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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卫中、陈国安 :贝青乔《爬疥漫录》论略
来源: 作者: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6-10-30
作者简介:马卫中,男,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明清诗文。 陈国安,男,苏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明清诗文。
原发信息:《文献》(京)2015年第6期 第147-156页
内容提要:《爬疥漫录》是近代苏州文人贝青乔的一部笔记作品,主要记叙道光三十年(1850)到咸丰五年(1855)清军与太平天国起义军在安徽南部之作战情况。该书从中下层文士角度再现诸多太平天国运动细节,是对于太平天国运动更深入研究与理解之原始文献。同时,对于贝青乔来说,《爬疥漫录》所叙述内容对于其后期生活、心态以至于文学创作风格改变有着非常重要意义,其间大量内容可与其后期诗歌相互参看。《爬疥漫录》不仅与《咄咄吟》同具存史意义,在文学体裁上也有着一样“诗文合一”之创作方式与特点,更是贝青乔人生中重大转折点,理应当受到与《咄咄吟》同样关注。
关 键 词:《爬疥漫录》/贝青乔/太平天国/“诗文合一”

清道光咸丰年间,是一个中原鼎沸,内外交患的多事之秋。太平天国运动即是社会内部动荡中规模最大影响最广的一环。对于这场农民战争,历来评判不一。但是作为当时与外族侵略双峰并峙的重要政治事件,时人自然有着强烈的反应,不同阶层的人都留下了大量关于当时情形的记载。治史者自可以从这些记载中披沙拣金,得出自己的判断。在这些记载中,当时中下层文人所撰写的笔记占了相当的比例。这些寒士本身过着游幕寄食的生活,战事来临,或在清军幕府身临前线,或在乱民之中苟且安生,他们对于军中情状、民间乱象有着切身的经历与感触,因此他们留下的记载往往不同于官方文书,从中可以寻找到许多琐碎的细节,体现一个下层知识分子对于这场农民运动的反应与体悟,更能还原出当时普通百姓的生存状态与情感选择。贝青乔的《爬疥漫录》就是这些笔记中的代表。而《爬疥漫录》又不仅仅可以对太平天国史事的理解提供帮助,对于贝青乔这个晚清下层文人的研究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种文献。当我们将《爬疥漫录》与贝氏《半行庵诗存》对读,则能发现许多有意思的话题。
一、贝青乔与《爬疥漫录》创作
贝青乔(1810~1863),字子木,号无咎,又自署木居士,《爬疥漫录》正是以木居士署名。江苏吴县(今苏州)人,是晚清吴门寒士群体的重要代表。他出身于吴郡贝氏家族,自幼蒙受庭训,在诗文方面颇有造诣,同时亦具有干济之才。其面对着动乱的局面,更是以天下为己任,秉承着“位卑未敢忘忧国”的精神,积极投身于救亡运动,在鸦片战争与太平天国这两件晚清大事中都可以看到他的身影。道光二十二年(1841),贝青乔入扬威将军奕经之幕,参与了鸦片战争中的浙江战事。对于年轻的贝青乔的这第一次离家,其父的反应非常豪壮。贝青乔在《咄咄吟》中这样写道:“阿父雄心老未灰,酒酣犹是梦龙堆。呼儿一剑亲相付,要溅楼兰颈血回。”①可见在当时吴门寒士群体中,报国济世是一个较为普遍的理想,甚至被一些家庭作为家风相传。贝青乔不仅积极参与当时的重大战事,而且充分利用了其作为文人的手中之笔,将当时的所见所闻所历用诗歌等文学形式记载下来,由一百二十首七言绝句组成的《咄咄吟》正是其中最著名的篇章。而贝青乔以文学反映时世的特点是诗文结合,以诗为经,以文为纬,在保证文学的抒情性下充分发挥记叙因素。就《咄咄吟》而言,每一首七言绝句都蕴含了一件具体的事件,但寥寥二十八字不可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述详尽,于是贝青乔在每首诗后都附有详述本末的自注。不仅是《咄咄吟》,《半行庵诗存稿》卷三所录之《苗妓诗》也是如此,通过注文的方式将苗俗详细地记载下来。其实,这些注文也可以从诗篇中抽出,而形成一个独立的笔记体著作。《苗妓诗》的小注即被后人辑录重编成一笔记《苗俗记》,被收入《小方壶斋舆地丛钞》和《丛书集成续编》。就《苗妓诗》与《苗俗记》的对比来看,尽管文字无异,但由于整合与重排的缘故,在阅读上就有了顺畅感。因此,我们也有理由相信,如果将《咄咄吟》的小注辑出重排,也会产生出一个类似“从军录”一样的笔记体文字来。
可以由诗注转换为笔记,或许也可以从笔记转换成诗注,贝青乔诗文结合的创作特点为这个假设提供了可能,《爬疥漫录》正是这样的例证。《爬疥漫录》是关于太平天国运动的一种史料笔记。其开篇即述创作之缘起:
咸丰五年夏六月,侨寄徽州,左趾疹起成粒,爬之作痒,余嗜饮,以为酒湿下注。既渐延及两踝,或曰此疥疮也,延疡医治之,方药杂投,不数日,疱绽脓流,滋蔓遍体,科跣卧床者累月,伏枕无聊,愤怀莫释。因思蔡中郎所谓边陲之患,手足之疥瘙;中原之困,胸背之瘭疽。近以取譬,而天下事可知也。②
可知《爬疥漫录》开始写作于咸丰五年(1855),欲图以记叙所处之徽州战事,发抒书生内心之愤怀。所谓以“爬疥”为题,盖因其时脚趾生脚气或湿疹,或仿照南宋车若水之《脚气集》而得名。《爬疥漫录》之末又有言:
余自前秋来作壁上观,迨今春身历行间,力图杀贼,迄未建功,良可内愧,然杞忧满抱,刍献无由,欲为稗乘,以谂来者,又倥偬不暇,乃以病废卧床,始得于爬疥之隙,就所听睹,信手录之,姑存十一于千百。寻有劝余勤浴者,试之,痂结如钱,随爪脱落而愈。九月朔,饥驱他适,徽郡后事,遂无闻知,爰亦辍笔而止……吴郡木居士著于新安。③
前后相较,可以看出贝青乔于咸丰三年(1853)至咸丰五年间在徽州寓居,一度也入过征讨太平军的军幕,整体创作完成应是在咸丰五年年末的新安。
虽然《爬疥漫录》整体记叙了从道光三十年(1850)到咸丰五年的太平天国战事,涵盖了这六年间太平天国的重大事件,但其所重者还是咸丰三年的徽州之事。在这一点上,《爬疥漫录》与《咄咄吟》一样,都是记叙了宏大政治事件下特定区域的状况。以鸦片战争与太平天国的整体发展来看,《咄咄吟》所记之奕经战事与《爬疥漫录》所记之徽南浙西战事并非是具有决定性的事件,而贝氏本人在其间的参与程度与作用也并不重要。但是,二者皆是以小见大的典范,贝氏所叙述的细节末事皆可补正史之不足,能让后人切身地感受到当时清军内部状况及统兵将领的状态,从而引发思考。就史料的价值与反映时事的意义上来看,《爬疥漫录》并不输于《咄咄吟》。而就文学文体来看,《爬疥漫录》也与《咄咄吟》有着相似的特点。如前所述,诗文结合是贝青乔反映时世的文学创作中最突出的特点,《爬疥漫录》也不例外。在《爬疥漫录》后,贝青乔附存了感时述事诗九首,分别为《征剿》《防堵》《征调》《收复》《团练》《均输》《援纳》《保举》《赐恤》,九诗均被收入《半行庵诗存稿》卷六。九诗均是纪事诗,每诗一事,所记之事均可在《爬疥漫录》中找到具体之本末,且顺序完全一致。可以说,九首诗是《爬疥漫录》这一笔记的诗歌形式的浓缩再现。但是从《爬疥漫录》引诗之前的“旧作感时述事诗九章,附存之”一语可知,这九首诗的写作在《爬疥漫录》之前。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九首诗是随着事件的发生与经历陆续写就的,而《爬疥漫录》则是在事后或同时的本末详述,也就是九诗的自注。如果我们将《爬疥漫录》按照九诗的内容一一拆开,并分别置于九诗诗后,那么其形式就与《咄咄吟》和《苗妓诗》完全一致。在《咄咄吟》自序中,贝青乔言道:“仆本书生,不习国家例案,何敢妄置一词!然军旅之中,听睹所及,有足长胆识者,暇辄纪以诗,积久得若干首,加以小注,略述原委,分为二卷,题曰《咄咄吟》。”④可见《咄咄吟》的形成也是先有随事之诗,后加本末之注,与《爬疥漫录》亦无异。只不过《咄咄吟》是以文配诗,《爬疥漫录》乃以诗就文,是贝青乔诗文结合特征的多面表现形式。相较于成为近代文学研究“显学”的《咄咄吟》,《爬疥漫录》则非常沉寂。但从史料价值与文体形成这两方面来看,《爬疥漫录》理应得到与《咄咄吟》同样的关注。
二、《爬疥漫录》的版本情况
笔者所见《爬疥漫录》版本共有四种,分述如下。
《爬疥漫录》不分卷。吴县王氏学礼斋抄稿本。王欣夫手校。复旦大学图书馆藏。王欣夫有书录一则,概述内容及相关问题辩证,收录于《蛾术轩箧存善本书录》⑤。
《爬疥漫录》不分卷。原为罗尔纲藏抄本。2004年收入《中国近代史料丛刊续编•太平天国》,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标点出版⑥。前有一段说明文字,云:“《爬疥漫录》,吴郡木居士著,据罗尔纲藏传抄本辑。作者署名吴郡木居士,真姓名不详,于咸丰五年(太平天国乙荣五年)六月,侨寓安徽徽州。自称‘书生域于闻见,追忆又多遗忘,惟徽郡积误之由,粗知崖略,故特借为缘起,而以数年中身所亲历而人所共证者,拉杂记之’,而成此录。故对徽州军事特详,并记及其所见所闻。如记当时盐、茶、典三大商,徽州人居多,其社会贫富相悬太甚;记太平军从武昌东下,沿江郡县清朝官员,或乡居,或舟宿,十九弃城不顾,池州知府龚某见太平军到,设酒款待,铜陵知县孙仁投降任总制;记太平天国骁将铁公鸡石祥贞战死事;记四川兵都用红帛缠腰,预备败时用来扎头,冒充太平军逃生等,都是有价值的史料。”说明中言“吴郡木居士真姓名不详”,当是编者之疏误。另,需要附此指出者,罗氏斯本凡涉及太平军腐败骄奢的文字尽数略去,不知是罗氏原藏本如此还是其编入《中国近代史料丛刊续编•太平天国》时有意截去者。
《爬疥漫录》不分卷。上海图书馆藏抄本。著者题为瞿中溶,是钞者或著录者所误,因瞿氏晚年亦号木居士。
《爬疥漫录》不分卷。国家图书馆藏抄本。有残缺。此为王欣夫之兄王大森藏钞本,有“王氏二十八宿研斋秘笈之印”钤首。
通过四本的对校,笔者认为当属王欣夫手校本最为精善。复旦大学图书馆藏本与国家图书馆藏本与之相比,异字不多,当属同一版本流传系统,兄弟间过录。上海图书馆藏本与国家图书馆藏本之间差异更小,相异处微乎其微,极有可能为同时所钞。而《中国近代史料丛刊续编》所收本与王欣夫手校本面貌差异较大,异字较多,当属于不同的版本流传系统。其中,《中国近代史料丛刊续编》所收本自“八月二十日,景芬接篆视事,芾去志益坚。桂清雅不喜景芬,挽留芾以监之。长贵部众已隶天受麾下,而新立营制未定,部中又未颁钤印,名曰重任,实无微权,如此以图振作,非书生所能悬揣。时太白当午见丙位者两旬,占者谓为经天,兵祸尤烈。盖徽郡虽暂获宁宇,而天下大局,今岁自春徂秋,有沦胥益甚者。”一段后直接接前引之“吾自前秋来作壁上观”一段,中间其他诸本所载之讲述清军破太平军北伐事、太平军领导阶层奢糜腐化生活诸事及九首诗皆无,其后亦不附贝青乔入幕之《木居士答林少穆制府书》。这些缺失,既破坏了贝青乔诗文合一的原貌,也对《爬疥漫录》的史料意义有着极大消减,故如前所述,或是编者有意删节而致亦未可知。
三、《爬疥漫录》与太平天国运动
《爬疥漫录》作为记录太平天国战事的笔记,对于反映太平天国运动的史实有着极高的史料意义。而其又专注于徽南浙西一带,故能够从普通士兵、下层军队建制以及平民百姓的角度去再现太平天国运动的那段岁月。如《中国近代史料丛刊续编》的说明所言,《爬疥漫录》中对于清政府官员不战而降,弃城不顾的行径多有揭露,展现了晚清地方官胆小懦弱,腐败无能。其中关于四川兵都用红帛缠腰,预备败时用来扎头,冒充太平军逃生的细节记叙颇具戏谑色彩,由此而引发出了一次自相格斗的闹剧:
十一日,贼围岩寺街,恩禧胆落,泣求川兵突围,长贵大呼驰出,身被十馀创,把总黄万魁翼恩禧以走,背中铅丸,洞胸而死。天受殿后,且战且退,行抵七里头,遇都司夏宝庆督二队台勇至,宝庆误认为贼,排阵轰击,擒一川弁而夺其马,始相识,盖川兵率皆红帛缠腰,败则用以帕首,冒装贼以相乱也。官兵方自格斗,贼蜂拥而至,土寇汹动,喊声满林谷,天受等各不相顾,纷然四散,台勇噪回昌化昱岭关。⑦
这种视战争如同儿戏的混乱场面被贝青乔用一个百馀字的细节描写展现出来,并不逊色于小说家艺术之表达,非亲见之不能写得如此生动。但是,《续编》的“说明”所言着重于强调《爬疥漫录》体现了太平军之英勇与清军之无能对比,只是《爬疥漫录》记载太平天国史事意义之一,拘束于此,或因编者时代所限。
作为传统的儒家士人,贝青乔秉承着忠君思想,对于太平天国运动当然持着敌对的态度。但是作为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知识分子,他也在对这场声势浩大的动乱进行反思。其言道:“盖民心思乱已久,故粤寇破竹而来,群寇揭竿而起,海澨山陬,闻风者无不狡焉思启。”⑧正是在反思之后道出了在道咸年间昏聩的政局下,民不聊生而思乱的时代面貌。在这样的局势下,清政府的平叛官员能有多少能力或是抱有一死之信念?统兵大帅尚有琦善之辈,更何况下级军官呢?《爬疥漫录》所提及的主要人物如石景芬、潘丙照、石荣诸人,皆为总兵、统制之职,或一城之守,或一师之长。从对于他们的叙述中可以发现当时中下层军官安于自保甚至借战事之名强敛横征,大发战争之财的事实。如前半部分重点故事之一聚赌花灯蛊事件,就是潘丙照私饱中囊的手段。其借兵事之名恢复被人诟病已久的花灯蛊一事,看似荒唐可笑,实则是地方军队各自为战、顾求各自利益的极端体现。这些中下级将领在战场上畏缩不前,各自保命,但是一有小胜,便汲汲于分一杯羹。《爬庎漫录》中记载了收复婺源一事,就叙述来看,乃是石景芬之功劳,但是一个未参与此次战斗的官员邓绍良,却被论功行赏(下有详述)⑨,军中之混乱昭然若揭。将无必死之心,士有贪生之意,而在这样的将领手下,士兵们又怎能奋勇向前、视死如归呢?贝青乔在文中有一段精到的论述:
群帅壁垒相望,类皆各张旗鼓,以相颉颃,不闻有一通筹全局者。盖专阃事权,既愦愦而任,破敌机宜,复冥冥而决。故虽露布捷书,迭传中外,而骎骎养寇,俨成割据之势。⑩
古今战事,欲求胜利,莫不需将帅戮力同心、同僚积极合作。若此各张旗鼓,以相颉颃,岂有胜之可能?而在中国近代战争史上,贝青乔的这段论述可以置于多处,不仅晚清官军如此,整个近代政府军皆然。可见近代中国军阀混战之政局,从晚清时即已生根。
既然《爬疥漫录》中记载了如此多关于清军的负面史实,那为何太平军没有很大的斩获?就贝青乔所在之徽南浙西一带,为什么清军虽相互观望,多一击辄溃,太平军也并未像刚起事时那样势如破竹,反而在此地与清军形成持久反复的局面?那只能以太平军内部也并非旗帜鲜明、行动一致来解释了,而《爬疥漫录》中恰恰在很多地方体现了此点。起于农民不堪严重的剥削与压迫之反抗的太平天国运动,只不过建立了另外一个同样剥削和压迫农民的政权,他们对于人民的暴行与清廷无异,甚至过之,人民对于太平军的态度其实是值得商榷的。关于人民对于太平军的反应,《爬疥漫录》有所记载,比如“景芬督宝庆等各勇,由上溪口逾浙岭而往,一路曾遭贼躏,父老望官军切,皆设筵款待”(11)、“时安庆援贼行抵黟县之岭下村,大肆淫扰,激怒乡民,监生汪必珙邀集盈万,奋斗于九十二郡,必珙全家二十馀人皆死难,而援贼亦皆散”(12)等皆是。而《中国近代史料丛刊续编》所收本所缺段落中更有“是已居然夜郎自大,而迹其所以愚我黔黎者,狂悖虽甚,而实怪诞不经。废五伦,而男曰兄弟,女曰姊妹,宣讲泰西邪教,动称天父天兄,权能广大,智力高强。毁塔庙如元魏,焚《诗》《书》如暴秦,侮圣则孔子木主受笞,慢神则平夷土谷诸神祠。而黄巾红巾,充其技不过与张角、孙恩等。秀清又自称劝慰风司禾乃赎病主左辅国军师,每御彩绣黄轿,大如屋,中列女乐,六十四人舁之。即一物已较孟昶七宝溺器、陈友谅镂金床,僭侈过之”(13),此处记载触目惊心,太平军高级将领的腐化堕落、奢糜淫乱的状态完全不输于某些清军将领。而此段中所言之的太平军文化专制的政策也体现其对于社会的巨大破坏力。尽管我们必须承认,贝青乔是站在清政府的立场上,故而其所记叙难免会有个人的主观色彩。但是,贝青乔在《爬疥漫录》中对于太平军高级将领的记载有助于我们更好地更全面地认识太平天国运动的性质以及当时普通民众在这场战乱中的遭境。
在《爬疥漫录》中,还有一处关于太平天国的有意思的记载:
余尝见伪诰逆书,秀清自称东王,改江宁曰天京,僭号太平天国。韦正一名昌辉,称北王,萧朝贵称西王,实已久伏冥诛,今别立一贼而仍其名,皆据江宁。石达开称翼王,据安庆。秦日纲初称顶天侯,今称燕王,据武昌。粤西起事,尚有洪秀全,冯云山二酋,今皆隐晦,或云本无其人。其次悍贼最著名者,豫王胡以晄,冬官丞相罗大刚,四检点张朝爵,国丈陈有业,国宗韦滨、韦俊等,皆游奕无定踪,以与官军抗。(14)
这段记载将太平军早期的高级领导人逐一点了一遍,各人与相应的官爵均毫无差爽,除了洪秀全被奇怪地记为“今皆隐晦,或云本无其人”。而与洪秀全同列的冯云山则早在咸丰二年(1852)太平军攻打全州之时就已战死,对于咸丰三年才入徽州幕的贝青乔来说当然是行踪隐晦、或无其人了。可是洪秀全显然不是如此。通观《爬疥漫录》可以发现,在贝青乔的记忆中似乎完全没有洪秀全的存在,提起贼酋贼首皆称杨秀清。堂堂天王居然诡异地消失,这显然不能以贝青乔误记来解释,只能是说明在徽州一带,太平军是打着杨秀清的旗号作战的,或者是在徽南浙西民众对于太平军的认识里,杨秀清才是与“长毛匪”划上等号的那唯一一个人。在太平天国的历史上,洪杨矛盾是一个绕不开的结点,正是此矛盾激化导致的天京事变成为太平天国运动由盛转衰的转折点。而对于洪杨矛盾的具体发展过程,尚不能给予一个明确的勾勒。我们知道,杨秀清在金田时即擅自“假天父传言”,也是太平天国运动早期的实际领导人,但这与天京事变之间存在着一个严重的过程缺失。洪杨二人在民间的形象流传与地位接受同样也是这数年间值得注意的命题。贝青乔的这段记载恰好可以填补一定的空白,成为促进这一研究继续深入的桥梁。
四、《爬疥漫录》与贝青乔的诗歌创作
《爬疥漫录》与贝青乔的诗歌创作最为相关的当属那九首感时述事诗,上文已交代过二者在诗文结合的叙述性上的意义。除了这九首诗之外,贝青乔作于同时的涉及太平天国事的诗歌,《爬疥漫录》都可以给我们的理解带来一定的帮助。《半行庵诗存稿》卷六有《闱中对策既毕砚有余墨书二绝于壁》,诗云:
席帽场中逐队嬉,倒绷几辈笑同贻。问他扬觯宾兴日,当代椒山是阿谁?
朱衣漫自点头频,策到时艰孰竟陈。安得阳明来作事,今宵空际唤三人。(15)
这是贝青乔作于徽州幕的感愤之作,描写了幕主只顾歌舞享乐、谈笑偷生,根本没把御敌安民放在心上。贝青乔空怀才干但报效无门的怨愤只能付与诗篇去说。将《爬疥漫录》所记叙的中级军官各怀鬼胎、只求自保的心态联系起来看,贝青乔这样的人物在当时只能遭遇这样的命运,使得二诗带上了一定的悲剧意味。《半行庵诗存稿》卷六还有一首《新安贼退喜赠石观察景芬》:
栖身缇幕剑同孤,触处悲凉击唾壶。带汁羞逢诸葛亮,过江幸见管夷吾。
西风破垒群鸦噪,落日荒城万井芜。凭仗威棱寒贼胆,望尘争迓黑云都。(16)
诗题中所言之“新安贼退”乃指咸丰五年,清军在浙江巡抚何桂清统一指挥下收复刚被太平军攻占的徽州地区事,此时石景芬正任徽州知府,为重要将领。这场战斗前文已经提及,即邓绍良无劳而抢去石景芬之头功事。而战斗的本末,贝青乔也在《爬疥漫录》中详细记载:
初,新任浙江巡抚何桂清,迭接徽郡警报,正苦无兵可发,适苏寇刘丽川等从贼走散,石景芬及副将豫祺率沪、台各勇,于正月朔收复上海。越三日,江苏巡抚吉尔杭阿入城镇抚,景芬等班师回浙,桂清乃令景芬由昌化陆路前进,豫祺由严州水路前进,分应徽援。并乞师向荣,荣遣都司马永清将川兵一队到浙听调。又据邓绍良报称,与游击杨瑞乾于新正二日击退黄池之贼,荣因复遣绍良等由绩溪一路驰应徽援。诸军闻贼连破数城,率皆逗留半途,景芬独锐身直前,收集溃勇,扼霞井而营。余惟杨瑞乾所部广勇,由崇山关叫嚣而至。……二十二日,贼饱括资财,胁掳壮丁,弃郡城南走婺源。适唐宝昌徒步叩营门,景芬令为先导。……景芬顿兵郡城五日,周天受、马永清各军闻贼退,陆续来会。既邓绍良及温州府常恩,亦单骑驰至,而守土官无一回署者。盖恩禧时已升授芜湖道,新任知府李莼,畏难不至,景芬遂驰禀桂清,奏请程钟英权摄郡篆,又禀请广东肇庆府程葆到徽襄理。葆歙西人,由部郎出守,道经浙江,景芬夙与深交,故呼为将伯之助。桂清一如其所请,并檄臬司晏端书,到徽支应军粮。三月初七日,分路进攻婺源。景芬督宝庆等各勇,由上溪口逾浙岭而往,一路曾遭贼躏,父老望官军切,皆设筵款待。绍良督天受等各兵取道龙湾,逾五岭而往,一路骤遭兵扰,村镇皆为之罢市。十四日,贼窜往江右兴安。十五日,景芬等进婺源城,而绍良于是日回郡,声言向荣有檄调赴青弋江,实因川兵向伊饥噪也。桂清闻婺源贼退,谓此役当归功于绍良等,盖景芬前论复郡城功,已进秩,而绍良以兵溃镇江褫职,急需营求复官。杭州府王有龄故与绍良相结,为之游扬,桂清萎腇无主张,惟僚属之言是听,遂辅叙绍良等战绩入奏,旋奉旨绍良赏还提督衔,常恩、天受等升一阶,景芬亦得“巴图鲁”勇号。(17)
从这段记载来看,石景芬乃收复徽州地区的先锋,应记头功,故贝青乔在诗中以温侨“江左管夷吾”典故来称颂石景芬。而这段记载也透露了“带汁羞逢诸葛亮”一句之所指。此句典出南宋“开禧北伐”时期的将领郭倪,其以诸葛亮自诩,但出师后却遭溃败,只能对客流泪,故被戏谑为“带汁诸葛亮”。贝青乔以此刺讽的对象当然是那位“以兵溃镇江褫职,急需营求复官”的提督邓绍良了。而贝青乔在诗中以之与石景芬对举,显然是为石景芬大鸣不平。贝青乔为何要在新安贼退时写诗赠予石景芬?又为何在诗与笔记中都塑造了石景芬的英雄形象?诗的首句“栖身缇幕剑同孤”一句即道明了原因,他所入的军幕正是石景芬帐下。这样来看,《爬疥漫录》对于石景芬的正面褒扬就并不奇怪了。尽管贝青乔在《爬疥漫录》中强调他“拉杂记之,罪言无讳”,但对于直接上司,在强调知遇之情的传统士人价值观里,这样的为尊者讳是必须的,自然的。贝青乔在《咄咄吟》中对奕经的记述同样也是如此。
贝青乔的诗歌创作可以大致分为三个阶段,一是早年入扬威将军奕经幕参与鸦片战争阶段,一是鸦片战争后游历西南即“身行万里半天下”阶段,一是结束游历回到江南经历太平天国运动阶段。而第三个阶段的诗歌创作最重要的特点是豪迈气概逐渐消失,被低沉愤懑的气息所置换。这种风格上的变化与太平天国运动密切相关。从《爬疥漫录》的记述中可以看出,身处战乱的贝青乔内心之愤郁。一方面是由于他愤慨清廷官员与将领的腐败无能,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对太平天国运动带给社会的摧残的痛心。在《咄咄吟》的注文中也是官员腐败无能与英国侵略者破坏并存。但是侵略者暴行的愈大,反而激起贝青乔愈加强烈的战斗欲望。但是在同胞面前,贝青乔则显得那样地无奈与无力。在他满怀遗憾地离开徽州后,贝青乔再也没有入幕,或许是徽州三年的所见所闻让他心灰意冷,使得他成为了随波浮沉的普通百姓中的一员。甚至因此老母被陷杭州,在出入死生救母未果后即逝世于再次入幕的途中,或许贝青乔是愤郁而终。而对于有着这些经历的下层文士而言,诗风怎能不变得低沉消极呢?因此,《爬疥漫录》之所叙,应视为贝青乔后期诗风转变的重要因素。或许,从贝氏后来再过徽南时的感怀诗篇可以为此提供一定的支撑,《半行庵诗存稿》卷七《宣城书感》诗云:
登坛幸值敌锋衰,高卧穹庐拥节麾。一骑红尘频奏凯,四郊白骨几交绥。襄阳日醉山公将,邺下谁收晋鄙师?知否楼船下吴会,上游风利正东驰。(18)
卷八《宣州道中》诗云:
百种凄情落一鞭,忍寒驱走战尘边。艰难旅食晡方粥,瑟缩征衣腊未棉。孤骑怯途嘶日瘦,万鸦盘阵卷云圆。连宵投宿虚无主,喜见前村有爨烟。(19)
看来贝青乔始终无法忘怀徽州三年战事,使得再经过时依旧牢骚不平。但此时的诗人就如同日渐瘦削的老马一样,只能在饥寒中发出无奈的嘶鸣。幸有《爬疥漫录》的保存,我们才能对诗人的情感变化体认得更加真切。
如上所论述,我们可以看出《爬疥漫录》在贝青乔研究与太平天国研究两个方面都可以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如果说《咄咄吟》中的一百二十首绝句与诗注是贝青乔前期创作的代表与心路历程的写照的话,那么《爬疥漫录》的文本与九首附诗则是贝青乔后期创作、心态的真实反映。二者与《苗妓诗》一起成为贝青乔生命中的三大节点,也只有将它们贯穿起来,才能还原出贝青乔沉沦寥落而又不平凡的一生。对于其诗歌情感的表现、风格的变化才能有更为深刻的体认。同时,作为“吴门寒士群体”的代表,贝青乔正是因为有了《咄咄吟》与《爬疥漫录》的存在,较之其他寒士而言生活轨迹较为清晰,心态历程方能大致勾勒出来。这样我们就可以以贝青乔的经历来拟测当时其他的一些事迹不显的寒士生存状态,而贝青乔对于太平天国的态度也可以视为这些寒士态度的代表,有助于推动“吴门寒士群体”研究的深入。
注释:
①贝青乔撰,马卫中、陈国安点校:《贝青乔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86页。
②《贝青乔集》,第325页。
③贝青乔撰,马卫中、陈国安点校:《贝青乔集》,第359页。
④贝青乔撰,马卫中、陈国安点校:《贝青乔集》,第180~181页。
⑤王欣夫撰,鲍正鹄、徐鹏标点整理:《蛾术轩箧存善本书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451~1452页。
⑥罗尔纲,王庆成主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续编•太平天国》(五),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439~461页。
⑦《贝青乔集》,第340页。
⑧《贝青乔集》,第328页。
⑨《贝青乔集》,第342页。
⑩《贝青乔集》,第351页。
(11)《贝青乔集》,第342页。
(12)《贝青乔集》,第346页。
(13)《贝青乔集》,第351页。
(14)《贝青乔集》,第351页。
(15)《贝青乔集》,第132页。
(16)《贝青乔集》,第138页。
(17)《贝青乔集》,第341~342页。
(18)《贝青乔集》,第151页。
(19)《贝青乔集》,第16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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