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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晋士人的风土阅读与故国认知
来源:《历史研究》2022年第5期 作者: ​魏斌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23-01-31

永嘉之乱后建立于江南的东晋侨寓政权,在中国历史中具有颇为特殊的意义。黄河流域传统政治、文化重心区,历史上首次被匈奴、鲜卑、、羌等政权统治,所谓“神州陆沉”,“翻成被发之乡”。从“中心”流亡到“边缘”的司马氏皇室和侨姓士族,一方面抱有“寄人国土”的流亡意识,另一方面也保持身份、文化上对江南人的优越感。在这种背景下,“故国”成为重要身份标识和政治凝聚象征,并由此在制度、观念和行为等层面形成一种新型王朝统治文化,显示侨民身份的侨州郡县制和黄白籍制,为“克复神州”多次进行的北伐,均为其例。

从故国情感来说,穆帝永和年间是一个重要变化期。曾有过“中朝”生活经验的第一代政治人群逐渐逝去,幼年过江或生于江南的下一代士人,对于西晋旧土的认识主要来自两种途径,一是通过阅读此前积累的史传、地志、诗赋等知识文本,一是长辈的掌故讲述。对于他们而言,西晋旧土不再像父辈那样寄托着人生重要的生活记忆,而是成为兼具文本熟悉感和现实陌生感的存在。

从永和二年(346温伐蜀开始,特别是石赵末年北方动乱,东晋政权的军事行动开始取得进展,先后进军巴蜀、关中和黄河下游地区,并一度收复洛阳。这些颇受后方关注的军事行动,一方面塑造着温的政治声望,另一方面通过书信等形式,传递着行军途中或驻守期间的风土见闻,从而造成一种重新“发现”故国风土的文化热情。这种热情一直延续到东晋末年,随着刘裕北伐而臻于极盛。

这正是本文所关注的问题:借由阅读和讲述所塑造的华夏旧土想象,如何随着外部环境变动而被激活和转化?被重新“发现”的故国风物和古迹,如何影响东晋士人的文化情感和知识生产?又具有怎样的政治和文化意义?书信、赋体文学、地志和随军征行记,是相关的主要文献。本文重点聚焦于其中三种文本——王羲之与友人周抚的通信(草书《十七帖》)、杨羲抄写的西晋潘岳《关中记》文、伏《北征记》这一最早出现的随军征行记,对上述问题试加探讨。


一、《十七帖》与王羲之的蜀地认知


被唐人张彦远称为“煊赫著名帖”的草书《十七帖》,是唐太宗整理所购求的王羲之书“三千纸”后,“率以一丈二尺为卷,取其书迹与言语,以类相从缀成卷”,该卷卷首有“十七日”等字,“故号之”。《十七帖》中的书信,大部分是王羲之写给友人益州刺史周抚的。周抚于永和二年随温伐蜀,之后留镇蜀地近20年。

王羲之和周抚的通信中,谈到了蜀地山川风物、古迹以及旧人物后裔等,内容丰富。其中有些是王羲之主动去信咨询;有些是周抚来信谈及,王羲之读后意犹未尽,又去信追问。自西晋永兴元年(304)巴氐李氏据蜀,蜀地与司马氏朝廷隔绝40多年,再加上周抚的关系,使得王羲之对蜀地充满热情,甚至有想去远游的冲动,“想足下镇彼土,未有动理耳。要欲及卿在彼,登汶岭、峨眉而旋,实不朽之盛事。但言此,心以(已)驰于彼矣”(《游目帖》),“勿谓虚言,得果此缘,一段奇事也”(《七十帖》)。而除了心驰神游的情感激发外,信件透露出的王羲之的蜀地“知识储备”,同样值得关注。如《游目帖》说:


省足下别疏具,彼土山川诸奇,杨(扬)雄《蜀都》、左太冲《三都》殊为不备悉,彼故为多奇,益令其游目意足也。


信中提到,王羲之阅读周抚“别疏”后,获知蜀地“山川诸奇”,很多不见于扬雄《蜀都赋》和左思《三都赋·蜀都赋》记载。据此来看,这两种赋文与当时士人的蜀地风土认知颇有关系。两赋均为人所熟知的文学名篇,内容也都是以“蜀都”成都为中心,叙述蜀地山川风物和城邑景观。如王羲之《盐井帖》提到的盐井、火井,即见于两种赋文记述(扬雄赋云“火井”、“盐泉”,左思赋云“火井沉于幽泉”、“墨井盐池”)。王羲之当是通过阅读两种赋文,获知蜀地有这种新奇风物,但又对赋文记述不太确信,因此特意去信询问周抚是否亲眼见过:“彼盐井、火井皆有不?足下目见不?为欲广异闻,具示。”

两种赋文中,撰写于西晋后期的左思《三都赋》,曾让“豪贵之家竞相传写,洛阳为之纸贵”,对于西晋末年出生的王羲之而言,尤其具有“流行阅读”的意义。该赋撰成后,很快就有张载、刘逵为其作注,卫权又为之作《略解》,后者序文说:


中书著作郎安平张载、中书郎济南刘逵,并以经学洽博,才章美茂,咸皆悦玩,为之训诂;其山川土域,草木鸟兽,奇怪珍异,精所由,散其义矣。余嘉其文,不能默已,聊借二子之遗忘,又为之《略解》,只增烦重者阙焉。


后来收入《文选》的《三都赋》,保存有张载、刘逵旧注,内容确如卫权所说,对赋文提及的“山川土域,草木鸟兽,奇怪珍异”多有注解。如前面提到的盐井、火井,注文是:“蜀郡有火井,在临邛县西南。火井,盐井也。欲出其火,先以家火投之,须臾许,隆隆如雷声,焰出通天,光辉十里,以筒盛之,接其光而无炭也。”又说:“蜀都临邛县、江阳汉安县皆有盐井。巴西充国县有盐井数十。”《三都赋》问世不久,形成正文和注释并行的阅读文化,这一点必然会影响到王羲之。换言之,王羲之通过阅读《三都赋·蜀都赋》获得的蜀地风土地理知识,自然也包括注释内容在内。

扬雄赋、左思赋没有提到的蜀地风物古迹,王羲之明显感到陌生。对周抚信中提到的成都“汉时讲堂”,王羲之回信问道:


知有汉时讲堂在,是汉何帝时立此?知画三皇五帝以来备有,画又精妙,甚可观也。彼有能画者不?欲因取,当可得不?信具告


该帖首句和第二句两次出现“知”,表明王羲之此前并不了解这处“汉时讲堂”。扬雄赋、左思赋及现存张载、刘逵注释,确实均未提及。这处“讲堂”是西汉蜀郡太守文翁所立,后遭遇火灾,东汉兴平元年(194)太守高眹主持修缮。修缮后的讲堂,有周公礼殿、文翁石室、高眹石室三座主要建筑,礼殿内有壁画,柱上刻有铭文,记述讲堂由来和重修过程,建筑和铭文唐宋时期仍存。与王羲之生活时代相近的常,以及时代更晚的刘宋任豫和萧梁李,在《华阳国志》及《益州记》中对讲堂均有记述。周抚对于讲堂的始建、火灾和重修,应是清楚的,但在最初写给王羲之的信中,看来并未详细介绍。

王羲之想要“摹取”的壁画,传闻是西晋张收所画。唐永徽元年(650)《益州学馆庙堂记》称:“其壁上图画上古盘古、李老等神,及历代帝王之像。梁上又画仲尼七十二弟子,三皇以来名臣。旧云:西晋太康中,益州刺吏(史)张收笔。”张收正是与《三都赋》关系密切的张载之父。不过,此说来自“耆旧”传闻,不见于早期记载,仍有疑问;而且即便与张收有关,究竟全是张收之笔,还是在东汉壁画基础上增,也不清楚。

讲堂之地,当时可能还有一些“汉时”碑刻。2010年,成都天府广场东御街发现两件东汉碑刻,其一为元嘉二年(152)修葺的裴君碑,其一为李君碑。后者有本初元年(146)旁题,提到“建福学校”等事;碑阴又提到阳嘉二年(133)文学主事掾郑廉等人,“贪慕嘉化,而立石表,纪序贤君良佐,列画殿堂”。这两件德政石碑可能就是“汉时讲堂”旧址之物。

“汉时讲堂”见于《华阳国志》《益州记》等多种风土地理文献记载,是成都颇具代表性的文化古迹,而王羲之此前对其竟不了解,让人有些意外。值得注意的是,《汉书·文翁传》只是说文翁“修起学官于成都市中”,并没有提到“讲堂”。扬雄就是蜀人,赋文亦未提及。左思写作《三都赋·蜀都赋》之前,特意咨询过张载“岷邛之事”,张载到过父亲张收任职的成都,留有《登成都白菟楼》诗,诗中有“重城结曲阿,飞宇起层楼”、“街术纷绮错,高甍夹长”等句,肯定见过这处“汉时讲堂”。但不知为何,左思赋文也没有记述。或许是受限于赋文本体内容,张载、刘逵注释亦未提及。《汉书》等史传和两种赋文的“缺载”,造成王羲之的“不知”。

周抚的来信,无疑大大扩展了王羲之的蜀地风土认知,王羲之可随时去信询问,这是与赋文阅读完全不同的知识体验。有意思的是,在与周抚通信前,王羲之已有过一次向人询问“蜀中事”的经历。《成都城池帖》云:


往在都,见诸葛颙(或作显),曾具问蜀中事,云成都城池、门屋、楼观,皆是秦时司马错所修,令人远想慨然。为尔不?信乙示,为欲广异闻


这应是王羲之早年在建康之事。扬雄赋、左思赋对成都城邑均有铺陈描写,如左思赋就提到“辟二九之通门,画方轨之广途”、“结阳城之延阁,飞观乎云中”。但两赋都没有提到秦代筑城之事。张载、刘逵注释有简单提及,称秦惠文王二十七年(前311)“使张若与张仪筑成都城”,但没有提到司马错。也就是说,王羲之从诸葛颙(显)谈话中获得的司马错筑城“掌故”,是溢出扬雄赋、左思赋之外的知识。秦代所筑“成都城池”景观,常《华阳国志》记载说:“周回十二里,高五丈……造作下仓,上皆有屋。而(门)置观楼,射兰()。”常也称该城是张仪和张若所筑,没有提到司马错筑城。在“门屋楼观”中,西门城楼据说保存了一些秦代风貌。任豫《益州记》:“诸楼年代既久,榱栋非昔,惟西门一楼,独有补,张仪时旧迹犹存。”李《益州记》:“少城有九门,南面三门,最东曰阳城门,次西曰宣明门。蜀时张仪楼,即宣明门楼也。”周抚当然会亲眼看到这座“次西”的宣明门城楼,但不知其在回信中如何解释诸葛颙(显)的司马错筑城之说。

相比于风物古迹,王羲之对于蜀地人物更熟悉。《谯周帖》:“云周有孙□,高尚不出,今为所在。其人有以副此志不?令人依依,足下具示。”《严君平帖》:“严君平、司马相如、杨(扬)子云皆有后不?”信中提到的严君平、司马相如、扬雄、谯周四位蜀地“名人”,事迹见于《史记》《汉书》《三国志》以及《益部耆旧传》等记载。诸书都是当时被士人广泛阅读的史传文献。不过,相关史传中并未记载蜀地“名人”后裔的情况,王羲之对此流露出浓厚兴趣。

如何理解王羲之在书信中呈现出的蜀地知识状态?琅琊王氏作为东晋初期最有权势的士人家族,在书籍和知识获取途径方面,处于当时文化链顶端。由此而言,王羲之对于蜀地的“知”与“不知”,无疑是一个值得关注的阅读史话题。

自扬雄《蜀王本纪》以来,蜀地地方知识撰述已经有很多积累。常《华阳国志·序志》概括说,有“本纪”,有记述人物的“史录”和“耆旧”,以及“颇言山水,历代转久,郡县分建,地名改易”的“地里志”等多种撰述形式。他还提到,汉晋时期“人君学士”了解蜀地风土地理,一个重要途径是“提封图簿,岁集司空”,也就是围绕年度上计活动的地方知识汇总。《华阳国志》提到的《巴郡图经》,可能就与此有关。这种官方性知识汇总,包括文字、地图等形式,与州郡地志、异物志、先贤传、旧传等地方志书编纂,均有密切关系。左思《三都赋·序》云:“余既思摹《二京》而赋《三都》,其山川城邑则之地图,其鸟兽草木则验之方志。风谣歌舞,各附其俗;魁梧长者,莫非其旧。”其中提到的“地图”,应当来源于此。

左思提到的“方志”,从“鸟兽草木”句义看,似指“异物志”之类的撰述。左思撰写《三都赋》时代,州郡地志撰述已经流行,常提到“颇言山水”的“地里志”类文献,与此有关。周曾撰有《巴蜀异物志》,或即左思参考过的“方志”之一。

西晋永兴元年巴氐据蜀后,司马氏朝廷无法再得到与上计有关的蜀地知识,加上永嘉之乱导致文献亡失,东晋初期获取蜀地知识的途径有限。当时士人的“基本阅读”是五经、诸子、史传,此外就是带有“流行阅读”色彩和写作范本意义的诗赋名篇。被孙绰称为“五经鼓吹”的都邑赋代表——张衡《二京赋》、左思《三都赋》,尤其受到重视。都赋写实性很强,某种程度上呈现出“方志性”特征,在东晋初年的知识环境和阅读状态下,其风土地理知识意义无疑会被放大。

由此可以理解王羲之对于蜀地的“知识储备”。《史记》《汉书》《三国志》《益部耆旧传》等史传中记述的蜀地先贤人物,扬雄赋、左思赋中记述的蜀地地理风物,是他耳熟能详的内容,加之听闻长辈讲述,由此积累起来的蜀地风土认知,在温伐蜀背景下,由于西晋旧土失而复得的社会氛围而被激活。王羲之书信中流露出的文化心理,在当时建康和江南知识界应当是普遍存在的。其他参与伐蜀以及之后有机会任职蜀地的士人,也必然通过各种方式,向建康等地传递有关蜀地的各种知识。

巧合的是,王羲之与周抚往复通信谈论蜀地风物古迹时,正是现存蜀地最重要的早期方志文献——《华阳国志》的成书时期。该书的出现,正好满足了桓温军事讨伐行动而带来的蜀地关注和知识需求。实际上,王羲之在书信中提出的问题,很多都可以在《华阳国志·蜀志》中找到相关“解答”。可能由于流传的关系,王羲之和周抚的往复书信中完全没有提及该书。此后一直到西魏废帝二年(553),蜀地绝大多数时间都处在江南政权控制下。政治隔绝之感的消失,加上又陆续出现任豫《益州记》、李《益州记》等细节丰富的地志文本,对于南朝时期的江南士人而言,面对遥远的蜀地风物古迹时,已不会再像王羲之那样充满激动之情。


二、《关中记》抄写与神仙世界的故国


王羲之与周抚的通信,反映出永和前后东晋士人对于华夏旧土的认知状态。扬雄赋、左思赋成为王羲之蜀地认知的重要知识来源,除了都邑赋本身的“方志性”色彩和地方知识承载意义外,永嘉之乱后文献失和政治隔绝,导致士人获取蜀地风土知识远不如西晋时期便利,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永嘉之乱导致的文献典籍流失非常严重。西晋荀勖《中经新簿》著录秘阁藏书有29945卷,东晋之初“渐更聚”,仅存3014卷。这是朝廷藏书的情况。流亡到江南的侨姓士族,也不可避免面临私家藏书的散失。如藏书丰富的张、傅颖根两家,永嘉之乱中“避难南行”,最初携带不少书籍,由于逃难不便,只好“料简所稀有者,各保录”。这种情况在当时南渡士族中是很普遍的。至于江南旧族的藏书,受到战乱影响相对较小,如钱塘范氏“家世好学,有书七千余卷,远近来读者恒有百余人”。因此,东晋初期实际的文献状况,不像朝廷藏书的亡散那么严重。只不过对于无法踏足华夏旧土的东晋士人而言,风土地理知识获取无疑会变得困难。

这就难免使人好奇,与华夏旧土有关的地志文献,永嘉之乱后在江南流传和阅读状况如何呢?东晋兴宁年间杨羲抄写西晋潘岳所撰《关中记》,为理解这一问题提供了珍贵史料。其抄写时间,恰好在王羲之和周抚通信后不久。

杨羲抄文收录于陶弘景编纂的《真诰》卷17《握真辅第一》。兴宁年间,句容许、许翙父子和“真人”杨羲进行了后来在道教史上影响巨大的仙降活动。相关记录呈现为神仙来游、杨羲代言写出的片段式文本状态,后来陶弘景收集这些文本,注解整理为《真诰》一书,其中也收录了少量与仙降活动无关,但由杨羲或许手书的内容。《关中记》抄文就是其中一些,陶弘景按语说:


右此前十条,并杨君所写录潘安仁《关中记》语也。用白笺纸,行书,极好。当是聊尔抄其中事


今本《真诰》在按语前,有“渭水横桥”、“阿房殿”、“铸铜人十二”、“平陵杜陵铜钟”、“鸿门”、“沛公为汉王”、“高祖自汉中北出”、“杜陵”8条抄文。陶弘景按语称“右此前十条”,明显矛盾。细读抄文,有2条当析分。其一是“阿旁殿”条,后半部分“二为赵高所杀于宜春宫”云云,与阿房宫无关;其二是“铸铜人十二”条,最后一句“(秦)庙中钟虡四枚”云云,亦与金人无关,“(秦)庙”之前亦有“|”符号。析分之后,抄文正好10条,与陶弘景所云相符。

陶弘景并不清楚杨羲抄写的原因,判断为“聊尔抄其中事”。不过,从“用白笺纸,行书,极好”的描述来看,杨羲抄写态度显然很认真。现存10条抄文,是按照潘岳《关中记》原本顺序抄写的。陶弘景在“平陵杜陵铜钟”条、“高祖自汉中北出”条、“杜陵”条之后,各有一条按语:


1此后少始皇陵一事。

2)此后少十五六条事,当是零失也

3)此一条增损,语小异,不解那得始(如)此。


据此可知,陶弘景在整理抄文时,与手头潘岳《关中记》全本进行过仔细比对。杨羲是按照《关中记》原本顺序抄写的,否则陶弘景不会特意指出“此后少”某事。杨羲是抄写在“白笺纸”上,当有多张,“高祖自汉中北出”条之后缺少的十五六条,陶弘景认为“零失”,所指或许就是缺失其中几张“白笺纸”。最让陶弘景感到困惑的,是“杜陵”一条,抄文与原本并不一致。

潘岳《关中记》见于两《唐书》著录,注明为一卷。该书久已亡佚,清代以来陆续有学者辑佚,但多未利用《真诰》保存的杨羲抄文。这些抄文不仅距离《关中记》撰述年代很近,而且是按照原本顺序抄写,对于了解文本原貌极为珍贵。

杨羲抄文从“渭水横桥”条开始,然后依次是“阿旁殿”、“宜春宫”、“秦铸金人十二”、“秦庙中钟虡”、“平陵杜陵二钟”5条。除了“平陵杜陵二钟”外,其他均为秦代遗迹。而缺失的“始皇陵”条,恰好见于《太平御览》引用,可以补入。不难看出,上述条目基本是按照渭水桥、宫殿、宗庙、陵墓的顺序记述。至于“平陵杜陵二钟”一条,或是因为“钟”的原因,而列于秦庙钟之后。

接下来的“鸿门”、“沛公为汉王”、“高祖自汉中北出”3条,均与楚汉之际有关。由此推测,“高祖自汉中北出”条、“杜陵”条之间缺少的“十五六条”,内容主要应是西汉时期的文化遗迹,如宫殿、宗庙、苑囿、陵墓等内容。再结合其他文献保存的《关中记》文,大致可以判断,现存西汉三辅治所、长安城、长乐宫、未央宫、桂宫、建章宫、甘泉宫、上林苑、阙,以及时间早于杜陵的长陵、安陵、霸陵、阳陵、茂陵、平陵等文,就是中间缺少的“十五六条”。

《真诰》保存的杨羲抄文第一条,即“渭水横桥”条,并不是《关中记》文本的开始。现存文中还有关中地理概述、山脉、河流以及周代遗迹、秦都咸阳等内容,按照抄文呈现的体例和内容顺序来看,很可能是在此条之前。而抄文最后一条(即“杜陵”)后,或许还会有时代晚于杜陵的渭陵、延陵等内容。

杨羲抄文和陶弘景的按语,透露出东晋至南朝时期潘岳《关中记》在江南的流传和阅读状况。《关中记》是潘岳任职长安令时所撰,有很强的访古色彩,特别是经常引用文献印证古迹,如“司马相如所云‘墓芜秽而不修’者是也”、“司马相如吊二云‘临曲江之隑洲’,谓曲池也”、“《上林赋》所谓八川分流”、“《汉书》云‘张良解厄于鸿门’者也”,让人想到他在同一时期撰写的《西征赋》。《文选》李善注引臧荣绪《晋书》:“()岳为长安令,作《西征赋》,述行历,论所经人物山水也。”该赋前半部分叙述从家乡到关中上任的途程,后半部分记述任职期间在长安周边访古的情形,提到了秦汉宫殿、园林、陵墓等诸多古迹,如“横桥而旋,历敝之南垂。门礠石而梁木兰兮,构阿房之屈奇”,描述的是访问渭水横桥、阿房宫遗迹的经历,可以与杨羲抄文相参照。

潘岳《西征赋》是汉晋纪行赋中的名篇,阅读者众,流传颇广。赋文涉及洛阳至关中一带的大量地理信息(尤其是长安周边),郦道元注《水经》时曾几次引用。据李善所说,《西征赋》亦有“旧注”,但“释文肤浅,引证疏略”。由此引出一个问题:阅读者面对该赋中提及的大量地点和遗迹,如何有效理解?

这就很自然让人把目光投向同为潘岳所撰的《关中记》。在当时的知识环境中,二者是否有某种阅读关联性?或者说,《西征赋》读者,会不会习惯性参读潘岳《关中记》,从而扩展了《关中记》阅读受众?

杨羲“少好学,读书该涉经史”,结合《真诰》来看,有相当高的文学修养。《真诰》卷17《握真辅第一》在《关中记》抄文之前,还收录有扬雄《玄为论》、庾阐《扬都赋》片段。他可能读过潘岳《西征赋》,或许正是因此起意抄写《关中记》。不过,如果联系《真诰》神仙的“籍贯”,会发现还有其他原因。如关键的神仙三茅君兄弟,“籍贯”是咸阳南关,后来南渡成为茅山之主。记载他们神仙事迹的《茅君内传》,是杨、许仙降活动中出现的,杨羲很可能就是作者。

《真诰》卷11《稽神枢第一》记载中茅君“诰示”说:


金陵之土似北邙及北谷关土,坚实而宜禾谷。掘其间作井,正似长安凤门外井水味,是清源幽、洞泉远沽耳……子其秘之。吾有传纪,具载其事,行当相示。


陶弘景指出,此条是“定录君受作,密令尔(示)许侯”。“传纪”指《茅君内传》,此时尚未出示给许,故仍属“秘事”。这条记载透露出神仙中茅君(定录君)对洛阳和长安地理的熟悉。《茅君内传》疑似作者杨羲出生于江南,没有机会亲这些地方,阅读和抄写《关中记》,正是其了解关中地理的重要途径。

除了来自“咸阳南关”的神仙三茅君,曾在长安生活的神仙司马季主同样值得注意。当时许计划撰写《真仙传》,欲将司马季主置于首位,但苦于事迹缺乏,难以下笔,于是向杨羲请教。杨羲在写给许的一封答信中说:


白:汉书载季主事乃委曲。公撰《高士传》,如为清约。辄写所撰季主事状赞,如别谨呈。


司马季主不见于现存《列仙传》《神仙传》,最早记述见褚先生增补的《史记·日者列传》,据称其本是楚人,汉初“卜于长安东市”,宋忠、贾谊曾“游于卜肆中”,见到“季主闲坐,弟子三四人,方辩天地之道,日月之运,阴阳吉凶之本”。班固《汉书》未载其事,杨羲说“汉书载季主事”,要么是记忆讹误,要么“汉书”是指广义汉代文献。嵇康《高士传》相关文见于《太平御览》引用,与《史记·日者列传》基本相同。

无论是“汉书”,还是嵇康《高士传》,记载的司马季主只是一位长安卜者,未见神仙情节。许对他如此感兴趣,列为计划撰写的《真仙传》之首,是有原因的。在杨羲之前,许曾与晋陵人华侨仙降,紫阳真人周义山是来游的主要神仙之一。现存《紫阳真人内传》题为华侨所撰,可能就是当时出现的文本。该传提,紫阳真人曾“至委羽山访司马季主”。也就是说,司马季主是因紫阳真人的关系而被许关注。但《紫阳真人内传》仅有短短一句话,《史记·日者列传》《高士传》等文献又难以参照。杨羲只好“求助”来访的神仙大茅君:


季主托形隐景,潜迹委羽,《紫阳传》具载其事也。昨夜东卿至,聊试请问季主本末。东卿见答,令疏如别,为以上。愿不怪之,省付火。


据神仙大茅君(东卿)“讲述”,司马季主在委羽山“受石精金光藏景化形法于西灵子都”,后成为委羽山“石室大有宫”的神仙主者。他在升仙“临去之际,托形枕席,为代己像”,“墓在蜀郡成都升盘山之南。诸葛武侯建碑,铭德于季主墓前”。大茅君不仅详细介绍委羽山“石室大有宫”的神仙构成,甚至还“诵读”出季主墓碑的铭赞内容:“玄漠太寂,混合阴阳。天地交,万品滋彰。先生理著,分别柔刚。鬼神以观,六度显明。”这些说法完全不见于其他文献记载,当是出于杨羲虚构。陶弘景也不清楚司马季主这些神仙事迹的由来,只好说“汉史既不显其终,无以别测其事也”。

、华侨仙降时,来游的神仙主要有两位,除了紫阳真人周义山(汝阴人),还有清灵真人裴玄仁,他的“籍贯”是右扶风夏阳,也属于关中。据说裴玄仁先后在本郡和长安任官。许所熟悉的句容修道前辈鲍靓兄妹,在神仙中茅君的讲述中,前世则成为杜陵北乡人。《真诰》卷12《稽神枢第二》:


鲍靓,靓及妹,并是其七祖李湛、张虑,本杜陵北乡人也。在渭桥为客舍,积行阴德,好道希生,故今福逮于靓等,使易世变练,改氏更生,合为兄弟耳。根虽异,德荫者同,故当同生氏族也。今并作地下主者,在洞中。


本条及之后“葛玄”、“左慈”两条,均为中茅君讲述、杨羲手书,以答许之问。许年轻时见过鲍靓,鲍靓之妹是葛洪之妻,葛玄是葛洪从祖,左慈又是葛玄之师。许的相关提问,是想了解自己所熟悉的句容修道前辈,在神仙世界中究竟处于怎样的位置。《晋书》《神仙传》《道学传》等记载的鲍靓兄妹籍贯,差异很大,有东海、琅琊、上党、陈留等不同说法。中茅君则说,鲍靓兄妹是七祖李湛、张虑的“易世变练,改氏更生”,两位先祖原是杜陵北乡人,在渭桥经营客舍。这种说法完全不见于其他文献。巧合的是,杨羲《关中记》抄文正好有“杜陵”、“渭桥”两条。

还有两位茅山中的神仙与长安有关。一位是杜,据称建安初年到江东,先是随从孙策、孙权,曾任立信校尉。黄武二年(223)“渐学道,遇介琰先生,授之以玄白术,隐居大茅山之东面也”。另一位是京兆人陈安,见于《神仙传》《抱朴子内篇》和《晋书·许迈传》,据称往来于茅山与洞庭之间。

总之,通过杨羲“手书”神仙示而构建的,以句容茅山为舞台的神仙世界,很明显存在一个“故国—江南”的地理骨架。其中,以长安、咸阳为中心的关中地区,杨羲师魏夫人生活过的河地区,尤为重要,是诸多神仙的“故乡”。由于出场的神仙都有一个明确“籍贯”,而且大部分都来自已经沦陷为胡族统治、与江南隔绝的华夏旧土,代言者杨羲需要细致了解这些地方的风土地理知识,以备许父子之问。这才是他抄写潘岳《关中记》的真正动机,而且他抄写的恐怕也不止《关中记》,还会有河等地的地志文本。这是一种与王羲之不同的故国风土认知动力。

需指出的是,“少好学,读书该涉经史”的杨羲,具有士人和修道者双重身份。许更是“少知名,儒雅清素,博学有文章”,后来选补太学博士,“入为尚书郎、郡中正、护军长史、给事中、散骑常”,长期在建康任官。许还把杨羲推荐给时任丞相的会王司马昱(后来的简文帝),“用为公府舍人自随”。许、杨羲开始仙降活动之前的十余年间,正是温北伐取得重要进展的时期,东晋军队一度进至关中,并收复故都洛阳。这必然深刻影响都城建康的政治和文化氛围,激发士人对于华夏旧土的认知热情。身处其中的许和杨羲,自然也受到这种氛围感染。


三、北伐与随军征行记


东晋中后期,兴起一种新型地理写作——随军征行记。可考者有伏《北征记》、孟奥《北征记》、伍缉之《从征记》、丘渊之《征齐道里记》、戴延之《西征记》、徐齐民《北征记》、裴松之《北征记》、郭缘生《述征记》及《续述征记》等多种,可惜均已亡佚。这些征行记大都与刘裕北伐有关。但最早的伏《北征记》,与太和中温北伐有关,对于理解这种撰述形式的出现最为关键。

《北征记》文本原貌已不得而知。现存20余条,涉及姑孰、石头城、广陵、梁国、赖乡、下、彭城、官渡、黄河等地点,正与太和四年(369桓温率大军自姑孰出发,经广陵、下、彭城等地北伐前燕一致。从内容来看,涉及山脉、河流、津渡、城垒、祠庙、墓葬、碑刻、传说等,与州郡地志类似。但在记述顺序上,是以行军路线为纲,呈现为“移动的风景”,与州郡地志差异明显。

为何要撰写《北征记》?巧合的是,当时与伏同在温幕府之中,参与了北伐行动的袁宏,曾奉桓温之命撰有《北征赋》,事见《晋书·袁宏传》及《世说新语·文学》“宣武命袁彦伯作《北征赋》”条。刘孝标注引《续晋阳秋》:“宏从温征鲜卑,故作《北征赋》,宏文之高者。”又引《晋阳秋》云:


宏尝与王珣、伏温坐,温令滔读其赋,至“致伤于天下”,于此改韵。云:“此韵所咏,深千载。今于‘天下’之后便移韵,于写送之致,如为未尽。”乃云:“得益‘写’一句,或当小胜。”桓公语宏:“卿试思益之。”宏应声而益,王、伏称善。


袁宏此赋写成后,温“与时贤共看,咸嗟叹之”,颇受赞誉。而伏正是“共看”的“时贤”之一,还奉温之命当众诵读过该赋。《晋阳秋》记述的赋文修改之事,就发生于此时。该赋早已亡佚,仅存少量辞句,从提及的“获于此野”、“背梁山,截汶波,泛清济,傍祀阿”等地点来看,是太和中温北伐所经之地。显然,袁宏此赋和伏《北征记》之间,存在某种“共生”关系。

袁宏《北征赋》属于军事征伐赋,这种题材出现于汉末三国之际,带有强烈“宣传文学”色彩。袁宏奉温之命撰写此赋,铺陈北伐之军威,意旨同样如此。温北伐作为焦点性事件,前线和后方之间存在高频率信息流动。现存王羲之书信透露了相关讯息,如《二十三日帖》:


二十三日发至长安,云渭南患无他,然云符徤(苻健)众尚七万,苟及最近,虽众,由匹夫耳。即今克此一段,不知岁终云何守之?想胜才弘之,自当有方耳。


这封信谈到的是永和十年温北伐关中,“进至霸上,()健以五千人深沟自固”之事。王羲之从随军友人寄给后方的信件中,获知这些消息。王羲之在一些信件中,多次流露出对温和北伐进展的称赞。《破羌帖》云:


知虞帅云桓公以(已)至即摧破羌贼,贼重命,想必禽(擒)之。王略始及旧都,使人悲深。此公威略实著,自当求之于古,真可以战,使人叹息。


这封信谈到温永和十二年北伐收复洛阳的情形,消息则来自“虞帅”。此外,王羲之还收到别的来信:“得谢、范六日书,为桓公威勋,当求之古,令人叹息,比当集姚襄也。”王羲之对于温北伐成果显然非常兴奋,在另一封信(《虞义兴帖》)中说:“虞义兴适送此,桓公摧寇,罔不如志,今以当平定,古人之美,不足比,使人叹,无以为喻。”从流动于北伐前线和后方士人间的信件不难获知,温北伐动向极受后方关注,前线消息传递也非常迅速,由此形成了以建康为中心的后方舆论之网。温的军功及声誉,正是建立于舆论之网中。温命袁宏作《北征赋》,是希望借助于赋体文学的铺陈功能,颂扬自己的北伐功业。

这篇被温等人“咸嗟叹之”的《北征赋》,在北伐进军的舆论热潮之下,必然受到东晋朝野高度关注。这对于理解伏《北征记》的写作契机,是一个重要线索。袁宏、伏同在温幕府之中,但袁宏性格高傲,对于幕府中将二人并称为“袁、伏”,颇感不满,认为“与比肩,何辱之甚”。伏性格则颇为不同,据《晋书》记述,太元年间晋孝武帝“会于西堂,预坐”,回家后对其子说:“百人高会,天子先问伏滔在坐不,此故未易得。为人作父如此,定何如也?”从中不难想知其性格。对于温的“深加礼接”,袁宏想必也怀有类似自矜。其撰作《东征赋》时,“赋末列称过江诸名德,而独不载彝”,伏先是“苦谏”,后“密以启温”。

就内容侧重和记述方式而言,征赋和征记存在明显区别。但铺陈风土地理信息的都、纪行、征伐等赋,阅读起来难度比较大。因此,与赋“共生”出现的相关地志文本,某种意义上会产生类似于“赋注”的知识效果。上节讨论的潘岳《西征赋》和《关中记》即如此。太和四年温北伐,从驻地姑孰出发,经建康、广陵等地向北行进。颂扬此次北伐的袁宏《北征赋》,也是从姑孰开始,按照进军路线铺陈写作。现存伏《北征记》文,同样与北伐进军路线相符。也就是说,撰写于同一次北伐背景下的袁宏之赋、伏之记,文本顺序是沿着同一进军路线展开的。即便伏之记的写作初衷并不是为袁宏之赋作“注”,但从阅读者角度来说,很容易形成类似知识关联。

宣传性的袁宏之赋、知识性的伏之记,对应的是后方士人对于北伐进军的两种期待。首先是军事胜利,其次则是希望获知沦陷于胡族统治数十年之久的故国现状。义熙十二年(416)刘裕北伐关中时,有这样一件事:


昔傅亮北征,在河中流。或人问之曰:“潘安仁作《怀旧赋》曰:‘前瞻太室,傍眺嵩丘。’丘、室一山,何云前瞻傍眺哉?”亮对曰:“有丘山去室七十里,此是写书误耳。”


傅亮等人在北伐进军途中讨论的问题,来自于潘岳《怀旧赋》中提到的丘、室二山。傅亮给出一个勉强解释,是否正确暂且不论,问答中透露出的士人赋体阅读以及北伐过程中的地理印证,很值得注意。这让人想到潘岳《关中记》多次引用司马相如赋和《汉书》的记述。通过史传、地志、诗赋等文本阅读而对故国风土充满想象的东晋士人,有机会随军踏上故国土地时,同样如此。

随着东晋军队不断进军,传递前线消息的书信,不仅报道着军事行动进展,也会谈到这些印证和发现,成为后方关注的热点。以往在文本中读到的风物古迹,会备受关注。义熙十二年朱超石随刘裕北伐至洛阳,在写给兄长朱龄石信中,谈到不少当地风物古迹,现存6文:


1登北芒(邙)远眺,众美都尽。光武坟边甚美,今奉送核

2下道路本好,青槐映荫可爱。

3)桥去洛阳宫六七里,悉用大石,下圆以通水,可受大舫过也。

4)千金堤旧堰谷水,魏时更修,谓之千金

5陵云台上有奇井,望之幽然。以一石子掷之,久方闻声

6石经文都似碑,高一丈许,广四尺,罗相接。


朱龄石奉刘裕之命留守建康,“配以兵力,守卫殿省”,兄弟二人大概就北伐军事进展时有通信。而朱超石信中所谈的,显然不止是军事消息。现存6文,均为“旧都”洛阳风物古迹,时间更早的陆机《洛阳记》、杨期《洛阳记》等已有相关记载。朱超石兄弟或事先读过相关文献。这些原本属于私人性质、北伐过程中传递消息的信件,后来以“朱超石《与兄书》”的文本形式公开流传,与《洛阳记》《东京赋》等文本一起,为郦道元《水经注·谷水》所引用。

与此相关,同样随刘裕北伐的戴延之,在《西征记》中记述了洛阳邙山张母祠:“永嘉中,此母有神术,能愈病,故元帝渡江时,延圣火于丹阳,即此母也。”与这所祠庙有关的信仰,永嘉之乱后传入江南地区,为人所熟知,故而戴延之特别指出。由此来看,北伐随军过程中出现的征行记写作,一方面是“撰述”,另一方面跟朱超石《与兄书》一样,最初带有强烈的“新闻”报道色彩,在北伐进军带来的舆论热潮和故国“发现”氛围下,满足着后方士人的好奇心理和阅读需求。伏有意或无意地将州郡地志的知识记述方式,与征行赋意旨相结合,形成了一种兼具宣传功能和知识功能的地理文本,并在之后被仿效和发展,最终在刘裕北伐时期出现随军征行记写作热潮。

桓温时期相比,刘裕北伐时期的随军征行记撰述,有更为强烈的政治宣传和“造宋”舆论营造意图。需要强调的是,在政治宣传和舆论意图背后,是东晋时期“故国”作为文化符号和政治资源的重要意义。义熙年间刘裕北伐时,经过留城张良庙,曾下教修复该庙。教文云:


次旧沛,伫驾留城,灵庙荒顿遗象陈昧,抚事怀人,永叹实深。过大梁者,或伫想于夷门;游九京者,亦流连于随会。拟之若人,亦足以云。可改构栋,修饰丹青,致荐以时。抒怀古之情,存刊之烈。


此次提到的“怀古之情”,一方面是踏上故国土地时的感慨,另一方面隐含着修复故国文化符号的象征意义。刘裕大军收复洛阳后,颜延之撰有《北使洛》诗:“途出梁宋郊,道由周郑间……伊谷绝津济,台馆无尺椽。宫多巢穴,城阙生云烟。”同一时期奉命慰劳北伐军的谢灵运,在《撰征赋序》中写道:“沿江乱淮,溯薄泗、,详观城邑,周丘坟,言古迹,其怀已多……于是采访故老,寻履往迹,而远感深,痛心殒涕。”对于东晋政权和士人而言,被北伐进军激发的“怀古之情”,并不仅仅只是一种情感抒发,而是政治凝聚力的重要来源。温、刘裕政治权势的建立、维系和提升,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与“故国”有关的政治文化氛围。

与这一政治文化氛围密切相关的随军征行记,是东晋视角下的故国风土“发现”,预设的读者主要是以建康为中心的后方士人,记述立场和情感有一定倾向性。

有意思的是,由于同一时期北方州郡地志撰述的缺乏,这些文本后来被北朝士人广泛阅读。郦道元注《水经》时大量引用,其中夹杂着的故国“发现”情感,也因此反映在《水经注》文字之中。北朝士人在阅读中,逐渐发现这些文本的缺陷。郦道元说:“考寻兹说,当承()缘生《述征》谬志耳。缘生从戍行旅,征途讯访,既非旧土,故无所究。”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对刘澄之《(永初)山川古今记》、戴延之《西征记》的批评更为激烈:“(刘)澄之等并生在江表,未游中土,假因征役,暂来经过;至于旧事,多非亲,闻诸道路,便为穿凿,误我后学,日月已甚!”除了道听途说、记述不够准确之外,这类文本中隐含的东晋(江南)视角和潜在优越感,让迁之后华夏文化正统意识日益上升的北朝士人感到“不适”。


结语


依存于故国情感之中的身份标识和政治凝聚,是理解东晋侨寓王朝政治文化的关键。永嘉之乱后,沦为胡族统治的华夏旧土,对于幼年过江或生于江南的东晋士人而言,逐渐成为阅读或讲述中的想象之域,作为承载着他们文化情感的地理空间,在当时的政治和文化世界中扮演重要角色。

史传、地志以及诗赋等文本,是东晋士人了解华夏旧土的主要文献途径。其中,铺陈风土地理信息的都、纪行等赋,由于其写实性和广泛的阅读受众,在士人知识世界中占有重要位置。本文所讨论的三个事例,无论是王羲之的蜀地认知,还是杨羲抄写《关中记》,抑或是伏的《北征记》写作,背后都或显或隐浮现着赋的影子,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塑造着东晋士人华夏旧土认知的众多文本,影响力并不是等量的,受关注度更高、更方便获得的“流行”文本,在阅读上处于优势地位,更容易成为文化想象和情感共鸣的知识来源。随着学术潮流从“经史之学”过渡到“文史之学”,事类知识日渐受到重视,“一事不知,以为深耻”,新的知识需求也在影响士人的阅读习惯。由此形成的华夏旧土想象,随着永和年间东晋军队开始不断进军到巴蜀、关中、洛阳及黄河下游等地区,被激发和转化为围绕故国风物古迹的知识热情,也营造了一种政治和文化氛围。从时间上说,桓温时期主导的一系列军事行动,对于理解这种氛围的出现尤为重要。

从前线传来的消息,可分两类,一种是军事性和政治性的;一种是知识性的,报道着行军途中的风土见闻。由这两类消息构成的舆论场,一方面塑造着北伐统帅的政治声望,另一方面也影响着东晋士人的文化行为。王羲之与周抚的蜀地通信,作为一种收复华夏旧土背景下风土消息传递,在之后刘裕北伐时朱超石的《与兄书》中仍可以看到。杨羲抄写潘岳《关中记》,出现于桓温北伐关中、收复洛阳之后的政治环境和氛围之下,显示出江南信仰世界与“故国”之间的密切关系。伏的《北征记》写作,作为军旅征伐赋的延伸,开启了一种兼具政治宣传性和风土知识性的新型地理写作形式,成为之后刘裕北伐的舆论营造载体。

承载着华夏旧土认知和想象的阅读、讲述和写作,对于东晋时代而言,不仅是风土地理知识的记述和流动,也是重要的文化符号和政治资源,是故国意识、政权凝聚、身份认同、政治宣传与知识生产复杂互动的结果。其背后所隐含的政治和文化机制,即从“中心”流亡到“边缘”之地的侨寓政权如何维系文化优势和政治凝聚力,是东晋王朝在中国史研究中的特殊意义所在。需要指出的是,刘宋中期以后,随着北魏占领河南之地和南北格局的稳定化,建康作为华夏世界政治和文化中心的意识日益增长,“故国”的文化符号和政治资源意义在逐渐淡化。与之相应的,则是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尝试借助政治地理空间上的继承性,强化拓跋政权与汉晋王朝的联系,塑造华夏正统。南北朝后期交聘使节显著的文化竞争意识,就产生于这种背景之下。




(本文原刊《史研究》2022年第5期第7294页,文中原有注释,引用务必参考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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