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2023年12月19日，西方汉学界老一辈权威学者之一、国际著名的中国史学家伊懋可教授（Professor Mark Elvin，1938-2023）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对此我们表示沉重的哀悼和无比的怀念！伊懋可教授早年从事中国经济史、社会史和文化史研究，后在1990年代转向中国环境史领域，他最为中国学者熟悉的书，即是《中国的历史之路：基于社会和经济的阐释》（The Pattern of the Chinese past: A Social and Economic Interpretation）与《大象的退却：一部中国环境史》（The Retreat of the Elephants: An Environmental History of China），后者由清华大学梅雪芹教授及其团队迻译成中文，2014年由江苏人民出版社初版发行，2019年修订再版。《大象的退却》一书蕴藉深远，颇具创见，被誉为西方学者撰写的中国环境史的奠基之作。今再次推送梅雪芹教授于2016年在《人民日报》发表的《环境史研究的意蕴和宗旨——从<大象的退却：一部中国环境史>说起》一文，以此同读者共同领略该书对于环境史研究的启发意义，并怀念这位曾为中国环境史研究筚路蓝缕的老前辈、老朋友。
环境史研究的意蕴和宗旨
——从《大象的退却：一部中国环境史》说起
文 / 梅雪芹
2004年，西方汉学界一位权威学者伊懋可（Mark Elvin）出版了《大象的退却：一部中国环境史》，这一著作被誉为中国环境史的奠基之作。在书中，作者聚焦森林砍伐、战争、水利系统、景观、物种、自然观念等中国历史上的众多主题，以“大象的退却”为切入点，讲述了中华大地上人与自然共同演绎的故事，并试图回答为什么中国人会以这样独特的方式与自然互动。对于这一著作，作者自己的定位是“一部中国环境史”，但人们不禁要问，为什么“大象的退却”是一部中国环境史，而不是一部中国物种史、森林史、水利史，也不是一部经济史、自然观念史呢？这涉及环境史研究的意蕴和宗旨。
在伊懋可看来，环境史的主题是有文献证据时期人类与自然两大系统之间不断变化的关系，它所阐述的是“技术、经济、社会与政治制度，以及信仰、观念、知识和表述”等人类系统中的这些因素，与“气候、岩石和矿藏、土壤、水、树木和植物、动物和鸟类、昆虫以及万物之基微生物等”这个自然背景相互作用的故事。因此，他从大象的退却切入中国古代历史之后，书写和诠释的则是几千年来中国经济、社会和文化的节节推进与野象的步步退却之间的关系，以此分析漫长历史时期在被称为“中国”的这片土地上人与自然互动的变化及其得失。在这里，作者建构的是一个包括人类和自然两大系统复杂关联的整体综合的历史叙事和解说框架，大象的退却所映照的并非某个方面或某个门类的历史，而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整体史，称之为环境史当然也是十分恰当的。
事实上，任何环境史著作都是将一个国家或地区的历史文化置于其赖以生长发展的自然环境之中，将人与自然环境的相互作用关系贯穿于历史的变迁过程，进而绘制出历史上各区域文明盛衰和环境演变的复合图景，这是环境史研究的意蕴。而这个自然环境，在环境史论著中不仅是地理学范畴的地理环境，还是生态学范畴的生态系统。它不仅意味着被称为“中国”或“美国”的某一片国土或某一个地方，而且意味着某一块土地上人和万物生灵构成的一个“共同体”，在这个“共同体”中众生相依而存、万物休戚与共。
环境史不仅重视自然环境在历史中的地位和作用，而且关心自然环境在历史发展中所经历的变迁与所受到的冲击，简而言之就是关心大自然的命运，并试图以此激发人们对大到美丽星球、小到穷街陋巷等人类和其他生命栖居之所的关怀。这正是环境史不同于以往与自然相关的各类研究在宗旨上的区别，也是现代史学中不曾有过的一种新现象。这一现象的出现，在一定意义上意味着当代历史学者对人类活动及其影响的重新认识与审视。审视的标尺是“以自然为镜”，即以自然的变化来检视人类文化创造的得失利弊，臧否历史上人类生产生活方式及其蕴含的思想观念，乃至具体历史人物的所作所为。为了实现这样的审视，研究中学者们可能怀揣的是某一片平原、某一方土地、某一条河流、某一座山谷，抑或自己在意的某一个物种。通过考察具体实在、有个性色彩的自然之物存在状态的改变，来分析其变化的缘由，认识其变化的结果和影响，尤其是了解和反思人类在其中的作为。
一部环境史，也可视为当代历史学家在倡导可持续发展的时代条件下重新书写的文明史，渗透其中的是一种主张生态伦理的新的历史观念。它要使人们真切地认识到，人是其周围世界的一部分，不能不受大自然的制约，不能不关心伙伴之物的命运；进而促使我们更深入地思考到底应如何认识唯物史观中的“物”，又该如何理解物的存在之意义等重大问题。这里的“物”，是真实存在过或者仍然存在的山川、河流、森林、草原、天空等，它们是各地居民和各区域文明赖以为生的基础。历史上，人们对其过度开发利用，在造成土地荒芜、山泉枯竭、河流和大气污染的同时，亦产生了对人类社会自身不利的后果，引起了“自然的报复”，进而破坏了文明的根基，甚至导致了文明的衰落。这样，以主张生态伦理的历史观念书写的文明史，能够更敏锐地发现环境问题的历史真相和环境保护的意义，更周全地思考和分析文明盛衰的原由，进而更好地贡献生态文明建设所需的历史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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