、三千”、“玉华会”、“六六、三三”等等。这些名词术语并非完全是随意点缀的某些术语的运用或是与内容相关或是影响到叙事结构。比如小说中以“心猿”指代悟空便是有以悟空这一形象象征心性修炼之思想的作意也直接影响到须菩提、六耳猴等重要情节的设计安排。关于这一点已经有许多学者撰文指出。

特别应予指出的是小说用“金公”、“木母”、“黄婆”指代悟空、八戒、沙僧不是简单地以五行比配五众而是建立在道教内丹修炼之“三五合一”思想基础之上的。所谓“三五合一”即五行之中西金、北水为一家以“金”或“金公”代表指代人体之精气南火、东木为一家以“木”或“木母”为代表指代人体之元神中央土自为一家土又称“黄婆”或“刀圭”指代人体之意念。这样金木水火土五行被简化为“金”“木”“土”三家。《西游记》正是接受了这一观念并把这三个象喻性指代贯穿全文时时呼应着文本的叙事从而在文本叙述之上营构了一个颇具宗教象征意味的阐释空间。

小说叙事中借人物之口反复提及内丹理论有些相当“专业”地道如第三十六回“心猿正处诸缘伏劈破旁门见月明”悟空所谈:

师父啊你只知月色光华心怀故里更不知月中之意乃先天法象之规绳也。月至三十日阳魂之金散尽阴魄之水盈轮故纯黑而无光乃曰晦。此时与日相交在晦朔两日之间感阳光而有孕。至初三日一阳现初八日二阳生魄中魂半其平如绳故曰上弦。至今十五日三阳备足是以团圆故曰望。至十六日一阴生二十二日二阴生此时魂中魄半其平如绳故曰下弦。至三十日三阴备足亦当晦。此乃先天采炼之意。

悟空在这里以月象变化为譬阐明了内丹修炼的火候时机。此说本于道教内丹理论张伯端对之有一更明晰的表述:

以丹田为日以心中元性为月日光自返照月盖交会之后宝体乃生金也。月受日气故初三生一阳者。……一阳生于月之八日而二阳产矣。二阳者丹之金气少旺而元性又少现。自二阳生于月之望而三阳纯矣。……既至于此而金丹且半何也?且元神现矣而未归于丹鼎混精气而为一所以为半矣。更所他后一半底道理。月既望矣十六而一阴生一阴者乃性归于命之始也。自一阴生至于月之二十三而二阴产矣。二阴者乃性归于命之二也。自二阴生至于月之三十日而三阴全矣。三阴者乃性尽归于命也。……所谓性命双修者此之谓也。

《西游记》不过是将张伯端之说简约化了。即便是在三教合一的历史背景下一个粗通道教之说的文人也很难说出这么深奥“专业”的理论。只有信奉道教内丹之说的人才能如此举重若轻地将如此深奥的理论信手化入小说叙述文本之中。

综上明清两代人“证道”说原不是阐释者一个巴掌所能拍响的。我们不否认阐释者的思维方式也起到了同样重要的作用传统的文史哲不分的观念在明清两代依旧有很大的影响使得人们不能够正视小说《西游记》首先是一部文学作品好求微言大义的阅读习惯也使得读者们好从细节处着手开掘文本之外的意义等等。但我们不能因此回避《西游记》文本本就存在大量的道教诗词、术语不能否认《西游记》中的诗词、术语曾经承载了宗教旨趣因而具有一定的宗教象喻色彩不能否认《西游记》叙述中的道教文字是曾被某些精通内丹之学的人士有意识地编织进叙事中间的。所有这些事实都指向一点:《西游记》在流传过程中是存在过一个被全真教化的环节。

西游记故事是在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发展丰富起来的宗教象征化是这个演变中的一个重要的环节。依据现在学术界普遍接受的说法西游记流传之阶段应分为唐宋著述或笔记中散见的取经故事、南宋“说经”说话中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元末明初的《西游记》杂剧、可能是明初的《西游记》平话或称古本《西游记》、百回本《西游记》这几个阶段。但一部作品在历史上的流传基本上呈现出线形的态势在这几个大的阶段之间《西游记》并没有在历史中缺失而是以一种默默无闻的方式在社会上流传。

长期以来《西游记》故事的传播基本集中在民间不论是早期的诗话本还是明初之戏剧它的主要受众都是民间大众。从明初之《西游记》平话至百回本《西游记》出版的万历二十年的这二百余年间虽没有什么完整的本子流传下来但并不意味着西游故事就没有在民间继续流传。恰恰相反西游故事在民间宗教那里找到了生存流衍的土壤。这既包括沉潜于下层民众中的全真教也包括更纯粹意义上的民间宗教。

目前所见资料最早的是明正德初年的罗教创教经典《巍巍不动泰山深根结果宝卷》和《苦功悟道宝卷》其中都载有简单的西游故事。如《苦功悟道宝卷》中云:

护法人功德大千佛欢喜。……三藏师取真经多亏护法。孙行者护唐僧取了真经。三藏师取真经多亏护法。猪八戒护唐僧取了真经。唐三藏取真经多亏护法。沙和尚护唐僧取了真经。老唐僧取真经多亏护法。火龙驹护唐僧取了真经。三藏师度众生成佛去了。功德佛成佛位即是唐憎。孙行者护佛法成佛去了。他如今佛国里掌教世尊。猪八戒护佛法成佛去了。他如今现世佛执掌乾坤。沙和尚做护法成佛去了。他如今在佛国七宝金身。火龙驹护唐憎成佛去了。

明嘉、隆、万年间是民间宗教颇为繁盛的时期其时兴起的民间宗教有黄天教、红阳教、圆顿教等等在这些民间宗教的经典中保留了相当多的西游故事之片段。如已为大家所熟知的《销释真空宝卷》、《清源妙道显圣真君一了真人护国佑民忠孝二郎宝卷》再如属于黄天教系列的宝卷《普明如来无为了义宝卷》、《普静如来钥匙宝卷》红阳教之《混元弘阳临凡飘高经》等。流传于民间的西游故事虽然略显简单甚至只是梗概但这些西游故事的只鳞片爪就已经说明明代西游故事一直和民间宗教结缘颇深。

在百回本《西游记》尚未问世或未曾广泛传播时宝卷中提及西天取经故事的还有如嘉靖年间之《普明如来无为了义》宝卷:

锁心猿合意马炼得自乾真阳火为姹女妙理玄玄朱八戒按南方九转神丹思婴儿壬癸水两意欢然沙和尚是佛子妙有无边。走丹砂降戊己水火安然离四相战天魔万法归圆舍全身供龙天普施贤良。

偈曰:一卷心经自古明蕴空奥妙未流通。唐僧非在西天取那有凡胎见世尊。古佛留下玄妙意后代贤良悟真空。修真须要采先天意马牢栓撞三关。九层铁鼓穿连透一转光辉照大千。行者东方左青龙白马驮经度贤人。锻炼一千八十日整按三年不差分。龙去情来火焰生汞虎身内白似金。一卷心经自古常明混源到如今旃檀古佛化现唐憎六年苦行自转真经超度九祖躲离地狱门。

万历初年之《钥匙佛宝卷》:

半句偈要通晓性命有一……当初有唐三藏取经发卷。人朝化普云僧细说天机:心是佛唐僧一粒孙悟空是行者捉妖拿贼猪八戒是我精贯穿一体沙和尚是命根编我游记有白马我之意思佛不断。走雷音朝暮去转转围围……唐僧转人间传大道半句真言。

百回本问世前的宝卷所述取经故事固与小说不同百回本问世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宝卷仍与之大相径庭如清初黄天教《太阳开天立极亿化诸佛归一宝卷》中有《取经歌》:

老唐僧去取经灵山十万八千程七十二座火焰山三关九窍住妖精诸佛参透取经难降魔宝贝显功能迦叶拈花真盗夺老子骑牛杖头明二郎担山收阳诀太翁直钓水中金真武剑诀龟蛇伏达磨九采雪山经韦驼捧定降魔杵目连锡杖鬼神钦洞宾常带雌雄剑行者金箍棒一根。丹炉灶能消能长通天窍饥吃灵丹长寿药闲时操演用时妙。十二时中棒欲举灵龟海底常跳跃虎好走龙好飞返还功莫较迟揽龙头击虎尾左边提右边息浑身使尽千斤力肘后飞龙蟠金顶回光返照真消息。穿尾闾过夹脊上玉枕泥丸降下菠萝蜜花池神水点丹田倒下重楼降祇园六年功满见唐君封你个旃檀佛世尊。

以唐僧一行西游譬喻人之内丹修炼过程诗中列举了西游路上诸神仙之降魔宝贝与百回本《西游记》相同的只有孙悟空之金箍棒老子、迦叶、二郎、真武也是百回本《西游记》中人物提到他们也沾一点边。但诗歌中姜子牙、韦驼、目连、达摩、吕洞宾就与百回本《西游记》毫无关系了。《取经歌》之后有四首西游故事之俗曲《玉娇枝》叙述西游之情节也与百回本大有不同:

唐僧传令师徒们去取真经灵山十万八千程暗藏九妖十八洞众诸徒各显神通。

唐僧害怕只妖魔委实的难拿两道蛾眉似月芽樱桃小口难描画舞双刀口吐朱砂。

妖精传令洞门前要夺真经行者金箍棒一根变条金龙来显圣把妖精吞在肚中。

旃檀佛降下朱八戒九转丹砂白马沙僧采黄芽行者道:把青龙跨老唐僧带上金花。

第一首俗曲中所言九妖十八洞与小说《西游记》有出入小说中唐僧西行取经遇见妖魔远多于这些第二首的妖精未见于小说第三首夺经书之情节亦未见于小说悟空金箍棒变化为金龙将妖精吞在肚中也是小说从未有之情节第四首唐僧带金花、跨青龙更为小说所无。

崇祯元年出现之弘阳教宝卷《弘阳后续天华宝卷》“西天取经品第十九”所述西游故事又是一种形态:

想当初唐贞观皇帝因斩白龙游狱撞见众魂讨命。天子回阳挂榜取得三藏真僧给付通关御牒西行路收行者八戒沙僧白龙马经历千山万水受过若干魔障方到雷音寺取得一卷《心经》来到东土超度亡灵得升净土。我今持颂甚是感戴。今同大众一起称赞偈曰:虔诚用意颂真经忽然想起老唐僧通关牒文西方去收伏众魔一路行锁住心猿休胡走栓住意马莫放松沙僧挑开双林树八戒护持老唐僧五人攒簇归一处东边出现体西临行过九妖十八洞降伏魔王众妖精大妖三百六十个小妖八万四千零有座火山实难过醍醐灌顶往前行来到人我山一座内有黄风恶妖精多亏行者神通广降的魔王不见踪加工进步三年整到了灵山古寺中师徒就上空王殿点起无油智慧灯灯光普覆经堂内里外通明一片金楼头鼓响钟不住元明殿内见世尊发下无字经一卷成裹献与法王身功完果满归家去稳坐金莲不投东。

其中只有唐僧取经乃由太宗“因斩白龙游狱撞见众魂讨命。天子回阳挂榜取得三藏真僧给付通关御牒”与百回本《西游记》一致此外无一相同宝卷所述雷音寺的取《心经》小说中是乌巢禅师传给唐三藏的九妖十八洞与黄天教所传一致与小说《西游记》不同取经三年之说也是承袭黄天教《普明如来无为了义宝卷》“锻炼一千八十日整按三年不差分”宝卷中黄风怪所居“人我山”小说作黄风山最有趣的是唐僧一行到灵山要在空王殿点起无油智慧灯后方才见如来取得无字真经小说无此情节。

明中后期至清初宝卷中的西游故事与百回本《西游记》之故事情节和结构相异这表明民间宗教演说西游故事自有传承渠道还没有受到一个统一的、为读者所共同接受的本子的拘束。通常情况下“权威性”的作品版本出现后很快就使自由改造的空间消失殆尽。但《西游记》的这个过程延长了近一个世纪。如果和清中叶前后的宝卷比较差异是很明显的。如《多罗妙法经》中的西游故事:

再指汝收猿意后好入定。此个猿原来是花果山出。一片石结一卯生成一猿。他元在居住所东胜神州。过了海穿了山西牛贺洲。又行到山林中参须菩提。学道妙能神通变树移山。被祖师赶出来恐惹是非。又走回石洞里变化难量。从桥下到海底寻一宝杖。能大小法无边他就带出。闹天宫浪浮世不遵规矩。世尊佛五指山把他压住。山面写有真言难开难浪。观音佛来度世见他普化。等后来有唐僧去取真经。汝可护补过失后好皈宫。谁想他又不服能跳能走。一跳去三千里难得他住。观音佛赐金箍任有真咒。

又如《达磨宝传》:

唐三藏过西天辛苦不尽九九灾八一难死中得生。悟空心沙僧命唐僧是性白马意八戒精配合五行。五千四成一藏十四年正行十万八千里始到雷音。先发下无字经有字后更。

其故事形态与百回本《西游记》基本一样两者之承袭关系一目了然。清代中后期民间宝卷虽也根据自己的需要有所改动但基本故事情节与《西游记》一致。这说明:一、被社会普遍接受的“权威”版本最终会影响到特殊的接受群体。二、在明代这个过程在民间宗教的亚文化圈中被其内在原因延宕了。

明代民间宗教中普遍演述西游故事并以之作为阐发教义的载体给五众以修炼之术的象征意义这与全真教思想的影响大有关联。全真依托蒙元而大盛故元代之全真在文人士子之间影响颇大像元好问、虞集等文人与全真教皆有渊源。明代元之后太祖采取重正一而轻全真的政策其在御制序文中云:“禅与全真务以修身养性独为自己而矣教与正一专以超脱特为孝子慈亲之设益人伦厚风俗其功大矣哉!”扬教门及正一贬禅宗及全真之心灼然可见。有明一代正一教之天师登显位者多而全真之籍籍无名者众。全真教的衰歇使得全真思想向下移动开始流入民间与民间宗教合流。百回本《西游记》产生前的正德至隆庆年间也正是民间宗教开始兴旺之时一批宣扬宗教思想之宝卷出现其中绝大多数都受到全真教之内丹思想影响。最为典型的当是外佛内道的黄天教该教教主李普明创教之初便以唐僧西游譬喻演说大道。说起黄天教与全真教之间的联系不仅是理论上一脉相承而且其经典宝卷也自称“全真教”:

普贤大道开全真妙传般若了义经。非在念虑求假相跳出三千六百门。普贤菩萨全真道二九童颜不老年。古佛留下三乘教超生了死总收元。

生仙生佛不离人伦大道。本全真性命相合。凡圣同根先天真气采取诸精四时周转八卦亦无停。

普明无为了义如来普贤菩萨立于全真大道后人都以无为行功身心清净锻炼四相五行假借修真调和大地黄芽。都以性命相合子母相见不在万法所执赖托一点天真。

古佛本是圣人转全真大道乃是在家菩萨悟道成真身心清净。……在家菩萨智非常闹市丛中作道场。都依普贤全真道大小男女赴仙乡。

黄天教的思想主调也是全真教性命双修思想。主张:“性要悟来命要做都是先天出身路。性命双修体自真一点灵光无遮护。”“炼金丹无为老祖说玄妙先锁心猿合意马日月光中采精源铅汞两家同一处二八相合炼先天。”

需要指出的是明代各家宝卷涉及的民间传说往往不一一般都是以所涉及之神仙命名宝卷的名称像《伏魔宝卷》谈的就是关帝《二郎宝卷》则是二郎神《东岳天齐宝卷》的主神自然是东岳天齐大帝《地藏十王宝卷》涉及佛教地狱的传说等其来源也是五花八门。但是还没有一个民间传说或故事有像《西游记》这么大的影响力明中后期的主要民间宗教如罗教、黄天教、西大乘教、红阳教、圆顿教等等的宝卷中都有西游故事的影子而且还程度不同地都有以五众作内丹术之象喻的内容。显然这些不同宝卷中的西游故事有一个共同的根就是全真教。

从以上材料可以肯定的是:一、从今本《西游记》可以发现大量全真教的痕迹说明在《西游记》成书的过程中有教门中人物染指颇深二、百回本成书之前西游故事已在多种民间宗教中流传而其情节及人物都与教义特别是内丹术产生了关联三、这些民间宗教多受到全真教或深或浅的影响。因此判断《西游记》在成书的过程中存在一个“全真教化”的环节当非牵强。

笔者曾接触到一条材料或许还可给我们以启迪。山东快书高元钧派的《弟子名录》抄本有序一篇内云:“高派山东快书系全真道邱祖龙门派山东老张门……创立门户时从《太山全真晚坛功课经》中取开头三十个字作为本门辈字排列顺序:‘道德通玄静真常守太清一阳来复本和教永圆元——原书如此陈按明。至理宗诚信崇高嗣法兴。’山东老张门至今传到‘至’字辈整整二十一代传人。”这条材料应属可信因为艺人们几无作伪的动机与可能。高元钧为十九代其师戚永立为十八代二人相差四十六岁。若以四十年为一代上溯恰至金元之际。据此可知山东快书的起源与全真道有关反过来讲全真道曾与说唱艺术有密切的关系。

翻检中国文学史宗教与说唱关系甚密。佛教的俗讲道教的道情都是初为传教之工具后渐掺入故事成为相对独立的文学式样。而晚近之宝卷、鸾书亦颇多通俗文学的成分。山东快书的源变亦当作如是观。我们又知道明代的长篇小说多为世代累积而成包括《西游记》),经过由书场至案头的过程。多种“词话”即为这一过程的“中期成果”。《西游记》亦确有“诗话”、“平话”等“前期成果”。因此我们有理由推测很可能曾有过一种全真系艺人说唱的“板话”或“词话”、“平话”之类),其中自然会有大量全真道内容掺杂在所演唱的故事包括玄奘取经的故事之中。借故事以传教借教义以铺演故事。而这种说唱在民间的广泛流传就成为民间宗教师法的对象。

但是这样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小说中还有大量佛教的内容且与道教内容相冲突并非用一个“三教合一”就调和得了的。择要而言:1.小说多次写到佛教与道教的矛盾如车迟国、比丘国、灭法国等。而每次正义均在佛教一边且结局均为僧人殄灭“妖道”。2.孙悟空出身道门而皈依佛教书中多次使用“改邪归正”之类的话语如第二十六回寿星道“闻大圣弃道从释”第九个回太乙天尊称悟空“弃道归佛”等等3.小说的神仙群体中佛门的观音与如来虽偶有谑语但法力无边可亲可敬而道教的最高神——老君相形见绌不过是个二流人物。因此我们今天看到的《西游记》无论从笔墨本身还是从阅读效果来看虽有以上大量全真印记却绝不是阐扬道教之作。这似乎是一个死结。不过如果考虑到《西游记》既经过全真教化的环节又最终成书于隆万之际某天才作家之手的复杂过程也许不难化解这一矛盾。隆万之际因对嘉靖帝佞道的反拨朝廷多次打击道教社会舆论也普遍扬佛而厌道因此最后的写定者既承继了全真教化了的某种“底本”又自然而然地把当时“扬佛抑道”的舆论倾向带到了本属道教一脉的作品中于是就在文本的书写中造成了这个“死结”——当然对于一般的小说阅读者来说这并不会给阅读欣赏造成任何障碍。

黄霖评议

《西游记》文本有丰富的全真派道教的内容故直至近年来尚有台湾陈敦甫、大陆李安纲等仍力主此书是诠释全真教经典的一部作品另有一些学者如澳洲柳存仁、日本中野美代子等对《西游记》中的道教与炼丹术也作了认真的探讨。本文就在前人的基础上作了进一步的举证特别是有关全真教与明代以来的民间宗教、民间说唱之间的关系的论述富有创意最具价值这对拓展《西游记》成书与文本的研究大有裨益。但《西游记》中有大量的全真教的痕迹不一定就是由“教门中人物染指”所致。该小说写定者作为一个明代士人熟悉道教、佛教的常识并不是一件不可思议的难事。从全书总体精神来看写定者似乎更倾向于儒家心学故不难理解对全真派道教与佛教都有不同程度的贬抑。且陈沅之序所署“壬辰”不一定就是万历二十年也有可能提前一甲子若此序果作于万历二十年也说小说“不知其何人所为”似乎感到成书已很遥远这都说明《西游记》很可能并不写定于隆万年间那不知本文的作者如何去解开所谓的“死结”?

石昌渝评议

有人认为《西游记》是阐扬道教之书亦有人予以否定认为它只是一部文学性的小说。此文的基本点是否定“证道”之说的但它并不简单否定它从《西游记》文本中找出大量全真派内丹理论说明《西游记》成书过程中存在一个“全真教化”的环节。这是一个新思路丰富和深化了关于“证道”与否的争论。此文的价值还不止如此它对于《西游记》成书过程和思想的研究均有贡献而且对于明代神魔小说与宗教的关系的认识也有启发的意义。此文认为《西游记》的基本倾向是“扬佛抑道”与书中存在的全真教义相矛盾成为一个“死结”这个观点可以进一步讨论。其实《西游记》对于佛教也多有揶揄而书中的妖道多有正一派道士的特征这与明代正一派掌道、全真派在野的历史有关不宜把明代道教简单的看成一块。此外《西游记》的作者不管是不是吴承恩他是一个编辑者还是一位创作者实与本文立论有重要关系似应有更深入的思考。

 

注释略,详见原文。

上传者:郑静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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