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出处:《思想战线》(昆明)2017年第20176期 第1-8页
作者简介:葛兆光,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及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 200433
关键词:中国/疆域/族群/内外/杂糅
今天,我很荣幸在云南大学演讲。在这个演讲中,我要和大家讨论的话题是,为什么现在中国学界又要来谈论“何为中国”?
也许大家都注意到,2011年我出了一本书叫作《宅兹中国》。在这本书以后,2014年我又在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出了一本《何为中国》。最近,在香港中文大学又出版了一本《历史中国的内与外》。这几年,总共写了三本有关“中国”这个概念的书。在出这三本书的几年里,大家可能也注意到,“中国”成了一个话题,讨论得很热烈。过去我们觉得,“中国”是一个不言而喻、不需要讨论的概念。我们写中国文学史、中国思想史、中国宗教史、中国通史,似乎很少专门去讨论“什么是中国”。可是最近几年,除了我写的这三本书以外,有很多有关于“中国”的书出版。比如考古学家许宏,他写了一本《何以中国》。他是讨论早期中国怎样从一个满天星斗的格局,逐渐转向月明星稀的格局。在这个月明星稀的过程中,“中国”怎样浮现出来?许倬云先生在前年出版了一本书《说中国》,讨论中国这个复杂共同体的形成。这本书原来的书名叫《华夏论述》,出了以后影响很大。另外,新加坡王赓武先生也写了一本《更新中国》,英文版是Renewly。另外,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去年出版了刘晓原的《边疆中国》。我们的老朋友李零也在三联书店出版了四卷本《我们的中国》。你们看,这个“中国”成了讨论的大话题。
可是,为什么“中国”或者说“何为中国”这个话题,现在这么引人注目?让我简单地回溯一下历史。
在历史上,什么时候中国人要讨论“中国”?什么时候中国人不得不重新讨论“何为中国”?我觉得有三个时代,中国人特别热衷讨论“中国”。
第一个时代是北宋。我一直觉得,从安史之乱的755年到澶渊之盟的1005年,这整整两个半世纪,实际上是中国史非常重要的一个分水岭。大家如果看澶渊之盟(1005年)之后的思想界,可以注意到,突然出现了很多讨论“中国”的文字。其中最典型的是所谓“宋初三先生”之一的石介,写了中国历史上第一篇用“中国论”这样的名字来命名的文章。大家看一看,就知道对于“中国”的焦虑在他的心目中是怎样的。同时大家也可以注意到,关于“正统论”的讨论在当时也是非常热闹。大家都知道的文学家欧阳修写了《正统论》。他的一些朋友,就和他反复论辩谁是正统?谁是中国?谁是华夏文化的代表?同样,大家也会注意到,这一段时间“春秋之学”非常兴盛。为什么春秋之学非常兴盛,春秋之学里又为什么特别注意“尊王攘夷”这样的观念?
显然,他们针对的是当时北宋面临的危局,也就是北宋疆域缩小了,强邻出现了。钱钟书先生有一个著名的比喻,说到了宋代,本来的八尺大床变成了三尺行军床。中国由原来大唐帝国时代无远弗届,突然缩小到只有汉族为主的这么一小块地方。那么,这个时候就出现了内外的问题。邓小南教授在《祖宗之法》一书里说,胡汉问题在北宋似乎消解了。可是,胡汉问题又从原来内部问题变成了外部问题,也就是华夷问题。大家回看历史,在唐五代,中国这块地儿上,胡汉杂糅非常普遍。我举几个例子,白居易祖上是汉人吗?白居易的祖上不是汉人;刘禹锡是汉人吗?刘禹锡也不是汉人,祖上是匈奴人;晚唐时代,有好几个宰相,都有胡人血统。可是,到了北宋,这些族群都融入了汉族中国,很多人追溯祖上,就往往说“太原人也”“大名人也”“洛阳人也”。似乎到了北宋,疆域之内基本上都成了同一性很高的一个族群,胡、汉问题在内部似乎已经解决了。可是,在外部,辽、夏、大理、高丽环绕,却成了严重的华夷对峙,也就是说,外部有强大的对手,因此,宋代君臣内心焦虑就很厉害。到了澶渊之盟以后,北宋基本稳定下来,大宋与大契丹并立共存。这个时候,谁是“中国”,谁是“华夏”,谁是“正统”,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问题。
正是因为如此,在整个北宋,“中国”的名实之辩,就成了一个问题。大家都在反复讨论,怎样的是“中国”,谁应该是“中国”?在当时,大宋面对的强敌是契丹辽。辽国比你还强大,你不承认他也是正统?我说一个故事,当时,辽国与北宋打交道,说我们往来国书里面,彼此称北朝和南朝,国书里面写北朝皇帝致南朝皇帝,怎么样?如果是北朝皇帝致南朝皇帝,那就可以说是“一个中国,各自表述”。可是,北宋皇帝下令叫大臣们讨论。讨论了半天,大臣们决议说,国书还是要用大宋皇帝致大契丹皇帝,因为我们跟你们不是一个“中国”。你们是契丹,我们叫大宋,这仿佛就是“一边一国”了。这里面表现的北宋君臣的“中国”观念,就是严分“华夷”。如果你研究中国思想史,讨论北宋为什么会出现道学?其实,跟这种对“中国”的焦虑,捍卫文化意义上的汉族中国的正统性有很大的关系。有这种焦虑,才会出现道学。可是,过去哲学史也好思想史也好,不是太注意这一个大背景,其实这个背景是很重要的。
接下来,我要讲讨论“何为中国”成为话题中心的第二个时代,也就是20世纪上半叶,大体上是晚清到民国。从1894年、1895年甲午海战、马关条约以后,到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这段时间热衷于讨论“中国”和“中华民族”,是因为从传统帝国向现代国家的转型过程中,中国面临外部威胁,内部也出现了很多问题。
首先,大家可以看到,以康有为、梁启超、蒋观云为代表,他们认为,要保存大清帝国所奠定的这个多民族、大疆域国家。梁启超率先提出“中华民族”这个概念,是因为一方面要维护大清帝国遗留的族群和疆域,另一方面要顺应当时国际上所谓“民族国家”潮流。因为当时世界趋势是建立“民族国家”,就是意大利人马志尼讲的“一个民族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只能是一个国家”。这个观念在当时影响很大,包括日本也流行这种说法。可是,日本刚好是相对单一的民族和国家,中国不是。为了符合这个“民族国家”的模式,就要塑造整个的“中华民族”。中华民族对应的国家就是“中国”,就是延续了大清帝国族群和疆域的中国。不仅是梁启超,康有为在1911年民国建立之后,还写信给黎元洪说,大清辛辛苦苦打下江山,开拓疆土,不能丢了。这些人大体上是近代史上所谓的保守派。他们既对大清王朝多少有些感情,也觉得大清遗留的疆土不能分裂。
那另外一派,也就是所谓“革命派”则相反,像章太炎、孙中山、朱执信、汪精卫他们。大家都知道,晚清革命者有一个口号叫“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他们最初想法,就是要恢复一个汉族中国,用汉族民族主义来作为革命的动员力量。他们说,自从明朝灭亡,中国已经亡了。中国亡于什么人呢?亡于满清“鞑虏”,所以要把中国从“鞑虏”那儿解放出来。因此,虽然他们也是要在新的国际背景下建立“民族国家”,但这个民族国家是汉族民族国家。他们觉得,这才叫做“中国”。总之,他们最初目标是要恢复一个汉族“中国”。
这两种关于未来“中国”的设想冲突很厉害。可是有趣的是,革命派打下天下,却不得不接受保守派的想法。大家可能读过《清帝逊位诏书》,里面要求维护中国的“五族共和”。1912年,孙中山作为临时大总统发表就任演说的时候,他也接受了“五族共和”。这里原因很复杂,不必多说。后来,大概在1917年还有人提出,中国不应该叫“五族”应该叫“六族”,因为西南还有人数众多的“苗彝”,所以应该叫“六族共和”。那么,当中华民国接替大清王朝,它就不得不维护大清帝国的天下,包括庞大的疆域和不同的族群。这样一来就出现了一个尖锐的问题:怎样使多民族多信仰的民众生活在一个共同体“中国”里?
大家要注意,日本当时对中国的影响非常大。日本京都大学教授矢野仁一就提出,中国根本就不是一个国家,中国应该在长城以内,关外就是满蒙,是另外一些国家。这种说法明治时代就开始有了。当时日本对中国有领土的企图,他们觉得中国应该分成若干国家。日本明治、大正时期的一些政客和学者,就提议中国应该在长城以南,要么守住汉族“中国”,要么分裂让列强管理。像有贺长雄的《支那保全策》和尾崎行雄的《支那处分案》,影响就很大。可是要注意,日本对中国,一方面给予的影响很大,另一方面激起的反弹也很大。自从1894年日本跟中国发生海战以后,中国上下普遍已经认定,未来中国的敌人和威胁就来自日本。所以当日本舆论强调中国应该分裂的时候,中国的反应恰恰是要反抗分裂,维持国土完整。
这种争论一直延续。到了20世纪30年代,中国稍稍喘过气来,维护主权和领土的意识就更加高涨。恰恰这个时候,日本开始对中国侵略。从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起,中国和日本关于“满蒙”的争论就越加激烈。凡是中国学者,都强调大一统中国,强调满蒙回藏族群和疆域属于中国。可是日本却始终要把满蒙从中国分割出去。所以,20世纪30年代,出现了中国疆域史、民族史、边疆研究的热潮,好些现在还用的《中国民族史》《中国疆域史》都是那时写出来的。著名的历史学家傅斯年写了《东北史纲》,也写了《中华民族是整体的》。顾颉刚去西北考察,写了《中华民族是一个》这样的文章。大家都知道,1939年,就在云南这个地方发生了一场激烈争论。顾颉刚、白寿彝、傅斯年他们这些学历史的,认为中国是整体的,非常反感民族学家对民族的识别;甚至认为吴文藻、费孝通他们搞民族识别,实际上是怂恿国内各民族发展自我意识,是在分裂中国,是在给帝国主义提供借口。所以,从学术倾向到政治倾向,这个时候历史学家和民族学家产生了微妙的立场差异。
显然,1939年的争论就是为了维护统一中国。这是一个非常巨大非常现实的压力。在这个压力面前,学术分歧只好放在一边,全国全民就只能保持一致,维护统一中国。最终,从晚清到中华民国,出现了两本有关“中国”和“中华民族”的重要著作。一本是蒋介石的《中国之命运》。《中国之命运》最重要的观点就是,中华民族是一个大家族,各个民族就像是大家族里的分支,大家来源是一个,也都是亲人,所以中华民族、中国就应该是完整的。另一本最重要的著作,现在很少有人读,也很少有人提起,就是罗梦册的《中国论》。他的这本《中国论》要说的话,和现在某些学者很像,就是论述中国是一个文明,既不像帝国也不像国家,我们这个文明就是大家在一起的。大家看这个《中国论》,再对比北宋石介的《中国论》,可以看到,将近1千年里,有关中国的焦虑始终存在。这是第二次有关“中国”讨论的热潮。
那么第三次,应该就是当下。很多人会问,现在为什么又要讨论“何为中国”?这不是问题嘛。按照现在的观念,“中国”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领土是960万平方公里,民族有56个,人口差不多14亿,这些好像都毋庸置疑。可是,为什么现在又来讨论“何为中国”呢?
大家都知道,现在中国崛起了,可是,崛起带来的问题是什么呢?除了国力变强之外,也有外与内两方面的问题。从外部来说,当中国崛起,中国跟现在世界上通行的国际秩序,就会发生一定冲突。蛋糕要重新分配吗?利益要重新调整吗?打个比方,好像一个很挤的车厢,车厢上只能容五六个乘客。这五六个乘客都规规矩矩站着就算妥了,可是,现在有一个乘客突然变得特别胖,胖了以后原来各自占有的空间会发生变化。这样会不会引起冲突?是接受大家各安其位的原有空间,还是要重新建立一个新的秩序,这就要对自我重新界定。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内部也出现了问题。当国家不断发展的时候,我们的区域差异、城乡差异、阶层差异和族群差异,就越来越厉害。不平衡的情况下,内部认同也出现问题。为什么大家要认同这个国家,凭什么要认同,在什么共识上认同?如果大家看过亨廷顿的《我们是谁》就可以知道,“认同”问题是很严重的。如果没有一个新的认同基础,变化了的国家很难建立稳定秩序。因此,这就出现三个方面的问题:第一,我们要重新认识历史中国是怎么样的?第二,要认识现在我们是一个怎么样的国家?第三,要认识中国未来要如何和世界相处?因此,学术界会来讨论这些问题,什么是“中国”?“中国”应该是怎么样的?
显然,学术话题也有现实背景的刺激。有一次在美国哈佛大学开会,来自各方面的学者就讨论了很久,有一些问题,大家觉得有可能是引起中国人焦虑的原因。什么问题呢?归纳起来是三类,一类是民族问题,一类是周边问题,一类是国际问题。这些都反过来刺激我们历史学家的思考,中国应该怎样自我定位,应该怎样安顿自身,这就是我们要讨论“何为中国”的大背景。
这些背景,使得学术界不能不关注“何为中国”。记得有一次参加哈佛中国基金会的讨论,问题是如今什么领域的问题值得注意?讨论的结果中,有几个大家都觉得重要的关键词,一个是疆域,一个是族群,一个是国家,还有一个是认同。我们今天讨论“何为中国”,其实,围绕的就是这几个关键词。但是,我要把话说回来,也就是说我们毕竟是历史研究者,我们有焦虑,也试图给这个国家或者历史的问题去寻找病源,但是一定要搞清楚,我们是诊断病源的医生,而不是开刀动手术的医生。开刀动手术是政治家的事情。但是,我们有没有责任告诉大家,我们现在的困境在历史上是怎么过来的?
这就是我们今天要讨论“何为中国”的重要原因。
那么,如果我们不去讨论这些历史问题,会带来什么结果呢?
第一,如果历史学者不讨论清楚这些问题,会使得大家对中国领土,习惯于固守一个“自古以来”的观念。大家知道,主权、领土、国民加上政府和制度,是现代国家的要素。可是,现在一讨论到中国的领土和边界,大家就会习惯地讲“自古以来……”,好像这就足够了。可是,在论述领土合法性的问题上,“自古以来……”这个法宝是不太灵的。为什么?因为传统帝国的疆域是移动的。你讲自古以来,他也讲自古以来,究竟要“古”到什么时代才算呢?在唐代,吐蕃和大唐曾经明确分界,互不统辖。在宋代,云南和大宋也是一边一国。如果所谓“自古以来”的依据各不一样,也许就会各说各话。所以,如果不讲清楚疆域变化、重组、移动的历史过程,不讲清楚中国现在的领土是怎样从古代的疆域演变过来的,仅仅用简单的“自古以来”这样一个概念,可能解决不了问题。
第二,如果不讲清楚这些问题,在历史研究中尤其是中国史研究里面,会产生非常固定的中心和边缘意识。如果你有了非常固定的中心和边缘的立场,你就会有意无意忽略边缘的意义,会忽略这些所谓边缘,在历史上也可能是中心。今天在昆明,我们就再用云南来举例吧。最近这20多年来,为什么西方学界出现了那么多有关云南(当然也包括贵州、广西)的著作?有一本书里讲得很清楚,自古以来云南并不仅仅是汉文化的边缘,还是汉、吐蕃、天竺和东南亚,以及所谓“西南夷”,各种文化交融的中心。如果我们换个视角去看云南,把它当做“中心”,那么云南史的意义和做法可能是不太一样的。同样,大家也知道美国的“新清史”,被称为“新清史”的有些学者,也曾经提出,新疆在18世纪以前,不是大清帝国的边陲,而是准噶尔、俄罗斯和大清交叉的中心。那么,你要怎么去回应这些说法呢?如果你不改变你的视角、立场,把中心和边缘“去固定化”,也许,你很难改变过去历史书写的套数,也不容易看到新资料和新文献的意义。
第三,如果不明白这一道理,可能历史的学术研究中也会出现挠头的问题。大家都知道,史学界的学科划分很清楚,有中外关系史、边疆史地、民族史等等。很显然,这种划分方法,是按照现代中国领土边界来划分的。边界之内是民族史,边界以外就是中外关系史,在核心地区是“内地”,靠边儿上的是“边疆”。可是这里面有一个问题,当你把历史中国疆域固定为现代中国领土,也就是说把我们现在的960万平方公里当成历史上的中国,那么,中外关系史和民族史当然就很容易切开界线。可是这个界线不是古代的边疆而是现在的边界。如果我们回到历史之中,当我们看到中心和边缘不那么固化的话,那么,这个边疆史地就出现了一个问题:边疆指的是现在的边疆,还是古代的边疆?当年傅斯年在云南时就讲过,不要轻易用“边疆”这个词。当然,我们现代中国是有边疆的,有非常标准的边界和边疆。可是在历史上,你不能那么看。比如,过去陕西西部、甘肃东部这些地方,在现在看来,已经是在中国内部了,可是如果你研究中古的宕昌,它是中原王朝的朝贡国,那个时候它在边陲以外。同样到了明代,明代所谓的“九边”是在什么地方?有很长一段时间,连敦煌都不在明代中国内。所以,如果谈历史,边缘和中心不要过于固定化,不要用现在国家来倒推历史,我们要坚持从历史过程中看中国疆域的变迁。
所以,我们讨论“何为中国”,就要追问“内”和“外”的问题。中国的内、外常常是移动和变化的。大家都知道,秦始皇统一中国,奠定了中国的基本格局,这是没问题的。可是,我给大家看两段话,在我最近出版的《历史中国的内与外》一开始,我就引用了两段话。一段话是《汉书·西域传》里说的,秦始皇“攘却戎狄,筑长城,界中国”。这话什么意思呢?就是秦始皇把夷狄赶走了,修了长城,把“中国”界定出来了。那么,古代长城就真的是中国边界了。可是,现代歌词呢?“长城长,长城长,长城两边是故乡。”在这里,长城两边都是“中国”了。这两个“中国”,古代中国和现代中国就不一样。所以说,如果大家顺着历史看中国,可以看到有些地方是外国不断地变成中国,外逐渐变成了内。有些地方却是中国变成了外国,内就变成了外。
这是历史的过程。日本学者桑原骘藏曾经说,整个中国的历史,简单地说就是北方的胡人不断南下,北方胡人又不断地被汉化。这有点儿简单化了。我给他补充一句,中国历史大趋势确实是北方胡人不断南下,确实是北方胡人在南下过程中不断被汉化,但北方汉人也在不断地胡化。而北方汉人由于胡人压迫而不断南下,于是南方夷人不断地被汉化;但是南下的汉人也在夷人的影响下不断被夷化。汉化、胡化、夷化,这才是相对完整的历史过程。
大家都知道,清代奠定了现代中国的族群和疆域,所以,我们讨论“何为中国”,涉及最多或者是讨论最重要的时代就是清代。同样,大家也可以注意到,“新清史”为什么在最近会热,其实跟这一点有很大关系。如果我们说,宋朝和明朝,相对来说是汉族建立了统治,形成了汉族王朝。它的疆域基本守住秦汉奠定的核心区域。宋朝更小一些,明朝基本上是所谓15省,也就是传统的“中国本部”。用“中国本部”这个词要注意,以前顾颉刚说是日本人阴谋炮制的,是想把中国限制在传统汉族区域内。
但是清代就不一样,大清帝国很了不起。努尔哈赤天命九年(1624年),他们降服蒙古科尔沁部,然后皇太极天聪九年(1635年)灭察哈尔,建立蒙古八旗,到皇太极崇德七年(1642年)成立汉军八旗。他们还没有入关,就已经成为包容满、蒙、汉三个族群在内的帝国。到了顺治元年(1644年)进关,到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收复澎湖、台湾,拥有了明代中国几乎全部空间,甚至更大一些。清帝国其实已经成为兼有满、蒙、汉,横跨万里的大帝国;到了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漠北的喀尔喀蒙古三部归顺清朝。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到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打败准噶尔,整个内外蒙古、青海,都进入大清帝国的版图。最后,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进入伊犁,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进入喀什,大清帝国就成了合满、蒙、汉、回为一体的超级大帝国。另外,到清朝的雍正年间,西南苗彝地区“改土归流”,整个西南变成了帝国控制下的州府县厅和编户齐民,这就使得中国成为合满、蒙、汉、回、苗的大帝国。接下来是西藏,虽然元明两代都有控制西藏的策略,但大家都知道,真正要到雍正六年(1728年)设“驻藏办事大臣衙门”,乾隆五十六年(1792年)打败入侵的廓尔喀,制定《藏内善后章程》,福康安到拉萨确定“金瓶掣签”制度,西藏才真正纳入中国。
可是,帝国有帝国的难处,它不得不用差异性的政治、经济、文化制度来管理不同地区和族群。它有六部管理的内地十八省,有理藩院管理的蒙古、回部、西藏,有盛京三将军管理的东北部分。可是,在追求国家同一性和国民同一性的现代国家,这种制度却遇到相当大的困难。当中华民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接受了大清帝国的这份遗产后,传统帝国遗留下来的问题,就同样也成为现代中国的问题。在那个帝国时代,有的区域从外部的变成内部的,逐渐地纳入中国。我们不能说,这个历史形成的领土就没有合法性,因为任何现代国家,都是从传统国家演变的,现代国家的国民和领土也是从历史中转变过来的。但是,如何从传统帝国转型为现代国家,如何使不同族群转型为现代国民,如何使传统移动的疆域转型为现代明确的领土,如何使过去对族群和区域的认同变成现代的国家认同?这些问题还是存在的。
对历史中国,千万不要用现代中国的版图、领土倒推。虽然历史中国中心相对稳定,但它的边缘是不断移动的。如果你固执地用现在的领土倒推历史,有可能会产生很多严重问题,尤其是我们做历史研究的人。我们做历史研究,被强行地划成了你是做民族史的,他是做中外关系史的,那有的历史问题怎么办呢?比如说,现在很多跨境民族该怎么写?你不觉得这里有很多问题吗?
现在,我归纳一下,“中国”究竟是什么?“中国”的内外究竟应该怎样认识?
我想,我们有我们的判断和角度。最近国际学界有一种流行的看法,就是自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出来以后,大家会接受一个说法,就是“民族国家是近代建构出来的”。但是即使在西方,也有另外一些不同的理论,比如1991年安东尼·史密斯写的《国族认同》,就针对这个说法进行反驳。其实,如果从历史而不是从理论来看,单纯是建构,或者单纯是本质的说法,都忽略了另一面。从历史上看,民族国家有本质的、核心的那一面;也有建构的、想象的那一面,必须要把这两面结合起来。
所以我们说,首先,中国不是一个想象出来的共同体。自秦汉奠定基本核心疆域以来,这个“中国”始终在延续,所以要在历史中理解中国。当然,中国的内和外,也是在不断地变化的。但相对世界上其他地区来说,中国尤其是核心区域的政治、文化、社会具有相对的稳定性,这是影响现在中国一个重要的因素。其次,我们要认识到,维持这个核心区域的稳定,从秦汉以来主要依靠的一是制度,二是文化,三是社会,当然还有共同历史。这和欧洲不太一样,所以,中国从传统国家向现代国家转型——请注意不是从帝国向民族国家转型——中国和欧洲有可能不同。再次,我们要强调,尽管汉族现在是中国非常大的核心族群,但汉族也是杂糅和混融形成的,没有纯粹的汉族。最后,你也要承认,历史上中国也经过变迁和扩张。我们也要承认它有殖民,也是一个帝国,也曾经自认为自己是世界上唯一的普遍文明。只是近代以来,天变了道也变了。我们原来认为是普遍文明的华夏文明,被另外一个来自异域的西方文明取代。另外的那个文明,本来也是地方性的,但近代以来,它变成普遍文明。而我们这个原以为普遍文明的,却变成了地方文明。这是历史变迁大势,这一点大家要有理性的认识。
现在回到一开始的问题,今天我们为什么要讨论“何为中国”?从学术史的角度说,就是我们讨论“何为中国”这个问题,问题意识来自哪里?回应方向是什么?
第一个,我们的问题意识来自中国历史学界过去若干年对于“中国”“中国史”以及“民族史”的讨论。大家都知道,历史学界对中国史到底应当包括什么内容?应该涉及什么族群与空间的历史?过去是有很多争论的。比如,谭其骧先生、白寿彝先生,他们基本上是赞同,凡是发生在现代中国960万平方公里领土上的历史,都是中国历史。这是一个主流的看法。谭先生是伟大的历史地理学家,编制了《中国历史地图集》。而白寿彝先生在“文革”之后,主编了卷帙最大的四十卷《中国通史》。他们基本上持这种看法,也就是在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领土上发生的历史都是中国历史。但是另外呢,以孙祚民为代表的学者们就认为,历史中国是不断变化的,不能把所有的历史都算作是中国历史,也要承认历史上有的地方是外国,有的族群是异族,中国有一个逐渐变化的历史过程。当然,我们承认,前一种说法目的是捍卫现代中国不可分割,有政治上的合理性,但是这种说法也会忽略一些问题。第一,用费孝通先生“多元一体”说来比方,“多元”是历史的也是现实的,而“一体”则应该是在建设中,还不是完成式,你得承认这个变化的历史过程。第二,如果把现代中国当作古代中国,就出现了汉族是多数民族,其他都是“少数民族”的固定看法。因此我们的“民族史”研究往往不怎么涉及汉民族,只涉及其他民族。我觉得,这会不会忽略当时有的民族所建王国,跟中原的王朝,可能就是国际关系?这个大家还可以再讨论。所以我们说,“何为中国”的讨论,也是回应历史学界如何书写中国史的问题。
第二个就是回应中国政治领域。刚才我说了,为了论证政权的合法性、领土的神圣性、族群的一统性,有时候我们太依赖“自古以来就是中国……”这种说法,忽略了古代疆域和现代领土之间的差异。请大家注意,我说古代的时候我用“疆域”这个词,但是讲现代的时候我用的是“领土”这个词,古代疆域和现代领土不完全是一回事。同时,如果对此不作区分,也会混淆政府和国家的差异,或者说混淆王朝和“中国”之间的差异,甚至会混淆历史和现实之间的差异。所以,我们在某种程度上要回应中国政治领域的一些习惯的、固定的观念。
但是更主要的是第三点。我们讨论“何为中国”,也是在回应国际学界的一些质疑和看法。可能大家都了解,现在国际流行的历史观念和历史方法对我们产生了很大的冲击。比如说“全球史”,“全球史”说到根本就是超越国界、强调联系的整体史。在“全球史”里,“中国”这个概念,以“中国”为单位的历史研究,就往往被质疑。又比如后现代,后现代、后殖民、后结构之类的说法,把过去历史研究中的很多基本单位,比如国家、民族、事实都看成是“书写”出来的、“建构”出来的、“想象”出来的。它质疑过去的历史观念,也冲击着我们的历史研究。比如,近来对我们形成挑战的蒙元史和清史。美国的“新清史”把清史不仅仅看做中国一个朝代的历史,而是放在“全球史”的背景下,强调边缘的意义,调整大清帝国内部汉族本部和周边异族的重要性。这些理论、观念和角度,其实也在逼着我们回答“何为中国”,历史中国的疆域、族群和认同究竟如何这样一些问题。
最后,我讲一讲我的结论。写完这三本有关“中国”的书以后,我不打算再写这方面的论著,要回到我自己熟悉的老本行去了。刚才我和大家讲,这些年我和我的朋友们之所以花了这么多时间去讨论“何为中国”,当然是有历史的、学术的和政治的背景刺激。这是毫无疑问的,这里不再多说。我就概括地说一下我对“何为中国”的最终几点看法。
第一,我要强调中国是在历史过程中形成的,历史上的疆域在不断地移动。我们不能用现在中国的领土和族群倒推历史,把所有在现代中国的族群、疆域和历史都看作是历史中国的。
第二,我也要强调,从秦汉以来,中国已经形成了核心区域的政治区域、行政制度和很强大的文化传承,也形成了华夏观念、内外观念,更形成了非常强大的中国历史意识。
第三,我们也必须承认,这个核心区域的“中国”也是杂糅的,它与王朝并不一定重叠。它本身的族群、政治、文化,是一个叠加凝固再叠加再凝固的过程,或者换句话说,是族群与文化“南下再南下”才完成的。同样,在这个历史里面,中国也曾是帝国,也曾有征服,也曾有殖民,这跟世界上其他帝国是一样的。
第四,在清代以后,中国从传统国家向现代国家转型,但这个转型过程相当艰难和特别。它不是只有一个脉络,而是有两个交织的脉络,一个脉络是“从天下到万国”,另一个脉络是“纳四裔入中华”。这两个脉络合起来,你才能理解现代中国的形成和它所带来的巨大问题。
第五,正因为如此,兼有现代国家和天下帝国复杂性的现代中国,在当前国际秩序中就遇到了很多麻烦。如何处理这些麻烦,需要政治家高度的智慧。这不是历史学家能够解决的。
说明:2017年6月4日,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葛兆光教授应邀到云南大学作了题为《今天我们为什么要谈论“何为中国”》的学术报告。本文为云南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本科生徐子懿根据录音整理、葛兆光教授修改审定而成。由于这是一份演讲稿,在编辑过程中也作了相应的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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