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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帝国扩张与地方资源博弈——18世纪印度迈索尔檀香木入华贸易始末探析
来源:本文转引自《自然辩证法通讯》2021年第43卷第5期。 作者: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24-02-29

英帝国扩张与地方资源博弈——18世纪印度迈索尔檀香木入华贸易始末探析

吴羚靖


要:18世纪英国主导的印度迈索尔檀香木入华,既是此前亚洲内部檀香文化传播与物质流动的产物,也是近代英国殖民扩张中全球与地方资源博弈的重要案例。双方的资源争夺促使檀香木被封为迈索尔皇家之树1799年,战败的迈索尔王国成为英国间接统治的土邦,英国进而控制迈索尔檀香资源。书写这段贸易故事不仅有助于呈现跨区域网络里中国、印度以及英国的商贸往来,也有助于阐明该贸易网络在何种程度上影响生产地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历史。

关键词:檀香木贸易;印度迈索尔;英国东印度公司;全球史;英帝国


檀香木1是具有悠久历史的木材和香料,也是具有全球意义的文化商品。18世纪迈索尔檀香木对华贸易的兴起联结了印度迈索尔2、中国以及英国的历史,是一个反思近代英国殖民扩张进程中全球与地方多元互动的重要案例。以往国内外学界大多关注帝汶和夏威夷的檀香木贸易,忽视书写迈索尔檀香木贸易故事。就连印度迈索尔地方史研究也未深入思考迈索尔檀香木贸易兴起的时间、原因和影响,也未追问檀香为什么被称为迈索尔皇家之树。研究对象空间分布不平衡使人容易错误地理解历史全球檀香贸易网络的形成与运作,更容易消解跨区域贸易网络所反映的全球性与地方特性。

近来新兴的全球史叙事强调打破传统民族国家的空间局限,关注全球范畴内商品流动与人群交往。然而,全球史研究也被诟病只有全球,没有地方[1]其实,全球史并非拒绝地方史,而是将地方放在全球相互连接和互动的新视角探讨,既挖掘地方特性,也展现地方如何受全球环境影响。就本文研究的迈索尔檀香木贸易而言,其兴起的过程不仅与古代亚洲檀香文化的形成与传播相关联,还与英帝国殖民进程中与迈索尔地方博弈的历史紧密联系,迈索尔檀香木贸易在四次英迈战争中成为双方争夺的资源焦点。所以,书写18世纪迈索尔檀香木贸易的故事有助于呈现跨区域檀香木贸易网络里中国消费者、印度生产者以及英国殖民者间的商贸互动,也有利于展现不同地方和群体如何受该贸易网络影响。

本文将利用大英图书馆印度事务部档案(Indian Office Record)未刊手稿、时人考察报告和已有成果展开研究。本文尝试厘清18世纪迈索尔檀香木贸易因何缘起、其与中国檀香文化和英国殖民扩张进程有何联系,跨区域檀香木贸易网络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地方资源博弈与政治斗争。


一、 18世纪前亚洲檀香文化的传播及檀香物质流动

檀香木心材色正味香、质地坚实,檀香精油味道独特、芬芳悠久。从香药炼制到工艺品雕刻,从外交贡品到宗教用品,皆可见檀香物质踪影。古印度文明孕育了深厚的檀香物质文化。这种文化也随着宗教交流向东南亚、东亚和阿拉伯地区扩散,为日后迈索尔檀香木贸易兴起奠定重要基础。

1.古印度檀香文化的形成

现代语言里通行的檀香”(sandalwood)来自梵语的檀香”(candana)一词,该词起源于南亚的达罗毗荼语系,由cāntu一词演变而来。梵语“candana”起先指代一切有香味的木头,但后来其含义逐渐固定,用以指代研磨的膏状檀香[2]檀香一开始以香料、医药、珍贵贡品等形式出现于南亚各类梵语古文献之中。如南亚著名史诗《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分别记录檀香可用于沐浴或者被制作成涂抹身体和武器的香膏。[3]古印度文献《政事论》描述檀香如酥油般清香温润,涂抹皮肤可去燥热,香味宜人且持久。[4]

尽管描述檀香气味和用途的梵文文献汗牛充栋,但它们大都未提及檀香木制作的雕像或圣人王座。然而,从现今文献记载和传世实物来看,檀香木雕刻品是檀香物质最为普遍的展示方式。那么,檀香木雕刻品何时出现?近来研究表明,早期佛教将檀香木雕刻品与佛教精神联系起来。佛教文献《本生经》约成书于公元前3世纪,书中曾提到两种使用檀香的方式:向国王喷洒檀香粉和制作檀香碗。[5]公元4世纪,中国佛僧法显在《佛国记》中称其在印度北部舍卫城见过檀香木佛祖造像。[6]另外,古印度佛教寓喻中富楼那佛陀转世的故事更是直接展现檀香木的物质性如何与佛教的教义思想结合。[7]由此得知,早期佛教文献开始将檀香木雕刻与佛祖形象绑定。檀香木被认为是呈现佛祖身形的理想材料。

自此,檀香以香膏、焚香、医药、雕刻品等多元形式出现在印度教、佛教、耆那教等宗教仪式之中。此后南亚的檀香物质文化不仅在全球众多檀香生长地中展现得最为完整丰富,还随着佛教传播、东南亚印度化以及阿拉伯商人向东的贸易活动向其他非檀香自然生长地区扩散,全球檀香文化体系日益壮大。

2.檀香文化在中国的落地

在众多非檀香生长地中,受南亚檀香文化影响最深的是中国。中国檀香文化直接起源于东汉时佛教在中国的传播。此后中印互派僧人和经书译介促使古印度的用檀文化快速地在中国生根发芽。檀香木雕和檀香香药精油等成为中国古代佛教寺庙和上层贵族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佛家寺院或世俗贵族购买大量由檀香木制成的各类佛教用品。散发着热带芳香气味的檀香木家具也作为异域珍贵木材,被古代皇家和大户人家追捧,用以维持奢华生活和彰显身份地位。[8]此外,檀香也是古代中国香药叙事不可或缺的部分。尤其宋以后日益频繁的朝贡贸易与海外交流活动强化了中国与外界的物质交换,大量异域奇香进入中国,檀香制成的熏衣香方和药露香饮涌现,檀香消费群体也从宗教领域进一步向世俗社会扩大。[9]

然而,檀香并非中国的本土作物,还是一种生长缓慢的半寄生植物。这些特殊的自然属性成为人类大规模商业性移植檀香树的阻碍,中国尝试引种栽培檀香的历史也不过近来半个世纪。所以,长久以来中国市场消费的檀香木都是从海外进口,中国一度是世界最大的印度檀香木进口市场。古代中国往往从南亚和东南亚王国获得檀香木或檀香制品。宋以前,中国周边的天竺、哥罗、盘盘、堕婆登、扶南等地方王国向中国进贡檀香。宋元时期,海上运输的兴盛和中国对海外商品的需求刺激了东西方贸易往来和物质交换,香药逐渐成为中国他国朝贡以及民间海外贸易的硬通货。明朝确立更加清晰的朝贡制度使得朝贡既是外国人在中国贸易的前提条件,也是其维护与中国关系的基本方式,所以作为朝贡品的檀香大量进入中国。[10]虽然此后朝贡体系逐渐衰弱,但民间海上贸易乘势而起。于是,中国东南沿海商人带着中国的瓷器、丝绸以及其他纺织品出海,在马六甲或南中国海其他港口与其他亚洲商人交易檀香木、豆蔻、胡椒等商品,然后返回中国。

在大量檀香开始作为贸易品进入中国市场时,帝汶出产的檀香木渐为中国人所知。宋代赵汝括的《诸蕃志》、元代汪大渊的《岛夷志略》以及明代张燮的《东西洋考》等涉及中国对外贸易的著述都反映,早在欧洲人来之前帝汶檀香木就已是亚洲贸易重要的流通品,随着葡萄牙和荷兰在东南亚势力的扩大,葡、荷不仅先后加入、还扩大亚洲檀香木贸易网络,控制着16-18世纪帝汶檀香木入华贸易。尤其是1557年葡萄牙永久占领中国澳门后,澳门成为葡萄牙在中国贸易的基地,帝汶檀香木大量输入中国。但是,自18世纪起,帝汶檀香资源锐减,国际檀香木市场格局大变,作为澳门商业贸易支柱的帝汶檀香木失去了往日声望。[11]那么,此后中国市场消费的檀香木究竟是来自哪里?檀香木市场产生了何种变化?这种变化背后的驱动力从何而来?


二、 18世纪中叶英国东印度公司对话檀香木贸易的兴起

事实上,接棒且超越帝汶檀香木的是来自印度迈索尔的檀香木。18世纪起,随着英国亚洲殖民事业猛进,英国东印度公司开始对华输入迈索尔檀香木,迈索尔檀香木因此成为国际檀香木市场新一轮追捧的优质品种。于是,初涉檀香木贸易的英人开始琢磨如何维持该贸易的长久稳定。

1.英人初试对华檀香木贸易

早在此前帝汶檀香木在国际市场大量流通时,印度出产的檀香木相对默默无闻。虽然葡、荷早就在印度南部沿岸建立商栈,但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认为只有帝汶才能出产檀香木,印度并不生长檀香树。[12]随着18世纪英国在印度次大陆殖民范围的扩大,英国商人发现马拉巴海岸附近内陆地区也出产檀香木。那里地处德干高原西南部,地区热量丰富、干湿季分明,由花岗岩发育而成的红色沙壤土排水和透气性良好,十分适合檀香树生长。英人从过去的贸易中了解到檀香木的高额盈利,所以他们很快就抓住机遇,将印度檀香木运往中国销售。迈索尔檀香木在英人的推动下迅速在中国市场崭露头角。

18世纪30年代的英国东印度公司档案已明确记载英船将印度檀香木输入中国。1735113日,一艘英国东印度公司商船瑞奇蒙号”(Richmond)从伦敦出发,经过几个月航行抵达印度次大陆西海岸。海员们用英国商品在当地换取印度银、棉布、乳香等商品后又沿着马拉巴海岸南下至代利杰里(Tellicherry)购买檀香木,接着驶往本次航程的终点站——广州。货物条目中显示,该船此次约向中国输入750担檀香木。这些檀香木以大约每担12.8两卖出,该价格远高于同船胡椒的10.5两和棉花的8.5两。[13]这意味着,檀香木不仅已被列入英国对华贸易品名录,还为英国对华贸易创造丰厚的收益。这次商业成功使英人寄希望于檀香木的高额盈利来抵消对华贸易的逆差,瑞奇蒙号之后英船频繁运输印度檀香木到中国。

然而,他们并不总能如愿,英人运往中国的檀香木并非每次都能卖出理想价格。1756724日,时任东印度公司孟买辖区总督理查德·鲍彻(Richard Bourchier)致信公司广州商馆,告知公司的商船霍顿号”(Houghton)已于430日运载着约400捆棉花、1500担檀香木以及1125担胡椒向广州出发。但广州商馆很快便通知理查德:中方以该批次檀香木品相差、卖不出去为由拒绝购买该批次檀香木,虽然最后经多次交涉后中方答应购买,但该批次檀香木最终以每担6.5两低价卖出,东印度公司为此损失了2776两。[14]同样,1761621日向中国输入檀香木的海王星号”(Neptune)也遭遇了类似的结局。[15]这些档案记录说明,当时英人输往中国销售的檀香木市场价格不稳定、波动较大。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霍顿号海王星号运来的檀香木售价不理想?

2.英人了解市场与稳定资源

价格波动可能由诸多原因引发,譬如市场销售策略、资源供应量过多等。总体看,当时英人从两大方面寻求解决之道:一是尽快了解中国檀香市场消费喜好,二是稳定印度方面檀香资源的供应,以期日后其还能从檀香木贸易中持续稳定地获取收益。

正如上述广州商馆信件所称,中国市场对于海外输入的檀香木的品质有品质等级要求,而初涉对华檀香木贸易的英商没有完全弄懂中国市场对檀香品种的要求和规则。檀香木在中国市场不仅有品质等级的划分,而且还尚属宗教用品或文化奢侈品,消费群体主要集中于皇家贵族或大户人家,而非普通老百姓。此外,中国人对檀香木的品质要求与印度和阿拉伯地区相当不同。古代中国虽然一开始也是通过佛教仪式接触檀香木雕刻品和檀香香药,但后来这种檀香物质文化超越了宗教,日益世俗化。大量檀香木被用于制作古代皇家玺印、文房用品、高档家具、装饰盒子、扇子等,故而中国市场整体偏好的檀香木料是形状完整且尺寸稍大的种类,而不是像印度和阿拉伯地区那样仅需小块木料。即便是制成香药和精油,中国人也偏好那些心材规整、含油率高的优质木料。因此,中国檀香市场的消费群体构成和消费偏好具有一定特殊性,而正是英国商人其实还未完全明白中国市场购买檀香木的规则导致他们在中国市场时常碰壁。

随着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的深入,英人逐渐地了解中国市场对品质的偏好要求,开始从收购与销售环节就将檀香木按中国消费喜好和文化品味划分等级。[15]他们优先将尺寸大、形制完整、品质最优的木料输入中国市场,而尺寸小、卖相一般的木料则被留在印度本土出售或销往阿拉伯。这种方法很快奏效,使得印度檀香木在中国名声渐起,进口数量和销售价格一路飙升,售价还超过帝汶檀香木。1768年,中国市场一等印度檀香木每担价格高达22两,次级品类每担也需14-18两,而帝汶檀香木此时每担仅售6.5两,远低于印度檀香木价格。[16]与此同时,帝汶檀香木因葡、荷及地方土著间恶性势力斗争与无度砍伐数量大减,渐渐退出中国市场。于是,印度檀香木进而一跃成为国际檀香木市场最受追捧的品种。([13]pp.237-238)

除了理解中国人的喜好秘密外,英人还通过摸清印度本土檀香资源分布情况、与出产檀香的王国签订贸易协定等方式来维持其对华檀香木贸易的稳定。马拉巴海岸是英国最早向外输出印度檀香木的口岸,从各个渠道而来的檀香木通常会在马拉巴海岸的商贸市场汇合后再被英国商船运往中国。[17]然而,马拉巴海岸市场流通的檀香木并不产自当地,而是来自更内陆的地方王国。倘若英国人想获得当地物产,就要与当地国王商定贸易规则。[18]此时在这些王国中,迈索尔王国出产檀香木数量最多。

迈索尔原先隶属毗奢耶那伽罗王朝(Vijayanagara),但16世纪中叶起,该王朝国势日衰、分崩离析,迈索尔等许多原先依附于王朝的地方势力纷纷独立。迈索尔王国起先是由瓦迪亚家族(Wodeyar)掌权,但实际领导权自1761年起被军队穆斯林首领海德·阿里(Hyder Ali)控制。海德对内强化军队管理,对外积极扩张,迈索尔成为西南部最强劲的政治势力。鼎盛时期迈索尔疆域范围覆盖了次大陆西南大部分地区,周边王国都要听从迈索尔王国的命令指示。所以,英国此时若想继续获得稳定的檀香木供应,就必须特别注意与迈索尔王国维持友好的商业联系,尽快让海德阿里批准檀香木贸易特权。如此一来,檀香资源成为贸易能否持续的关键因素,也进而成为英人与迈索尔地方政治博弈的工具。


三、 18世纪下半叶英国与迈索尔争夺檀香资源的控制权

作为英国亚洲贸易代理人,18世纪下半叶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南印度商业扩张速度的加快使其与印度地方的摩擦不断。英人与迈索尔地方斗争的资源焦点之一便是檀香木,英国夺取迈索尔檀香资源的诉求贯穿了其与迈索尔的四次英迈战争”(Anglo-Mysore Wars)


1.英迈从合作走向对峙

起初,英国东印度公司与迈索尔王国都认为双方在对华檀香木贸易上的合作是双赢。对于英国而言,迈索尔境内有丰富的自然物产,尤其备受中国追捧的高品质檀香木。迈索尔还是英国深入印度次大陆的重要关卡,其境内的斯赫里朗格阿帕特塔纳和班加罗尔等地是连接印度东西海岸物资流通的重要枢纽。对迈索尔而言,他们需要与英国交换军事装备和士兵,强化自身军事实力,以对抗周边王国、巩固迈索尔在西南部的绝对统治优势。于是,海德阿里一开始允许英人在其势力范围内建商馆货栈,承诺提供檀香木等商品的贸易特权,英人则为迈索尔提供军事装备支持。[19]据统计,1759-1764年英国东印度公司一共向中国市场输入3000多担迈索尔檀香木,贸易数量增长较多。[20]

然而,这种靠商品交换和军事保护支撑的友好关系脆弱不堪。在内外利益的驱动下,英迈关系变质。随着迈索尔继续向马拉巴海岸扩张,海德控制西印度洋领海主权的野心与英国的扩张计划格格不入。而且,不仅迈索尔周边王国随时准备利用英迈关系的恶化谋取利益,英法第二次百年战争的战火也从欧洲蔓延至印度。于是,一场牵扯多方利益的英迈战争悄悄酝酿。1766年,海德阿里要求公司为其提供军事支持以便迈索尔能够继续征服马拉巴海岸,但公司不仅拒绝海德阿里的要求,还联合迈索尔周边王国——海得拉巴和马拉塔夹击迈索尔,首轮英迈战争就此爆发。双方虽然于1769年握手言和,迈索尔允许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其境内自由贸易并为其提供檀香木商品贸易特权,然而缔结合约不仅没有从根本上化解英迈双方的利益矛盾,反而使双方关系更加恶化。[21]

为对抗英国及周边王国,迈索尔不仅停止向英人供应檀香木,还带着其境内檀香木和胡椒等资源转而投靠法国。法国因在争夺加拿大时与英国大动干戈,便与迈索尔组成抗英同盟[22]1779年,英国占据法属印度港口马埃。为维护盟友的利益,海德阿里举兵入侵由英国支持的阿克特,第二次英迈战争爆发。迈索尔起先处于上风,但后来却连连失利,海德阿里在此期间去世。其子提普苏丹(Tipu Sultan)继位统率迈索尔军队。为替父报仇,提普苏丹开始严厉打击英国东印度公司在马拉巴海岸等商业据点,下令禁止马拉巴沿海地区种植、贸易檀香木。这便使英国东印度公司的檀香木供应渠道被迈索尔官方明令切断,部分当地人铤而走险,通过地下走私等方式为英国东印度公司或自由贸易商人供应檀香木。[23]


2.成为迈索尔“皇家之树”

18世纪最后十年是英迈关系的走向和迈索尔檀香木贸易的重要转折点。此时,檀香木已经与棉花、胡椒、鸦片等商品共同构成英国对华贸易最主要的盈利点。广州商馆不断提醒英印政府,倘若不能稳定的获得这些商品,他们将无法购买中国的茶叶、丝绸和瓷器等商品,英人拿下迈索尔檀香资源控制权势在必行。

1789年,提普苏丹联合法国进攻与英国结盟的王国——特拉凡哥尔王国。英军也在印度总督查尔斯·康沃利斯(Charles Cornwallis)的指导下联合海得拉巴和马拉塔出兵迈索尔。第三次英迈战争就此爆发。1791-1792年,英国东印度公司军队在战争中抢先占领班加罗尔,沉重打击了迈索尔王国的士气。因为班加罗尔不仅是迈索尔的重要战略据点,还是迈索尔檀香木贸易的核心区域,每年大量檀香木从各地农村汇聚班加罗尔之后再销往他地。除了失去班加罗尔,迈索尔还在战后签署的《斯里朗格阿帕特塔纳条约》(Treaty of Seringapatam)中失去其他与檀香木贸易相关的领土,包括西海岸的卡纳拉和果达古、东边的巴拉马霍等地。

失去班加罗尔的提普对英人更加恨之入骨。出于报复,他下令将檀香树封为皇家之树”(Royal Tree),禁止任何人砍伐境内檀香树,违者将被剁手。他还规定日后檀香贸易将彻底由皇家控制,也不允许任何檀香木流入班加罗尔市场。提普在王国境内设立了三十个贸易站,对檀香木、烟草、胡椒等其他商品征收进出口高额关税,以此进一步控制檀香贸易。此外,他还大力提倡在迈索尔种植檀香树。[24]提普苏丹的严控措施确实限制了英国东印度公司檀香木贸易,使公司上下对即将难以为继的贸易供应倍感焦虑。

但是,1798年,当英国东印度公司正发愁如何定期向中国运输充足檀香木时,新任英印总督理查德·威勒斯利(Richard Colley Wellesley)走马上任。按照威勒斯利规划,英国需尽快控制迈索尔这样具有扩张倾向、还与法国结盟的王国。1799年,英国以法国违反协议、私下秘密向迈索尔支援武器为由,进攻迈索尔。英国同盟者海得拉巴和马拉塔同时也从北边入侵迈索尔,第四次英迈战争爆发。提普苏丹腹背受敌,在战争中阵亡。

战后条约不仅直接使英国获得檀香木贸易主动权,还彻底改变迈索尔地方社会历史进程。作为皇家之树的迈索尔檀香木已经彻底沦为英国殖民的殖民商品。英印政府可以肆意将迈索尔檀香木砍伐,换取英国所需的中国商品。迈索尔王国境内部分与檀香木贸易相关的哥印拜陀、门格洛尔和马拉巴等地被划入英人统治。最重要的是,此后迈索尔变成受英国间接统治的土邦。迈索尔王权被重新交还瓦迪亚家族,年仅五岁的王子瓦迪亚三世(Mummadi Krishnaraja Wodeyar)就任王公。土邦外部权力由英国行使,内部王权虽由英国政府和土邦王公共享,但英国保留直接统治权。[25]至此,英国在檀香资源战中大获全胜。这不仅为其稳定对华檀香木贸易的资源供应,还使其控制迈索尔地方政权,夯实其印度殖民事业的基础。


3.战后迈索尔檀香热潮

成为英国间接统治的土邦后,迈索尔每年需要交付给英国三分之一的财政收入。英国为年幼的王公指定迪万(Dewan)——普纳亚(Purnaiah)。凭借在提普政府的任职经验,普纳亚清楚迈索尔自然资源的分布情况和贸易价值,而且提普的檀香严控政策使此时迈索尔境内存有大量檀香木。普纳亚协助英国东印度公司将迈索尔檀香资源变现,以完成英国交付的税收任务。([24]pp.419-420)所以,1800年初迈索尔境内立即出现了一波檀香木砍伐潮。

据统计,1799年迈索尔檀香木的总体售出量仅为100多担,但次年整体贸易总量上万担。当地苦力被雇佣去采伐檀香木,几乎每个迈索尔人都尽可能多地砍伐其身边的檀香树,无论成熟与否或质量优劣,统统砍伐后囤积到特定地区。”([23]pp.132-135)1800年檀香木总体利润率为72%,此时棉花的利润率仅为27%,檀香木总体利润率远高于其他商品。([13]pp.656-657)此后迈索尔檀香木售价还不断攀升,不到十年便提高了两倍,平均总体利润率升至83%[26]与此同时,全球檀香木投机活动开始愈演愈烈。大量太平洋檀香木涌入中国,无序砍伐和恶性竞争导致市场供给远大于需求,迈索尔檀香木在中国的销售也遭受冲击。[27]受此影响,东印度公司对华迈索尔檀香木贸易日渐萎靡。然而,公司的衰落并未终结迈索尔檀香木的出口,该贸易在一波波国际檀香木浪潮中得以延续。

1831年,英国以纳加农民起义为由直接统治迈索尔,迈索尔檀香木贸易进入殖民经济阶段,迈索尔檀香资源逐渐由英国委员会操控。与此前没有规划地砍伐檀香资源不同,英印政府创造了一套具有典型殖民特征的檀香资源管理模式和市场营销模式。此后,檀香消费文化从亚洲拓展至欧美,迈索尔檀香的自然生命与文化价值被进一步塑造。

结语:

18世纪迈索尔檀香木入华贸易不仅是长时段内全球檀香文化传播和贸易网络的产物,也是英国殖民印度迈索尔地方的结果。古印度佛教文化的传播孕育了中国对檀香文化的迷恋和跨地区檀香木贸易网络。该贸易网络连接了迈索尔生产者、中国消费者和英国销售者,也影响了网络中地方的社会政治和自然资源。迈索尔逐渐成为中国人欣赏的佳品,对华檀香木贸易也成为英国重要经济来源,迈索尔地方历史也就因此被改变。虽然不能武断地将檀香木断定为英迈战争爆发的直接原因,但不得不承认,英迈对檀香资源的博弈贯穿了四次英迈战争,也始终影响着英国殖民迈索尔的策略。因此,英国与迈索尔双方的檀香互动模式颇具地方特性。它既揭示英帝国早期殖民扩张获取资源的手段,也反映当时迈索尔地方统治者通过控制本土自然资源来实现自身的政治野心。

另外,对于檀香本身而言,全球互动也改变了檀香的自然命运与价值符号。在国际市场需求旺盛之际,檀香木成为迈索尔地方与英殖民者斗争与妥协的筹码。英国东印度公司利用商贸和军事手段掠夺迈索尔檀香资源。作为抵抗,迈索尔地方统治者通过封号皇家之树和官方垄断贸易等措施强化檀香木的政治符号和经济价值。日后,迈索尔檀香的自然命运和文化价值更是被英属印度政府的林业资源管理实践、帝国生态系统改造、迈索尔地方民族主义等因素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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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Buchanan, F. A Journey From Madras: Through the Countries of Mysore, Canara, and Malabar[M]. Vol.2. London: T. Cadell and W. Davies, 1807, 536.

[24] Rice, B. L. Mysore: A Gazetteer Compiled for Government[M]. Vol.1. Westminster: Archibald Constable and Company, 1897, 419. [25]Chancellor, N. H. M. 'Mysore: The Making and Unmaking of a Model State'[J]. South Asian Studies, 1997, 1(13): 109-126.

[26] Indian Office Record. Provision of Sandalwood in Mysore [Z]. London: British Library Indian Office Record, 1916, F-4-95-1916.

[27] Indian Office Record, Despatches to Madras[Z]. London: British Library Indian Office Record, 1822, E-4-901, 696.

注释:

1本文研究的迈索尔檀香木学名为Santalum album,主要分布在印度南部。值得注意的是,人们常将檀香与紫檀混淆,但紫檀与檀香实际不同属,紫檀属于紫檀属(Pterocarpus),其心材无香气。

218-20世纪间迈索尔指代的行政地理空间颇为不同。现代迈索尔隶属于印度卡纳塔克邦(Karnataka),然而,历史上的迈索尔领土范围几乎涵盖印度次大陆西南部的大部分地区。因此,本文中迈索尔主要是指原先迈索尔王国势力范围。


本文转引自《自然辩证法通讯》2021年第43卷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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