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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长中心,羁縻边疆:早期政治地理模式影响下汉帝国对西域的经营与书写
来源:《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21年第6期 作者: 张瀚墨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21-12-10


作为政治地理意义上的西域早在先秦时期就开始进入了人们的视野。但对西域地区较成体系的记载却始于汉代即始自《史记·大宛列传》和《汉书·西域传》。这两篇也因此成为西域研究最重要、恐怕也是研究最多的早期文献。这些研究视这两篇文献为不可多得的客观史料从汉帝国与西域和匈奴之间的关系等角度对西域地理、历史、语言、汉代政治、行政、边疆政策、疆土意识、民族观念等众多议题展开研究不但拓展了人们对汉代西域政治、地理、民族和人口构成以及西域与汉帝国关系的认识而且加深了人们对《大宛列传》和《西域传》内容的理解。不仅如此针对《大宛列传》和《西域传》的书写体例、写作特点、相互关系以及对后来正史中关于西域政治地理书写方面影响的研究开展得也比较早成果也比较丰富。这些研究多强调《大宛列传》和《西域传》对西域地区书写的独创性重点考察汉代的拓边政策所反映的汉人对西部边疆以外的世界的想象以及汉人与这些地区交往的经验并将这些想象和经验放在汉和汉以后中央帝国经营边疆、建立和调整民族政策的历史大背景下进行评估更加突出了这两篇文献作为史料的重要价值。

与大多数研究强调《大宛列传》和《西域传》作为历史地理文献的独特性不同本文将重点放在这两个文本所反映出来的早期地理思想的延续性方面强调二者对传统政治地理空间思想的继承和发扬强调从东周晚期向早期帝国过渡时期建立起来的政治地理观念对帝国时代边疆书写的影响。选择这个角度既是为了解释这两个文本书写方式的某些不同、《西域传》正文与赞论部分所反映出的看似矛盾之处也是试图将汉人西进拓边政策放在更深远的政治地理背景下来理解从而从历史和政治地理思想的深处寻找汉人拓边的依据。下面先从讨论《史记·大宛列传》和《汉书·西域传》的内容特点入手分析其异同以及《西域传》所可能包含的矛盾和问题然后寻找这些内容与早期政治地理空间构建的联系探讨这一具有持续性影响力的政治地理观念背后的王制思想、这一思想在早期帝国的发展及其对有汉一代经营西域政策的影响进而解释过去对二传内容的研究中所发现的矛盾和问题。


一、叙述参照中心的移动与确立


从叙述结构和体例来看《史记·大宛列传》实际上是张骞和李广利的合传前半部分主要以张骞两次出使西域的路线为线索以其沿途经历和见闻为重点沿其行踪展开叙述后半部分则围绕贰师李广利西征大的过程展开以伐大功告成、打通汉使出使宛西通道结束全篇在二人传记的框架下完成了对西域各国的介绍。从内容来看《大宛列传》依次介绍了大、乌孙、康居、奄蔡、大月氏、安息、条枝和大夏等八国政治、军事、交通、物产、历史渊源以及国与国间的相互关系并述及周边的身毒、黎轩等地。当然张骞并没有亲自游历所有这些地方他第一次出使西域时只到过其中四国即“身所至者大、大月氏、大夏、康居而传闻其旁大国五六”也就是说《大宛列传》中所记张骞口中所述之西域其实是张骞亲历所见与道听途说的混合体。

《大宛列传》对西域各国情况的介绍大宛为中心向四方展开东去汉庭万里西与大月氏、北与康居、西北与乌孙、西南与大夏各两三千里。当然随着叙述的推进康居、大月氏、大夏、和安息等成为叙述的次中心但总体而言都是从大这一中心生发开去的结果。其具体叙述模式按国别和地区展开如图1所示。

与《史记·大宛列传》的体例不同《汉书·西域传》则是从西汉武帝朝始通西域开始按时间先后对西域诸国及相关事件展开叙述的。尽管学者们通常将《史记·大宛列传》看成是书写西域的滥觞、认为它为《汉书·西域传》的书写提供了范例但后者并没有把对西域的描述放进人物传记的框架内而是首先从地理角度为西域下一个定义并在此基础上展开对西域诸国地理、历史、政治、资源及其与匈奴、汉王朝、以及各国彼此之间关系的书写。尽管在具体的描述中《汉书·西域传》并没有完全按照篇首给出的定义对西域地区进行描写但这一定义首次明确地界定了西域的地理范围对后来正史西域传的书写影响很大同时也是本文研究的重点之一摘录如下


西域以孝武时始通本三十六国其后稍分至五十余皆在匈奴之西乌孙之南。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东西六千余里南北千余里。东则接汉阸以玉门、阳关西则限以葱岭


按照这一界定《汉书·西域传》里所说的西域大约指今玉门、阳关以西帕米尔高原以东天山以南昆仑山以北的区域。但是《汉书·西域传》所记内容也包含了对《西域传》明确指出不属于西域范围的康居、大月氏、安息、罽宾、乌弋山离等国的描述。这种不一致或多或少造成了对西域这一政治地理概念理解的分歧。不仅如此由于自汉代以来历代正史对西域地区描述的出入更催生了后来对西域概念理解上广、狭二义的区分广义的西域类似于《大宛列传》所说的“西北国”或“西北外国”跨越了《汉书·西域传》开篇所提的葱岭西限泛指今玉门、阳关以西的广阔地区而狭义的西域则特指塔里木盆地及其周边地区

《汉书·西域传》对其开篇所提五十多国的描述以国为单位一般包括该国王治地名距离汉都城长安里数有时包括去汉之阳关或敦煌的距离该国所有户、口、胜兵数量、职官部门与官员人数去汉都护府治的距离、去周围诸国或是重要山川的距离或有对该国风俗物产的简要记述述及该国与汉、匈奴以及周边其他诸国的关系其详略则视所记之国的大小、重要性以及材料多寡等条件而定。至于对各国记述的展开《汉书·西域传》大致遵循“自玉门、阳关出西域有两道”所说的南北两道的路线先南道从距离汉庭最近的婼羌开始路向西由近及至罽宾、乌弋山离(述及条支、靬)、安息、大月氏、大夏、康居(旁及奄蔡)等绝远之地后再沿北路折返由远及近述及大、乌孙、劫国等大小三十余国最后止于车师诸国。整个叙述太山认为可分为五个分段彼此勾连既考虑到路线的清晰也顾及叙述的方便如图2所示。

比较《史记·大宛列传》和《汉书·西域传》我们不难发现除了二传对所记西域诸国描述的详略不同二传所描述地区的侧重点差异也非常大。如图1所示张骞所述之西域除了乌孙基本上都着眼于葱岭以西既包括他亲身访历的、大月氏、大夏和康居也包括他所听到的奄蔡、安息、条枝、黎轩、身毒等五、六大国。相比而言《汉书·西域传》所描述的重心则如《西域传》开篇所言主要落在葱岭以东与玉门、阳关以西之间的狭义的西域范围

与这一点密切相关的还有二传对西域诸国与汉帝国之间位置关系描述方式的不同。《史记·大宛列传》中张骞在叙述自己所闻见的几个大国时除了表述大宛和大夏与汉朝相对位置以及去汉地的大约距离以外对其他诸国的描述均以大宛为中心展开。对大的描述在确定了“大宛在匈奴西南在汉正西去汉可万里”对其物产、人口、风俗等信息简单交代之后描述了大的四至“其北则康居西则大月氏西南则大夏东北则乌孙东则扜罙、于窴”。描述乌孙国的时候言其“在大宛东北可二千里”描述康居的时候言其“在大西北可二千里”描述大月氏的时候言其“在大宛西可二三千里”描述大夏的时候言其“在大西南二千余里”。介绍奄蔡的时候以康居为次中心言“蔡在康居西北可二千里”介绍安息以大月氏为次中心言“安息在大月氏西可数千里”介绍条枝以安息为次中心言“条枝在安息西数千里”介绍身毒则又是以大夏为次中心言“身毒在大夏东南可数千里”。由此可见《史记·大宛列传》对所述西域诸国展开的描述首先以大宛为中心但在叙述过程中转向更远的西、西北和西南诸国时则以自大延伸出来的各国为参照来依次确定所述诸国的相对位置和距离整体来看叙述的中心是随着描述对象的转移而移动的

《汉书·西域传》对西域诸国的描述模式与《史记·大宛列传》明显不同。《西域传》所描述的西域五十余国中大多以汉都城长安和西域都护治所两点为参照来确定所描述对象的相对位置和距离。有的还以阳关为参照。只有在少数几国的描述中上述几个参照点是缺席的(如图2所示)以长安、阳关和都护治所三点作为位置和距离参照的是鄯善以长安和阳关两点参照定位的是婼羌以阳关和都护治所为参照定位的是大夏仅以长安为参照定位的有安息、桃槐、乌贪离、卑陆后国、郁立师、单桓、蒲类后国和山国完全没有以上参照的包括奄蔡、渠犁、车师都尉国和车师后城长国它们的位置由邻近诸国的相对位置来确定乌垒国比较特殊因为乌垒是西域都护治所所在地与阳关的相对位置和距离已知所以乌垒本身作为一个参照点的位置也是确定的剩下的三十八国其相对位置都根据它们距离汉都城长安和西域都护治所的距离来确定。需要指出的是在缺少长安、阳关或都护治所参照的诸国中奄蔡绝远、车师都尉国和车师后城长国较近以外渠犁因为离西域治所所在地很近所以其相对位置可由乌垒距阳关的位置确定。事实上由于阳关和都护治所乌垒与西汉都城长安的相对位置和距离是已知的《汉书·西域传》所描述的五十四国中除去奄蔡绝远之地和车师都尉国、车师后城长国接近玉门和阳关其他诸国的位置大都以汉都长安和都护治所为参照来确定。西域都护设立之后治所所在地乌垒就成为西汉政治中心长安向帝国西部边疆纵深之地的延伸这就导致在《汉书·西域传》的书写中不仅隶属于都护的西域各国就连不属于都护治下的罽宾、乌弋山离、安息、大月氏和大夏等国也要参照汉帝国中心以及汉帝国管辖之下的西域的中心进行参照定位

比较以上所说《史记·大宛列传》和《汉书·西域传》所采用的不同描述模式除了详略和侧重点的不同一个明显的重要差异就是二传对所述西域诸国位置确定方式的不同简言之《大宛列传》基本以大宛为中心但在叙述的展开过程中也会采取类似于接力的方式把视角移到邻近描述对象的次中心《汉书·西域传》则将所述诸国放在汉帝国都城和西域都护治所的参照框架下来进行定位一旦叙述的中心得以确立其所述诸国即使并不都接受帝国和西域都护管辖也会成为帝国影响在政治地理空间维度向西方的延伸


二、正文拓疆修辞与赞论价值判断的矛盾


上文所说的《汉书·西域传》正文所强调的汉帝国权力中心长安和作为帝国权力延伸象征的都护治所成为被描述对象空间位置的参照点这一特点往往被看成是汉帝国疆土意识的重要体现认为这一特点表达了作者对汉帝国开疆拓土、经营西域的政治实践的肯定和赞颂。比如彭丰文就认为如果将疆土意识定义为对一个王朝疆域和领土所有权具有明确的认定和情感上的认同那么《汉书·西域传》就清楚地从政治地理角度表明张骞西使凿空西域以来经过几代皇帝对西域的经营汉朝廷很明确地视西域都护所辖区域为汉帝国领土的组成部分这一原本不受汉帝国管辖的区域在汉与匈奴两大帝国政治博弈和军事冲突的过程中最终摆脱了后者的控制而被纳入汉王朝统治的地理疆界

从汉帝国中心在《史记·大宛列传》对西域各国情况描述中的缺失到《汉书·西域传》叙述中对汉帝国都城长安和西域都护治所位置的突显在彭丰文看来体现的正是汉帝国对西域地区政治所有权的心理要求从无到有的形成过程。而这一过程与《汉书·西域传》所记录的西汉王朝经营西域、逐步建立起一套对之进行有效管理的行政体制的历史过程相符合。张骞通西域不久汉武帝在河西设置酒泉、武威、张掖、敦煌四郡之后师将军征讨大西域震恐自敦煌以西亭至盐轮台、渠犁驻士兵屯田设置使者校尉。汉宣帝时匈奴日逐王降被封为归德侯宣帝封迎接日逐王归降的汉将郑吉为安远侯并于神爵三年(公元前59年)设西域都护使之统领屯田校尉“督察乌孙、康居诸外国动静有变以闻可安辑安辑之可击击之”。郑吉为首任都护选择“与渠犁田官相近土地肥饶于西域为中”的乌垒为都护治所所在地。到汉元帝时复又增设戊己校尉屯田车师前王庭护接受匈奴东蒲类王兹力支归降并在西域辟地接纳。自此匈奴称臣汉帝国完全取代了匈奴在西域的地位

除此以外彭丰文认为《汉书·西域传》在对西域诸国的描写中有意识地区分了所描写对象是否隶属于西域都护的管辖从而明确表达了对西域政治地理所有权的心理要求。这一点《西域传》作者除了在正文中对不属都护所辖的康居、大月氏、安息、罽宾、乌弋山离逐一说明还在末尾再一次强调


最凡国五十。自译长、城长、君、监、吏、大禄、百长、千长、都尉、且渠、当户、将、相至侯、王皆佩汉印绶凡三百七十六人。而康居、大月氏、安息、罽宾、乌弋之属皆以绝远不在数中其来贡献则相与报不督录总领也


也就是说汉朝廷对隶属于西域都护诸国设置官吏进行管理按官阶高低“佩汉印绶”而对于不属于都护管辖诸国正文中也缺少设官管理方面的内容的描述。彭丰文还认为《汉书·西域传》对西域诸国作为汉帝国领土的重视也体现在它对当地地理、路程、物产、户口、胜兵等信息的关注。传文按照固定体例对所描述的对象尽量地进行成系统、标准化的记录不惜以超过整个《西域传》文本一半以上的篇幅不厌其烦地逐一列举其地理、物产、交通、职官、人口、军事等方面的信息而且《西域传》明确指出这些信息是“自宣、元后单于称藩臣西域服从”之后的产物即只有当汉帝国对广大西域地区实行有效管辖之后“其土地山川王侯户数道里远近”才变得如此“翔实”

然而令彭丰文大为困惑的是在她看来《汉书·西域传》正文所体现的作者对汉帝国拓疆西域之历史经验的肯定态度却与传末的赞论部分所反映出来的作者对此的批评态度大相径庭这就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正文与赞论部分所反映思想的矛盾和脱节

《汉书·西域传》的赞论部分大致可分为三个小节第一小节讲述的主要是西汉早期武帝朝下决心经营西域的意图。在赞论作者看来当初汉帝国经营西域的主要目的是对付其北方强邻匈奴帝国。通使西域并与之联盟是解除匈奴威胁的必要策略最符合汉帝国的利益。作者认为通使西域可以起到一箭双雕的效果一方面与西域联盟可以“断匈奴右臂”不给匈奴与西域诸国联合抗汉的机会避免同时面对来自北边和西边两方面的压力如果能成功通使西域即使西域保持中立也有利于汉帝国抗击匈奴之大业另一方面汉帝国成功地联合西域抗击匈奴还可以解除匈奴南下与威胁汉帝国西南边境的羌人结盟的后顾之忧。事实证明由于汉人成功通使西域阻断了匈奴势力向西向南延伸最后使匈奴单于由于“失援”而逃遁汉帝国成功取代了匈奴在西域地区的地位。这一小节可以看作是承接《西域传》正文思想对西汉王朝经营西域策略的总体概括

赞论的第二小节包含三层意思。第一层首先指出汉武帝向西、西南拓边的物质基础即文景之治的休养生息政策增加了人口创造了财富为武帝时期大规模的军事拓边行动提供了必要的人力财力保障。接下来作者描述了朝廷对异域宝货的贪求即成功地对西域和西南进行行政管理之后对来自征服之地的“殊方异物”的享受成为朝廷经营异域的目的。作者采用丽赋手法极尽铺陈之能事描绘出一幅令人眼花缭乱的远方异物充斥朝廷、以满足帝王后宫耳目口腹之欲的奢华景象。然而这样的穷奢极欲是有代价的远方使者奉上贡物是为了朝廷千百倍的丰厚奖赏为保证对西域和西南进行长期控制朝廷除了对臣服一方持续地物质赏赐还要耗费巨资维持汉帝国在远方的军事存在。这就必然导致朝廷“用度不足”的问题。为增加朝廷收入解决这一问题政府被迫进行财税金融改革采用对部分商品垄断经营、全方位增加税收等与民争利的手段以至于“民力屈财用竭”加之凶年则民不聊生盗贼蜂起引发了严重的国内问题。虽然最终镇压了叛乱稳定了局面但武帝却不得不对经营西域的政策进行反思和调整在晚年颁布“哀痛之诏”作出“弃轮台之地”的决定。作者对武帝晚年的政策调整还是持支持态度的这与作者在本节的第三部分所表达的意见基本符合。他认为整个西域地区从距离汉帝国西最近的龙堆到遥远的天险阻隔的葱岭其险恶的地理环境本身就限制了汉帝国在这一地区的活动因此客观上并不利于汉帝国西向拓边。这一点不但为当朝的刘安、杜钦、扬雄等有识之士所共见而且传世的《尚书·禹贡》篇早就记载正确的做法是根据距离王都的远近划分治理范围以德治天下而不是依仗皇帝的武力强制纳贡。在赞文作者眼里汉武帝以武力致贡显然有违先王今贤的远见卓识

赞论第三小节涉及作者自己时代的西域政策也大致包括三层意思。第一层承接上一节的内容从社会治理角度进一步陈述经营西域的困难。在赞文作者看来西域各国长期以来各自为政没有形成统一的政治力量因此虽然过去在名义上归属匈奴却难以在政治上将其同化因此较之匈奴汉帝国似乎更难以将西域诸国变成自己可以统帅的力量。除了要面对西域诸国在政治上一盘散沙的复杂状态汉帝国还必须要考虑到西域地区距离汉代统治中心的遥远距离空间层面的长距与阻隔无疑进一步增加了汉帝国对西域进行控制和管理的难度。第二在得之无益而弃之不损这样的情况下作者建议朝廷修炼自己之“盛德”不以将西域纳入自己的版图、甚至不以对之实行有效管辖为目的而是以建武以来东汉朝廷修己“盛德”为样板。“威德”之盛的结果是吸引西域诸国“咸乐内属”尽管像莎车和于这样的西域大国屡次请求“置质于汉”请求归都护统领但考虑到历史与现实的情况朝廷认为最合适的策略乃是羁縻怀柔因此并不急于接受其“置质”之请以实施行政管辖。本节最后一部分是对前述政策的赞扬认为当朝皇帝在处理与边疆地区关系、爱惜节省民力方面因综合了大禹、周公和汉文帝身上的优点而难以被超越。

从以上分析看来《汉书·西域传》的正文和正文之后的赞论所表达的思想似乎确实存在矛盾之处。《西域传》正文在叙述朝廷经营西域的历史以及西域诸国的信息时并没有表达出对汉朝廷经营西域政策的批评相反其书写从不同角度尤其是通过西汉权力中心的延伸为描述西域诸国确立地理参照的模式着重强调了汉帝国对西域诸国实际上的控制和管辖体现了作者对朝廷文治武功的认可传达了朝廷在经营西域过程中逐渐增强的自信心。但西汉朝廷在经营西域方面的成果在赞论中却出人意料地遭到赞论作者的批评和否定。他认为西汉帝国长期经营西虽然满足了皇帝本人对异域宝货的欲求却也因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得不偿失。在赞论作者看来由于西域诸国绝远、路险、政治上难以统一因而对中原王朝而言得之无益失之不损因此最合理的政策仍然是视西域为荒服对其羁縻笼络就足够了而不需要把它变成汉帝国的领土的一部分。这样的矛盾态度的确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三、文献中所见班固经营边疆的主张


为解释《汉书·西域传》正文叙述与篇末赞文所反映作者思想相矛盾的问题彭丰文尝试着从《汉书》创作的历史背景寻找答案。她认为对于《汉书》的作者班固和他的父亲班彪而言《汉书》就是一部当代史因此跟《汉书》的其他篇章一样《西域传》所反映的也是班氏父子对自西汉末年以来所发生事件的观点和态度。据《后汉书·班彪传》所附班固的传记班固奉朝廷之命完成《汉书》的大部分内容的时间在东汉永(58—75)和建初(76—84)之间因此《汉书·西域传》所反映的应该是从西汉末年到公元84之间朝廷的西域政策以及班氏父子对这一时期西域政策的评价。彭丰文认为由于东汉时期总体国力较弱在经营边疆方面明显力不从心因此在政策上就呈现出保守、内和不稳定的趋势。她认为班氏父子著述《汉书》的时期正是光武帝和章帝在位期间也正是东汉王朝在西域问题的处理方面消极收缩的时期班氏父子身处其自然对朝廷的政策非常了解因此也就影响了他们对《汉书》的编撰。在彭丰文看来“班固写史最初只是秉承父志但后来却是受诏修史肩负史官之责体现国家意志并需要竭力维护统治者的颜面。《汉书·西域传》篇尾‘赞论’提出的西域无用论和羁縻曲折而真实地反映了东汉王朝统治者在经略西域过程中屡遭挫折、有心无力的无奈心境。所谓西域无用论和羁縻一定程度上可以视为言不由衷之论一定意义上也是为统治者的无能与无所作为而做的粉饰之词”

彭丰文的解释为我们理解《汉书·西域传》篇末赞文提供了一个视角但这个解释本身却并非没有问题。关于文本与作者关系的问题现代文本理论和作者问题研究帮助我们认识到二者之间的复杂关系因此我们既不能简单地将文本看成是作者意图的反映也不能再武断地根据作者的生平来解读文本具体到《汉书》的形成及其编撰者班彪和班固父子情况就更加复杂。虽然班氏父子被公认为《汉书》的编撰者而且《后汉书·班彪传》中也提到他作《史记》“后传数十篇”但我们恐怕还难以清楚准确地将书中内容的归属区分开来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班固继承父志著《汉书》书未竟而身先死。根据《后汉书》班昭传里的材料班固死时《汉书》八表及“天文志”尚未完成完本的《汉书》先由班昭奉旨续编后由马融之兄马续继而成之。也就是说汉书的编撰既出多人之手且历时大大长于彭丰文所认定的建初末年下限因此如果要以《汉书》的成书时间来对应其历史背景恐怕有必要把考察的时间推后几十年而这几十年正是东汉对西域政策发生巨大变化的时期。另外《汉书》的内容并非全由班氏父子所独创真实的情况要比彭文的假设复杂得多。《汉书》中关于汉武帝及武帝之前的材料虽有增补基本上全部来源于《史记》而关于武帝之后的材料则既包括各家(包括班彪自己)所续写的“史记”篇章恐怕也参考了诸如《汉书》“艺文志”所载《汉著记》等类似于后代所说的皇帝“起居注”一类的作品鉴于其材料来源之复杂以及早期史书书写特点我们还难以将编撰者与其使用材料来源的观点和看法区分开来。最后既然《汉书》并非全由班氏父子创作而是集众人之作、经多人之手而且古书流传至今转抄致误、增删篡改的地方不一文本本身的复杂历史也增加了我们理解文本内容的难度因此就《汉书·西域传》的内容而言我们恐怕不但不能像彭文那样将《西域传》看成是东汉早期西域政策的忠实反映更不能将《西域传》篇尾赞论解释成为皇帝将其“视为言不由衷之论”甚至是“为统治者的无能与无所作为而做的粉饰之词”。

退一步讲即使我们假设《汉书·西域传》篇末赞论确实为班固所作而且确实反映了他关于西域政策的看法恐怕也不能将其理解成“为统治者的无能与无所作为而做的粉饰之词”。《后汉书·班固传》记载了东汉宗年间班固对匈奴北单于遣使请求和亲一事的态度很显然与前面提到的班固为维护朝廷颜面而曲为之说的观点不同班固不但没有违心地表达边疆经营无用论反而勇排众议从历史和现实的角度阐述与北匈奴通使的必要性

班固的谏言包括三方面的意思首先班固认为积极主动地处理与周边非汉政权的关系是西汉以来的治国传统。自汉兴到班固所处的时代汉家与边疆诸国(尤其是匈奴)的沟通和交往或有文武屈伸之别但从来没有中断过。东汉继承了西汉开辟的传统虽然在建武(25—56)末和永平(58—75)初的几年暂停过与夷的交接但时间短暂朝廷很快就恢复了与外界的交通正因此班固在本部分末尾才理直气壮地说汉与周边非汉政权的交往“未有一世阙而不修”。在这一部分班固从政策延续性的角度为当时东汉朝廷所采取的主动的夷政策提供了历史依据。

第二部分从边疆政权的角度说明与汉朝廷交往同样是夷的意愿。在班固看来代表东北地区的乌桓西域绝远之地的康居和大月氏以及北方草原的匈奴都是“自远而至”主动请求归附汉朝。这三方的归附因不是军事征服的结果而成为班固眼里治理边疆的最高境界犹如“通与神明”。如果说第一部分是从历史传统的角度立论那么这一部分就是从政治现实角度给出的补充条件二者共同构成了第三部分的充分条件。

班固在第三部分指出朝廷进行边疆治理可承西汉宣帝时期治理西域安定匈奴的事业(即五凤、甘露之后呼韩单于归顺、支单于远遁、匈奴控制的北方得以安定之事)而下可模仿东汉光武、明帝朝对边疆政权的有效羁縻政策(比如接受南匈奴降附安置于河套并设匈奴中郎将监督南匈奴诸降部等事)接受匈奴通使交往的请求利用汉朝礼仪制度对匈奴施加影响而不能仅凭猜疑就拒绝其请求。积极主动地与匈奴沟通对汉帝国而言有益无害而如果拒绝匈奴的请求则不然一旦未来北匈奴强大到对汉朝构成威胁的地步再谋求与匈奴建立联系就为时已晚了。

以上分析中我们既看不到班固在处理与边疆政权关系的论述中有任何消极保守态度也看不到他像有些学者所说的那样在掩饰朝廷的软弱无能。事实恰恰相反《后汉书·班固传》还记载了他随军征讨匈奴一事这说明班固生前就已知晓而且还亲历了东汉边疆政权政策的调整班固所见证的并不像有些学者所说的那样是朝廷一味地退缩防守的边疆政策

班固随军讨伐匈奴事发生在永元二(90)当时班固以中护军的身份随大将军窦宪出征北匈奴并代表朝廷行中郎将事出塞迎接北匈奴单于。之前在章和二(88)大破北匈奴登燕然山刻石勒功纪汉威德命班固作铭称颂。北匈奴单于兵败逃遁为保国安民提出学习当年呼韩单于前例朝拜汉皇帝但他没有亲往只派了自己的弟弟入朝于是大将军窦宪再次请求讨伐这就是永元二年的出征。一开始虽然窦宪再次答应了北匈奴单于入朝参拜汉代皇帝的请求并派班固出塞迎接但最终还是听取了南匈奴首领的建议于永元三年(91)居延塞大败北单于并灭其国。平定匈奴之后窦宪的权力达到了顶峰追随窦宪的班固也随之得到了重用如史书记载“班固、傅毅之徒皆置幕府以典文章”。这说明班固不但见证了东汉经营边疆的积极进取政策而且随军出征亲身参与了这一过程甚至他的死也跟他追随窦宪参与的这些行动直接相关

比较《后汉书》所载班固所提倡的朝廷处理与边疆关系的态度与《汉书·西域传》篇尾赞论的观点我们不难发现其中的一致性。这种一致性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首先二者均从汉朝经营边疆的历史出发考虑现实问题主张在处理汉帝国与周边政权关系时应采取的主动性原则尽管这样做需要克服路远、艰险以及边疆政权反复多变难以驯服等困难尽管这个过程并不顺利有时候需要忍辱负重、甚至付出巨大代价。第二二者都强调朝廷在处理与边疆关系时要通过朝廷的威德吸引周边政权主动归附认为俫远人致殊俗是帝国处理与边疆关系的最高境界是“国家通于神明自然之征”是朝廷应追求的最高政治理想。最后从具体的边疆经营策略层面来看要在俫远人、致殊俗的总体目标和原则下采取怀柔羁縻的手段。既然“绝之未知其利通之不闻其害”以“盛德”吸引羁縻荒远边民就既符合统治者最高治国理想也在现实层面为边疆政策的制定开拓了更多空间让朝廷根据实际情况调整战略进退自如。这三个层面的一致性当中核心的就是通过修德致殊俗、俫远人而这正是解释前面所说的《汉书·西域传》正文与篇末赞论之间不一致现象的关键所在


四、俫远人、致殊俗服制王朝地理思想


事实上突出汉王朝的文治武功以汉王朝为中心俫远人致殊俗不仅是《后汉书》所记班固言和汉书·西域传》篇末赞文的中心思想也是《汉书·西域传》正文所反映的汉王朝经营西域的主导思想是《西域传》叙述的核心所在。《西域传》正文中叙述朝廷处理与绝远政权关系的时候这一原则被特别提及

比如据《汉书·西域传》康居为西域大国因距离汉朝廷绝远不属都护。汉宣帝在位时支单于因怨恨汉王朝支持另一匈奴首领呼韩单于就杀掉汉朝使者阻断了汉与康居的交往。不久西域都护甘延寿等率兵远征康居诛杀支单于康居与汉复建交赴长安朝拜天子。但到成帝统治期间康居国王倚仗距汉辽远不再赴长安朝拜西域都护郭舜于是趁机建言断绝汉与康居的通使关系理由如下

第一康居和乌孙两国对汉王朝处理与匈奴的关系实际上起不到什么作用虽然匈奴、康居、乌孙都送质子入汉但这三国之间往来密切伺机而动汉朝廷既不能信任又不能臣役它们。第二虽然汉朝廷结交的乌孙国也屡为汉朝制造麻烦但乌孙和匈奴早就臣服于大汉“义不可距”但康居却并不属都护管辖而且以轻慢羞辱汉使者为荣康居王之所以派遣质子入汉只是为了追求商贾之利。如果这种情况下朝廷依然接纳康居质子会让“汉甚备”的匈奴颇感不平。所有这些因素都要求汉断绝康居使“以章汉家不通无礼之国”。最后断绝与康居的通使关系也为沿途为使者提供饮食等服务的汉属西域小国减轻了负担

郭舜的理由虽然很充分断绝康居使者也有实际的好处但是最后朝廷考虑到与康居通使不久而朝廷与西域的通使重在“致远人”而非其他所以最后还是采取羁縻怀柔的手段保持了与康居的交往正如《汉书》所言


汉为其新通重致远羁縻而未绝


这里《西域传》明确强调“致远人”的原则在汉朝处理与绝远之国关系时的重要意义同时也将在“致远人”原则指导下的羁縻策略合理化了

这一原则甚至在汉家经营西域伊始就确立了。比如据《史记·大宛列传》记载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归来向汉武帝讲述了他所亲历的“大、大月氏、大夏、康居”及“传闻其旁大国五六”的情况又向武帝提出了处理与这些地方关系的建议武帝的反应如下

天子既闻大宛及大夏、安息之属皆大国多奇物土著颇与中国同业而兵弱贵汉财物其北有大月氏、康居之属兵强可以赂遗设利朝也。且诚得以义属之则广地万里重九译致殊俗威德于四海。天子欣然言为然乃令骞因蜀犍为发闲使四道并出出駹、僰皆各行一二千里

上文中张骞向汉武帝的建言被武帝采纳成为朝廷经营西域的指导性纲领。张骞将西域大国分成两类一类是诸如大、大夏和安息这样的大国另一类是大月氏、康居这样的大国它们的兵力强弱不同但都贪恋汉人财物都可以通过“赂遗设利”使其朝拜汉皇帝。当然赂遗设利吸引西域诸国入朝还只是第一步真正打动汉武帝的恐怕还是接下来张骞所说的以朝廷的威仪慑服并吸引西域诸国归附的建议因为这些大国一旦归附就会让汉家“广地万里重九译致殊俗”让汉朝皇帝的“威德于四海”。正是对这一理想的憧憬促使汉武帝果断下令“四道并出”深入未知地区寻使通好展开了汉家长期经营西部边疆的序幕

《汉书·西域传》和《史记·大宛列传》所体现的汉朝廷经营西域所实行的“俫远人致殊俗威德于四海”的原则和目标与秦始皇琅琊刻石文字所传达的君临天下的思想如出一辙


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莫不受各安其宇


这里所引刻石的思想首先宣示了皇帝的权威所能影响到的空间范围即天地四方之内都归皇帝管辖。不仅六合之内的土地尽归皇帝所有土地上的一切包括人和动物皆被皇帝的德泽。这类似于张骞所说的“威德于四海”。刻石中所提及的疆土四至是相对于皇帝所据王都或者王的中心而言。而这种描述统治权威从中心向四边扩散的服化观念正像我们在较早的《尚书·禹贡》里所看到的那样

五百里百里赋纳总二百里纳铚三百里纳秸服四百里粟五百里米。五百里侯服百里采二百里男三百里诸侯。五百里绥服三百里文教二百里武卫。五百里要服三百里夷二百里。五百里荒服三百里蛮二百里流

这里所描述的五服模式也被称为中国古代理想的王朝地理观念的一部分。这一模式可以由六个同心相套的四方形来表示最里边的方形所表示的中心位置即是王或者帝都所在地从帝都的中心位置向外各延伸五百里所涵盖的土地就是服的四方边缘再向外延伸五百里就是侯服多涵盖的土地以此类推按距离王都远近继续延伸设置绥服、要服、荒服构成五服王朝地理体制体现的是五等与王都亲疏关系不同的服事与责任关系。这种服事责任关系与空间关系紧密结合描述的是一个理想的王朝统治模式即其文治武功影响所及虽然相对于中心而言渐远渐弱但通过这一层级权威扩散模式可以将中心的影响波及远方波及愈远愈能彰显“威德”所代表王权之合法性、有效性、和普适性因此使“威德于四海”就成了王朝地理模式下王权统治的最高目标。

《尚书·禹贡》所描述的五服王朝政治地理模式也略有变化地出现在《周礼》《荀子》《国语》等文献中。但是无论《周礼》中的九服还是《国语》和《荀子》所记名称略有差异的五服都与《尚书·禹贡》的五服思想一致反映的是同样的早期中国政治地理观念模式

《禹贡》五服所描述的王朝地理模式不仅仅是理想图式的反映这一模式还与九州的划分相结试图将一套理想的地理格局与现实的山川地理分布统一起来。《禹贡》的内容主要包括分州、开山、导水和五服等部分虽然只有短短不到一千二百字的篇幅却被阐发为一个涵盖了地域之分、水土之工、疆里之治、税之法、九州之贡、四海之贡、达河之道、山川之祭、六府之修、土姓之赐、武卫之备、圣教之举等多方面内容的综合性文本。因为这些内容均涉及广域王朝的缔造和发展所以《禹贡》所体现的地理思想长久以来被看作是为后来统一王朝的出现从王朝地理的角度做好了思想和理论准备。一般的古代纪行类文本主要根据旅行者的行踪、经验和见闻连缀而但《禹贡》将叙述寄托在大禹这样一位传说中经理山川、创立文明的王朝缔造者身上因此这一简短的文本便具有了非凡的人文地理意义它所描述的地理世界就成为治理与统治国家意义上的领土因此也受到了历代广域王朝统治者的重视它所反映出的政治地理思想也被后来的统治者所认同。比如《魏书·地形志》就明确指出“夏书禹贡周氏职方中画九州外薄四海析其物土制其疆域此盖王者之规摹也。”从这个意义上说《禹贡》体现的是一种来源已久的“天下”观念这种概念综合地缘与血缘所代表的统治秩序通过职贡、朝服等手段建构起一个在九州格局之上以五服远近规定朝制、突出中央之尊和向心结构、俫远人、致殊俗柔远能迩的政治地理大视野。随着《尚书·禹贡》的经典化它所传达的地理思想就被奉为王朝地理书写的圭臬深深地影响了人们对广域国家领土治理的理解。这一点我们在《汉书·西域传》中也能看到相关的明显表达

罽宾为葱岭以西距离朝廷绝远的国度不属西域都护管辖。虽然汉武帝时与汉朝建立了通使关系但凭借其远离朝廷、汉兵难至罽宾王屡次剽杀汉使之后复又遣使入朝谢罪以至于汉元帝一怒之下断绝了与罽宾的通使往来。成帝时罽宾又故技重演入朝谢罪朝廷打算通过护送罽宾使者入西域的方式缓和与罽宾的关系但谋士杜钦却劝说当时掌权的大将军王凤不要这么做他认为罽宾“有求则卑辞无欲则娇嫚终不可怀服”也正因为地处绝远所以“其乡慕不足以安西域虽不附不能危城无论归附与否对朝廷而言都没有什么益处。而且杜钦强调


圣王分九州制五服盛内不求外


杜钦这里所说的“分九州制五服”其实就是《尚书·禹贡》中核心的王朝地理思想内容。根据这一权威思想“内”也就帝王权力中心所在地因为最重要所以要“务盛内”相比而言远离中心的地带就没有那么重要。在五服的等级框架内中心的权威由内向外传播而贡赋与服从是由“外”向“内”的内则不求外。在杜钦看来入朝谢罪是罽宾应做之事如果朝廷遣使以报罽宾来使则有“求外”之嫌与《禹贡》五服王朝地理思想不符徒然将汉使陷入危险之中

以上所见杜钦所受《禹贡》地理思想的影响在《大宛列传》篇尾的“史公曰”部分也体现得很清楚“故言九州山川尚书近之矣。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早期人们对空间的想象如我们在《禹本纪》《山海经》《穆天子传》《吕氏春秋》和《淮南子》等文献里所看到的不乏对神怪妖的描述但是张骞的出使证明了早期某些想象的谬误从而验证了《禹贡》所述九州格局的信实和权威。太史公的评论从一个侧面表明张骞凿空西域的创举从现实地理层面打开了人们认识世界的新窗口并进一步肯定了《禹贡》文本及其所蕴含地理思想的权表达了史公对《禹贡》空间叙述的认同

《史记》和《汉书》对西域的描述体现的正是对《禹贡》所传达地理思想的自觉认同。尤其是《汉书·西域传》不但比《史记·大宛列传》更注重对客观而非想象的地理信息的记录而且比后者更自觉地贯穿了《禹贡》政治地理思想始终不忘在地理信息的描述中表达和强化朝廷中央与西域世界的关系。一则典型的《汉书·西域传》对西域某国的记述一般包括以下几方面的内容王治或地方权力中心名称距离汉都城及其驻西域长官府治、周围诸国王治之里数或者旅行所需天数户、口及胜兵数职官名称及人数地方物产及风习与汉王朝沟通交流的历史等。其所记国距离汉王朝及西域都护治所之里数只是大概表明西域诸国与汉王朝的位置关系至于其数字是否通过实测求得和是否准确我们不能求之过深即使有些数值与具体里数的差别很大甚至这种差异大到令人怀疑可能存在伪造某些里数的地步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因为在背后支撑这种叙述的思想是“俫远人”。对西域诸国当地风习及物产的记述也应该这样理解。事实上《汉书·西域传》对西域物产和风习等信息的记录并不均衡约数居多整体上显得比较简略、零散甚至不乏猎奇色彩但与这些信息的准确性相比更重要的是这些记录所表达的“致殊俗”的象征意义

《汉书·西域传》所表达的这种以中原汉王朝为中心、俫远人、致殊的王朝地理思想对《禹贡》所描述的服化思想的继承并非偶然二者所传达的都是体现中原王朝与边疆关系的政治地理观念背后的圣王思想。《禹贡》推崇圣王大禹“声教于四海”的成功统治表达的是前帝国时代对圣王的向往《大宛列传》和《西域传》所体现的则是帝国早期对于成圣的主动追求。从这个角度来看当汉代皇帝有意识地将古代圣王当作他们模仿对象的时候“俫远人”与“致殊俗”以求“声教于四海”就成为他们处理与边疆政权关系的重要施政目标和施政原则。汉武帝听从张骞“诚得而以义属之则广地万里重九译致殊俗威德于四海”的建议时是这样东汉皇帝处理与西域关系时“远古今因时之宜”、最后采用“羇縻不绝”的经营西域策略时也是这样


五、结论


上面的分析首先可以帮助我们解答《汉书·西域传》正文和篇末赞论所反映其作者对待朝廷经营西域政策态度不一致的问题。《西域传》正文中不见作者对朝廷的批评在赞论中则不但有直接针对汉武帝西域政策的负面描写而且作者在赞论的最后通过表扬东汉对西域诸国的怀柔羁縻来反衬西汉朝廷的用事过度。然而通过对比《西域传》篇末赞论的相关内容与《后汉书·班固传》中班固在处理与边疆政权关系问题上的主张我们发现班固并没有为了保存东汉朝廷的颜面而违心地夸赞东汉经营西域的政策相反如果《西域传》篇末赞论反映的果真是班固的思想那么我们可以说《汉书·西域传》赞论和《后汉书》班固传所反映的班固本人在处理与边疆关系问题上的态度是高度一致的我们还找不到班固违心地粉饰东汉边疆政策的证据。事实上他本人不但见证而且亲身参与了朝廷主动拓边的军事行动。

这样一来原来的问题就变成为什么班固对武帝朝拓边西域的政策持批判态度了这显然跟班固对羁縻政策的肯定有关。班固之所以支持羁縻政策与周代以来形成的五服制王朝地理观念有关这一观念所反映的理想治国模式是一个由内向外“威德于四海”进而由外而内“俫远人致殊俗”的图式。根据这一图式最理想的中央与边疆关系是边疆政权的主动归附和中央对边疆的羁縻怀柔相结合的产物。

当位居中央的朝廷由内向外扩散威德还应该遵循类似《禹贡》所描述的五服模式层级关系即帝都以外的、侯、绥、要、荒五服由于它们距离王朝中央越去越远它们与中央联系的密切程度逐渐下降提供的贡赋、服务也相应地递减。西域、西南夷等绝远之比于荒服但汉武帝贪其物产为获宝货往往连年用兵而使者往来馈赠不绝耗费巨大导致汉家腹地亏空民不聊生甚至引发社会动荡这显然是由于武帝违背了《禹贡》所描述的五服原则而导致内外关系失序的结果。这个道理班固在《汉书·西域传》赞论中引用淮南、杜钦、扬雄等的说法明确地指出来朝廷处理与边疆的关系应在《禹贡》五服的框架内内外有别致贡有序而“非上威服致其贡物也”

需要指出的是汉武帝当初听取张骞的建议经营西域并非仅仅贪图西域宝货而是也认同张骞所说的“广地万里重九译致殊俗威德于四海”的宏伟目标。但这并不是武帝遭班固诟病之处。其实班固也并不排斥在处理与边疆关系时使用武力他是在《禹贡》五服王朝地理框架内对武帝朝过度失衡的武力、处理内外层级关系的失序以及偏离原有边疆经营目标的批判

以上解释也为我们解答为什么汉武帝不惜代价两次讨伐大这一问题提供了重要线索。大家对《史记·大宛列传》记述张骞出使西域的动机为联合月氏抗击匈奴这一点没有异议但对汉武帝遣贰师将军李广利两伐大的动机则争论颇多。有人说是为了良马有人说是为了求仙还有人说为了通商为了开发西域等等不一而足。但我想在这里强调早期政治地理观念、尤其《禹贡》所表达的理想国家政治空间布局对汉帝国边疆政策的影响。这一理想的国家政治空间布局下汉武帝经营西域的目的就是广土地、致殊俗威德。派遣贰师将军伐可以看作是在追求实现这一目标的过程中发生的事件求良马、求仙、求寿、求通商等事即使真的是这一过程中武帝的具体要求也必须放在早期政治地理观念下理想统治秩序的大背景下考察才更有意义。

同样我们也可以把西域范围的界定问题放在这个大背景下进行考察。《汉书·西域传》开篇给出了一个大致的西域范围但这一界定范围要远小于正文所描述的包括葱岭以外的中亚、西亚和南亚等广大地区。这种情况造成了不少困惑学界对西域名实所指长期争论不休。为调和矛盾有学者将西域分成广、狭二义一是《汉书·西域传》开篇规定的范围即所谓的西域三十六国所在地二则是泛指阳关、玉门关以西、包括西南的广大区域。余太山从两汉对西域进行有效管辖的历史出发认为这一概念既不会在西汉也不会在东汉班固书写《西域传》的时形成。他援引《汉书·匈奴传》汉武帝前元四(公元前176)冒顿单于信中提到匈奴征服“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这条材料认为其中的“二十六国”为“三十六国”之笔误因此推定《汉书·西域传》开篇的西域概念形成于匈奴对该地区的统治时期早于汉代开始经营西域的时间

余氏的推断虽不无可能但其推断前提也不是没有问题。首先“西域”这一概念的形成未必与汉代或者匈奴对这一地区是否实行过有效管辖直接相关而是在很大程度上与汉人对该地区的地理特征以及该地区居民族属及融合程度等情况的认识相关。从《西域传》的行文来看文中所说的“西域”所指不是它与匈奴的关系而是相对于汉王朝的统治中心而言。另外我们还无法确认冒顿单于书信中提到的“二十六国”乃《西域传》中所说的“三十六国”之误。事实上匈奴从未完成过对该地区的完全控制匈奴与西域诸国的联系甚至可能比后来汉代中央与该地区的联系还要松散。考虑到这是一封写给汉朝皇帝夸耀匈奴在该地区的影响力的书信“二十六”这个数字很可能已经有所夸大

其实《汉书·西域传》的编写者可能未必十分看重篇首所提及的西域界定范围与实际描述地区范围之间的偏差和出入。关于这一点一个很有说服力的例子就是《后汉书》在对《汉书·西域传》篇首“西域”概念的承袭。《后汉书》对西域的界定与《汉书·西域传》的界定大致相当但《后汉书》实际描述的西域范围甚至超过了《汉书》所载将意大利半岛和地中海东、北、南沿岸地区也包含在西域的范围之内了。这种明显的不一致显然系由编纂者对材料的取舍所致编纂者看重的不是界定的准确与否也不是界定范围与实际描述范围的严格对应而是选择对特定材料权威性的服从以及对《西域传》书写体例的继承选择从王朝地理观念的角度对突出中央与边疆关系的写作原则的遵从。因此要理解汉人对西域概念的界定我们不应脱离汉代边疆书写的具体语境对材料进行过度解读。

最后我们也可以从早期理想政治空间构建的角度来解释一下为什么《史记·大宛列传》和《汉书·西域传》在叙述西域诸国的位置时采用了不同的参照《史记·大宛列传》在描述各国位置的时候所采用的参照国并不固定而是随着被描述国位置的改变而改变参照《汉书·西域传》则不同描述国通常都是通过西汉都城长安、西域都护治所乌垒、有时候还包括汉帝国西部边关阳关或玉门来确定位置的。叙述参照地从移动到确定不应该仅仅被看作是张骞出使西域和书写《汉书·西域传》这两个时间点的对应把这两点看作是一个过程的两端似乎更有助于我们认识这种不同。这个过程是西汉一代经营西域的过程同时也与汉和匈奴长期博弈拉锯的过程密切相关。当张骞向汉武帝描述他所亲历诸国及其旁之邻国的时候西域基本上完全受制于匈奴还没有建立起与汉帝国有效的官方联系所以张骞描述这些地区的位置时都是根据其所邻政权的位置来描述的。但到了宣帝、元帝之后经过半个多世纪的经营西域尽归都护统领都护则直接归朝廷管辖所以被描述西域诸国的位置就由汉帝国权力的中心(即帝都长安)以及次中心(即都护治所)来确定。从这个角度来看以上所述西汉一代经营西域的过程标志着“俫远人致殊俗威德于四海”目标的实现是中央在西域地区实力和权威的展示也是汉帝国对治理疆土、处理中原与边疆关系过程中自信心逐渐增强的体现。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在早期史书中看到的西域既是一个空间概念也是一个时间概念时间和空间都是我们理解这一历史地理概念的不可偏废的维度而在这一时空框架中我们不仅能够看到汉帝国与周边政权尤其与匈奴和西域诸国之间地缘政治、外交关系以及文化与商贸交往等方面一直处于变化状态的紧张关系而且我们也可以从历史书写者的视角看到这种紧张关系背后汉帝国所继承的传统的理想政治图式和思想表达看到这一想象的政治思想建构对现实政治实践的持续影响和作用


(本文原刊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21年第625-40页,文中原有注释,引用请务必参考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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