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红楼梦》为探讨我国传统宗族社会中女性与姻亲的作用提供了有价值的素材。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姻亲的活动使得单姓宗族的各种势力得到扩充,活动范围得以扩大,故在传统的宗族社会中婚姻的选择是慎之又慎的。如果忽视了异姓宗族的研究,那么汉人宗族的研究必然越走越窄。
关键词:《 红楼梦》;中国传统宗族社会;作用
成书于清代乾隆年间的《红楼梦》是我国古典章回体长篇小说的高峰,是一部具有高度思想性、艺术性、现实性的伟大作品。鲁迅先生评价此书说:“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1]确实,作者在书中对宫廷、官场、科举、婚姻、奴婢、等级制度及社会统治思想等都进行了生动现实的描写和深刻犀利的批判。而尤为人称道的是作者在书中以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为主要框架描写封建家族,以成百上千各色人物的命运交织,描绘了一幅生动的宗族生活画卷,构建起一个庞大的宗族社会;同时,作者注重女性的价值,关怀女性的命运,善于从女性的角度来
感受生活,故《红楼梦》又为我们探讨我国传统宗族社会中女性与姻亲的作用提供了很有价值的素材。
一、两类汉人宗族集群
自英国社会人类学家莫里斯·弗里德曼开始使用单系世系(lineage group)来研究中国宗族以来[2],多数学者的思路受其影响,较少关注女性在宗族社会中的角色和作用。诚然,中国的宗族是一种典型的体现了父系世系原则的集团,女性往往被排斥在本姓宗族之外,但事实上,“精英妇女用自己的方式去接纳时代的精神,也用她们的才华强化自己的权力,尤其是在家庭之内。”[3]228女性在传统宗族社会中的重要性是不容忽视的。
钱杭先生认为,“汉人宗族有两种性质不同的集群方式:一种是同姓宗族集群,一种是异姓宗族集群。”[4]其中,今文经学就将“九族”定义为以父族为主兼及异姓亲属的宗族集群。杜预的《集解》就很好地表达了今文经学派的这一观点:“九族,谓外祖母、外祖父、从母子,及妻父、妻母、姑之子、姊妹之子,女子之子,并己之同族,皆外亲,有服而异族者也。”从这样的表述中可以看出,连接宗族与外亲的纽带恰恰是通过婚嫁进入夫家宗族的女子。这也是杜靖先生提出“九族连环社会”(亦称“喷泉社会”)这个概念的基本思路之一。他在描述“九族连环社会”概念时认为,个体因婚姻组成的核心家庭向上成长为五服和九族,但到一定程度时迫于生存压力,五服九族便不再生长,多余的部分自动滑落;本宗的五服九族和少数准五服九族又通过个体的婚姻连接在一起;正是“喷泉社会”中的联姻将个人、家庭和五服固定于乡土。[5]这种理论更是将联姻的重要性提到了一个新高度。
那么,女性在九族中究竟处于什么位置?姻亲女性和姻亲究竟如何连接多个同姓宗族集群以形成异姓宗族集群?姻亲的作用又是什么?这些都是在认识到姻亲对宗族研究的重要性后所必须思考的问题。
二、女性在九族中的位置和作用
既然婚姻使得宗族联合,那么作为两个宗族接点的女性在九族中究竟处于什么样的位置?
钱杭先生认为,“要以认定该族祖先为自己的‘宗’方才完成获得改组成员资格的正式手续”。他认为所谓“三从”就是在探讨女性在人生不同阶段所处的位置:未出嫁时处于父之族,出嫁后加入夫之族,丈夫死后随儿子的宗族。杜靖先生却更加灵活地提出,尽管大体上钱杭对女性位置的判断是正确的,但实际生活中她们的位置是因时因地而异的:有时当父之族发生重大事件时或需要她的时候,她又会回归到父族中的位置。
从《红楼梦》的逻辑来看,杜靖的观点更贴近现实。例如在《红楼梦》中,王夫人和王熙凤都已嫁做人妇,但与王家曾经联宗的刘姥姥一家仍是去投奔她们了,这表明她们在父族中的位置并未因婚姻而完全消失。她们在仪礼上虽归于夫家,但实际上是两个家族沟通的桥梁。薛宝钗得以进入贾家也完全是靠母亲和姨妈的这种桥梁作用:“那时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亏贾雨村就中维持了,才放了心。又见哥哥升了边缺,正愁少了娘家的亲戚来往,略加寂寞。过了几日,忽家人报:‘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在门外下车了。’喜的王夫人忙带了人接到大厅上,将薛姨妈等接进去了。姊妹们一朝相见,悲喜交集,自不必说。”亲姐妹间的接洽使原本在礼法秩序上疏远的亲戚变得异常亲近了。
女性在九族中的特殊位置使她们发挥着重要作用。“主母活动的女性天地这个空间,并不是如人们想象的那样静如止水……她们往往在不经意间担负起了宗族兴衰的责任。”[6]年轻的女性要学会管教手下的丫头婆子,练习治家的本领:探春在王熙凤生病时打理园中的事务,宝钗需要和各阶层的人物周旋,就连自命清高的黛玉闲下来也会为贾府“算一笔账”;中年的女性要为丈夫营造平静祥和的家庭环境:比如王夫人就要时时约束着宝玉,不要做出惹贾政心烦的事来;老年的女性也要为家族操心:在贾府没落时,恰是贾母拿出了自己的积蓄,使家族度过难关。为人妻的女子要“相夫”,比如王熙凤常常要为贾琏打算;寡居的女子要“教子”,比如李纨呕心沥血地教育贾兰。
但值得注意的是,女性的重要作用仍是通过男权的价值评判体现出来的。无论是探春宝钗,还是熙凤李纨,她们的价值取向都是以男权社会中的准则为准则的。中国传统的性别伦理是男尊女卑,《红楼梦》中众多女子的才华也是围绕着宗族的兴衰而展现的。
三、环环相扣的“姻亲之带”
多个同姓宗族集群如何形成异姓宗族集群?以《红楼梦》的婚姻故事逻辑来看,这种连接是通过一条环环相扣的“姻亲之带”来实现的。
第一,在一定情况下,互相联姻的两个异姓宗族共同承担抚养后代的责任。这种功能一定程度上使两个宗族世代成员均有来往,密切了两个宗族的联系。在《红楼梦》中,荣国公贾代善的女儿贾敏嫁给了巡盐御史林如海,生下了林黛玉。但是由于“林家支庶不盛,人丁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没甚亲支嫡派的。今如海年已五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又于去岁亡了”,于是在贾敏死后,贾母念及黛玉“无人依傍”,便要接黛玉进府。[7]此时林如海尚在人世,而林家也有未出五服的宗亲,贾母却可以名正言顺地将黛玉接到身边,不仅说明姻亲可以承担抚养后代的任务,也说明姻亲的作用与较远的宗亲相比更为重大。虽说此后黛玉心理上自觉身居客位,时常会怀念家乡,感到寄人篱下,但却正是姻亲的关系而与宝玉等姻亲相识,甚至与宝钗、湘云等远亲结交。
第二,姻亲之间要尽文化背景中相应的仪礼规范。这种文化土壤中的仪礼规范拉近了姻亲间心理距离,产生了亲切感。传统宗族社会中,不仅在宗亲间有细致入微的五服制度,姻亲间也有相应的义务。当林如海去世后,贾琏和林黛玉同回苏州奔丧并料理后事[7]。这正表明姻亲与宗亲的作用并没有哪个更大,在仪礼中也未必谁更重要。
第三,有联姻关系的两个宗族时常多次缔结婚姻,建立彼此牢固稳定的关系,加强彼此间各领域的来往。在《红楼梦》中,宝玉之母王夫人与宝玉之嫂王熙凤同出于金陵王家,王夫人既是王熙凤的姑姑又是王熙凤的婶婶。王夫人与贾政的婚姻使得两个宗族有了联系,而金陵王家与荣国公府作为门第相当的望族,彼此间也需要巩固这种联系。于是在下一辈,王熙凤嫁入贾家就比别人拥有更大的可能。再比如,薛蟠迎娶的夏金桂家“原是老亲,且又和我们是同在户部挂名行商,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户”[7],也是这个道理。两个多代多次联姻的宗族在血缘上更亲近,在政治和经济生活中彼此更信任。这种现象在清代的宫廷中尤为常见。
第四,历史上的两个或多个宗族间的联姻关系往往为宗族中后辈婚姻提供潜在的、相对固定的范围,使得姻亲联系的异姓集群有一定的延续性。《红楼梦》中,薛姨妈与王夫人是亲姐妹,因此薛宝钗虽不属于贾宝玉的“母之党”(即不在姻亲之列),但却因薛贾两家都与王家有联姻关系而与贾宝玉联系密切。这里薛王、王贾的联姻无意中为不同宗族间的年轻一辈划定了一片联姻范围。这种潜在的限定使得宗族成员的交游范围较为固定,也使得多个宗族间的关系因而密切。
第五,姻亲与宗亲间共用相近的人际网络。比如,《红楼梦》里的刘姥姥因为女婿祖上和王家联过宗,因此得以攀上了王熙凤[7];同理,刘姥姥本只是王家的“本家”,却因王家与贾家的姻亲关系而认识了贾母及大观园中的少爷小姐们。这类事件告诉我们,姻亲与宗亲间的亲密血缘决定了他们在社交活动中的紧密关系。他们的人际交往有较多交集,又可以借联姻关系形成连续不断的关系链条,彼此共享人际关系。
综合上述五点,“姻亲之带”使得不同宗族的成员之间互有来往,这种类似带状的步骤贯穿于各个同姓宗族之间;当一桩婚姻在两个宗族间建立起来的时候,就意味着这两个宗族有了进行更深刻往来的可能。这条“带子”来回穿插于几个宗族间,最终形成了密切牢固的往来关系,一个庞大的异姓宗族集群就产生了。这种异姓宗族集群成员代际间共同享用姻亲关系为他们带来的在人缘、财富、社会地位等方面的资源,相互熟悉信任,集群也由此日渐沿袭并发展牢固。
四、姻亲的巨大作用
姻亲不仅可以通过连接几个异姓宗族以壮大声势体现出来,更体现在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同气连枝,相互依存的关系上。
贾史王薛是《红楼梦》塑造的四大家族,但其实只有王家势力仍值巅峰:贾家虽是世袭的荣耀,但只是虚衔,只有贾政是五品的工部员外郎;史家的状况与贾家类似,亦没有提及后代有何官职;薛家虽十分富有,但是政治地位低下。只有王家仍有王子腾由九省统制升为九省检点,又擢至九省总督,最后在升任内阁大学士的时候病逝。正因为姻亲王子腾的显赫,贾家与薛家沾了不少光:贾雨村放走**命的薛蟠后写信向王子腾表功,张华状告贾琏一案任由王熙凤操控摆布等等,无不表现出王子腾对这两门姻亲的提携作用。大概也正因为这个原因,贾家与王家一再联姻,而达官显宦出身的王熙凤接替史家公侯小姐出身的贾母,成为贾府中新一代的掌家媳妇。然而王子腾死后不久,贾家就迎来了被抄检的命运。王家显而易见的败落使得贾家也受到牵连,一损俱损的局面清晰地显现了出来。[7]
五、结语
如果说在族内动员社会力量、组织互助合作和各种活动的功能,协调宗族内部关系、调解族内纠纷的功能,唤起广大族众历史感、道德感和归属感的功能及教育功能是宗族在传统社会中所起到的作用[8],那么这种作用无疑有着明显的内敛色彩;而姻亲的活动使得单姓宗族的各种势力得到扩充,活动范围得以扩大。故在传统的宗族社会中婚姻的选择是慎而又慎的,只有这样,才会有“金玉良缘”在宗亲和姻亲间发挥良好作用。如果忽视了异姓宗族的研究,那么汉人宗族的研究必然越走越窄。这样看来,“九族连环”理论的提出一定程度上具有无法抹杀的开创之功。
参考文献
[1]鲁迅.集外集拾遗补编·《绛洞花主》小引[M]// 鲁迅全集:第 8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2][英]弗里德曼.中国东南的宗族组织[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3][美]曼素恩.缀珍录:十八世纪前后的中国妇女[M].定宜庄,颜宜葳,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
[4]钱杭.中国宗族史研究入门[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
[5]杜靖. 九族与乡土———一个汉人世界里的喷泉社会[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2.
[6]韩希明. 论明清小说中主母对宗族兴衰的操控和影响[J].明清小说研究,2011(2):65-73.
[7]曹雪芹.红楼梦[M].北京:中华书局,2005.
[8]王天意.宗族的功能及其历史变迁[J].上饶师范学院学报,2005(2):50-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