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响违警案件数量的变量很多。本文仅选取能够在档案中量化的重要变量进行分析,即华人人口(含流动人口)、巡捕数量和市政法规的数量。一般而言,租界中的华人(尤其是华人流动人口)往往不谙租界法规,所以人口和市政条例数量的增长都可能增加违警案件的数量。而法租界警力提升与违警案件数量的关系比较复杂。警力的增长一方面增加了发现违警行为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也对潜在的违警行为起到震慑作用。
自1880年以来,法租界内15岁以上华人常住人口和流动人口总数持续增长,到1910年已达到87783人。(66)1880-1911年之间,巡捕人数也呈现连续上升趋势,从72人增至459人。(67)同一时期市政法规的数量也在持续增加。考虑到1900年2月法租界扩界后地理范围不再变化,因此以1899年为节点,将表1分两部分加以考察。1880年至1899年间违警案件的量变毫无规律,均值为4144件/年,难以得出上海法租界的华人人口、警力和市政条例的数量的上升与违警案件数量之间的显著关系。1900年至1911年间三个变量仍然继续增长,但年平均违警案件数却呈现下降趋势,减至2863件/年。尤其1905年之后有两个现象值得注意:首先,1906年违警案件数量较1905年下降47%,是晚清时期历年违警案件数量降幅最大的一次;其次,1906-1911年间年平均违警案件数仅为2282件,而1880-1905年间的年平均违警案件数为3983件。1905年之后年平均违警案件数量较1905年之前下降了43%。在警力、人口和市政条例数量持续增长,且上述三个变量与违警案件数量之间的对应关系不甚明确的前提下,1905年之后违警案件的量变可能和违警刑罚种类的变化密切相关。虽然1906年以后违警案件数小幅上升,甚至在1909年和1910年出现加速上升的势头,但刑罚改革之后法租界年平均违警案件数量仍低于刑罚改革之前的水平。
上述变化显示:1906年之前年违警案件数量大致在3000件至5000件之间波动,说明中国传统的笞杖刑虽被西方人认为野蛮残酷,但在违警司法中的震慑力有限。巡捕房总巡在1892年警务处年报中感慨,违警罪多是累犯所为,身体刑限制了违警司法的效果。(68)此外,从1905年底开始,违警司法中废除笞杖刑,将监禁刑上升为主刑。1906年的违警案件数较1905年已经大幅下降,表明监禁作为近代刑罚中最重要的自由刑,对违警行为起到一定震慑作用。1905年底法国领事对清政府刑罚改革后果的担忧部分出自他个人的臆断。最后,从1908年底开始,刑期超过一个月的犯人不再移交上海县监狱,而是留在法租界内服刑。这极有可能是1909年起违警案件增速上升的一个原因。这从一个侧面说明,对于短期监禁而言,由于租界监狱的条件优于华界监狱,在租界服刑客观上削弱了监禁刑的震慑力。总体而言,1905年刑罚改革之后,监禁刑和罚金刑彻底取代了笞杖刑,极有可能是违警案件数量下降的主要原因,对法租界的城市治理产生了良好的效果。
与华界中官绅合作的模式相比,违警司法是租界城市管理的特色。晚清上海法租界当局将违警罪引入市政立法和城市治理中,很大程度上借鉴了法国本土经验,并根据租界华洋杂居的情况进行调整。法国领事建立并逐步完善了一套以市政法规、巡捕房和会审公廨为核心的违警司法体系。租界当局通过官方主导下的市政立法将治理目标精确化,不仅规训华人居民的日常行为,而且塑造了一个西方文明标准下的现代都市秩序。巡捕房起到日常监督的作用,会审公廨则是保障市政法规实施的最终环节。从短期来看,违警司法通过加重量刑能够有效地治理城市中的社会问题。从长期来看,违警司法的效果一定程度上受到违警罪刑罚种类的影响。尤其是1905年会审公廨刑罚改革之后,年平均违警案件数量得到明显遏制。
量刑标准的长期缺失是上海法租界违警罪移植过程中的主要问题。租界当局通过调节量刑达到城市治理的某些短期目标,却导致了司法不公。整个晚清时期,法租界违警罪和其他刑事犯罪的刑罚种类一致,但是在量刑方面并没有明显的等级差别。以1905年刑罚改革之后为例。1907年4月3日,某车夫违章行车,被判两个月监禁。同一天,某华人因入室盗窃受审,同样被判两个月监禁。(69)两起案件中的量刑相同,但两者的社会危害性大相径庭。有时违警罪刑罚过重,甚至超过严重刑事犯罪的量刑。例如1906年12月21日,某华人违反警务章程,被处以五个月监禁;(70)同年11月21日某华人被控拐卖妇女,罪名成立,虽然这一违法行为在法国刑法和清律中均属重罪,但被告仅仅被判三个月监禁。(71)违警罪量刑的不规律性,违背了法国刑事立法中罪分三等的初衷,未能实现根据刑罚等级区分一般违法行为和严重犯罪行为的目的。法租界内违警罪的移植及其司法实践,侧重扩大法国领事在租界治理中的权限,并未兼顾司法公正。违警司法一方面将现代城市管理方式引入近代中国,具有积极的意义;另一方面,租界当局用西方文明标准来约束和改造华人居民的生活习惯,是一种强者对弱者的规训。违警罪量刑标准的缺失,虽然便于法租界当局通过调整量刑的多寡来实现城市治理的特定目标,但难以保证华人居民得到公正的对待,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租界内华洋间的不平等关系。
①参见刘石吉:《明清时代江南市镇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第120~127页。[美]林达·约翰逊:《上海:一个正在崛起的江南港口城市,1683-1840》,参见[美]林达·约翰逊编,成一农等译:《帝国晚期的江南城市》,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08~220页;周青松:《上海地方自治研究(1905-1927)》,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5年。
②马长林编:《上海的租界》,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09年;马长林编:《上海公共租界城市管理研究》,上海:中西书局,2011年。
③张彬:《上海英租界巡捕房制度及其运作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彭善民:《公共卫生与上海都市文明》,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Kerrie MacPherson,A Wilderness of Marshes:the Origins of Public Health in Shanghai,1843-1893(Lanham:Lexington books,1987); Anne Glaise,L' Evolution Sanitaire et Médicale de la Concession
de Shanghai entre 1850 et 1950,these de doctorat(UniversitéLumière Lyon,2005)。
④陆烨:《宜居城市的管理:以上海法租界中部地区为中心》,《社会科学》2011年第12期;练育强:《城市、规划、法制:以近代上海为个案的研究》,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年。
⑤刘文楠:《治理“妨害”:晚清上海工部局市政管理的演进》,《近代史研究》2014年第1期。
⑥(12)[法]福柯著,钱翰等译:《安全、领土与人口》,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04~305、299~302页。
⑦1810年《法国刑法典》主体部分一直适用至1994年2月28日。
⑧⑩[法]卡斯东·斯特法尼著,罗结珍译:《法国刑法总论精义》,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77、78~79页。
⑨[意]切萨雷·贝卡利亚著,黄风译:《论犯罪与刑罚》,北京:中国方正出版社,2003年,第10~11页。
(11)Code pénal de l' empire
(Paris:L' Imprimerie Impériale,1810)1.
(13)Georges Duby(ed.),Histoire de la France urbaine:la ville de
industriel(Paris:Editions du Seuil,1983)544.
(14)Graham Burchell,Colin Gordon and Peter Miller(eds.),Foucault Effect:Studies in Gouvemmentality with two lectures by and an interview with Michel Foucault(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1)10-14.
(15)Ulrich Br
ckling,Susanne Krasmann and Thomas Lemke(eds.),Gouvemmentality:Current Issues and Future Challenges(NewYork:Routledge,2011)4.
(16)Code pénal de l' empire
(Paris:L' Imprimerie Impériale,1810)1.
(17)同上书,参见第78页。
(18)Pierre Pactet et Georges Vedel,Institutions politiques:Droit constitutionnel(Paris:Maison et Cie,1968)603.
(19)(20)[法]卡斯东,斯特法尼著,罗结珍译:《法国刑法总论精义》,第184、25~27页。
(21)William Blackstone,Commentaries on the Laws of England(Vol.Ⅲ)(Oxford:Clarendon Press,1775)222.
(22)[美]约翰·瓦特:《衙门与城市行政管理》,参见[美]施坚雅编,叶光庭等译:《中华帝国晚期的城市》,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439~451页。
(23)(24)田涛、郑秦点校:《大清律例》,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年,第437、617页。
(25)[美]西比勒·范·德·斯普伦克尔:《城市的社会管理》,参见[美]施坚雅编,叶光庭等译:《中华帝国晚期的城市》,第733页。
(26)(29)[法]梅朋、傅立德著,倪静兰译:《上海法租界史》,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第220、419~420页。
(27)史梅定编:《上海租界志》,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1年,第18页。
(28)Note sur la cour mixte
par G.Souliédécembre 1905,法国外交部档案馆南特分馆,档案号:635PO/A/164。
(30)Land Regulations for the Foreign Settlement of Shanghai(Shanghai: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 & Herald Ltd,1932)10;中文版参见史梅定主编:《上海租界志》,第685页。
(31)蒯世勋等:《上海公共租界史稿》,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446页。
(32)参见刘文楠:《治理“妨害”:晚清上海工部局市政管理的演进》,《近代史研究》2014年第1期。
(33)参见张铨:《上海法租界会审公廨》,《史林》1994年第2期。1869年,英美等国领事和上海道台颁布《上海洋泾浜设官会审章程》(简称《会审章程》),建立了公共租界会审公廨。该法院有权审理洋人为原告华人为被告的华洋诉讼、华人之间的民刑诉讼以及租界内的违警案件。同年,上海道台与法国领事议定《法租界会审协议》,规定法租界会审公廨不受《会审章程》的约束,同时还规定凡《会审章程》赋予外国领事的权力,法国领事同样享有。事实上造成法国领事在法租界会审公廨的日常司法中拥有极大的话语权。参见《上海外事志》编辑室编:《上海外事志》,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9年,第131页。
(34)(43)史梅定编:《上海租界志》,第712~714、714页。
(35)(36)Code pénal de l' empire
(Paris:L' Imprimerie Impériale,1810)75;史梅定编:《上海租界志》,第713、714页。
(37)[美]卢汉超:《叫街者:中国乞丐文化史》,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第122~150页。
(38)Thomas McStay Adams,Bureaucrats and Beggars:French Social Policy in the Age of the Enlightenment(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1)136~142.
(39)(40)Code pénal de I' empire
(Paris:L' Imprimerie Impériale,1810)42.
(41)Rapport sur le service de la Garde Municipale pour l' année 1893,法国外交部档案馆南特分馆,档案号:635PO/C/284,第5页。
(42)Rapport sur le service de la Garde Municipale pour l' année 1894,法国外交部档案馆南特分馆,档案号:635PO/C/285,第5页。
(44)Rapport sur le service de la Garde Municipale pour l' année 1895,法国外交部档案馆南特分馆,档案号:635PO/C/286,第3页。
(45)William Lockhart,The Medical Missionary in China:A Narrative of Twenty Years Experience,London:Hurst and Blackett,1861,p.37.
(46)[日]峰洁:《清国上海见闻录》,参见[日]日比野辉宽等著,陶振孝等译:《1862年上海日记》,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8页。
(47)[日]纳富介次郎:《上海杂记》,参见[日]日比野辉宽等著,陶振孝等译:《1862年上海日记》,第15~16页。
(48)《租界街道洁清说》,《申报》1872年7月20日,第1版。
(49)《美中不足》,《上海新报》1872年12月26日,第3版,参见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三编》第59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90年,第4408页。
(50)Règlement municipal de police et de voirie de 1889,参见Règlements Municipaux relativement àla Voirie,aux Travaux Publics et àl' Eclairage Electrique(Shanghai:Kelly & Walsh Printers,1897)2-10.
(51)Séance Générale du Conseil du 20 Mars 1907,参见Le Compte-rendu de la gestion pour l' exercice de 1907,法国外交部档案馆南特分馆,档案号:635PO/C/298,第59页。
(52)参见1869年《警务路政章程》第19款和1889年《警务路政章程》第26款。
(53)Séance Générale du Conseil du 27 Septembre 1899,参见Le Compte-rendu de la gestion pour l' exercice de 1899,法国外交部档案馆南特分馆,档案号:635PO/C/290,第53页。
(54)《法捕房琐事》,《申报》1889年1月8日,第4版。
(55)清律规定了笞、杖、徒、流、死五种主要刑罚。笞、杖刑对应轻罪案件,徒、流、死刑对应重罪案件。根据上海道台与法国领事之间的协议,法租界内发生的重罪案件,法租界会审公廨无权过问,需将之移交到上海县衙进行初审,继而进入清政府的逐级审转复核程序中。
(56)"Cour Mixte," L' Echo de Chine 7 mars 1898:p3.L' Echo de Chine中文名为《中法新汇报》,是晚清时期上海最主要的法文报纸,其中有大量关于法租界会审公廨的报道。
(57)《花鼓夫人》,《申报》1881年5月18日,第2版。
(58)"Cour Mixte
," L' Echo de Chine 26 septembre 1906:p3
(59)"Cour Mixte
," L' Echo de Chine 9 novembre 1906:p3.
(60)Lettre de Taotai àRatard 2 novembre 1905; Lettre de Ratard àTaotai4 novembre 1905; Lettre de Ratard àRouviez 15 février 1906,法国外交部档案馆南特分馆,档案号:635PO/A/166。
(61)Séance Générale du Conseil du 25 Février 1891,参见Le Compte-rendu de la gestion pour l' exercice de 1891,法国外交部档案馆南特分馆,档案号:635PO/C/282,第10页。
(62)Rapport sur le service de la Garde Municipale pour l' année 1894,法国外交部档案馆南特分馆,档案号:635PO/C/285,第5页。
(63)Rapport sur le service de la Garde Municipale pour l' année 1895,法国外交部档案馆南特分馆,档案号:635PO/C/286,第3页。
(64)上海市公安史志编纂委员会编:《上海公安志》,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7年,第219页。
(65)Rapport sur le service de la Garde Municipale pour l' année 1907,参见Le Compte-rendu de la gestion pour l' exercice de 1907,法国外交部档案馆南特分馆,档案号:635PO/C/297,第390页。
(66)Séance du Conseil du 28 novembre 1910,参见Le Compte-rendu de la gestion pour l' exercice de 1910,上海市档案馆,档案号:U38-1-2456,第82页。
(67)Le Rapport au Conseil Municipal pour l' Exercice 1880,参见Le Compte-rendu de la gestion pour l' exercice de 1880,法国外交部档案馆南特分馆,档案号:635PO/C/270,第11页;Rapport sur le service de la Garde Municipale pour l' année 1910,参见Le Compte-rendu de la gestion pour l' exercice de 1910,上海市档案馆,档案号:U38-1-2456,第163页。
(68)身体刑的局限性在于犯人能够通过行贿等诸多手段,减轻笞杖对身体的伤害。参见Rapport sur le service de la Garde Municipale pour l' année 1892,法国外交部档案馆南特分馆,档案号:635PO/C/283,第2页。
(69)"Cour Mixte
," L' Echo de Chine 4 avril 1907:p5.
(70)(71)"Cour Mixte
," L' Echo de Chine 22 décembre 1906:p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