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晚清理学经世派及其思想的评价
理学经世派是晚清理学营垒中较有生气、有作为的一个思想派别。这个派别一手高举程朱理学的旗帜,一手又打出“经世致用”的旗号,以标榜“义理经济合一”的口号而调整了理学内部的关系。经过他们的努力,使晚清理学既保持了儒学的正统性,又增强了应变性,在一定程度上纠正了理学末流流于空疏的弊病。
理学经世派是一个政治色彩相当浓厚的知识群体,具有干预政治的主动性。在19世纪50――60年代发生的社会大动荡中,这批人纷纷走出书斋,投笔从戎,参与对太平天国农民起义的镇压,竭力维护清王朝的统治。在这幕血腥的历史惨剧中,理学经世派大多数人以军功升官晋爵,博得“中兴将帅”的美誉,俨然以喜剧收场。这与当年林则徐因抗外敌而受重惩的悲剧性结局形成鲜明对照。理学经世派的这些政治活动及鼓吹“尊朱”、“卫道”的思想文化活动,显然起到强化封建统治的作用。从中国近代社会发展的趋势而言,这无疑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在评价理学经世派的时候,决不能忽视这一点。
由于理学经世派带有比较浓厚的“卫道”色彩,思想上的正统性体现得较为突出,因而与龚自珍、魏源等地主阶级改革派的思想相比,有一定的差异。
理学经世派与龚自珍等人都对当时的社会现状表示不满,对清朝统治的许多黑暗面进行揭露、抨击,然而,理学中人的论述远不及龚自珍等人的深刻。龚自珍不仅揭露了社会弊端的表象,而且能够从封建制度本身寻找致弊之因,把批判的锋芒指向皇权,指责封建帝王为了树立自己的权威,不惜把臣子视为奴仆、犬马,“未尝不仇天下之士,去人之廉,以快号令,去人之耻,以嵩高其身。”[1]他的批评涉及到中国封建社会后期政治运作的一个根本性问题,即改变皇权高度集中的状况,实行触及君主专制的深层改革。而理学经世派主要把批评的目标集中在朝廷的官吏行政方面。他们对国家吏治败坏的抨击固然言辞激烈,痛心疾首,但只停留于批评朝廷官吏上,而没有对支配百官的君主集权进行反思。似乎国家的弊端都是贪官污吏造成的,而与皇帝无关,皇帝永远是圣明的。他们当中也有人规谏皇帝,但并未像龚自珍那样用批判的锋芒触动皇权,而是希望皇帝按照古代圣人的标准修养“圣德”,更好地实行自己的权力。这种批判的目的旨在加强君权的地位,其结果与龚自珍等人的批判截然不同。龚自珍通过社会批判隐约地感到中国封建社会已经处于“昏时”、“衰世”,是“将萎之华,惨于槁木”,预感到中国社会即将发生重大变化。对于这种变化,他不恐惧,不沮丧,敢于正视和面对。理学经世派也预见和感到社会动荡的到来,但是,他们对待社会变动的心态与龚自珍不同,是以恐惧、凄惶的心情来对待的。他们慨叹社会动荡毁坏了“天道”、“天理”,荡涤了纲常名教,主张重振封建纲常,复兴程朱理学,以对抗社会变革。他们梦寐追求的只是“人心正,风俗淳,教化行”的典型封建秩序。他们的思想缺乏龚自珍等人精神深处的那种叛逆性格,带有较多的保守性。可以说,理学经世派是晚清地主阶级改革派中较为保守的一翼。
然而,理学经世派在思想上毕竟保留了地主阶级改革派的基本特征,如主张“经世致用”,赞同“变易”,具有求实务实的风格等等。这些内容不仅是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积极因素的继承,而且在客观上也适应了社会变化的需要。他们的思想学术至少有两点可以肯定:
第一,以标榜“经济”影响了当时的士林风气。乾嘉以后,士林风气日益颓废,多数士人或者沉湎于八股,或者空谈性理,或者埋首考据,追求脱离实际的空泛文字。为了纠正这种学风,经世思潮应运而生。理学经世派也提出“以经世之学济义理之穷”的主张,高张“经世致用”的旗帜,成为晚清地主阶级经世派中的一支重要力量,并为“经世致用”思潮的发展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尤其经曾国藩等人的提倡,“义理经济”为许多士人所接受,成为他们治学修业的一种共识,造就了不少通晓世务的人才。曾国藩幕府的人才之盛可以充分说明这一点。容闳在回忆当年参曾幕的情形时说:
当时各处军官,聚于曾文正之大营中者,不下二百人,大半皆怀期而来。总督幕府中亦有百人左右,幕府外更有候补之官员。怀才之士子,凡法律、算学、天文、机器等专家,无不毕集,几于举全国人才之精华汇集于此。……文正对于博学多才之士,尤加敬礼,乐与交游。[2]
在晚清学风由“虚”渐“实”的变化中,理学经世派所起的作用是功不可没的。
第二,开掘程朱理学的“外王之学”,弥补了理学“重内轻外”的偏颇。“内圣外王”尽管是程朱理学的核心内容,但是晚清以前的理学家主要阐发“内圣”之学,精力全部用于言性说理与“存养”工夫,而忽略了“外王”之业,漠视“事功”,导致理学出现“本末”脱节,“重本轻末”的流弊。理学经世派看到这种弊病,提出“本末兼赅”、“体用并举”的主张,强调了“外王”之业和“事功”的重要性,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理学偏重于“内”的不足,给日趋没落的理学注入了一些活力,使它在衰落的大趋势中出现了短暂的“中兴”。正如贺麟所说:“在前清咸同年间,清朝中兴名臣,如曾涤生、胡润芝、罗罗山三人,均能本程朱之学,发为事功。”[3]它所显示出的效果尽管只有短短的一瞬,并未从根本上挽救儒学衰败的命运,但却启迪了以后新儒学学者从“开外王”的角度总结儒家思想的历史经验。
现代新儒学大师熊十力曾经把曾国藩和王阳明做过比较,认为王阳明在个人才干、智慧方面高于曾国藩,但在“事功”方面则不及曾。原因在于王氏重内轻外,逐本弃末。熊十力说:“阳明非不知本末、体用,乃至一身与民物,皆不相离。然而其全副精神,毕竟偏注在立本,乃至偏注在修身。这里稍偏之处,便生出极大的差异”,其结果直接导致“承学之士皆趋于新学,甚至流为狂禅,卒无留心实用之学者。”[4]与王阳明偏于“治内”不同,曾国藩在“治内”、“立本”的同时,没有忽视“治外”与“事功”,做到了“本末兼备”,在一定的意义上纠正了理学的偏颇。熊十力评价说:
若及涤生,三十二圣哲画像记,以义理、考据、经济、词章四科并重。其为学规模,具见于此,其精神所往,亦见于此。但虽主四科并重,而自己力之所及,终贵乎专。涤生于经济,盖用功尤勤。其诏诸子,恒以农桑、盐铁、水利,或河工、海防、吏治、军事、地理、历史等等专门之业,淳淳然督之以博学。此皆属社会科学的范围,皆实用的知识。自其为诸生,以至官京师,皆孜孜研讨,并与其子弟以及朋友、学生互相淬砺。一旦领军,又留心四方可造之士,置之左右,幕府而兼学校,将帅而兼师道。其全副精神都在致实用,求实学。故其成就者众,足以康济一时,而收效与阳明迥异者,惟其精神所专注不同故也。[5]
这段话对曾国藩的“义理经济”合一思想及其实践活动作了较为全面的概括,揭示了曾国藩与王阳明在学术与事功上“迥异”的原因,评价颇为中肯。根据这个思路,熊十力对程朱理学走向衰落的原因作了进一步的探讨,认为清代以前的理学各派大都没有处理好“内圣”与“外王”的关系,主要的问题就是偏于“治内”而疏于“治外”,没有把精力放在“外王”之业上,荒废了“事功”,导致虚妄之弊丛生,贻害于后世。他指出:
宋儒虽谈政事,大抵食古不化。二程朱子委之吏事,不患无济,惟其能以诚心作实事故也,但欲其翻天动地,创制易俗,开物成务,以利民用,则其学与识皆不足。何以故?其精神所注,终不在此。……宋儒反身工夫甚密,其干察世变,皆极肤也,至今诵其政谈,鲜不惑其迂纯。……宋儒于事功方面,自是无足称者。……孔子内圣外王的精神,庄子犹能识之,至宋明诸师,而外王之学遂废。自此,民族愈益式微,此非我辈今日之殷鉴耶!夫以学业言之,人生精力自有限,长于此者,短于彼,然识量所涵则不当拘此而遗彼也。宋明诸师识量不免有所拘,而有所遗。[6]
熊十力在这里批评宋儒治学上的“食古不化”,不仅存在于理学之中,而且也是整个传统儒学固有的顽症。这种顽症大大助长了中国封建社会后期重道德、轻事功,务虚不务实的社会风气,把人们的精力引向内在道德修养、调整人际关系乃至追求八股科举方面,而忽略了探讨和解决人群社会和自然之间的问题,形成了讳言功利,偏重道德的社会价值取向。中国封建社会后期经济停滞,科技落后,社会进步缓慢的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此。从这个意义上讲,晚清理学经世派在“义理”与“经济”合一的旗号下,强调“本末兼赅”、“体用并举”,把精力转移到“开外王”方面,对于纠正宋明理学的偏颇是不无裨益的。他们的努力不仅对理学作了新的发挥,而且给后人总结传统儒学的历史经验教训提供了重要的启示。
(作者单位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
资料来源:郑大华、邹小站主编《西方思想在近代中国》 (社科文献出版社,2005年12月)
[1]龚自珍:《古史钩沉论》,《龚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5年版,第20页。
[2]容闳:《西学东渐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74页。
[3]贺麟:《五十年来的中国哲学》,辽宁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18----19页。
[4]熊十力:《与贺昌群书》,《天然》第1卷第7期,民国69年7月版。
[5]熊十力:《与贺昌群书》,《天然》第1卷第7期,民国69年7月版。
[6]熊十力:《与贺昌群书》,《天然》第1卷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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