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一
(据《佩弦斋文存》卷上 |
康二
(据菁华阁本《义乌朱氏论学遗札》) |
足下不信壁中古文,谓秦法藏书者罪止城旦,又《史记·河间(传)》、《鲁共王传》无壁经之说。夫谓秦未焚书者,特博士所藏未焚耳,《始皇本纪》所载甚明。其黥为城旦者,以令下三十日为限。限甚迫矣,偶语《诗》、《书》,罪且弃市,则设有抗令弗焚者,罪恐不止城旦。史文弗具,未可以是而疑秦法之宽也。 |
足下信壁中古文,无罪止城旦,恐史文之不具,窃以为未之察也。秦法,焚书不及博士,……然则谓特博士所藏未焚而疑书有缺佚,不可也。夫罪止城旦两见《始皇纪》,及《李斯传》皆同,岂得谓史文弗具乎?且城旦之刑限以三十日,弃市之诛及于偶语,此不过爰书从严之辞,未必按实,……是知书之存亡,实非朝廷禁令所能主持。通古今而言,又何疑于秦焚不亡之说哉? |
当史公时,儒术始兴,其言阔略,《河间传》不言献书,《鲁共传》不言坏壁,正与《楚元传》不言受《诗》浮邱伯一例。若《史记》言古文者皆为刘歆所窜,则此二传乃作伪之本,歆当弥缝之不暇,岂肯留此罅隙以待后人之攻?足下谓歆伪《周官》,伪《左传》,伪《毛诗》、《尔雅》,互相证明,并点窜《史记》以就己说,则歆之于古文为计固甚密矣,何于此独疏之甚乎?……班史谓迁书载《尧典》、《禹贡》、《洪范》、《微子》、《金縢》诸篇多古文说,今案之诚然。足下将以此亦歆所窜乱乎?歆果窜此,曷不并窜河间、鲁共二《传》,以泯其迹乎 |
足下云《河间》、《鲁共传》不言古文,缘儒术始兴,其言阔略,而歆能作伪,不当独疏于此。夫歆遍伪诸经,转相发明,固为巧密,然心劳日拙,亦作伪者之恒情。……《元王传》不言受《诗》于浮邱伯,在一家传授,非大义所关,偶尔遗忽,则或有之。若河间、鲁共之得书,《毛诗》、《左氏》博士之私立,此关大经盛衰存亡之大者,若史公竟忘之,则史公为一愚妄人矣。儒术传流,战国大盛,史公著书在学官建立之后,儒学一统,六经尊重,比隆天地,岂得阔略乎?且歆于《史记》遍窜入古文《左氏春秋》、《周官》诸条,《河间》、《鲁共》固歆所欲窜也,无如凿空窜入,诸儒熟记其事,据旧本而争……必早为发覆。凡盗贼行于夜而不行于昼,横于僻途而畏于大道。《河间》、《鲁共》,昼也,大道也,歆不敢窜,何足异也?……足下谓班史谓迁书多古文说,按之诚然。鄙意古文家矫诬古人,随手变乱,在在皆然,……今按《史记》引《书》皆今文之义,无一条古文家说,即文字亦然。 |
史公《自叙》“年十岁则诵古文”,《儒林传》有“古文尚书”,其他涉“古文”者尚夥,足下悉以为歆之窜乱。夫同一书也,合己说者则取之,不合者则伪之,此宋、元儒者开其端,而近时汉学家为尤甚,虽未尝无精深之言,要非仆之所敢言也。 |
足下又谓仆于古书合己说则取之,不合己说则伪之,类近世之言汉学者。谨按古文之无既明,则史公之称述又从何来?此不待辨而知其伪窜者也。……上下手以抑扬古书,仆不敢出此。且仆于《毛诗》、《左传》何仇怨哉,奚事深文周内,以一手掩天下目乎?足下引近时汉学家譬之,仆未敢遽受。 |
《左传》之可疑,以论断多不中理,分析附益自必歆辈所为,故汉儒及朱子皆疑之。然汉儒龂龂争辩者,但谓《左氏》不传经,非谓其书之伪也。“处者为刘”及“上天降灾”四十七字,孔《疏》明言其伪。班叔皮《王命论》“刘承尧祚,著于《春秋》”,叔皮与刘歆时代相接,此为歆辈附益之显证。“上天降灾”诸语,尤出于晋以后耳。 |
足下既谓《左传》之可疑,以论断多不中理,分析附益自必歆辈所为,然今《左传》不中理之论,足下所指为歆辈附益者,今本《史记》中往往有之。……又“其处者为刘氏”及“上天降灾”四十七字,其为窜乱,足下已敢诵言之。此独非合己说则取之,不合则伪之乎?而足下敢言之,殆以此为《正义》、《释文》之旧说,故乐于信从耶?是于古人则信之,非古人则难之。此荣古虐今之见,岂求是道哉! |
《左氏》与《国语》,一记言,一记事,义例不同,其事又多复见;若改《国语》为之,则《左传》中细碎之事,将何所附丽?且《国语》见采于史公,非人间绝不经见之书;歆如离合其文以求胜,适启诸儒之争,授人口实,愚者不为,而谓歆之谲为之乎?《史记》多采《左传》,不容不见其书。或史公称《左传》为《国语》则有之,谓歆改《国语》为《左传》,殆不然也。《仪礼》、《左传》、《国语》、《战国策》皆后人标题,故无定名。 |
今本《国语》非不记事,《左传》非不记言,义例实同,文体不异,其为一书,自为易见。其事多复见者,不过经歆窜改之后,故为之以灭迹。歆能增窜既改之《左传》,岂不能增窜弃余之《国语》?不足为难也。《左传》中细碎之事,未改之《国语》原本或分隶于诸国,或附见于他国,何不可坿丽之有?太史公著《史记》,紬金匮石室之藏,故得见《国语》而引之,非史公及向、歆之徒得窥中秘,不能覩也。……况《国语》之古籍偶存者哉?其人不经见而易于窜改,宜也。……足下又附会以或史公称《左传》为《国语》,及《仪礼》、《左传》、《国语》、《战国策》皆后人标题,故无定名之说,岂非遁词乎? |
《左传》、《毛诗》传授不明,班史虽言之凿凿,实有可疑。然《左氏》之可疑者,仅在张苍、贾谊以上耳。……但张禹以言《左氏》为萧望之所荐,其事实不能伪造。尹更始、翟方进、贾护、陈钦之传授,鲁国桓公、赵国贯公、胶东庸生之讲习,耳目相接,不能凿空。歆是时虽贵幸,名位未盛,安能使朝野靡然从风,群诵习其私书耶? |
王肃伪撰《家语》,《后序》一篇传授源流亦言之凿凿。盖作伪者必求其是。然则歆伪为《左传》,其传授何不可伪作乎?……且张苍、贾谊之上既可依托,则其下诸人,又何尝不可依托?若谓耳目相接,不能凿空,歆名位未盛,安能朝野从风,不知贾护诸人,或为歆之私授,或为歆之依托,皆未可知。然亦不过信者数人,未见其朝野从风也。……然范升既已谓《左氏》师传无人,升去歆未远,耳目相接,则诸人之传授,亦为凿空,固未尝无发其覆者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