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先秦诸子学在清代学术中的地位
刘仲华
春秋战国时期,殊俗异政,百家云兴,诸子学派先后迭出,盛极一时。秦汉以后,儒家学说与六经典籍逐渐定于一尊,而其他诸子学说则渐趋消歇,甚至背上了异端的罪名。邢昺在《论语疏》中说:“异端,诸子百家之书也。”出于对儒家经典的维护,诸子百家历遭后人拒斥,这种趋势在理学形成以后尤其明显。理学家信服孟子所言“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的教诲,讲究学术“正统”,辟“异端”。清初,理学家李光地、熊赐履和陆世仪等人都明确排斥子学。李光地赞赏孟子辟杨墨,他说:“杨墨被指着病痛深切处,曰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故其书遂无传。”[1]熊赐履著《学统》,则更将诸子之言归为“异统”。李光地等人的口吻完全是剿袭旧说,乏善可陈,而且这些道学家面目的流风余韵已经是昨日黄花。
乾嘉考据学兴起以后,学者虽然没有一反理学家驳斥诸子百家的态度而提倡子学,但出于以子证经的需要,子学逐渐成为清儒治学的一个辅助领域,成为乾嘉通儒研究中必然要涉及的一部分。著名考据学家孙星衍在策问士子时就明确要求应试者“诸子之学亦宜涉猎”。[2]张之洞在《輶轩语》中也说:“大抵天地间人情、物理,下至猥琐纤末之事,经、史所不能尽者,子部无不有之。其趣妙处,较之经、史,尤易引人入胜。故不读诸子,不知瓦砾、糠秕无非至道;不读子,不知文章之面目变化百出,莫可端倪也。此其益人,又在于表里经、史之外者矣。”[3]孙星衍和张之洞的说法基本上反映了清代一般学者对子学的态度,其间虽有高下出入,但都没有象理学家那样一股脑地将子学视为洪水猛兽般的“异端”。
可以说,清代学术中的诸子学基本摆脱了理学时代的“异端”罪名,而回到了“诸子为六经之羽翼”的阶段。其表现有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读子证经
六经所以载道,诸子百家乃道之羽翼。《汉书·艺文志》说:“合其要归,亦六经之支与流裔。”诸子思想虽有短长,但若能“舍短取长,则可以通万方之略”。清代考据学者继承了这种观念,读子证经就是其表现之一。
清儒考证经、史,首先从音韵训诂入手,重视字的音形义,重视名物制度的考证,重视三代史实的考辨。在考证经史中,不但重视本证,还特别重视他证或旁证。而对于六经来讲,只有先秦子书与其时代相当,也惟有其时代相当,因此,子书在字的音形义上,在所涉及的名物制度上,在所记载的史实上,与六经中的内容才有更多可以相互比照的地方。正是由于先秦子书与六经有许多这样的共同点,所以,清儒在治汉学时特别重视以子证经、史。正如惠士奇所说:“周秦诸子,其文虽不尽训,然皆可引为礼经之证,以其近古也。”[4]
清儒在考证经史中都非常注重利用先秦诸子材料。孙星衍在《孙氏祠堂书目》中说:“又流览释、道两藏,有子书古本及字书。医学、阴阳、术数家言,取其足证儒书者,写存书麓。”[5]清末的学者则明确提出了“以子证经”的方法。张之洞在《輶轩语》中说:“读子为通经”,“子有益于经者三:一证佐事实;一证补诸经伪文、佚文;一兼通古训、古音韵。”[6]藏书家叶德辉在总结证经的方法时也说“经有六证”,其中之一便是“以子证经”。他还进一步解释说:“以子证经,诸子皆六艺之支流,其学多于七十子。周秦两汉九流分驰,诸儒往往摭其书之遗言,以发明诸经之古学。”[7]张之洞、叶德辉的总结可以说是清儒考证方法的直接提炼。
考据学中以子证经、史方法的形成,有一个重要的缘起,即求六经之本旨。清儒以恢复六经之本原为务,而要想求得孔孟真解,就必须剔除前人的妄解与附会。先是弃明而复宋、唐,接着又越唐、宋而求之于汉、魏,后来又进一步,而求之于先秦。可以说,清儒在解经中选取材料的倾向是以古为尚的,正如胡承珙所言:“以秦人而视三代,犹邑人也;以汉视秦,则州人矣,然则较唐宋以后,不啻其在数千里之外者,则州人犹为近之。是故篇章大义,风谕微言,《传》之于《经》,《笺》之于《传》,离合之间,同异之际,求而不得当,则证之他经,又不得则证之以秦汉古书,往往有晻然合符、涣然冰释者。”[8]又如俞樾说:“西汉经师之绪论,已可宝贵,况又在其前欤?”[9]在这种追求本原的观念下,清儒以恢复古训、古音为务,而要求得古训、古音,单单利用经传本身是不够的。而先秦子书与六经在形成的时间上最为接近,在所涉及的内容上也多有关联。因此,清儒在利用经传的本证之余,特别重视使用以子证经、史的旁证法。
以子证经的方法,不仅表现在考据方面,也表现在义理方面。清人在尊儒、尊经的取向下对诸子学说与儒家的冲突之处进行了调和。如,卢文弨、钱大昕和谢墉等人调和荀子和孟子人性论,认为孟、荀各得孔子“性相近,习相远”之一端;毕沅和孙星衍等人则调和墨子和儒家的冲突,认为墨子并没有非毁周制,汪中则直接肯定墨子兼爱思想;吴世尚和林云铭等人则坚持“庄子助孔”说,认为庄子本人不仅没有非毁孔子,而且是庄子最早尊孔子为圣人。这种调和之处反映了“诸子为六经羽翼”思维方式,有些固然歪曲了其原来的本意,但改变了道学家一概将诸子贬为“异端”的蛮横态度。
其二,诸子“实有先王政教之遗”
《汉书·艺文志》不仅提出了诸子为“六经之支与流裔”的观念,而且强调诸子的起源是“出于王官”。这种诸子起源论多为后世学者所认同。它不仅是中国传统学术多元一体观念的理论基础,也是认可诸子学说价值的合理依据。因此,不管诸子出于王官的观点是否正确,只是强调这种观念便为承认了诸子学说的价值提供了可能。相反,否认这一点的学者,如《考信录》的作者崔述提出诸子出于杨、墨,[10]则往往也否定了诸子学说的价值,甚至斥之为“异端”。
在清代,申述诸子出于王官论的学者以章学诚最为有名,他说:“诸子之书,多周官之旧典。”其理由是,“古者治学未分,官师合一,故治具于官,而官守其书。然世氏师传,讲习讨论,则有具于书,而不必尽于书者,犹今官司掌故,习见常行,不必转注传授,繁言曲解,其一端也。……故诸子之书,虽极偏驳,而其中实有先王政教之遗,惟所存有多寡纯驳之不同,而其著书之旨,则又各以意为之,盖不肯自为一官一曲之长,而皆欲即其一端以易天下。”[11]章学诚认为诸子书虽然各自出于依托,但并不是没有师承,只是诸子学说各自得“道体之一端”,而且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成一家之言。至于诸子所得之一端,“无非六艺之所该,故推之而皆得其所本”。在章学诚看来,“《老子》说本阴阳,《庄》《列》寓言假象,《易》教也。邹衍侈言天地,关尹推衍五行,《书》教也。管、商法制,义存政典,《礼》教也。申、韩刑名,旨归赏罚,《春秋》教也。其他杨、墨、尹文之言,苏、张、孙、吴之术,辨其源委,挹其旨趣,九流之所分部,《七录》之所叙论,皆于物曲人官,得其一致,而不自知为六典之遗也。”[12]章学诚的观点,虽然是传统的诸子出于王官论的发挥,但却为先秦诸子学说从异端回到“六经羽翼”的地位铺垫了基础,也反应了他对诸子学说进行调合与吸收的态度,从而缓和了理学时期六经与诸子之间的紧张关系。
不仅如此,他还进一步从学术源流的角度论述了诸子与经、史、集关系。关于子与经的关系,他说:“盖六艺之教,通于后世有三,春秋流为史学,官礼诸记,流为诸子,论议诗教,流为辞章辞命。……而诸子家言,源委自可考也。”[13]关于子与集的关系,他说:“诸子亦后世集部论撰之祖也。”[14]章学诚关于文集起于诸子的说法,被后来学者所继承。彭兆荪在《古诗一首赠顾涧滨》中云:“中垒条九流,诸子继六籍。子衰别集兴,艺文志繁碛。”[15]俞樾在《宾盟集·自序》中说:“文集始于诸子,古之君子既没,而其徒撰次其行事,与其文词,以传于后。后世人各有集,而不知其原出于诸子,于是集日益多,而文日益卑矣。”[16]关于子与史的关系,章学诚认为“子集诸家,其源皆出于史”,之所以有诸子、史书之分,完全是由于分类之需要,“不得不分四种门户”。[17]先秦诸子书“年月纵可不拘,而独断必凭事实,于是亦自摭其所见所闻者笔之于书。” 而且诸子书,“多与史部相为表里,如《周官》典法,多见于《管子》、《吕览》,列国琐事,多见于《晏子》、《韩非》。”[18]因此,“虽曰诸子家言,实亦史之流别矣。”至于隋唐以后,子部的范围扩大,“而会要典故之书,其例实通于史,法家有律令,兵家有武备,说家有闻见,谱录之有名数,是子库之通于史者什之九也。”[19]
章学诚是清代中期著名的思想家,他申述诸子出于王官论,并不是《汉书·艺文志》观点的简单重复,而是他“六经皆史”思想的一个引申,更进一步来讲,则是他“道在六经之外”的佐证。早在清初,顾炎武就提出了“经学即理学”的口号,至考据学兴起以后,戴震等人则更明确宣称“圣贤之道”具在六经,而且舍去音韵、训诂一途,根本不可能求得圣贤之道。章学诚针对汉学家的这种极端共识,认为“盈天地间,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学”,[20]提出“六经皆史”的主张,并认为“事变之出于后者,六经不能言”[21]。正是在这种认识之下,章学诚重新看到了诸子的价值,不仅先秦诸子是“史之流别”,而且后世子书也是“通于史者什之九”;同时,诸子学说都是“六典之遗”,并能得“道体之一端”。如此看来,章学诚引申诸子出于王官论,不仅是为其史学思想服务,而且充当了打破“六经载道”的佐证,言下之意,诸子亦能载道。这种诸子学说观,既反驳了圣人之道惟在六经的霸道思想,也为晚期诸子学说的兴起奠定了内在的逻辑理念基础。
其三,兼容并取、经世致用:《四库全书》“子部”
《四库全书总目》说:“自六经以外,立说者皆子书也。”诸子书作为“入道见志之书”,其意义不同一般。《四库全书》所勾画的学术体系是以经学为内核、诸子为羽翼的多元一体的学术系统,所谓:“九家虽殊涂,而同归于六经,虽百虑而一致于六经。”早在《汉书·艺文志》在评论诸子时,指出诸子之论“其言虽殊,辟尤水火,相灭亦相生也,……相反而皆相成也”,“合其要归,亦六经之支与流裔”。《四库全书》继承了这种多元一体的学术特征。
就四库著录的“子部”来说,其范围广而且内容驳杂,有儒家类、兵家类、法家类、农家类、医家类、天文算法类、术数类、艺术类、谱录类、杂家类、类书类、小说类、释家类和道家类。至于先秦诸子,则分别归到了儒家类、兵家类、法家类、农家类、杂家类和道家类中。诸子九流虽有分有合,但基本上都包括了进去。《子部总序》中说:“夫学者研理于经,可以正天下之是非,征事于史,可以明古今之成败,余皆杂学也。然儒家本六艺之支流,虽其间依草附木,不能免门户之私,而数大儒明道立言,炳然具在,要可以与经史旁参。其余虽真伪相杂,醇疵互见,然凡能自鸣一家者,必有一节之足以自立,即其不合于圣人者,存之亦可为鉴戒。‘虽有丝麻,无弃菅蒯’,‘狂夫之言,圣人择焉’,在博收而慎取之尔。”[22]可见,诸子学说虽然被视为杂学,但依然是“可为鉴戒”的一家之言。《总目》还反对以一家学说衡量其他学说的做法,强调“百家诸子,各自为书,原不能尽绳以儒理。”[23]认为“百氏争鸣,九流并列,各尊所闻,各行所知,自老庄以下,均自为一家之言,……安能限以一格哉?”[24]
在多元一体的学术系统下,《四库全书总目》以“务求有用之学”为目的,而“黜彼空言”。[25]《四库全书》“子部”的编排也反映了这种实用主义的倾向。“儒家尚矣,有文章者有武备,故次以兵家、兵、刑类也。唐、虞无皋陶,则寇贼奸宄无所禁,必不能风动时雍,故次以法家。民,国之本也,谷,民之天也,故次以农家。本草、经方,技术之事也,而生死系焉。神农、黄帝以圣人为天子,尚亲治之,故次以医家。重民事者先授时,授时本测侯,测侯本本积数,故次以天文数法。以上六家皆治事者所有也。”[26]兵、刑、法、医、农这些都是事关国治民生的几个重要方面,《四库全书》不仅将其单独列目而且置于子书前列,可见其实用的倾向是很明显的。当然,这种实用的态度是有局限性的,大多侧重于“术”类,与儒家思想也没有多少冲突。
其四,以诸子救文章之弊
诸子的文章变幻多姿,论辩犀利,尤其是《庄子》之文向来以“文情跌宕“,”洸洋恣肆“著称,因此,在科举时代士子虽然奉四书五经为圭臬,但为了提高自己的文笔色彩,有不少人也涉猎诸子文辞。在明末清初之际出现的大量子书评注本,如归有光《评点二十子》、李云翔评选《诸子拔萃》等,都是当时士人玩味诸子文辞的作品。进入清代以后,晚明各种活跃的文学流派逐渐消歇,而圣贤之道只在六经的观念进一步加强,人们纷纷批驳文章“兼采诸子”的做法,而主张“语必出经史”。与此同时,以程朱理学为内核的桐城派逐渐形成,建立了得到官方支持的清代正统“古文”阵营。桐城派以康熙朝的方苞、刘大櫆和乾隆朝的姚鼐为主要代表,在文章上讲究义理、文法和考据,提出一系列清规戒律,其核心是对明末离经叛道和文体解放的散文的反驳,是一种更为程式化的文体。桐城派影响大,其结果是虚言其道而脱离现实。针对这种情况,乾嘉时期许多学者反对桐城文法,提出各自的主张。其中,恽敬、包世臣等人则主张涉猎诸子之文以救文章之弊,并由此形成了阳湖派。
恽敬是阳湖派领袖,他不满桐城派的固守,主张以诸子百家之文救后世文集、辞章之弊。他在《大云山房文稿二集自序》中说:“儒家体备于《礼》及《论语》、《孝经》,墨家变而离其宗,道家、阴阳家支骈于《易》,法家、名家疏源于《春秋》,纵横家、杂家、小说家适用于《诗》、《书》,孟坚所谓《诗》以正言,《书》以广听也。是故六艺要其中,百家明其际会;六艺举其大,百家尽其条流。其失者,孟坚已次第言之,而其得者穷高极深,析事剖理,各有所属。故曰修六艺之文,观九家之言,可以通万方之略。后世百家微而文集行,文集敝而经义起,经义散而文集益漓。学者少壮至老,贫贱至贵,渐渍于圣贤之精微,阐明于儒先之疏证,而文集反日替者何哉?盖附会六艺,屏绝百家,耳目之用不发,事物之赜不统,故性情之德不能用也。敬观之前世,贾生自名家、纵横家入,故其言浩汗而断制;晁错自法家、兵家入,故其言峭实;董仲书、刘子政自儒家、道家、阴阳家入,故其言和而多端;韩退之自儒家、法家、名家入,故其言峻而能达;曾子固、苏子由自儒家、杂家入,故其温而定;柳子厚、欧阳永叔自儒家、杂家、词赋家入,故其言详雅有度;杜牧之、苏明允自兵家、纵横家入,故其言纵厉;苏子瞻自纵横家、道家、小说家入,故其言逍遥而震动。……是故百家之敝,当折之以六艺;文集之衰,当起之以百家。”[27]恽敬不满摈弃百家之文的文学作风,认为拯救文集之弊,当起之以百家。其一,学习诸子百家是救文集弊端之方,突出百家之文“剖事析理”得当的一面,肯定其有助于“通万方之略”。突破了桐城派的道统和文统观,具有突破思想禁锢的积极意义,有利于古文创作中思想意义的扩大。其二,强调古文创作要切合世用。经义与文集合而“文集益漓”,原因在于学者“附会六艺,屏绝百家,耳目之用不发,事物之赜不统”,致使创作更加空洞。提倡诸子百家之文,显然寓有注重世用之意。主张学习诸子百家,以唤起文人的现实意识,丰富作品的社会作用。这也是阳湖派的基本文学思想。其三,他认为汉、唐、宋的古文大家和著名学者的文章之所以为后人称道,取得那样的成就,是因为他们从诸子百家入手,吸取了诸子思想和艺术精华,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风格。这无疑是对桐城派固守六艺之文的反驳。
包世臣甚至推崇《荀子》之文为后世文章之鼻祖,他说:“《荀子》之文,平实而奇宕,为后世文章之鼻祖。《韩非》得其奇宕,《吕览》得其平实。盖韩为荀门弟子,而《吕览》亦多成于荀氏门人之手也。汉代惟刘向氏能本荀子之意以为文,遂得高视董杨。”[28]
子学尤其是先秦诸子与六经一样,是构成中国传统学术文化第一期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但长期以来,学者制艺以四书五经之文为圭臬,反对读子书,甚至害怕读子书会“败人德业”,“坏人心术”。恽敬不满摈弃百家之文的态度,认为拯救文集之弊,关心社会现实,当起之以百家。包世臣甚至推崇《荀子》为“文章之祖”。这种态度在一定程度上反驳了视诸子为“异端”的霸道思想。
其五,“攻乎异端”:对诸子思想的吸收
乾嘉时期以荀学和墨学为主的子学逐渐兴起。与此同时,以六经为经典的儒学依然大旗不倒。在这种情况下,以戴震、焦循和凌廷堪等人为代表的学者开始克服以前的固守和偏颇,对一些子学思想进行“变通”,并融入到了他们的哲学思想中。
先说戴震,戴震是清代考据学皖派领袖,也是乾嘉时期著名的思想家,其哲学思想主要体现在《原善》、《绪言》和《孟子字义疏证》中。戴震反对理学的理欲观,而肯定人情、人欲之合理性。从这一点出发,他反驳理学家对“理”、“天道”、“才”、“性”、“道”、“仁义礼智”等概念的诠释。戴震的思想渊源“虽依孟子道性善,而其言时近荀卿”。[29]可以说,在戴震思想的许多方面,我们都能找到荀子等周秦诸子思想对他的影响。比如,戴震说:“人生而后有欲、有情、有知,三者,血气心知之自然也。给于欲者,声色臭味也,而因有爱畏;发乎情者,喜怒哀乐也,而因有惨舒;辨于知者,美丑是非也,而因有好恶。声色臭味之欲,资以养其身;喜怒哀乐之情,感而接于物;美丑是非之知,极而通于天地鬼神。”[30]戴震认为声色臭味、喜怒哀乐、美丑是非都是人之“欲”,因此,“举凡饥寒愁怨,饮食男女,常情隐曲之感,则名之曰人欲”。[31]而且“生养之道,存乎欲者也;感通之道,存乎情者也,二者自然之符,天下之事举矣。”又“由性之欲而语于无失,是谓性之德。”[32]戴震肯定人欲本于人性的思想与荀子的人性论是相通的。荀子说:“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应,不事而自然者,谓之性。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33]荀子虽然主人性恶,但却认为人性之中包含着好、恶、喜、怒、哀、乐,而且是生来就有的。戴震与荀子都肯定“情”“欲”是人性的“自然”。正如钱穆所言:“东原之所指为性者,实与荀卿为近,惟东原以孟子性善之意移而为说耳。”[34]
戴震虽然表面上尊性善,但他和荀子一样认为人之情、欲、知皆有失。他说:“欲之失为私,私则贪邪随之矣。情之失为偏,偏则乖戾随之矣。知之失为蔽,蔽则差谬随之矣。不私,则其欲皆仁也,皆礼义也。不偏则其情必和易而平恕也。不蔽,则其知乃所谓聪明圣智也。”[35]不仅如此,戴震还认为要避免这些情、欲、知之失的途径就是“学”。他说:“去私莫如强恕,解蔽莫如学。”[36]这一点与荀子的“劝学”、“解蔽”思想也是相同的。关于戴震与荀子的相通之处,钱穆曾经说:“东原谓理者就人之情欲求之,使之谶细无憾之谓理,正合荀卿‘进近尽,退节求’之旨。而荀子则要其归于礼,……戴学后起,亦靡勿以礼为说,此又两家思理之相通而至似者也。即东原所谓‘解蔽莫如学’者,‘解蔽’一语,亦出荀书,则东原之有会于荀卿者至深矣。”[37]冯友兰也曾指出戴震思想继承荀子之处,他在《中国哲学史》中专列“东原与荀子”一题进行论述,他说:“盖东原以为吾人之心,不具众理。其中只有荀子所谓‘可知之质,可能之具’。故须因学以知众理而实行之。至于知识既盛,道德既全。吾人之自然,皆合乎必然,有完全之发展。此最后之成就并非复其初。道德之成就为非复其初,正荀子之说也。”[38]从钱穆和冯友兰的论述也可见,戴震的哲学思想确实是远承荀子的。
清代学者中另一个主张吸收先秦诸子思想的学者是焦循。焦循是扬州学派的主要代表人,他主张贯通,反对执一之端,认为“一贯则其道大,异端执一则其道小”。在这种会通的态度下,对于诸子学说焦循也主张兼取,他说:“百家九流,彼此各异,使彼观于此而相摩焉,此观于彼而相摩焉,则异者相易而为同,小者旁通而为大。”[39]焦循认为,杨、墨一类的所谓“异端”之害不在于其说之异,若能采取变通、折中的态度,使不相悖,就能消除其害。焦循曾经专门做《攻乎异端解》一文,他说:“杨子唯知为我,而不知兼爱;墨子唯知兼爱,而不知为我;子莫但知执中,而不知有当为我、当兼爱之事。杨则冬夏皆葛也,墨则冬夏皆裘也,子莫则冬夏皆袷也。趋时者,裘葛袷皆藏之于箧,各依时而用之,即圣人一贯之道也;使杨思兼爱之说不可废,墨思为我之说不可废,则恕矣,则不执一矣。圣人之道,贯乎为我、兼爱、执中者也。善与人同,同则不异矣……攻而摩之,以合于权而已矣。《记》曰:夫言,岂一端而已夫,各有所当也。[40]焦循主张对各家不同的学说要采取宽恕、不执一的态度。杨子的为我、墨子的兼爱、子莫的执中都各有所当,只要依时而用,便是圣人之道。
焦循反对执一,承认各家思想都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这实际上就破除了一尊的成见,而主张兼取诸子九流。他说:“诸子九流各有所长,屏而外之,何如择而取之,况其同为说经之言乎?”[41]焦循“择而取之”的态度,虽然不免有折中、调和的局限,但他至少反驳了视诸子为异端、异学的传统看法。这在当时是具有思想解放意义的。
焦循的性、礼思想就是对荀子思想的“变通”。关于人性论,他说:“性善之说,儒者每以精深言之,非也。性无它,食色而已。饮食男女,人与物同之。”[42]焦循承认人之本性有各种欲望,而且有利有义。这与荀子“人生而有欲”的提法是一致的。焦循又说:“非教无以通其性之善,教即荀子所谓伪也,为也。为之而能善,由其性之善也。”[43]这种“以教通善”的主张,与荀子“必将待师法然后正,得礼义然后治”[44]的提法也是一脉相承的。人性论在古代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夫性善、性恶,关乎民彝天理,此不得不辨者也。”[45]孟子主张人性善,而荀子主张人性恶。长期以来,荀子性恶说倍受学者诟病。乾隆中期以后,学者开始调和荀、孟。比如,钱大昕就认为荀子的性恶论偏重于强调人的后天礼制教化。焦循的人性论实际上继承了钱氏的调和,所以他说“非教无以通其性之善,教即荀子所谓伪也,为也”。另外,焦循还特别提倡“礼”治,认为“所以治天下则以礼”。[46]这与荀子“制礼以分之”的礼治思想同样也是相通的。总之,焦循的思想主张在一定程度上是乾嘉时期子学复兴的理论反映。
礼学大师凌廷堪是继戴震之后清代重要的儒学理论家,由他率先提出的“以礼代理”思想则直接源于当时荀学的复活。荀子重新受到学者的重视是从明末清初开始的,以李贽、傅山为代表的反理学派从经济实用的角度出发,认为荀子“更通达而不迂”。乾嘉考据学兴起以后,学者在反理学的背景下对荀子学说有了新的认识。如钱大昕、谢墉等许多学者都为荀子正名,对荀子历来遭人诟病的性恶论、非十二子、法后王等问题进行辩护。与此同时,汪中等人又从传经的角度,推崇荀子,认为荀子之学乃周孔之真传。至于嘉道时期的学者郝懿行则直接说荀子“其学醇乎醇”,而且“颇怪韩退之谓为大醇小疵”。[47]严可均甚至要求恢复荀子从祀孔庙的地位。[48]可以说,乾嘉之后荀学逐渐复活了。
在荀学复活的同时,荀子长于礼,这一事实逐渐被凸显,曾任三礼纂修官的方苞说:“周末诸子言礼者,莫笃于荀卿。”[49]谢墉也特别重视《荀子》礼学的影响,他在自己校勘《荀子》的序言中明确指出《小戴礼记》和《大戴礼记》的很多内容都是出自《荀子》。[50]凌廷堪研究礼学,也非常重视荀子。他曾作《荀卿颂》,赞扬荀子,其颂曰:“七姓虎争,礼去其籍。异学竞鸣,榛芜畴辟。卓哉荀卿,取法后王。著书兰陵,儒术以昌。本礼言仁,厥性乃复。如范范金,如绳绳木。金或离范,木或失绳。徒手成器,量工不能。韩氏有言,大醇小疵。不学群起,厉声诟之。孟曰性善,荀曰性恶。折衷至圣,其理非凿。善固上智,恶亦下愚。各成一是,均属大儒。小夫咋舌,妄分轩轾。中风狂走,是谓自弃。史迁合传,垂之千年。敬告后人,勿歧视焉。”[51]凌廷堪推崇荀子是从“礼”学角度出发的,他认为“礼”是铸金的范具,削木的绳墨,是“复性”的唯一途径。至于荀子性恶说也是以“复礼”为目的,与孟子主张性善说一样,“各成一是,均属大儒”。凌廷堪反对理学之“理”,主张“以礼代理”,而“礼”的发扬者是荀子,因此凌廷堪奉荀学为圭臬,以荀学为旗帜。他说:“若夫荀卿氏之书也,所述者皆礼之逸文,所推者皆礼之精意。故戴氏取之以作记,郑氏据之以释经。遗编具在,不可诬也。”[52]可以说,乾嘉时期荀学的复活,尤其是《荀子》中礼学的发掘,直接影响了凌廷堪“以礼代理”思想的提出以及晚清重礼思潮的兴起。更进一步来说,乾嘉诸子学的兴起促成了清代儒学新理论的产生。
从以上几个方面可以看出,先秦诸子思想在清代学术的知识结构中已经基本摆脱了理学时代的“异端”地位,而回归到了“诸子为六经羽翼“的位置。诸子学地位的这种变化,与考据学的总目标有关,即考据学的背后隐藏着一个深刻的意识,即为了儒学的重建,为了重建理学倾倒之后的学术权威和知识信念秩序。这种儒学重建的途径是以音韵、训诂、辨伪、校勘等手段为中心的考据,而“求六经本原”的求证方法,除了六经“本证”以外,另一个重要的方法就是“他证”。在“他证”中,“以子证经”又是其核心。以子证音韵、证训诂、证古史等,都属于利用诸子在考据方面的“以子证经”。
清儒从考据方面进行“以子证经”的同时,也在义理方面进行了“以子证经”的论证。因为,儒、墨、道、法等诸子学派“同出于王官”,在思想上具有不可分割的血缘关系。但对于清儒来说,从考据角度利用诸子进行经典真实的重建比较简单,而从义理方面探讨诸子如何成为“六经羽翼”就比较复杂而且困难,一方面是由于清儒不喜欢直接涉足义理的范畴,另一方面是由于大多数诸子学派在儒家面前并不温顺。因此,清儒在义理方面进行的“以子证经”就不那么爽快,更多的是围绕着儒学核心所进行的调和与重建。
比如,荀子在理学时代几乎被隔绝在儒家的藩篱之外,但是清儒却调和了孟荀的不同,证明了荀子也是儒家的正统,尤其是传经之师的正统。这一点,与清儒认可“道问学”或者说是考据的倾向有密切关联。汪中对荀子的赞同就来自于他对荀子传经之功的认识。又,凌廷堪与焦循等人推重荀子,就来源于他们在构思“以礼代理”思路中对荀子以“礼”节制思想的挖掘和认同。因此,清儒构建学术新规范和学术新秩序的取向,在不知不觉中促使他们调整了长期以来荀子与儒家的紧张关系,并把荀子重新拉到了儒家阵营,这不仅仅具有反理学、调整理学之偏的作用,更具有为考据学建立合法性权威的作用。此外,清儒对道家老、庄宗教化的反拨,对法家进行“德主刑辅”的安排,甚至对墨家学说渊源的讨论以及驳斥,都始终围绕着一个焦点,即重新清理它们与儒学的冲突。至于无法调和的地方,他们依然在尊敬崇儒的标准下对诸子学说进行驳斥,只有少数几个大胆的人,如傅山、汪中等人,才敢于公开倡导诸子思想。
总的来说,清儒在重建儒学的过程中,先秦诸子在理学时代“异端”的身份被逐渐淡化甚至消退,重新走入“六经羽翼”的学术体系中,并在进行儒学重建的际遇中,逐渐凸显了自己的价值。但由于“求六经本质”的取向,子学思想并没有真正复活,许多方面还只是在儒学一统局面下的局部调整与调和。更有不少先秦子学思想,如法家的法治思想、墨家的逻辑思想等,考据学者并没有进行深入的探讨。而这些局限和遗留,到了近代西学输入以后,才在“西学源于诸子说”和“中西会通”的框架下,得到弥补和改观。
[1] 李光地:《榕村语录》卷二十《道释》,中华书局1995年版。
[2]《岱南阁集》卷一《观风试士策问五条》,中华书局1996年版。
[3]《輶轩语》,见《张之洞全集》第十二册,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
[4]《潜研堂集》卷三八《惠先生士奇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7] 徐珂编:《清稗类钞》第八册,“经术类”,“经有六证”条,中华书局 1984年版。
[8] 胡承珙:《求是堂文集》卷三《答陈硕甫明经书》,清刊本。
[10] 崔述:《考信录提要》卷上,见《崔东壁遗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11]《章氏遗书·立言有本》,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
[16]《宾盟集·自序》,清同治九年春在堂全书本。
[22]《四库全书总目》卷九一《子部总序》,中华书局 1997年版。
[27]《大云山房文稿二集·自序》,四部丛刊初编本。
[28]《小倦游阁集》卷三《与沈小宛书》,见《包世臣全集》,黄山书社1991年版。
[29] 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第394页,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
[30]《孟子字义疏证》卷下,中华书局1961年版。
[32]《原善》,见《戴震文集》,中华书局1980年版。
[34] 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399页。
[37] 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394-395页。
[38]《中国哲学史》下册,见《三松堂全集》第三卷,河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39]《论语补疏》卷下,清道光九年广东学海堂刊本。
[40]《雕菰集》卷九《攻乎异端解下》,清道光四年文学山房聚珍本。
[41]《论语通释·释据》,清光绪年间德化李氏刊本。
[47] 郝懿行:《与王引之伯申侍郎论孙卿书》,见王先谦《荀子集解》附录“考证”,中华书局1988年版。
[48] 严可均:《铁桥漫稿》卷三《荀子当从祀议》,光绪乙酉长洲蒋氏重刊本。
[49]《方苞集》卷一《读尚书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50] 谢墉:《荀子笺释序》,见王先谦《荀子集解》附录“考证”。
[51]《校礼堂文集》卷十,中华书局1998年版。
[52]《校礼堂文集》卷十《荀卿颂序》。
(原载《安徽史学》200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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