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环境史作为史学研究的新领域兴起于20世纪70年代中期。环境史主要研究人与自然的互动,改变了人们对过去的思考方式,为学界提供了新的议题、研究对象、方法和资料。其研究包括三个层次,“自然”“文化”以及二者的整合。近年来,环境史方面广受关注的研究课题包括环境史与自然科学的整合、气候变化、传染病、水、城市、环境正义、物种、性、环境史的国际化等。
作者:唐纳德·沃斯特(Donald Worster),1941年生于美国加州,1971年获耶鲁大学博士学位,1989年起任堪萨斯大学霍尔美国史杰出讲席教授至退休。他是美国环境史的奠基人之一,曾担任美国环境史学会主席,代表作《尘暴:1930年代美国南部大平原》(1982)曾荣获美国史学界最高奖项“班克罗夫特奖”。他译成中文的著作有《自然的经济体系:生态思想史》《尘暴:1930年代美国南部大平原》《在西部的天空下:美国西部的自然与历史》及《帝国之河:水、干旱与美国西部的成长》。
徐露、梁晓仪、李星皓译
来源:《国际社会科学杂志》2022年第2期P58—P61
作为一个史学研究的新领域,环境史兴起于20世纪70年代中期。沃斯特教授是第一批开展环境史专业教学及科研的历史学家,成为环境史学科发展的权威见证者。在本文中,他介绍了环境史如何在美国兴起并向世界各地传播,分享了其对环境史学研究动态的观察和思考。
1974年,在流经圣安东尼奥市中心的那条河的河边,两位年轻的历史学者相约在公园长凳上碰面。约翰·奥佩(John Opie)是其中的一位,我是另一位。我们都即将参加美国史年会,那里离我们住的旅店不远。那次美国史年会孕育了一个新的学术组织,叫“美国环境史学会”(American Society for Environmental History)。奥佩是学会的主要发起人,他已于2018年去世。我们见面的时候,他就建立这个新组织向我寻求支持,我欣然同意。后来,另一位教授,密苏里州立大学的苏珊·弗雷德(Susan Flader)也加入。几个月后,美国环境史学会在哥伦比亚特区华盛顿举办了首次公众集会,吸引了不少人参加。46年后,这个组织不断发展壮大并享誉世界,还发行了一份出色的期刊《环境史》(Environmental History)。我来自南加州的荒漠,尼德尔斯镇(Needles)是我出生的地方,北美大平原上的丰美草地是我的成长之地。1971年,我从新英格兰地区的耶鲁大学毕业,在那里的学习经历让我成为一名历史学者。加州的荒漠和美国西部的草原,激发了我对环境史的研究热情。
环境史产生于美国乃至全球的特定时代。20世纪六七十年代是一个重要的历史时期。1963年,华盛顿爆发了民权运动,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发表了著名演讲《我有一个梦想》。民权运动由此诞生并不断壮大,目标是争取有色人种的平等权利。紧接着,越南战争动摇了美国的核心地位。与此同时,女权运动也如火如荼,女性寻求平等的社会地位和决定自己生活的权利。环境危机和环境运动也成为重要的社会议题。1970年,美国的一些学生组织了第一个“世界地球日”,后来发展成覆盖200多个国家的国际性运动,时间定为每年的4月22日。以蕾切尔·卡森(Rachel Carson)为代表,环境保护主义者、科学家和社会活动家开始表达对污染、辐射、物种灭绝等环境问题的深切关注。尽管我一直在谈论美国的人物和运动,但类似的事件在世界各地都发生了。
显然,我们需要一门新的历史。美国环境史学会创建之后,欧洲环境史学会(European Society for Environmental History)也终于在1999年建立。近几年,东亚环境史学会(East Asian Environmental History Association)在日本建立。如今,世界各地有上万名历史学家自称从事环境史研究。我从未想过我与约翰在公园长凳上的那次促膝长谈,能让环境史发展成如今的规模。感谢约翰和支持我们的人们,这种新的历史研究吸引了全世界的历史学家参与其中。
环境史改变了我们对过去的思考方式,提供了新的议题、研究对象、方法和资料。它是一个极其开放和“共有”(collective)的领域。“共有”意味着环境史没有严格的学科边界,也不存在绝对的标准去评判某项研究是不是环境史。总的来说,我们认为,环境史研究的是人与自然的互动。
人是文化的动物,但文化源于自然,我们的信仰、价值观、思维和感知方式与自然环境密不可分。人类的社会生活也离不开从自然环境(Non-Human Environment)中获得食物和能量。所以,伴随着自然的演化,人类与环境之间进行着交换,这一过程宛如一场双人舞,但并不总是愉快的舞动,有时也充满了冲突和破坏。很多批评环境史的人士认为,早在很久以前类似的研究就出现了,环境史的提法毫无新意。诚然,过往的研究者也曾关注一些现今环境史讨论的话题,但他们只是孤立地探讨自然、人口与土地。这些研究者主要是地理学家,特别是历史地理学家,他们的工作并不是环境史研究。很大程度上,地理学家并不研究自然环境,他们关注的是空间,而环境史关注的是自然、进化、植物、动物、土壤、水、山脉、河流、气候、大洲及海洋,所有这些东西都是具象而非抽象的。这正是地理学与环境史的差异所在。事实上,越来越多的历史地理学家开始自称为环境史学家,他们也不再只是研究空间。环境史是一个极其开放的领域,人类学家、经济学家、政府工作人员,乃至想要探究过去人与自然关系的任何人,都可以参与进来。
环境史并不是空想的研究。早在1990年,我就开始尝试确定环境史研究的层次。每一个层次都很重要,借鉴了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知识体系,因此需要不同的分析路径。历史学家需要了解这些层次之间的关联并进行整合。当然,具体如何操作并没有单一的答案,每个人的整合和关联方式各不相同。
环境史的第一个层次是“自然”。研究者需要了解过去自然环境的结构,以及环境是如何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演变的。这项工作是有难度的,我们应该学习环境史的先驱——查尔斯·达尔文(Charles Darwin)。达尔文是英国博物学者(naturalist),他的《物种起源》(On the Origin Species)一书自1858年出版后一直震撼着世界。我认为,环境史是达尔文科学和哲学革命的组成部分。
环境史的第二个层次是“文化”。它涉及人类社会与自然的种种联系。意识形态、宗教、艺术、法律,还有神话,所有这些都是人与自然共舞的一部分。环境史学者试图了解人们如何感知环境,以及人们如何受到信仰和价值观等文化因素的影响。
环境史的第三个层次整合了“自然”和“文化”。人类不仅改变了自然的面貌,也改变了人类社会内部的相互联系。最大的问题在于,在上述过程中,有些人获得了权力,有些人丧失了权力,环境史的相关研究有助于我们理解权力的分配与转移。第三个层次的内容是环境史研究的“中间地带”。在这个地带,自然与文化相遇、产生互动并塑造着彼此。
这三个层次是环境史研究的主要内容。实际上,不同的历史学家对这三个层次的侧重各有差异。
在过去数年里,环境史存在以下研究动态:
1.环境史与自然科学的整合。环境史学家向自然科学家寻求数据、视角及理论。在这个意义上,“环境史”也可以叫做“生态史”。也有人认为“生态史”的提法不够宽泛,因为环境史涉及各种各样的科学门类。环境史学家相信科学可以帮助我们了解过去,并不断整合跨学科的知识体系。
2.气候变化。环境史越来越关注气候变化及其影响,对过去的研究一定程度上能预料未来会发生什么。即便今日的情形与往日不同,我们仍可以从过去吸取经验。
3.传染病。环境史学者喜欢收集与传染病相关的资料。传染病并不是新鲜事,已经有几千年的历史。尽管如此,传染病的每次暴发都有变化,总会出现新的情况。新型冠状病毒肺炎(Covid-19)就是典型的例证,人类需要采取新的方式加以应对。
4.水。水既是自然资源,也是生态系统。环境史对水的兴趣日益浓厚,特别是海洋和河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多数历史学家只关注陆地上发生的事情,忽略了海洋。河流也成为环境史研究的重要话题,每条河流都有人与自然互动的历史。
5.城市。环境史越来越关注城市与自然的关系。
6.环境正义。环境正义是近年来才发展起来的议题。人们越来越关注社会正义(social justices)在环境方面的表达。学者们关注环境正义(environmental justice)和环境非正义(environmental injustice)的问题,例如谁造成了污染,又是谁不得不承受污染的后果。
7.物种。物种问题也是女权主义者越来越强调的。人们曾经认为只有人类是地球上真正重要的物种,而最新统计数据显示,至少有800万个物种(不包括病毒和细菌)与人类共享这个星球。它们都有各自的历史,都与人类发生互动。我们不能再认为历史只是人类内部的历史,因为人类也只是地球生命网络里的一部分。
8.性。环境史学家对性的研究非常感兴趣,特别是人类历史上有关本能、激情和生物性法则的内容。
9.环境史的国际化。传统史学是民族国家的历史,但自然要素并不遵循民族国家的边界。环境史学家试图摆脱“民族国家心态”(nation state mentality)的框架,并将历史从国家主义中解放出来,走向超国家主义(super-nationalism)。国家主义阻碍了人类对很多环境问题的思考。例如,每个国家都对气候变化负有责任,而且发达国家要承担更大的责任。如果我们只考虑本国利益,就难以共同应对全人类造成的气候问题。我在1982年发表的《没有边界的世界》中,主张历史研究需要走向国际化或全球化。
问:如何看待环境史兴起于美国?
答:20世纪70年代美国学界率先提出了环境史,有一些特殊的原因。其一,与其他国家相比,那时的美国尤其关注本国的自然遗产。其二,比起欧洲,那时的美国年轻教授拥有更多的学术自由。事实上,学者的兴趣、价值观和研究侧重可以改变历史书写和历史学的发展。
问:作为环境史学家,您如何看待实用主义?
答:我自认为是一个实用主义者,实用主义是我的基本哲学。我试图避免宗教和传统的预设(assumption)。实用主义是一种非常有趣、复杂的哲学,在19—20世纪的美国迅速发展起来。它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达尔文进化论的影响。当然,并不是所有美国人都是实用主义者,许多人有强烈的意识形态,特别是保守的宗教意识形态,这是美国文化当中一股非常强烈的思潮。
【本文转载自“中国学派”微信公众号2022年9月3日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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