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与田园:辽金时期西辽河流域农牧业与环境
韩茂莉 著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6
(三联·哈佛燕京学术丛书)
目 录
第一章 前言 1
第二章 从牧场到田园
——辽前期农业人口移民草原与
上京地区农牧业空间分布 8
第一节 辽建国前的契丹人与西辽河流域 8
第二节 进入草原的农民 11
一 迁入辽上京地区的中原农民 12
二 迁入辽上京地区的渤海农民 18
第三节 开垦在乌尔吉木伦河岸边的农田 24
一 辽上京地区农业人口数量分析 27
二 辽上京地区聚落分布与农业开垦区 36
第三章 转场的农民
——辽金时期农耕区开辟与经济中心转移 56
第一节 生活在老哈河岸边的奚人 56
第二节 辽中京建立与农耕区拓展 60
一 契丹人对老哈河流域的政治控制与辽中京建立 61
二 迁入中京地区的上京农民 65
第三节 金代西辽河流域农业生产核心区再度转移 77
一 金代西辽河流域人口分布 78
二 金代西辽河流域农业与地区经济特征 80
第四章 牧场与畜群
——辽金时期西辽河流域及其
毗邻地区的牧场与畜牧业 86
第一节 游牧于黑山潢水间 86
一 辽代的游牧组织 87
二 游牧空间与游牧规模 94
第二节 金代官牧场与草原上的畜群 103
第五章 天乎?人乎?
——辽金时期西辽河流域农业生产与环境变迁 112
第一节 辽代上京地区人口容量推测与
人类活动对环境的影响 112
一 人口容量的概念 113
二 辽代上京地区入口与粮食需求 115
三 辽上京地区土地垦殖与粮食生产 118
四 草场载畜量分析 129
五 辽上京地区人口容量分析 130
第二节 辽中京地区农业生产条件与人口容量分析 134
第三节 辽金时期西辽河流域人类活动与环境 139
一 辽代西辽河流域的环境变化 140
二 辽河海岸线变迁与西辽河流域环境 161
结语 167
后记 171
主要参考书目 172
出版后记 175
前 言
在中国众多的江河之中,西辽河并不足道,它仅仅是一条流淌在北方干草原地区不大的河,既没有黄河、长江汇千流纳百川,奔腾万里横贯中华的大气雄魂;也没有青衣、漓江嵌清流荡小舟,依山傍翠蜿蜒轻柔的仙姿神韵。虽然少了自然界赋予的各种魅力,西辽河却因萌生在这里的远古文化,生活在这里的先民而闻名天下。距今八千年前,这里就出现了代表原始农业的兴隆洼文化,此后赵宝沟、红山、小河沿、夏家店等一系列被考古学界命名而备受瞩目的史前文化相继发现,先民叩石垦壤、筚路蓝缕,沿着西辽河的大小川流在草莽中播撒出一片文明之光。20世纪后期,当人们仍沉浸在黄河文明惟我独尊的辉煌之中时,考古学家向世界揭示了数千年前诞生在西辽河流域的文明,从女神到祭坛;从石斧、石刀到石城聚落,西辽河这条流淌在干草原中不大的河,竟点亮了一支闪亮的文明之炬,它拉近了草原与黄河文明的距离,它展现了塞外独有的神魂。伴随历史的脚步,踏着先民的足迹,西辽河送走了用石斧、石铲耕耘的远祖,迎来了马背上驰骋天下的骄子——乌桓、鲜卑、契丹,当公元10世纪到来的时候,草原民族契丹人建立的王朝——辽国崛起于西辽河畔,草原的骑士,中原的农民再次融合在河畔的莽原旷野中,用两百多年的时间营造了一个属于西辽河的文化,书写了一段西辽河的历史。继辽之后,女真人又将自己的血脉融进了西辽河的川流中,与契丹人共同营造了辽金两朝的文明。如果说史前时期诞生在西辽河流域的先民点燃了塞外草原的文明之火,那么,辽金两朝则奏响了西辽河历史中最辉煌的乐章,无论是驰骋在草原的骑马民族,还是耕耘垄亩的农夫农妇,以草原的雄豪,黄土的深厚,将西辽河的文明带出了河边的土地,成为中华历史的一章。
辽金两朝是西辽河远古文明的继续,是西辽河后世历史的根基,无论契丹人还是女真人在继承本民族传统的同时,又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中原文明的影响,众多的农民汇集在西辽河畔,大片的土地开垦在西辽河畔,王朝的宏基伟业从这里诞生,百姓的子孙后代在这里繁衍。虽然在西辽河的历史中,农耕从不陌生,但兴国建都,计口编民却是亘古未有的经历。西辽河流域每年降雨大约四百毫米,这个数字正是判别半干旱地区的基本指标,今天当人们踏上这片并不丰腴的土地,为一千年前草原上诞生的文化而赞叹的同时,也将目光投向了河流两岸的土地。“环境”虽是20世纪以来全球面临的问题,然而这一问题的积累却不仅仅是百年间的事,十个世纪前的农垦,将草原换成农田,十个世纪后的今天会不会仍然留下积患?文明的诞生固然成为照亮历史的光环,然而文明是否需要环境作代价?
由西辽河流域文明与环境引发的反思首先离不开对地理环境的解读。地理环境是文明与历史发展的基础,西辽河流域诞生的文明同样依托地理环境的支撑。从北纬41.5°到44.5°,从东经118°到123.5°,西辽河流域所在地区正处在中国北方农牧交错带的东段,在这个带状地区,降水、气温……几乎所有影响环境的指标要素都具有过渡性,上苍将草原与农田的属性都赋予了这片土地。流域内西辽河平原与四周的丘陵是农业赖以存在的主要地区,而西辽河平原的形成又与西辽河及其支流相关。西辽河发源于河北省七老图山脉,从河源至郑家屯干流段长814公里,集水面积只有9.2万平方公里,汇入干流的主要有老哈河、西拉木伦河、教来河三条支流,老哈河地处上游段,河道自西南流向东北,至海流图与西来的西拉木伦河汇合,至科尔沁左旗巴彦塔拉又与教来河相汇,最后在郑家屯附近与东辽河合流构成辽河。乌尔吉木伦河在特大洪水期也能进入西辽河,正是这一原因人们也将这里视为西辽河流域。西辽河主要水量集中在老哈河与西拉木伦河,受降水量影响河流水量有明显的季节变化,夏季波涌浪翻,冬季一线仅存。与所有河流一样,西辽河上游为山区、半山区,河道较窄,中下游则为丘陵、平原,河道浅宽,在各条支流的长期作用下形成冲积平原。西辽河冲积平原地形平坦,自西向东倾斜,海拔由350米降至100米,平原上由河漫滩与阶地构成主要微地貌,地平、土厚、水源充足,是发展农牧业生产的主要地带,一千多年前的辽王朝就是在这片土地上营建了田园与牧场。农牧业生产离不开土地,也离不开阳光雨露的滋润,西辽河流域属于中温带半干旱气候,年平均气温在5℃—6℃,7月平均气温为24℃左右,1月平均气温在-13℃—16℃之间,日平均气温稳定≥10℃持续期在160天左右,积温保持在3040℃—3200℃间,气温条件为发展北方旱地农作物提供了基本保障;然而西辽河流域降雨量却并不多,大部分地区年降雨量在315—480毫米之间,湿度分布格局自东向西呈“C”字形分布,“C”字形的核心地带干旱程度最高,冲积平原上叠置着风积沙地,上面散布着稀疏的沙丘群,著名的科尔沁沙地就位于这里。西辽河流域的自然条件,仅具备满足农业生产的基本要求,也许正是这样的原因,清以前这里从来没有形成稳定的农耕区,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或农、或牧、或农牧混杂,伴随草原与田园的轮回,不断转换经济生活方式。
西辽河流域虽然不是传统农耕区,这里的文明却起源于农业。考古界的研究证明距今八千年前,这里首先出现了以兴隆洼文化为代表的原始农业,此后又涌现出赵宝沟文化、红山文化、小河沿文化以及夏家店下层文化等不同类型的原始农业文化。距今3500—3000年左右,这一地区发达的原始农业文化被以夏家店上层文化为代表的畜牧业文化所取代,自此历经周秦汉唐,近两千年内西辽河流域一派草原风光,乌桓、鲜卑先后在这里设置了牧场。公元10—13世纪之间,西辽河流域再度进入农业开发期,这一时期在这里从事农耕的是来自中原与渤海国的战争移民,推动农业开发进程的却是契丹人建立的辽王朝。继辽之后,金王朝的建立者女真人继续鼓励农业生产,辽金两代共同完成了西辽河流域第二次农业开发。13世纪,蒙古人的铁骑如同蒙古高原的风暴,迅速席卷了女真人的领地,并将西辽河流域的农田转为牧场,从元至明二三百年间,蒙古人的畜群在牧场上随阳而迁,逐水草放牧。入清以来,国家虽原则上维持蒙古牧地不变,但康、雍与同、光年间的两度放垦,直接导致大片牧地转为农田,从此,西辽河流域进入第三次全面农业开发期,并从那时一直延续到今天。
西辽河流域历史中数次从草原到田园的农牧业轮回,历经了不同的环境变迁。以兴隆洼文化为开端、以红山文化为代表的原始农业历时四五千年,这时正值全球变化过程中气候温暖期,西辽河流域呈现一片暖温带自然景观,暖温带地区代表性的植被落叶阔叶林向西北推移近三个纬度,覆盖了整个西辽河流域。西拉木伦河以南的低山丘陵、黄土台地以及冲积平原上长满了暖温带落叶阔叶林,中部平原展现出温性森林草原景观,西北高原为草甸草原,部分地区还生长着云杉林,大兴安岭山前丘陵平原为温性典型草原,山地丘陵布满了森林。那时的气候比现在温暖、湿润得多,这样的气候条件为原始农业的萌发提供了良好的自然基础,兴隆洼、赵宝沟、红山、小河沿以及夏家店下层等原始农业文化先后萌生,其中兴隆洼文化分布范围西起洵河,东至医巫闾山,北抵乌尔吉木伦河以北,南迄渤海北岸;赵宝沟文化的发源地在努鲁儿虎山以南滦河下游一带,在其文化发展盛期不断向北挺进,并越过西拉木伦河与北面主要分布在乌尔吉木伦河流域的富河文化相遇;红山文化所代表的原始农业文化遗址分布更广,几乎遍布西拉木伦河南北。红山文化后期小河沿文化勃然兴起,其分布在一定范围上造成与红山文化重合的趋势。此后的夏家店下层文化集中分布在西拉木伦河以南、老哈河和大、小凌河流域。“红山诸文化”与夏家店下层文化分布范围显示距今8000—3000年期间,西辽河流域以及相邻地区都存在发达的原始农业,依托原始农业,人们不但营建了石城等聚落建筑群,而且形成了严密的社会组织与血缘氏族集团,并在此基础上萌生了原始宗教。
当人们面对西辽河流域灿烂的史前农业赞叹的同时,不禁产生疑问,究竟什么原因导致这些灿烂的文化中止了发展?又是什么力量将西辽河流域的田园转为草原?自然科学研究成果显示,距今3500—3000年左右整个地球经历一次由暖至冷的气候波动,整个欧亚大陆在这次气温波动中均呈现同样的变化特点。在这次全球变化的背景下,原来西辽河流域呈现的暖温带景观相应消失,伴随着气候转冷,农耕区向南退却,畜牧业从农业中分离出来,成为人们操持的主要生产方式,西辽河流域的田园转为草原。
在西辽河流域草原与田园的轮回中,辽金与清代两期农业开发规模都超过史前时期,两期之中,清代的开垦又胜于辽金,已有的研究可以肯定,这是造成西辽河流域环境退化的主要时期,但辽金时期的农业开垦处于什么样地位,存有明显的认识分歧。一类观点认为,这一时期的人类活动不曾构成明显的环境问题;另一类观点认为,今天西辽河流域生态环境的退化与辽金时期的农业开垦直接相关。历史是过去与现在无休止的对话,当我们冲破时间之网,用科学的目光审视一千年前西辽河流域的土地、探寻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并祈望通过我们对他们的解读,获得一丝有助于今天发展的信息时,草原与田园的轮廓再次清晰起来。辽金两代均为北方民族建立的王朝,公元10世纪初契丹崛起于西辽河流域,建立了称号为“辽”的草原帝国,帝国的历史前后延续二百余年,在其极盛时期辖境囊括有今东北三省和内蒙古的全部,河北、山西两省及俄罗斯、蒙古人民共和国的一部分,疆域虽然广阔,但其统治核心与政治、经济中心始终位于西辽河流域。辽代西辽河流域不但聚集了大量农业人口,而且建立了众多的城市,形成以上京临潢府、中京大定府为主的政治、经济核心,影响着整个塞北地区的社会发展进程。继辽之后,女真人建立的金王朝取代了契丹人在西辽河流域的地位,虽然金人的政治、经济中心不再限于这块土地,但人口、城邑、农田、牧场的变化却为我们追寻环境历程留下了思考。草原与田园有着完全不同的自然景观与历史过程,在西辽河这片土地上却得到了周期性的轮回,无论牧业,还是农业,生产活动决定文明发展进程,也控制着环境变迁的步伐。
自然和社会是两项人类文明藉以依托的基础,揭开历史的面纱,展现在我们面前的不仅是从草原到田园的文化更迭,也会看到人类留在自然界的缕缕印痕。西辽河流域走过的是人与自然共生的历史,辽金时期草原帝国的建立,将这里的文明进程与物质创造推向高峰,成片的农田穿插在草原之中,不仅为草原带来人情欣欣然的农耕世界,草原上也经历了一次景观与环境的再造。虽然那个时代已经过去近十个世纪,但留给人们的思考与探索却从没停止,勃然兴起的王朝,又倏忽而逝,今天当我们走近那些昔日曾经辉煌的断壁残垣时,感慨与探求同时萌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