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灭中国北方之瘟疫
译六月份美国世界大势报
《东方杂志》第八卷 第八号
去冬今岁,中国北方,有肺百斯笃之症,其传染迅速,灾祸逼地,几成不可收拾之局。当肺百斯笃最剧烈时,死亡日以千计。假令当时中国政府不思竭力设法扑灭,而无教会中诸医士之热心帮助,以及本国习西医者之奋勇奏功,其势殆将普及于东方诸国,其关系甚大,可不惧哉。
俄医发生开(Dr.Fasenke)当万国防疫会全体医士之前布告,谓是疫发生,在俄国之西比利亚地方,彼处素产旱獭,旱獭身上向有习见传染之症。猎人捕獭,食肉寝皮,不虞獭身上之微菌已深入人之腠理,归而传诸同人,遂成疫症。此肺百斯笃之所由来也。而居住满洲之中国人,同往北方猎旱獭,亦染是症而归,加以满洲各地,防疫不周,而斯疫遂传遍东三省。据哈尔滨某报馆碻实调查之报告,谓该地人民计染是疫而死者,其数达六万五千左右。若据别家报馆之调查,谓死亡尚不止此数焉。洵中国北方莫大之浩劫也。
方肺百斯笃初传染至满洲时,中国政府度外视之,置诸不理。于是教会西医及中国习西医者,有鉴于斯疫传染之迅速而酷烈也,独抱杞忧,谓当疫症萌芽时代防治不力,则其势蔓延,将来不可扑灭,非南遍中国各地,北至俄国东方诸省不止。万一斯疫由东俄而传至西欧,其为患何堪设想。既而斯疫愈传愈烈,外人屡以为言,而中国政府始知畏惧,乃设防疫医局,委救疫诸要事于中国无智识之旧医家。盖中国政府,素来反对外人,于日人俄人为尤甚。当时中国北方虽有外国医生暨中国人之精于西医者,目击时艰,自告奋勇,而中国政府心目中,虽受多方之激刺,终觉西医治疫,若在可有可无之间。既而疫势增剧,凡在哈尔滨一埠,送往时疫医院中待治者,人数已达一千六百。而中国旧医家,仅持古书中所传打针诸法治之。初则十人九死,后竟无一人生出医院者。良可叹也。
夫中国旧医救疫之法,失败如此,以致疫势日增,死亡山积。至是华医,相对无策,自觉汗颜,遂有相率告退之举。斯时凡西医之寄居北方及中国人之精于西医者,虽具救世勇往之热忱,苦于作事既多掣肘,欲报效而无由。满洲官吏于除疫一道既助少势孤,而疫势流行日以酷虐,殆哉岌岌乎,大有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之叹。适北京摄政王,俯采欧美留学生上书之言,论满洲诸官吏广征良医扑灭疫症,谓不如是实力奉行,恐日俄两国因疫症而妄施干涉,侵犯满洲之利权,为害有不可胜言者。满洲官吏,奉此严谕,始恍然于西医之热心,与中医之不可恃,于是乃不惜重资聘请西医及中国人之习西医者,使之治疫,并予以全权。西医于治疫一门经验既深,施治得当,所以易于奏功也。中国政府特派伍连德君为防疫会之首领。伍君为英国剑桥大学堂医学博士,曾在法国巴黎及德国柏林最完备之医学堂实习有年。伍君名望素隆,学问亦博,即西国诸医士亦乐听其指挥,而中国之习西医者莫不竭力襄助。群策群力,各奏所长,将肺瘟之由来及传染之迅速条分缕析,洞烛无遗,因症发药,着手病除,未几而肺百斯笃竟销声匿迹矣。噫,伟哉西医救疫之事绩!诚近二十年来医史中之莫大纪念也。
虽然,中西医士因救疫一事致命捐躯者不乏其人,如奉天苏格兰合众自立教会中之医士翟开森君,又中国政府所聘罗马教会中之医士美斯乃君,又长老会之医士华人毕君北京医学堂之医士,华人陈君以及俄国之某女医士,皆为人类扫除疫症而牺牲一己之性命者也。中国政府闻而德之,悯惜殊深,特赏给已故外国医士之家属银一万,中国医士之家属银一千,作为抚恤,聊表谢忱。乃已故西医士翟开森之母好善不倦,愿以一万两之恤款捐入奉天合众自立教会中所设之医院作长年经费,亦可见西国慈善家不分畛域有加无已之热心也。
夫欧西各教会,帮助中国救疫,既已不遗余力,若日俄两国与中国相隔一衣带水耳,其休戚相关,自较欧西各国为尤甚。日本之于南满诸地,治疫各法竭力经营,凡沿铁路一带市镇,在日本人势力范围中者最属注意,故廓清甚早。强俄虽以暴戾著名,独于北满防疫一事,力助中国,悉心考察,以期扑灭,特制治疫车一种,形似櫃式,轻而且使,专载疫人,使满洲及哈尔滨各处街道皆可往来。凡染疫之人,可载往医院医治,即疑似疫症者亦可居留车中施治,以防传染。即此疫车之事,活人甚多,于除疫上大有效果,足证俄人力助中国扑灭疫症之一端也。
至于中国政府,于平日政策多未尽适当,独于北方救疫事宜其布置之完备,与对付之敏捷,一扫本来敷衍因循之积习,实出人意料之外。事后追思,大有兴味。若烧毁染疫人之房屋而偿其价值,无论军民人等均须受验疫西医检视,以防诸症之传染。凡未经西医检视,因他病而身故者,亦不得进行埋葬,须医生检验给凭,始得如土。如疫毙之人,气绝为久,即须火葬,不能稍停片刻。有疫症区域,派兵四面围守,严禁出入往来。诸如此类,皆防疫中之要务。兹仅择其荦荦大者,略述一二,其余细小条目,备极精详,笔虽尽述,总之中国官吏素来未讲求治疫,今竟有此严厉整肃之政策者,皆采用西医条陈之力也。
然而中国政府采用条陈,不惜巨大万金钱聘请良医,广求治法,得此美满之效果者,则有故焉。亦亲见夫西医治疫成效卓然,在东三省已有明验。而京师中亦时有疫症发现,深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得不防患未然,绸缪未雨,特设万国防鼠疫研究会(即万国防疫会,但以此名称为较确。)以为研究防遏鼠疫之用。会中请治疫已著成效之西医及友邦著名之治疫医士,细究由来,精研治法,其学理病理,使洞悉无遗。故万国研究会之设,所费虽多,获益甚大。当东三省痛定思痛之后,使首善之区,不至再蹈东三省之覆辙者,一由中政府从善如流,不留成见,一由西医士之施治尽善,博爱为怀。故论者谓北京鼠疫初见而即减,虽曰西医条陈之功,然亦由中国政府一心除疫采纳善言之效也。
观夫中国政府办理北京治疫之尽善,可见改良政策之一端。即东三省之治疫亦可想而知其美备矣。盖京师久为通国之代表,夫人而知,至于中国北京街道之污秽,房屋之不洁,卫生之不讲,疾疫之业生,举为各国报纸所腾笑。自义和团作乱,联军入京后,京师之房屋街道较前稍为清洁。乃时隔十年,又有鼠疫之扫除,将曩时不洁而多疾之北京一变而为清净宜人之北京矣。其进化之迅速,施行之敏妙,不独为中国政府所不及料,亦为治疫西医所不及料者也。古语有之曰,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北京若无鼠疫之发现,焉能有如此之进步乎!
尝考北京之鼠疫,初发现于Union Medical Hospital医院中,西医念其来势凶恶,恐续发无已,即思扑灭之法,将斯院改作城中之时疫医院,以杜传染。不料斯疫渐传渐广,时疫医院中有人满之忧,更将监理会中所设之医院,亦改为时疫医院,并与中西医士磋商正当办法。决议举五人主持一切,分北京地方为若干段,每段验疫诸事,派外国医生一人为主,中国之精于西医者二人副之。遇有疫症及疑似疫症者,均须报明,即由医生检验,并督饬苦力廓清街道,用消毒药水,消灭一切秽物。禁绝往来,以防传染。与东三省防疫如出一辙。斯时中西医士协力同心,朝夕从事,故转瞬而疫症绝灭也。
常有无知小民,不悟中西医士必不得已之苦衷,因疑生惧,私行潜逃,自致死亡者,往往而有。凡西医治疫,虽不能使疫症立时消除,亦可使之渐行止息。盖疫症杀人甚于洪水猛兽,其锋不可犯,其势未可当。西医惟有灭菌杀虫,去污清秽,为惟一无二之办法。盖阻绝往来,尽力施治,即所以杜传染也。当北京疫症盛传时,医生检验某区,有一疑似疫症之人,既派卫生警队围守左近,更亲为之对病发药,细心救治。岂料斯人于夜静更深乘人不备,奋力踰垣逃去,追查无着。越数日,有购棺于市者,店主人照例报警察署,警察署即饬警察与购棺者同往离北京十五英里之镇验看,不谓即系疑似有疫在逃者之尸也。医生闻信即赴该区,如法施救,并严禁一切,照有疫地段办法,未几而斯疫肃清。然考是地居人,因染疫症而死者已十二人矣,亦不幸中之大幸也。
噫!肺百斯笃之为中国患,亦烈矣。然有益于中国及医学教会者甚多。中国政府素来重中而轻西,自斯疫之发生及其扑灭,中医束手,西医奏功,使政府诸公深悉西医远过中医,深堪信任。此有益于中国者也。世界医学虽已发明,然于鼠疫终未详尽,如肺百斯笃之症,医书中仅约略述及,终少实验。从此一切学理病理及治法,无不剖明详晰。此有益于医学者也。西人之在中国传教者,热心从事,不辞劳怨。乃中国人民不谅苦衷,动多疑谤。北方染疫诸地,西国各医士亲赴疫区,冒险深入,如翟开森辈并牺牲性命而不悔,中国人民为之追悼感伤,悉化平时仇恶之观念。此有益于教会者也。纵观现象,推测将来,我知从此以往,凡西医之见重,疫症之发明,与教会之传布,无不由北方肺百斯笃之扑灭基之矣。语曰,因祸得福,转败为功。岂不信哉!
按本年奉天设立万国鼠疫研究会,其大致已记于本志八卷三号。今复译此篇,以见外人对于此事评论之一斑。篇中述西医学术之精,救世之切,诚非溢美之词。然必谓此次疫症之扑灭,尽出于西医之力,则予犹未敢深信。盖肺百斯笃一症,不特华医毫无见地,即西医亦未有十分经验,不过依通常防疫之手段施之。东三省疫症之骤歇,尚必有其他之原因。至谓中国政府,于防疫事宜,布置完备,此固非目击情形者,不能臆断。若夫予等之所传闻,则悠悠之口殊未满意。当时避疫南来者,谓经过船埠或车站,须入检疫所检视后方得放行,往往入所二三日始得释放。而所中居处,系一芦棚,下铺竹簟,簟下积雪未融,朔风凛冽,男妇老幼杂卧簟上,所携被包衣箱,悉携去消毒,无复御寒之具。不病死亦几冻死,至医生检疫匆忙,草草了事。华人习西医者,意气尤为粗豪。某报中谓病疫之人乃有破棺而出者,询之当地之人,亦谓曾有此事。此种苦况,殆非身受者不知。我国官长与办事之西医,或未能知之也。外国各报评论此事,不过出于当时西医之口,盖我国此次防疫,不惜巨资延聘西医,事事听其指挥。而外来之药物,又复利市三倍。故外人之业医药者,无不满意耳。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目下疫疠流行,防范之法,不可不严。而于下民之疾苦,亦不可不深加体察,勿徒谓无知小民,不明卫生,而动多疑谤也。记者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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