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革 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
(中国社会科学报/2010年/4月/15日/第007版 历史学)
《禹贡》中提到的“三江”的概念长期存在着争论,清代民国时期学术界基本上认定三江分别是“长三角”概念的长江、吴淞江和钱塘江。“三江既导,震泽厩定”,三江的水流向大海,太湖岸才慢慢确立。此后三江的概念逐步发生变化,唐代以后,受江南地区经济文化的影响,三江的概念逐步局限于太湖东部的吴淞江流域。明代金藻总结历史时期的水利学说,特别是宋以后的太湖东部各种各样的水利思想,提出了三江水学的概念。三江水学的基本理论和主要问题基本上形成于宋代,近代的太湖水利史研究过于注重排水理念与工程技术,故对许多问题仍然难以理清。实际上,为了深入地理解这一地区的水环境与水利的关系,更应该从生态环境史视野下探讨三江水利之学。太湖地区的特殊地理条件,塑造了特殊的水文生态。整个太湖地区是一个以太湖为中心的蝶形洼地,只是太湖东部地势较高,使太湖水从西、南、北较低处向高处流,水先从低地向高地仰流,进入冈身中的吴淞江故道低地区以后,才由高处向低处流入海。此外,水流还受潮水的顶托,两种因素使水流总体上呈缓流状态。这种状态看似排水困难,实际有利于太湖东部的稻作农业。大面积处于浅水缓流状态的河流,为圩田开发提供最佳水环境。人类的水利工程或治水工程,必须利用这一天然的特点,充分利用缓流的益处。盲目地加快排水,往往会导致水利自然生态的破坏,水旱频繁。
治田派设计的缓流局面
宋初大圩与宽塘浦崩溃后,太湖东部常受水灾,治水官员往往在北部凿浦疏水。这种方法有一时之效,真正从自然生态角度出发的是当地昆山一带的民间水利专家郏宣。他是最早最重要治水理论的提出者,他的理论被称之为治田派。意即治水为治圩田为中心,以修筑圩,高大圩岸为堤,圩岸修好了,低地之水则可以尽驱入吴淞江,以清刷浑,同时解决吴淞江出水与积水问题。郏亶认为五代时期的圩田体系很好地解决了这一水利生态问题,他在考察吴淞江以北大圩时,仍可以找到原来大圩的遗迹。他说:“循古今[人]遗迹,或五里、七里为一纵浦,又七里或十里而为一横塘。因塘浦之土以为堤岸,使塘浦阔深而堤岸高厚。”冈身以西的吴淞江故道区高于圩田区,海潮倒流,泥沙沉积,形成旧有的吴淞江故道高地,海拔高程为2.2-2.3米,比周边的圩田低地区高出0.4-0.5米左右。正是这一高度的产生,使低地的水必须通过高大圩岸才能入江。吴淞江古道区宽达数里或十里多,东与冈身相连接,西到千灯浦。
通过吴淞江两岸的塘浦系统抬高水位,太湖水在冈身西汇水吴淞江,然后通过冈身上的吴淞江最后一段出海。当时形成大圩、浚河、置闸三合一的治水手段。这种方式使水流以涨溢的方式注入吴淞江,众塘浦充水,吴淞江两岸的高地得到了灌溉。个体的大圩也不足抬高水位,只有统一的地区性统一管理圩田系统才能达到这个效果。治田一派所重的是圩岸与整体水环境,在圩岸的基础上,冈身旱地可以得以灌溉,水利普及。
治田派的水利理论不是单纯地浚河治河,而是在自然水利生态的基础上,达到一种所有的地区,甚至冈身之地都得以水田化的设计。冈身之地在这种设计下可以用太湖清水灌溉,太湖清水灌溉比江水的自然顶潮灌溉有许多益处,到明代仍然是这样,明代耿橘曾言:“夫湖水清,灌田田肥,其来也无一息之停。江水浑,灌田田瘐,其来有时,其去有候,来之时虽高于湖水,而去则冺然矣,乃正北、西北、东北、正东一带小民,第知有江海,而不知有湖,不思浚深各河,取湖水无穷之利。第计略通江,待命于潮水之来,当潮之来也,各为小坝以留之,朔望汛大水盛时则争取焉,逾期汛小水微则坐而待之。”到明代时,常熟的冈身地区大部分由江潮自然灌溉,难以在统一的灌溉体系下用南部太湖清水灌溉。由于水利管理的失败和国家投入的减少,大圩体系出现崩溃,这种崩溃从宋代就开始了。国家过于注意运河水利而忽视圩田水利,吴江长桥使水环境发生了不利清流的改变。由于人口增加,过度围垦,有限的共同积水水面到南宋时期越来越少,水流不平衡引起水旱灾害加剧。
河道自然水利生态的利用
单谔对太湖东部的治水代表着治河一派的看法,他的治河也不是简单地深浚河道,而是在自然生态的基础上进行。他不同意政府过于注意运河而排斥地方河道,使运道阻碍太湖排水。在“汇”的问题上他也重视自然水利生态之法。汇是早期水环境中的弯曲河道部分,治水者往往认为汇不利于疏水,多裁弯取直。实际上,弯曲有积极的一面,可以产生蓄水功能,对感潮河系的泄淤减淤起到了作用。利用汇是利用天然的水利生态做法,开汇之后,水流拉直,却出了问题。单谔看到了这个问题:“古有七十二汇,盖古之人以为七十二汇曲折宛转,无害东流也。若遇东风驾起,海潮汹涌倒注,则于曲折之间,有所回激,而泥沙不深入也。后人不明古人之意,而一皆直之,故或遇东风海潮倒注,则泥沙随流直上,不复有阻。凡临江湖海诸港浦,势皆如此,所谓今日开之,明日复合者此也。今海浦昔日曲折宛转之转不可不复也。”成汇时期河道多曲,多曲的河道可以在一个很大的范围内感潮,此道淤塞,另道可通,疏浚不必年年进行,旱资灌溉,涝资蓄水。
与以上两派的自然生态关注不同,宋代的赵霖提倡置闸,努力以技术手段使塘浦不淤,闸的位置也有“近里”与“近外”之别。他提出近外的置闸技术,为的是五利,也就是水利所带来的利益。修建闸门一可以限制外水进入;二可以防止外来的流水带来的泥沙淤塞;三可以因限制外部的咸水入内而保证粮食丰收;四则因为闸门修建离海不远,便于疏浚;五则便于通航。这五利以水利服从利益为目标。只是在传统时代,技术的成本甚高,他的技术可行性不大,大浦之闸,耗费许多。
明代以后自然水利生态恶化
随着太湖开发的加强,公共泄水区的减少,清流不旺,吴淞江的排水格局更难,单纯泄水起到了作用,这种做法在夏原吉开范家浜后达到了意想不到的后果。太湖东部逐步出现了黄浦江代替吴淞江的水流局面,太湖出水加快,却破坏了原有的水利生态。黄浦江负担了太湖流域80%的泄水量,水归黄浦江以后,吴淞江两岸的圩田不能上水,出现了旱象。许多治水者都试图恢复吴淞江出水干道的地位,目的正是为了使“四县不耕之地,可复种矣”,这种建议在吴淞江愈淤愈高的情况下不可行了。北部的排水也越来越走简单疏浚之路,以少量塘浦为主干,真正通水的主干只有几条,多数塘浦死水化严重,旱涝无常。吕光洵言:“昔人治之,高下曲尽其制,既于下流之地疏为塘浦诸湖之水由此以入于江,江由东以入于海,而又畎引江潮流行于冈陇之外,是以潴洩有法,而水旱皆不为患。近年以来,纵浦横塘多湮塞不治,惟二江颇通,一日黄浦,一日刘家河,然太湖诸水源多而势盛,二江不足以洩之,而冈陇支河又多壅绝,无资灌溉,于是高下俱病。”
总之,在太湖东部的三江治水理论中,人们越来越忽略了自然生态的水利治水之法,越来越依靠简单的挖河挖渠。明清时期,整体的自然生态水利对策基本上难以形成,只在小区域内有乡村水利生态的维持,人们用小的弯曲以防潮淤即为一法。另外,人们为防旱情出现,也不轻易深浚小河流,以维持溢流漫流局面。1949年以后,随着现代技术的引入,大量的出水集中在几个大河道中,排水问题基本上解决。另外,由于地下水管的设置和抽水机的使用,自然水流的交互流动更少,人们不再依靠自然水利生态的作用。仰流与溢流之势已经消失,圩田也消失,支持江南水乡的传统水流不复存在,水乡特色几乎彻底消失。这种过于依靠现代技术封闭水流的做法,直接导致了局部水流出现死水化与污染化,清水不畅,污染化自然加剧。其实,全国许多地区出现类似的问题,历史上海河平原中的二淀与海河的流域内有一定的缓流和圩田。1949年以后,正是由于过分地深挖河渠使泄水速度加快,海河地区地下水位降低,一些传统的稻作水文不再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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