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君毅

在本文下篇﹐我将一略论儒家之宗教精神。

我们通常不以儒家为一般宗教﹐此是对的。而儒家何以非一般宗教?则有各种说法。一般之说是儒家以人为本﹐而宗教以神为本。然依我们上篇之说﹐则宗教并不必以神为本﹐而唯以求价值之实现生发之超越的完满悠久为本。照我们之意﹐是儒家之非一般宗教之故﹐仍在于极平凡之一点上。即一般宗教皆有神话或神怪之成份﹐而儒家则自孔子起﹐即不语怪力乱神。今之宣传一宗教者﹐恒不以其神话或神怪之成份﹐为其宗教中重要部份。自宗教精神论宗教价值﹐亦自不能太重此神怪之成份。吾之本文﹐亦是重在自宗教精神论宗教价值。但在我们之意﹐此神话或神怪之成份﹐虽非宗教中之最重要者﹐然要亦为一般宗教所同有者。其所以为同有﹐乃由其为人之超越性之表现于人之宗教的精神要求中﹐所自然带出者。因人之宗教的精神要求﹐必使人作种种超现实的思维。此思维自身即可自然带出人之超现实的想象﹐以构造神话。

原人之宗教的精神要求﹐恒要求达到一些人在现实世界无由达到之愿望。如长生之愿望﹐绝对的正义之实现之愿望﹐拔捈人力所不能拔除之苦痛﹑罪恶之愿望等。此愿望乃人之现实力量所不能达﹐而又为人依其超越性﹐必求其达﹐并信其必能达者。故人即必信有一超越力量以助其达﹐而此超越的力量之存在﹐欲为人所深信﹐亦宜有一现实的证明。由是而宗教中﹐必信仰有奇迹与神话﹐以破坏现实世界之自然律或自然秩序。此奇迹神话﹐在一般常识与科学﹐皆必视为悖理而不可能者。然在宗教中﹐则视为可能﹐且实有者﹐因宗教之要求﹐即要求一般视为不可能者之可能。而奇迹与神话之缺乏﹐即使人之心﹐无法冲破现实的自然世界之律则与秩序的想念﹔因而不易超升精神﹐以寄信于一超现实之力量之存在﹐亦因而不易满足其宗教的精神要求。由是而无奇迹与神话﹐即成一般宗教的精神要求出现时﹐所难忍者。世人或谓在原始佛教﹐即不重奇迹神话者。但是在佛教发展﹐成为民众之宗教时﹐仍出现种种奇迹与神话。

吾人皆知一般人之信一宗教﹐皆恒赖奇迹或神话及艺术﹐以掀动其热情与信心。此不特因人之有好奇及幻想与艺术之兴趣﹐而实因唯奇迹﹑神话﹑与艺术﹐可使人打破现实世界中之事物﹐所呈于吾人之前之自然秩序之想念。惟由此﹐吾人乃易接上对宗教中之超现实力量之信仰﹐而易引动吾人之超现实的宗教祈望﹐表现吾人之宗教精神也。故奇迹﹑神话与艺术﹐乃与一般宗教恒不可分者。如一宗教﹐全失去此等﹐则其教之宗教精神中﹐即无一超越的想念﹐足以平衡其对现实世界事物之想念﹐以支持其超现实的宗教精神﹔此宗教精神即恒不免于退堕﹐而为重对现实世界事物之想念的﹐一般历史意识科学意识﹑及用现实的方法技术去改造自然或社会之实用技术或实践道德之行为所代。

吾人知一般宗教之恒有奇迹与神话之成份﹐而儒家之思想则为无奇迹与神话者。此即使儒家不能成一般之宗教。在中国之秦汉时代之纬书中﹐儒家之言曾与方士之言结合﹐而使孔子身上附了种种神话。然此旋即被后代儒者﹐加以清洗。在儒家必不信孔子能死而复活﹐亦必不信孔子生下地﹐即能指天指地﹐言上天下地﹐唯我独尊。儒家亦不能信实有亚当之乐园﹐及三十三天﹑十八层地狱等。此非因其决不可能。乃因此是人在日常经验之现实世界﹐无据以推证其必有者。在此点上﹐儒家对世界之奇迹与神话之态度﹐实与西方之近代之经验主义﹑理性主义﹑实证主义为近。亦即与科学家之态度为近﹐而与一般宗教家之态度为远。故儒家之精神可与西方之科学精神相合﹐此点是莫有问题的。

文章出处：唐君毅《宗教信仰与现代中国文化——儒家之宗教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