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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塑“瀚海”——唐代瀚海军的设立与古代“瀚海”内涵的转变
来源:《中国史研究》2022年第2期 作者: 刘子凡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22-07-31


“瀚海”是中国古代重要的边疆地理概念。汉代以来的文献中不断提到“瀚海”,但关于其具体所指却有着戏剧化的差异,有湖泊、山脉、沙漠等多种截然不同的记述。近代以来对于“瀚海”的研究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贝加尔湖、呼伦湖—贝尔湖、达来诺尔湖、天山北麓的湖泊沼泽、杭爱山、沙漠、渤海等说法。可以说“瀚海”是中国古代边疆地理概念中最为扑朔迷离的一个。王子今试图融合诸说,提出“瀚海”是形容西北及北边似大海四际无涯的草原荒漠地貌。其说并未区分不同时期“瀚海”语义的差别,实际上有不少学者指出“瀚海”概念曾有明显的转变,两汉至南北朝时期瀚海是指贝加尔湖或其他大型水体,至唐代“瀚海”出现了指代的宽泛化倾向,明清时期则是普遍将“瀚海”与荒漠等同起来。

不过关于“瀚海”内涵转变的原因,尚未见有完满的解释。安介生利用历史地理诠释学的方法,梳理了历史时期对于“瀚海”及蒙古荒漠地区的认知进程,提出宋明时期“瀚海”有了指代荒漠的趋向,主要是因为宋代无北征大漠之举以及明代“九边”内外的隔绝,由此产生了对蒙古荒漠地区认知的“迷失”与倒退。这一说法恐怕并不准确,诚然中国古代对于北方草原的经略确实存在阶段性,但这并不足以造成边疆知识的彻底断裂和根本性扭转。实际上这一现象形成的背后有着很强的制度性因素,唐代以征行瀚海之意在北庭设立瀚海军,在汉唐时期传统的漠北“瀚海”概念之外,又重塑了一个专指瀚海军的西域“瀚海”。后人不知其制度渊源而以西域大沙海比附,从而造成了“瀚海”从水体向沙漠的转变。本文即拟以北庭瀚海军的设立和影响为核心,阐释“瀚海”的内涵从湖泊被重新塑造为戈壁沙漠的历史过程,以窥见行政建制命名等制度性因素对古代知识系统和世界认知的影响。


一、漠北“瀚海”:汉唐时期以“瀚海”为湖泊的普遍认识


“瀚海”原作“翰海”,最早见于《史记》。汉武帝元狩四年(119),大将军卫青与骠骑将军霍去病分兵出击匈奴,大获全胜。《史记·匈奴列传》载:“骠骑封于狼居胥山,禅姑衍,临翰海而还。”《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亦载:“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翰海。”《汉书》的《霍去病传》和《匈奴传》记载与此大致相同,值得注意的是在《汉书·叙传》中有“饮马翰海”之语,可见班固认知中的“翰海”是大型水体。关于《史记》中的“翰海”,后代又多有注解。南朝宋裴骃《史记集解》有:“如淳曰:‘翰海,北海名。’”又载:“张晏曰:‘登海边山以望海也。’”唐司马贞《史记索隐》有:“崔浩云‘北海名,群鸟之所解羽,故云翰海’。《广异志》云‘在沙漠北’。”唐张守节《史记正义》曰:“翰海自一大海名,群鸟解羽伏乳于此,因名也。”虽然这三家注中所引如淳、张晏、崔浩等人观点略有差别,但都将翰海视为北方的湖海,《广异志》更是直言其在漠北。此外,西晋张华《博物志》载:“汉使骠骑将军霍去病北伐单于,至瀚海而还,有北海明矣。”唐代《初学记》亦据《汉书》云:“按北海,大海之别有瀚海。”也都是将霍去病所达之翰海与北海联系起来,当然这里的北海应是泛指位于北方域外的大型湖海,翰海是其中之一。

汉代以后的文献中皆称之为“瀚海”。北魏时期对于瀚海的位置有了更加具体的描述。《魏书·蠕蠕传》载:“随水草畜牧,其西则焉耆之地,东则朝鲜之地,北则渡沙漠,穷瀚海,南则临大碛。”则瀚海似是在大漠之北。然而,同传在记述神䴥二年(429)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北伐柔然的事迹时又提到:“分军搜讨,东至瀚海,西接张掖水,北渡燕然山,东西五千余里,南北三千里。”这里的瀚海看起来应是在今蒙古高原的东部地区。内田吟风即指出两处“瀚海”的记载可能是指不同的地理景观,第一处是指今贝加尔湖,第二处是指今达来诺尔湖。安介生也同意两解之说,认为分别是指贝加尔湖和呼伦湖-贝尔湖。更加明确的记录是《太平寰宇记》所引《入塞图》,其中记载了自晋阳分别经怀荒镇和沃野镇两条路抵达瀚海的里程。岑仲勉认为《入塞图》形成于唐代。不过从地名来看,其记载的内容应当是反映了北魏以来对于北行路线的一些认识。其中沃野镇一路记载:“又直北三千里至燕然山,又北行千里至瀚海。”既然瀚海在燕然山之北,从地理位置判断大概是指贝加尔湖。不过《魏书》中又有于巳尼大水,亦称为北海,其与瀚海的关系尚难辨明。至少可以肯定的是,北魏时期的瀚海还是指北方域外的大型湖泊。

唐朝对于作为地理景观的“瀚海”的认识也是非常清晰的。贞观年间魏王李泰曾主持编修《括地志》,其书已佚,所幸唐慧琳《一切经音义》中引有《括地志》关于瀚海的记载:


瀚海,上寒干反。案《括地志》云:小海名也,在流砂大碛西北,同罗、突屈西北数百里来,南去长安五千三百里。秦筑长城,经此海南,东西长亘匈奴,中有数河水流入此海,独逻河、悉陵河、金河等并流入焉。北庭有瀚海镇,取此为名也。


其中提到的“瀚海”显然是一处长亘在匈奴故地的巨大水体,又有多条河流汇入。关于其地理位置,《括地志》说是在“流砂大碛”和“同罗、突屈”西北。“突屈”即突厥,“同罗”则是漠北铁勒部落之一。大致可以理解为瀚海在突厥、同罗等漠北主要部落之北。由此来看,“流砂大碛”应当也是指北方的大漠,而非唐朝文献中一般所指的莫贺延碛等西北地区沙碛,毕竟莫贺延碛距离同罗等部过于遥远。而这里出现的“悉陵河”应是唐代文献中的娑陵水,即今色楞格河。“独逻河”或称独乐河,应即今土拉河,该河即是经鄂尔浑河、色楞格河注入贝加尔湖。结合“东西长亘匈奴”的描述,可以判断唐初《括地志》中的“瀚海”明确是指今贝加尔湖。

此外,《旧唐书·天文志》中有:


又按贞观中,史官所载铁勒、回纥部在薛延陁之北,去京师六千九百里。又有骨利干居回纥北方瀚海之北,草多百药,地出名马,骏者行数百里。北又距大海,昼长而夕短,既日没后,天色正曛,煮一羊胛才熟,而东方已曙。


这是唐代关于北方地理概念的一个有趣的描述:在漠北诸部中铁勒、回纥在薛延陀之北,而瀚海在回纥之北,骨利干又在瀚海之北。在这一套地理认识中,瀚海之北实际上还有大海,而且唐人已经了解到接近北极附近的极昼现象。结合今日的地理知识来看,这里的瀚海显然也是指向贝加尔湖。《旧唐书·薛延陀传》载贞观时期薛延陀一度“建庭于都尉揵山北,独逻河之南”,“东至室韦,西至金山,南至突厥,北临瀚海”。其中关于瀚海与薛延陀、独逻河的记述,与前引《括地志》《旧唐书·天文志》皆相符合。又唐后期李筌所著《太白阴经》中也有关于瀚海的记载:


北庭都护……北抵播塞厥海、长海、关海、曲地,以突结骨部落置坚昆都督府,管拘勃都督府,为独龙州,北抵瀚海。


北庭都护府位于今天山北麓,坚昆都督府则是在回纥部之西北,也在漠北一带。根据这里提到的自北庭北行的路线,瀚海无疑也是在漠北了。

总的来看,自汉代至唐代正史及地志中记载的作为地理景观的“瀚海”,大体上都是指漠北的大型湖泊,无论是其作为水体的地理面貌还是位于北方的大致方位,都是很清楚的。南北朝至唐初文学作品中的瀚海,大致也都是水体的面貌。这应该是代表了这个时代对于地理景观上的“瀚海”的普遍认识。


二、以海为名:唐代瀚海军的设立及其与漠北瀚海的关系


随着贞观年间不断取得对外军事胜利,唐朝在北方突厥、铁勒等部广设羁縻府州,并以瀚海等北方域外的地理景观来命名。其中,贞观二十一年(647)唐朝于回纥部设立的羁縻府州即名为瀚海都督府,自然是取自漠北的瀚海。由于受到突厥侵袭,瀚海都督亲属及一些回纥部众于武周长寿三年(694)迁徙到河西的甘州、凉州一带,瀚海都督府也随之侨置此地。根据西安出土《回纥琼墓志》,瀚海都督回纥琼还曾参与平定安史之乱。不过随着留在漠北的回纥强势崛起成为草原新霸主,瀚海都督府的地位明显衰落。此外唐高宗时还在漠北设立过瀚海都护府,但不久即改名为安北都护府。无论是瀚海都督府还是瀚海都护府,最初设立之地都是在漠北,其名称显然也是来自漠北的瀚海。值得注意的是,瀚海都督府迁徙到河西,导致了“瀚海”作为行政建制名称第一次脱离了漠北。不过真正对“瀚海”内涵转变产生主要影响的是北庭瀚海军的设立与发展。

瀚海军驻地在北庭都护府,即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吉木萨尔县北庭故城遗址,其前身为武周长安二年(702)设立的烛龙军,长安三年改名为瀚海军。然而一个设立于西域地区的重要军镇,为何会以“瀚海”为名呢?先来看瀚海军前身烛龙军的命名。“烛龙”最早见于《山海经》,其书《大荒北经》载:“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是烛九阴,是谓烛龙。”又《海外北经》载:“钟山之神,名曰烛阴。”则在《山海经》的地理系统中“烛龙”应在西北。不过汉代《淮南子》中已称:“烛龙在雁门北。”《水经注》中亦有“南径钟山,山即阴山”之语,由此看来“烛龙”又似在北方的雁门与阴山之间。在唐代“烛龙”被明确看作是北方的代表,东都宫城乾元殿的北门即名为烛龙门。更值得注意的是,贞观二十二年(648)唐朝一度从设于漠北回纥部的瀚海都督府中分出数州,其中在回纥东北俱罗勃部所置的羁縻州即名为烛龙州。联系到回纥部的瀚海都督府,唐代北庭军镇名称中的“烛龙”与“瀚海”,显然都是与漠北回纥及其周边部落有关。

北庭的军镇取名于漠北,实际上是其经营北方草原战略的体现。唐高宗龙朔元年(661),回纥联合同罗、仆固等部犯边,唐朝在次年才重新平定铁勒诸部。这次战乱影响甚广,根据吐鲁番出土《唐龙朔二、三年西州都督府案卷为安稽哥逻禄部落事》文书,位于金山(今阿尔泰山)一带的哥逻禄部就是受回纥等部影响而南迁到天山北麓的庭州附近,由于当时庭州力量薄弱,需要由西州都督府与漠北的燕然都护府来协商解决哥逻禄部落的安置问题。这已经显示出天山北麓地区与漠北草原的局势有着很强的关联性。庭州一带也是北方草原进入西域的重要通道,随着突厥汗国的复兴,庭州开始具有了从西面钳制突厥的重要战略地位。垂拱元年(685),铁勒再次出现动荡,唐朝就曾命田扬名率金山道西突厥兵从西面进军征讨。可见虽然地理上相隔遥远,但从唐朝当时的政治军事形势来说,位于西域的天山北麓地区却是与漠北草原有着直接的联系。

作为军镇的瀚海军,其名字很可能就是直接来自于此前针对北方草原的行军。长寿三年三月,武则天下诏大举征讨突厥。《新唐书·突厥传》载:


武后以薛怀义为朔方道行军大总管……率朔方道总管契苾明、雁门道总管王孝杰、威化道总管李多祚、丰安道总管陈令英、瀚海道总管田扬名等凡十八将军兵出塞。


这次征讨突厥的十八将军中,就有瀚海道总管田扬名。我们无法确知田扬名当时的具体官职,但《旧唐书》载其曾任安西都护,联系到前述其率领金山道西突厥兵的事迹看,田扬名的瀚海道行军是从西域出兵大致是没有问题的。根据《资治通鉴》所载,此次征行很快就因为突厥撤兵而终止。然而在同年八月,朝廷“以王孝杰为瀚海道行军总管,仍受朔方道行军大总管薛怀义节度”。大致以瀚海道行军为名的战略筹备至少延续了五个月。吐鲁番出土《武周天山府下张父团帖为新兵造幕事一》文书中有:“被瀚海军牒,准□□西州诸府兵幕回日却内()”,其书写时间大致在载初元年(689)至久视元年(700)间。这里出现的“瀚海军”应当就是指田扬名、王孝杰先后率领的瀚海道行军。

唐代行军皆称为“某某道行军”,这种以行军路线命名的方式,有时是以出发地点为名,但很多情况下也会以征行目的地为名。例如,唐朝永徽二年(651)征讨西突厥时有弓月(今新疆伊宁附近)道行军,龙朔元年(661)征伐高丽时有平壤道行军,咸亨元年(670)薛仁贵出征吐蕃为逻娑(今西藏拉萨)道行军等。如上文所述,唐初是很明确地将“瀚海”看作漠北的地理景观,那么武周时期征讨突厥的瀚海道行军,实际上也是以征行的目的地来命名。可见,作为瀚海道行军筹备地点的庭州、西州等地,只是因这样一种特殊的行军命名方式,才与瀚海实际所在的漠北联系起来。

另外,高宗、武后时期是唐代军事制度发生转变的关键时期。唐初以行军为主,战争结束后临时集结的兵士就散归各处。而自高宗时代开始,唐朝面对吐蕃等劲敌难以靠行军取得决定性胜利,只得转而不断加强边疆长期驻防的兵力,从而逐渐形成以军镇为主的形势。一些最早出现的军镇很多都是由行军长期驻扎而形成,如陇右最早的军镇河源军就是来自河源道行军,河西最大的军镇赤水军可能也是源自赤水道行军,而河东的天兵军在武周时期也是行军而非军镇。在此背景下,设立于北庭的军镇瀚海军,很可能也是取名于瀚海道行军。从烛龙军很快改名瀚海军,或许也是朝廷考虑到了这种延续性。

瀚海军设立之后成为天山东部地区的军事中心,北庭节度使设立后瀚海军更是成为其核心力量,在唐朝经营西域及北方草原的战略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通典》载北庭节度使“防制突骑施、坚昆、斩啜”,其中的“坚昆”指置于漠北结骨部的坚昆都督府,而“斩啜”即是指突厥可汗默啜,这也体现出北庭东向防御突厥等草原部落的战略地位。又前引《太白阴经》将通瀚海的道路记录在北庭都护府条目下,也反映出以北庭经略漠北瀚海的意图。由此来看,设立于北庭的军镇以瀚海为名,还是保留了希望统御或威慑漠北的遥远意向。但相比于瀚海道行军,瀚海军名称中的“瀚海”又失去了行军目的地那种直接联系。由此,唐代作为军镇名称的“瀚海”与作为实际地理景观的“瀚海”开始出现地理位置上的分离。


三、西域“瀚海”:因瀚海军省称而造就的另一个“瀚海”


玄宗时代唐朝在西域的统治达到全盛,北庭节度使和瀚海军的影响力也与日俱增,俨然成了唐朝经营西域的“地理坐标”之一。此时也开始出现把瀚海军省称为“瀚海”的现象。张九龄草拟的《敕突厥可汗书》中提到:“儿若总兵西行,朕即出师相应,安西、瀚海,近已加兵,欲以灭之,复何难也?”这里是唐玄宗希望拉拢突厥以对付突骑施。唐朝在西域设有安西、北庭二都护府,此敕中的“安西”无疑是指安西都护府,那么与其并列的“瀚海”应当就是指北庭都护府的瀚海军。中唐时人沈亚之《陇州刺史厅记》中有:“昔制戎于安西、瀚海之时,而陇、汧去塞万三千里。”这里的“安西、瀚海”与上文所引张九龄草拟的敕书一样,也是指安西都护府和北庭的瀚海军。

需要顺带一提的是,岑参在天宝末年曾任北庭节度判官,其诗词中见有两处“瀚海”。一是《陪封大夫宴瀚海亭纳凉》,其中的封大夫即北庭节度使封常清,一般认为这里的“瀚海亭”可能就是因瀚海军而得名。另一处是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诗中的名句“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关于这里的“瀚海”,学者们众说纷纭,有大沙漠、杭爱山、天山阴崖(险隘深谷)、天山天池等多种说法。笔者以为,岑参此处所言“瀚海”可能并非实指北庭附近的某处地理景观。唐代诗人喜好“以汉代唐”,例如岑参诗中反复出现的“轮台”只是用了汉代轮台的意象,诗词描述的场景都是在唐代的北庭城而非轮台县。又如其《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诗中有“三军大呼阴山动”,阴山在漠南草原,即北庭之东,封常清自北庭西征不会到达阴山,这里也只是借用汉代典故。由此来看,“瀚海阑干百丈冰”中的“瀚海”或许也只是诗人运用的文学意象,而不必详究。

敦煌所见晚唐五代归义军时期文献中,也见有称瀚海军为“瀚海”的现象。敦煌莫高窟《唐宗子陇西李氏再修功德记》碑文中有:“殄劲寇于河、兰,馘獯戎于瀚海。”这是在赞颂归义军节度使从吐蕃手中收复河陇的功业,其中的“河、兰”是指东面的陇右河州、兰州,那么与之对应的“瀚海”应当就是西面的瀚海军。这一点在时代稍晚的《龙泉神剑歌》中体现得更加明显,此歌见于敦煌藏经洞所出P.3633v文书,作于唐末五代之际的西汉金山国时期,歌辞中有:


神剑新磨须使用,定疆广宇未为迟。东取河兰广武城,西取天山瀚海军。

北扫燕然□岭镇,南尽戎羌逻莎平……北庭今载和□□,兼获瀚海与西州。


很明显,这里的“瀚海与西州”中的“瀚海”,就是“西取天山瀚海军”中的瀚海军。

从上述例子可以看出,玄宗时期以后唐人在很多情况下会将瀚海军直接省称为“瀚海”。由于瀚海军位于西域,当将其简称为“瀚海”时,也必然会造成另一个有别于漠北“瀚海”的西域“瀚海”。不过在唐人的意识中,此一西域“瀚海”的指向性是十分明确的,就是指作为军镇的北庭瀚海军,大致是没有与作为地理景观的漠北瀚海混淆。

不过即便唐人能够清楚地区分瀚海军与漠北的瀚海,西域“瀚海”概念的出现还是使得“瀚海”一词开始具有了表征西方的意义。如沈亚之《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策》中有:


自瀚海已东神乌、燉煌、张掖、酒泉,东至于金城、会宁,东南至于上邽、清水,凡五十郡、六镇、十五军,皆唐人子孙。


其中的“瀚海已东”之地皆是河西、陇右诸州,那么应当还是指北庭瀚海军以东。这里的“瀚海”就被作为一个西部边疆的地理标志。又如敦煌P.2555“陷蕃诗”写卷中《秋中霖雨》一诗有:“西瞻瀚海肠堪断,东望咸秦思转盈。”陈国灿指出此诗的作者为公元910年奉命出使吐蕃的西汉金山国人,他被吐蕃拘禁于陇右的临蕃城。此诗大致就作于其出使羁旅之中,“瀚海”与表示关中的“咸秦”相对,也是代表了一种西方的意向。总之,随着唐代瀚海军的崛起,“瀚海”一词也逐步分化出了西域“瀚海”的说法。


四、由海到沙:近古“瀚海”与沙海景观的混同


汉唐时期的文献中,似未见有非常明确的以瀚海指代沙漠的例证。及至宋代才见有以“瀚海”或“旱海”来指代宋初灵州以南的沙碛。安介生认为宋代“瀚海”与“旱海”可以相互取代。然而叶凯通过详细考证指出,宋代指代灵州沙碛的“瀚海”原本皆作“旱海”,宋人对其区分是较为明确的,后世传写讹误导致“旱海”误作“瀚海”。叶凯的说法应该更符合宋代的情况,如《宋史·乐志》所载“淳祐祭海神十六首”中就有“北海位奠玉币,《瀚安》:瀚海重润,地纪亦归”。说明宋代还是有以瀚海为北海的观念,后代讹改“旱海”为“瀚海”可能是在普遍以“瀚海”泛称沙漠的明清时期。

蒙元时期“瀚海”重新成为文献中常见的地理概念。刘郁《西使记》云:“自和林出兀孙中,西北行二百余里,地渐高。入站,经瀚海,地极高寒,虽酷暑,雪不消……今之所谓瀚海者,即古金山也。”从刘郁的行程看,其所谓“瀚海”大致是指自今杭爱山至阿尔泰山的广袤山地。王恽《玉堂嘉话》更是明确指出:“瀚海,桁海。”应是指杭爱山。但是在耶律楚材《西游录》中,“瀚海”又呈现出不同面貌。其文曰:


金山之南隅有回鹘城,名曰别石把,有唐碑,所谓瀚海军者也。瀚海去城西北数百里。海中有屿,屿上皆禽鸟所落羽毛也。


耶律楚材提出在别石把城(Beš-baliq,即唐代北庭瀚海军之地)西北别有一瀚海,明显是指某一大型湖泊。其所谓禽鸟落羽之说,应是本自前引崔浩“群鸟之所解羽,故云翰海”的注文,但他叙述瀚海在北庭西北数百里,未知本自何处,或许是来自当地所闻。按元人对于瀚海军有明确的认识,有时甚至直接以瀚海军代称北庭之地,如《元史·阿喇勒乌苏》所载“从帝亲征,既破瀚海军,又攻轮台”云云。或许正是因为受了瀚海军置军西域的误导,耶律楚材认为作为地理景观的瀚海应与瀚海军同在西北。唐人遗留下来的两个“瀚海”的问题已经开始造成了地理景观的混淆。

明朝永乐年间陈诚等人出使西域诸国,陈诚记录的此行见闻,直接引发了将西域“瀚海”等同于沙海的转变。陈诚《西域番国志》中载:


鲁陈城,古之柳中县地,在火州之东,去哈密约千余里。其间经大川,砂碛茫然,无有水草,头疋过此,死者居多。若遇大风,人马相失。道傍多骸骨,且有鬼魅,行人晓夜失侣,必致迷亡,夷人谓之瀚海。


鲁陈城即唐代柳中县,在今吐鲁番地区的鲁克沁,其东南即今库鲁克塔格沙漠。在维吾尔语中,“库鲁克塔格”意为“干燥的山”。陈诚很明确地记载,明初当地夷人将这一片沙漠称之为“瀚海”。而此前与当地相关的文献中从未见有这种称呼。吐鲁番出土高昌国时期文献中见有“守海”之说,如《建□某年兵曹下高昌横截田地三郡为发骑守海事》文书。一般认为其所守之“海”为沙海之意,即是指库鲁克塔格沙漠,由此向东南可通到敦煌。唐代称之为“大海道”,敦煌P.2009唐代《西州图经》中即载有“大海道。右道出柳中县界,东南向沙州一千三百六十里,常流沙,人行迷误”云云。唐代《元和郡县图志》更是明确记载柳中县东南有“大沙海”,这应是对这片沙漠的官方称呼。总之,无论是高昌国时期的“守海”还是唐代“大海道”“大沙海”,皆未见有称“瀚海”者。宋代王延德出使西域,《宋史·高昌国传》中记载了其经伊州至高昌的行程,也未提到此沙漠为“瀚海”。由此看来,陈诚的这一见闻应是当地土人的讹传。

如前文所述,汉唐时期作为地理景观的瀚海一直是指漠北的大型湖泊,唐代才分出一特指瀚海军的西域“瀚海”。然而后代人可能并不理解瀚海军军名的寓意是征伐漠北瀚海,误以为西域必定有“瀚海”地理景观才会以“瀚海”命名军镇。前引耶律楚材《西游录》中关于西北湖泊“瀚海”的说法,应该就是这种情况的反映。陈诚所谓夷人将大沙海称为“瀚海”,大致也是如此。按唐代大沙海在西州,刚好属于北庭节度使的军事管辖范围之内。由此来看,将大沙海比附为“瀚海”,就是与瀚海军有关。一种可能是当地人不知瀚海军原意,用大沙海来比附“瀚海”。另一种可能是当地人表达的是类似“旱海”的意思,而陈诚误以瀚海军之“瀚海”来比附。无论如何,是明代对于西域“瀚海”概念的延伸才最终导致其与西域的地理景观相混淆。

陈诚的记述影响极为深远,明代官修的《大明一统志》中就直接沿用了这一说法,云“瀚海,在柳陈城东地,皆沙碛,若大风则行者人马相失,夷人呼为‘瀚海’”。以“瀚海”为大沙海就成了明代的官方说法。按照这样一种认知,“瀚海”应当是特指今吐鲁番东南库鲁克塔格沙漠这一片较小的区域。但若是不明了漠北、西域两“瀚海”之别,认为只存在一个瀚海,就很容易产生疑问。如明代学者周祁就质疑晋代张华《博物志》以“瀚海”为北方海水,而不知“瀚海”为火州柳城之沙碛。可见,在“瀚海”沙漠说流行的情况下,汉唐时期普遍认知中的北方湖泊说开始受到质疑。清代学者更是由此推广延伸,将蒙古戈壁也称为“瀚海”,并将其作为内、外蒙古的界限。这实际上是将西域“瀚海”演化出的讹误与漠北“瀚海”的地理方位嫁接,混合成了一种全新的认识。乾隆时官修的《御批历代通鉴辑览》中对“登临瀚海”做注曰:“在苏尼特之北,喀尔喀之南,其西接伊犁界。”

这一“瀚海”区域为内、外蒙古间广阔的荒漠地区,亦即汉唐时期区隔漠南、漠北的大漠。此书为乾隆皇帝御批,在当时影响极大,“瀚海”指蒙古戈壁沙漠遂成为清代官方定论。在清代各种官修文献和史地学者的研究著作中,也大都将蒙古荒漠称为“瀚海”。至此,“瀚海”的内涵也完成了从指代湖泊到指代戈壁沙漠的转变。


五、结论


“瀚海”作为一个自汉代一直沿用到清代的边疆地理概念,在两千多年的历史长河中,其内涵发生了明显的重塑现象。在汉唐时期,文献中所见作为地理景观的“瀚海”都是指漠北的大型湖泊,而且很多情况下明确指向贝加尔湖。唐初在漠北回纥部置瀚海都督府也是这一认识的延续。武周时期曾以征伐瀚海为名筹备瀚海道行军,此后在北庭设立的军镇因之而名为瀚海军。随着瀚海军影响力的扩大,出现了瀚海军省称“瀚海”的现象,于是又分化出了西域“瀚海”。明代将特指瀚海军的西域“瀚海”与西域大沙海混同,清代又将“瀚海”定为蒙古戈壁,最终形成了“瀚海”专指戈壁沙漠的内涵转变。

纵观重塑“瀚海”内涵的历史过程,可以清楚地看到制度因素对于古代知识系统和世界认识所产生的影响。安介生将“瀚海”内涵的转变归结为后代对蒙古荒漠地区认知的倒退与“迷失”。然而如果以陈诚记述夷人之说为标志,直接导致“瀚海”内涵由湖泊变为沙漠的触发点是在西域,而非蒙古地区。如上述汉代到北魏再到唐代,对北方的经营也是阶段性的,但是对于“瀚海”地理景观的认识并没有太大变化。真正引发“瀚海”内涵转变的是唐代北庭瀚海军的设立,后代人在不理解唐代军事制度的情况下,就很容易出现以西域地理景观随意比附的现象。这与其说是对地理认知的迷失,不如说是对前代制度认知的迷失。总之,通过对“瀚海”内涵的考察,可以看到制度因素对古人认知世界的影响可能会比我们此前想象的更加深入,或者说制度变迁也应当成为观察中国古代思想文化演进的重要载体。



(本文原刊《中国史研究》2022年第2期第91103,文中原有注释,引用请务必参考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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