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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新材料讲新故事——韩书瑞教授访谈录
来源: 作者: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5-09-04
作者介绍

韩书瑞(Susan Naquin)现任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系主任、历史系教授,是当代美国中国学界个性鲜明的代表 性学者,在清史研究方面的成就尤为突出,她的著作《千禧年之乱:1813 年的八卦教起义》、《山东叛乱1774 年的王伦起义》、 《北京:庙宇与城市生活》等在学术界均有着广泛的影响。本次访谈是在普林斯顿大学韩教授的办公室进行的,持续近三个小时, 主要围绕着她的治学理路展开,她关于清代宗教、叛乱及其他一些问题的思考与看法,以及她本人的成功之路,对国内学者特别 是清史的纂修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步入中国史研究


周武: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触中国的历史?一个人决定做什么或不做什么,总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你当初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才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师友的期许,抑或纯粹出于专业上的兴趣?


韩书瑞:我16岁开始有兴趣,那个时候我看了一些关于中国的英文小说。不是有这么一个女的,叫做PearS.Buck,一个美国传教士的孩子,在中国长大,她写了好多以中国为背景的小说。看她的小说,一部分是因为真的有意思,一部分是因为别人不知道这个事。做这个有点特别,就是为了研究别人觉得没有意思的一个题目。所以,在我的美国史一门课,我的论文就写美国和中国的关系。因为对中国有兴趣,所以,在挑选一个大学的时候,我告诉我的父母,我一定要到教中文的一个大学。其实,那个时候我什么都不懂,中文更不懂。我也不太清楚中国和日本的文化有什么区别,我也没有中国朋友。可是,我觉得很有意思。所以我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关注中国,并没有一个很特别的原因。


周:那你大概从什么时候开始下决心把研究中国历史作为自己的专业。


韩:我是一个女的,那个时候女人不会有一个专业。所以,我当时没有那个想法,但一到大学,我就决定要学中文。可是,我到斯坦福大学后并没有马上学中文。那个时候斯坦福大学有一个项目,可以到欧洲留学半年,我觉得这个项目很有意思,就开始学意大利语,前后大约用了两年时间。然后,跑到那里去住半年就回来了。因为这个缘故,我虽然在中学的时候就开始对中国有兴趣,但直到大学的最后阶段,也就是大学四年级,我才真的开始学中文。不过,在一年级,我已开始上中国历史、中国文化方面的课。最后三、四年级,我看了不少有关中国的资料,并在那儿写了一篇论文,是关于中国历史上的商、周那个时代的。

那时我的中文真的不怎么样,斯坦福大学的一个教授告诉我,你真的要学中文,还得去台湾。我是1966年大学毕业的,66年那个时候,我们跟中国大陆没有外交关系,没法到中国大陆去学。所以,我毕业以后,他帮我安排到台湾去学,我的中文就是在台湾那边学的。

在台湾待了一年多一点,我就回来了。当时不一定知道我将来要攻读博士学位,那时我并没有做出这样的决定,我只知道,我喜欢做学生,这是我下一步要做的事情,所以我就走这下一步。到耶鲁一年以后,念完硕士,他们问我要不要继续念博士。我说好。就这样,我开始继续在耶鲁攻读博士学位。

 斯坦福中国学研究的低谷时期 


周:1960年代斯坦福大学的中国研究在美国的中国学界应该说是蛮有名气的,你既已在那里修完本科学业,为什么不直接留在那里深造,而选择到耶鲁呢?


韩:不。那个时候,恰好是斯坦福中国学研究的低谷,先前在斯坦福的一些知名教授都走了,而1970年代在斯坦福出名的还没有到。所以,那个时候斯坦福真的没有什么知名的中国学教授,只有一两个教中国历史的老师。所以,我在斯坦福的时候,斯坦福在中国学研究方面并不是最出名的一个地方。


周:所以,你觉得那个地方不能满足你的求知热情?


韩:不是。我不是加州人,我是美国的东方人,我不要留在加州。我搬到耶鲁,随便搬。选,随便选。我没到过,就运气好,我碰到那儿。我从台湾做了个申请,至于是到哈佛,到耶鲁,还是到柏克莱,我也不知道。我就随便选一个,那个时候我只知道我想研究中国古代史。


周:你最终选择了耶鲁,在那里待了将近八年时间,读了硕士,又读了博士。

 史景迁的影响 


韩:我到耶鲁的第一天,学校还没有正式开学。我到学校报到,他们问我要不要上近代史课?我说可以。他们说那你得先找JonathanD.Spence(史景迁),你要上他的课,算一个二年级的课,让他看看你学问够不够?Spence给我一批书,他说过几天你再回来报告。我说好,我回来。我上过他的课以后,我就一直不研究古代史。就是说,我到耶鲁的第一个星期,就换了路。


周:这个很有意思,是受JonathanD.Spence(史景迁)的影响?


韩:我一直对太平天国有兴趣。那时研究太平天国的人很多,我给JonathanD.Spence(史景迁)写了一篇文章,我自己选的题目,是关于捻匪的来源。我查嘉庆时代的《清实录》,查到有关八卦教起义的资料。我觉得这个题目还不错。后来,我在台湾故宫博物院意外地发现了一大批有关这次起义的口供资料。我觉得这是很特别的一种资料,所以我就天天待在那里研究这批资料。


周:你很幸运,碰到Spence那么好的老师,请你说说他好吗?

 耶鲁中国史研究的权力转移 

韩:那个时代耶鲁的近代史教授是MaryClabaughWright(芮玛丽),她是个大老师,Spence(史景迁)是她的学生。1970年,芮玛丽教授死于癌症,她发现癌症,6个月后就去世了,很快。所以她的权力就转给了Spence(史景迁)。我们恰好经历了那个转变,从MaryClabaughWright(芮玛丽)到JonathanD.Spence(史景迁)。Spence(史景迁)那个时候年轻,他的第一本书刚刚出版。所以他不可能和现在一样,很出名,大家都知道他。我觉得他的特点是他没有一个固定的题目,或者说死死守住一个题目不放,他研究各种各样的事。


韩:他也很会培养学生。他不会指定你要研究这个或研究那个,他不会给你一个题目,这不可能。这和别的地方不一样。他很自由,他也让你很自由,他会帮助你,可是他不会控制你,一点都不会控制学生,他不会发命令。我觉得这一点非常好,现在我对自己的学生,也希望这样。我觉得他的学生都是不错的,就是因为这方面,他真的很会培养人。

周:那个时候耶鲁研究中国历史的教授就只有芮玛丽吗?


韩:不,还有她的丈夫,研究古代史。他叫芮沃寿(ArthurF.Wright),他写过好几篇文章,也编好几本书。他在圈子里很有地位,那个时候,研究中国史,两个人最有权力,我们这里的芮沃寿(ArthurF.Wright)就是其中之一。不能说他们写了很多书,可是他们影响很大,因为他们手里控制着大量的研究经费。那个时候,芮沃寿(ArthurF.Wright)教授的学生都有钱,我们是穷亲戚。权力在他们那里。可是以后他们的学生都不怎么样。而Spence(史景迁)的学生都成功了。


周:你的老师和柏克莱加州大学的魏斐德教授的经历有点相似。魏斐德的老师李文森教授,也是突然去世的,然后他马上就接上去了。


韩:对,没错。可是他们都觉得那个李文森是一个天才。一直到现在,一说到这个名字,就令人敬畏。我不知道,我有一点不同意,他有那么好吗?可是我没见过他,可能就是应该见过他才了解他。


哈佛、耶鲁与宾大


周:你从耶鲁获得博士学位之后,曾到宾西法尼亚大学历史系任教,作为常春藤的盟校之一,宾西法尼亚大学自然也是美国的名校,有它自己的特点和优势,你觉得宾大的特点和优势主要表现在哪些方面?宾大的东亚研究,特别是中国研究,与耶鲁相比,有哪些特色?

韩:那时候宾大研究中国近代史的没有什么人,我一直在那边,我们近代史也不是最重要的。研究古代的则比较多。譬如,德克·博德(DerkBodde)教授研究中国古代思想史,席文(NathanSivin)教授研究中国古代科技史,AllynRickett,还有一位是研究宋史教授叫罗伯特·哈特威尔(Robert Hartwell),他不久前去世了。学生都找他,没有人来找我的。他很会培养学生,现在美国教宋史的教授很多都是他的学生。他为人有点怪,可是学生很好。宾大的中国历史研究主要是集中在古代。没有学生来找我,这是真的,没有人来找我。

耶鲁当然好!图书馆第一,不可比。如果耶鲁是第一,宾大可能是第三。我跟那里的研究生说,如果你要开始做你的研究工作,博士论文的写作,你可以从这里开始,最一般的,普通的资料,这里有,可是你要深入一点,这里的资料就不够了。


这是一个很大的分别。宾大不如普林斯顿,不如哈佛,只能算是美国的二流大学。图书馆更没法比,我们的东亚图书馆充其量属于第三流,因为60年代以前没有买书。那以后没办法买,老书没有办法买到。


周:除了资料外,你觉得宾大历史系的中国研究,和你现在所在的普林斯顿大学的中国研究,有哪些不同的地方?


韩:当然,因为我从那里搬到这里,这个比较我当然自己也做过。那边人不如普林斯顿多,这是第一。第二,图书馆不好。第三,一般地说,很多学生,他们要选择一个大学读研究生,像我一样,他们一般会选一个更好的大学,美国好的大学很多,宾大不算。所以,最好的研究生不一定申请宾大,可能宾大是我们讲的secondchoice。如果好大学不要他们,他们可能会去。我是一个好学生,那里也有一些好学生,可能是因为一些偶然的原因,他们才会去。可是最好的学生不一定会上宾大,这就是一个区别。可是我在那边很快乐,历史系的整体环境很好,大家相处得不错。我那边朋友很多很好,真的,我在那边很快乐。


周:你对艾尔曼教授有印象吗?他说你曾经是他的老师。


韩:当然有,我刚到宾大的时候,他已开始写他的博士论文。因为没有别人,我就变成他所谓的老师。他的论文我看了,我可能会影响他论文的结构风格,但我没有办法影响他的思想。如果硬要说影响,可能就在这方面吧。那个时候,一般研究思想史的,只注意研究思想方面,不研究社会方面。他说他要研究社会方面的,我觉得太好太好了。他一提到,我就支持他说这个想法很好。不知道这个算不算影响。


周:有的学者常把自己所选择的学府看作是一种重要的生命隐喻(metaphor),认为人生到达什么阶段,就会渴望与什么学府相联系。你离开宾大,加盟普林斯顿,是否也暗含着这样一种生命隐喻?对你而言,到普林斯顿仅仅是为了专业上获得更好的发展吗?


韩:Metaphor,我觉得没有。我到普林斯顿,首先不是为了找这个工作,我从宾大搬到这里,原因很简单,因为这里图书馆好,研究生好。我那个时候差不多50岁了,如果要搬只能搬一次,最好现在搬。要不然太老,再搬家,换另外一个生活就很麻烦了。

周:如果让你现在重新回过头去看,你从60年代开始研究中国,一路走过来,哪些老师或朋友对你的影响比较大?


韩:实际上,我不觉得我受什么大影响。如果一定要讲,Spence可以算一个。他的英文很棒,虽然我不会跟他一样,可是愿意看他写的漂亮的英文,并试着写好。第二,是他对历史中的人那种持久的关注,他的书里面写的都是人,你翻开他的书,马上会碰到人。他觉得人是最有意思的。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我的第一本书里面有人,以后的书就没写什么人物了,可惜啊!我是愿意,可是我一直都不做了。从读研究生开始,我只做自己感兴趣的题目,这个跟别人没什么关系。我觉得我所做的研究是边缘的研究,那个field在那里,可我却一直在旁边,真的在边缘。我不在中心,我一直不在中心,也不太可能在中心。研究中国历史、文化和社会,很多人喜欢研究社会方面。我从研究生一年级开始,就对家庭和政府之间的关系很感兴趣,这种兴趣一直持续到现在。


周:对于美国的中国学研究而言,60、70年代正是“冲击-反应”模式、传统和现代模式大行其道的时代,甚至可以说,“冲击-反应”,以及“传统-现代”是那个时代美国中国学的支配性的研究模式。而你似乎从一开始就偏离了,不是跟着这条路走。


韩:那时我在耶鲁,不在哈佛,我的男朋友,就是我的丈夫,也是费正清的学生,我对“冲击-反应”之类问题没有兴趣。但有一点,我和柯文是统一的,就是我们研究中国历史,都比较重视使用中国的档案资料,在这方面我也是Spence的学生。我是第一批到台北查阅清朝档案的,我1971年就开始在那里查阅档案,我一直关注中国内部发生的事情,很少涉及中外关系。现在我开始考虑中外关系,当然这是以后的题目。我觉得以后,可能10年以后我们都要重新回到这个题目,因为那是一个内涵极为丰富的题目。回到19世纪那个时代的题目,重新看,也要看鸦片战争以前的。


周:接下来我想问你第二个大问题。


韩:可以,我考虑你的问题。我在耶鲁的时候,常常到哈佛,因为我的男朋友在那里,所以哈佛的人我都认识。你要我在耶鲁和宾大之间比较,我却一直做耶鲁和哈佛的比较。那个时候,我一直庆幸自己在耶鲁读书,而不是在哈佛。这里的老师对我们好,读书的环境也好。在哈佛则比较辛苦,那里的学生也辛苦,因为学生多,竞争激烈。他们跟老师的关系,有点僵,不太舒服。我一直做这种比较,我一直很高兴我在耶鲁。


《千禧年之乱》


周:关于你的著作,你写了好几部著作。就从你的第一本著作《千禧年之乱》谈起吧。


韩:我运气太好,碰到那一批从未被使用过的口供资料。我一直关注太平天国这个问题,研究生一年级的时候,我们看莫里斯·弗利德曼的《中国宗族与社会》,看魏斐德的《大门口的陌生人》,就是鸦片战争时期华南社会组织;还有施坚雅marketingsystem这篇文章。这些文章、书和我关心的那个问题有一点关系,我早就对太平天国有兴趣,所以我就碰到那批口供资料。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起义和宗教有关系,后来我从这批资料中发现了其中的这种关系,并慢慢地开始注意这个问题。我一直不研究宗教,可是,我发现这个问题变成了宗教问题。


周:你刚才讲,在你的这本书里面,你利用了一大批口供资料,你是在什么地方看到的?


韩:台湾的故宫博物院,清朝档案。开始我并不知道有这种口供,我只知道在一个30年代的一本杂志上有一个相关资料目录,我带着那份目录,到故宫博物院问这个东西你们有没有?他们给我找来了几个本子,全是口供,那里面大约收录了400多人的口供。从参加了起义的这些人的口供资料里面,我真正了解到,他们开始是怎么从互不认得到彼此认识,有了这种关系后,他们是怎么把这个起义发动起来,又是怎么失败的?这个组织方面可以研究得非常细,我运气真好,我从这批口供资料中发现,他们有一种宗教的组织,开始我没有想到。


周:那么你发现了这些口供之后,你觉得能用这些口供说明什么问题?


韩:讲一个故事,这个起义是怎么发起的,又是怎么结束的。谁通知谁?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是,在某某天他们有300人打紫禁城。这是怎么回事?你不会随便叫,他们就来了,这个非常细。你用这种资料,真的可以把白莲教的组织弄得非常清楚。哪个人通知哪个人,哪个人下面有几个人,我这5个人,你那里7个,谁把我们联合起来,这个非常有意思。因为这个,我开始对白莲教有一点兴趣。我觉得所谓白莲教,是比较北方的一个宗教。可是你到浙江、四川,也有他们在那边传教。所谓白莲教,有各种各样的非常复杂的情况,不是一个真正的很清楚的所谓宗教。至于天地会,他们多在南方的,可也不是那么绝对。


周:你觉得这是怎么造成的?


韩:这是一个历史关系,我觉得,可能没有一个别的原因。宗教是在北方开始的,可能是和社会有一定的关系,南方的社会有一定的特色。


周:那么你认为民间的宗教和叛乱之间有什么关系?因为大多数的叛乱,都是假借民间宗教,各种各样的宗教进行的。


韩:这个问题我和很多人也谈过,实际上我认为没有意思。你要谈这个问题,我可以谈,可是我觉得,这是不能解决的一个问题,现在来谈有点浪费时间。可是你要,我就回答一点。我觉得白莲教这个宗教,和基督教、伊斯兰教等别的宗教不同,里面有一些叛乱思想,所以有人利用这个思想。我用叛乱这个词,是因为大家都用了这个词,不过我可以不用,这是清政府的看法。


韩:许多人觉得,老百姓要起义,是因为经济问题,如果这个时候有宗教影响,可就是意外了,还是没有充分地估计到宗教在其中的影响。一直到现在,我在关于北京的那本书里,再次强调了这个意见,可还是无法影响其他研究者把宗教问题放在更重要的位置。


《18世纪的中国社会》


周:这个书出版以后,事实上你还编过一本《18世纪的中国社会》。


韩:对,那个时候我自己想写的是有关王伦起义的那本书,我已经收集了一大批资料,开始的时候只想写成一篇文章,后来我觉得资料太多了,一篇文章根本容纳不下,足够写成一本书。可是,1978年,也可能是1979年的春天魏斐德来找我,要我承担《剑桥中国史》中的“18世纪中国社会”部分,并且要我和EvelynSakakidaRawski(罗斯基)一起写,我说我不认识他,他说我知道,可是我觉得他的研究工作和你的很配合,合作可能是个好事,我说不知道。刚好那年6月份,有一个明清历史代表团到中国,魏斐德参加,我参加,罗斯基也参加。魏斐德说我们有一个月在一起,你可以认识那个罗斯基,你们可以谈谈,看看行不行?一定要谈到影响,这件事对我个人的影响很大,因为他刚提这件事时,我说不可能,对于18世纪的中国我所知甚少,不能做。他说你当然能做,我说不行,可是我和罗斯基谈得不错,所以他说的也是实话。我也问过一个朋友,我要不要做这个事?我说,我们不懂中国18世纪的社会。他说guessright,你一定要猜对。你不一定知道,可是你要猜18世纪的情况是怎么样的。你猜对就行了,对,是事实。对我来说,这件事是很重要的,魏斐德让我选了一个很大的题目,最初我不太情愿,以后我觉得很不错。因为我们看了许多资料,有英文的,中文的,也有一些日文的资料,确确实实学了不少东西。按计划,本来我们写100页就够了,结果我们却写了250多页,相当于一本书的规模,情况就是这个样子。


周:你的书前言有一句话说:18世纪的中国是中国最活跃的时期。你怎么理解“最活跃”?


韩:你先要问我同不同意这个说法?不一定同意,现在我觉得不一定对。因为我觉得19世纪可能也非常活跃,因为你们和我们两方面都不懂19世纪。我们只知道鸦片战争、太平天国、洋务运动、甲午战争这几个题目,真正的中国没有人管。直到现在,我觉得我们并不真正了解19世纪的中国,真正的乡下和城市情况,可能光绪以后的历史我们开始懂,可是以前没有人懂,没有人真正的懂,而不是没有人,大家都不懂。


我们会看到19世纪在一些方面其实很强,对20世纪的贡献非常大,而且是好的贡献。我觉得我们都不懂,都错了。我在这方面的看法和别人不一样。它在很多方面,已经在孕育一种新的发展。所以现在的看法在渐渐地发生变化。对中国而言,19世纪并不是一个失败的世纪,实际上,它在许多方面都很活跃,也很成功。


《山东叛乱:1774年的王伦起义》     


周:《18世纪的中国社会》一书写完以后,你又重新回到了自己一直关注的题目上来。


韩:是的,那本书完成后,我又回到自己的课题上来,集中精力写《山东叛乱:1774年的王伦起义》这本书。尽管很少有人研究中国的宗教,甚至认为宗教在中国社会中并不重要,但我不这么看,一些宗教现象在中国社会中并非无关紧要。我认为,可以利用宗教来研究中国社会。我们英文里面有window这个说法,宗教也许就是这样一个窗口,可以用它来看中国社会。可惜没有人愿意这么去做。我的《千禧年之乱》出版后,有些人开始注意研究这方面的问题,当然观点可能和我的不一样。


周:你的《千禧年之乱》和《山东叛乱:1774年的王伦起义》在研究方法上有什么不同?


韩:差不多。稍微不同的是,我在《山东叛乱:1774年的王伦起义》这本书里增加了一个部分,就是研究社会状况,地方性的社会状况,具体地说,就是山东西南部地区的社会状况,看看他们起义的地方是怎么样。这个部分在《千禧年之乱》中没有涉及。我试做这个研究,觉得很有必要。但从总体上说,这个书和前一本书差不多,可以说是一项研究的姊妹篇。


周:是一种模式。


韩:可以说是一个问题。这种起义是怎么发生的,《山东叛乱:1774年的王伦起义》这个书有一点新的解释。可是我的回答都是一样的,宗教是最重要的。当然也要考虑当时的社会状况,要看宗教和这种社会状况是否合适。这种小起义是常常发生的,但马上又都失败了,起义1000次,可能只成功一次,不足为奇。在这一点上,中国和别世界的地方并没有什么两样。


周:周锡瑞教授也写过这方面的书,他在解释他们为什么起义,似乎比较侧重社会经济方面。


韩:我喜欢周锡瑞那个人,我们是朋友,我也很尊敬他的研究工作,可是在这个方面我们恐怕有点不同意见,你知道我们英文有一种说法叫“halffull”、“halfempty”,不知道中文该怎么翻。我们的侧重点不同,他看到了一个方面,我看到了另一个方面,可以说是一半一半。


周:特别有意思。我哈佛选修了孔飞力教授、柯伟林教授合开的一门讨论课,叫《美国的中国学史》,他们从西语世界的中国学论著中精选了100种(其中有一些是论文),编了一个目录,发给大家,每次课讨论几种,当然不是所有的书都讨论。其中选了你三本书,一本是《千禧年之乱》,一本是《山东叛乱:1774年的王伦起义》,另一本是《北京:庙宇与城市生活》。一个人入选三本书,很罕见。我记得在课堂上曾讨论过你的《千禧年之乱》、《北京:庙宇与城市生活》这两本书。孔飞力教授自己还专门就你的《北京:庙宇与城市生活》这本书写了一篇书评,发给大家看。他对你的书很欣赏。


韩:我告诉你,我不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学者,我不觉得我有一个看法,大家就一定要同意。我认为,历史就是讲故事,把故事讲好,讲得精彩,是历史学家的责任。至于这个故事有何意义,那是读者的事情,不是我的事情,所以,在我的书里面,我很少把自己的看法很系统地写出来。最近有一篇书评,评论我的《北京:庙宇与城市生活》(Peking:TemplesandCityLife1400-1900.)这本书,把一些关于public sphere这种问题拿出来谈。他说她不怎么谈这个问题,他自己把这个问题拿出来谈,我觉得好,你谈吧。我给你一些意见,你同意不同意也无所谓,我不管,我不喜欢很系统地谈这些问题,这是我的脾气。所以,你要把我的书里面的意义写得很清楚,我反而不一定同意了。


《北京:庙宇与城市生活》


韩:前面我已经说了,我一直比较关注宗教和中国社会的关系。为了研究“进香”,我就开始和妙峰山,和北京的历史发生关系。我觉得宗教现象不仅在农村有,在城里也有,所以我就开始搜集北京的相关资料。开始的时候,我知道的并不多,可是我知道北方的城市有这方面的资料,北京也应该有。这样,我就很随意地选了北京,北京的庙宇,作为重点考察对象。当初我对北京的情况并不了解,也不太清楚以后会发现什么。我的运气最好,我到北京图书馆问,听说你们这里有一些北京庙宇的卡片,有目录吗?他们说有卡片目录。我说在哪个抽屉,他们说这些抽屉都是。我吓了一跳,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可以写这本书。这是数量可观的庙宇碑文,就是那些支持或捐钱给这些庙宇的人留下的碑文。很有意思,非常有用,但从来没有人用过。这批资料之所以一直没有人用过,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可能是因为这些碑文都不是很出名的人写的。如果是名人写的,大概早就引起人们的注意了。没有人注意,是因为作者都是非常普通的人。我觉得直到现在,有关北京社会的很多问题没有解决,因为没有资料,这批从未用过的资料恰好可以帮我们不少忙。


周:你关于北京庙宇的这项研究和你早先的研究有所不同,因为早先的研究不管怎么说是和起义有关的,而这项研究却和城市生活有关。


韩:可是我希望你能了解,我的兴趣不在那方面也不在这方面。我既不是研究城市史,也不是研究起义史。我是在研究这种组织,组织才是我研究的中心。那当然我觉得研究一点城市史,也很有意思。可是我关注的中心不在城市史。


可是我仍然认为我的书不会有人翻,因为太细了,很多人对这种问题不要这么细。可是我觉得这种details很有意思,我喜欢写得细,因为我喜欢具体的,我真的想了解这种具体的方面。我和孔飞力教授完全不一样,你看他会把中心拿出来,给大家看,很清楚,这一点我非常佩服他。可是我不会这样做,我一直沉入其中,不一定能出来。


周:似乎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你的治学风格,那就是用新材料讲新故事,你用的资料都是大家不在意或者从未使用过的资料,《千禧年之乱》用的是档案中的口供资料,《北京:庙宇与城市生活》用的则是庙宇碑文资料,无论是起义者的口供,还是北京庙宇的碑文,都是先前没有人使用过的资料。现在有一种说法,历史是什么?无非就是讲故事。讲故事,不是预设一个先在的理念,然后把它有条理地展示出来,而是说它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发生的?要了解“发生了什么”和“怎么发生的”,就必须了解特定背景下的一个个具体的细节。你的著作展示给我们的正是这种具体细节的魅力。柯文教授《在中国发现历史》这本书里面有一段,特别讲到你的《千禧年之乱》,讲到你刚才一再强调的细节性。


周:这样我们就不仅知道了白莲教教徒的独特的职业(许多教徒以行医与传授武术为生);知道了构成教派组织基石的通常是师徒之间的松散的连锁关系;知道了群集的信徒是如何一步一步地“从一个宗教派别经过自我蜕变,成了为千禧年举起义旗的工具”。与此同时我们还发现了行将举事的人们从哪里取得武器(包括从铁匠定制多少把匕首才不致引起怀疑);发现了他们需要花多少钱买白布来裁制腰带和旗帜,这批钱来自何处;发现了受命袭击北京皇宫的叛军在哪里隐藏武器(藏在卖红薯、枣子和柿子的小贩的篮子里),以及当他们坐在宫旁的茶楼酒肆,紧张地等待着为开辟千禧年而出力时,喝了什么东西来壮胆等等。


韩:对,这正是我要做的。《北京:庙宇与城市生活》这本书可以说也是努力这样做的,我后悔的是这本书里面没有写什么人物。我讲的故事是北京的故事,不是一个人的故事,而是一个地方、一个城市的故事,一个城市里的一部分人的生活故事。通过这个故事,你可以真正了解这部分人究竟是怎么样的?我不知道北京人看了这本书,感觉如何。


韩:其实,老北京包括两个方面:一个是皇帝的北京,还有一个是老百姓的北京。这两个方面缺一不可,只看到一个方面而忽视另一个方面,都是错的,不对的。现在很多人喊老北京如何如何,其实只是一个梦,是20世纪造成的一个想象。所以我的书里面要写事实,真的比较难。


韩:20世纪的北京,很多人只注意到它作为首都的方面,而不去管它有没有自己的地方史。你要是看中文的北京史,就只能看到绵延不绝的朝代、皇帝,看不到下面的社会究竟怎么样。我要把这方面拿出来给大家看,写出真正的北京。在开始的时候,我觉得皇帝不重要,可以不管他,但是这个想法错了。我发现皇帝和北京史是分不开的,分不开是分不开,可是如果只看到其中的一个方面,那样的北京是不完整的。我也觉得,从明到清,一般的北京史,把它们看作是一个时代,其实明代的北京和清代的北京不一样。因为清代把旗人搬到北京,北京的城市,北京的社会都被他们给“捣乱”了,北京的一切都发生了非常大的改变。可是因为中国人的爱国思想根深蒂固,没有人会承认北京人是旗人。这个问题,因为没有什么资料,很难研究,也没有人去研究。可是,懂北京史的人当然都知道这一点。


周:旗人对北京的改变的确是非常之大的,甚至可以说,不了解旗人,就不能真正了解清代的北京。


韩:可是大家都不好意思谈到这个问题,所以很多人都不注意了。我的书里特别谈到这个问题,这些旗人是怎么变成北京人?我发现,他们往往是利用各种宗教活动把他们自己变成地方人。他们通过主持一个庙宇,参加宗教活动,慢慢的就变成了地方人,变成了北京人。


新的研究计划


周:《北京:庙宇与城市生活》已经出版了,下面还有什么大的研究计划。


韩:不一定是大计划,下一步我要做的是有关物质文化方面的课题。10年前我就开始注意到清朝的物质文化。这方面的东西,中国不少,在美国博物馆也不少,可就是没有人去利用它,研究它。因为不算考古,历史学家可能觉得没有意思。所谓物质文化,无非就是一般人穿的、住的、吃的、行的,太形而下了。在历史家的思想里面,清朝不是中国历史上最好的时代。历史学家一点都不研究物质文化,一般的人当然更不会在意它。当然,研究紫禁城的,对这个题目有兴趣。因为他们有这种资料,资料都在他们那里。可是,我觉得我们历史学家应该注意到这种资料,这个说来容易,做起来却不那么容易!如果你真正要利用这种资料,你还得懂还得学。所以,我在这里学过一些中国绘画史的课,还有医学方面的课。开始学,我也开始到了国外的博物馆问他们有什么清朝资料。在中国我也开始注意这方面的资料,我发现东西多得很。可是研究并不容易,因为没有人管。比方说,我们要到一个图书馆看书,有很多工具书可以帮助我们利用这个图书馆里面的资料。可是在物资文化方面,文物方面,古董方面,相关的参考书很少,无法帮你忙。举一个例子,床,各种各样的床,无疑是中国社会史研究中非常重要的东西。可是我给你看一张床的照片,它是哪个地方的,哪个时代的,是18世纪的,还是19世纪的,我们都不太清楚。如果是在法国的话,给你看一张床,情况就不同了,他可以说出这是巴黎1780或1789年某某人做的。这就是说,在中国历史研究方面,有关物质文化的研究还没开始,所以不一定容易做到。可是近几年我开始注意到这方面的资料,注意到那种金银铜铁做的东西。


韩:文化的交流是多层面的,物质文化的交流就是其中非常重要的方面。耶酥会传教士到中国,带去了许多新奇的器物。这些东西到中国后,就会产生影响,并引起一些变化,在科学方面、艺术方面,各种方面都有。我觉得这方面也值得研究,所以我常常催别人去做。我举一个例子,音乐,这个我自己不做,没有能力做,但应该有人做的。17、18世纪耶酥会许多传教士都在北京,也有在南京。他们带去的乐器,肯定有人看到过;他们弹奏的音乐,肯定有些人听过。看过听过,难道不会有影响吗?你碰到它,就肯定跟没有碰到它不一样。可是如果研究这个问题,你还得研究中国音乐,还得懂中国音乐,外国音乐,还得利用耶酥会的资料。现在欧洲已经有一两个学者开始注意这个问题,研究这个问题。


(由于篇幅限制,发布时做了部分删节)
采访人:周武,研究员,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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