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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民初学术史勃兴潮流述论
来源: 作者: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6-03-13

李 帆

    近年来学术史的回顾与探究引起学界较普遍的重视人们通过总结以往中国学术的发展历程力图在前人奠定的学术基石上为当今中国学术开出新路。无独有偶近百年前清末民初的学者们也进行了类似的探讨。这一探讨所涉学术层面、产生原因等一系列问题皆值得引起广泛的注意以便给今天的探讨以启示。

一、学术史勃兴的表现

    “学术”之于中国有数千年历史但“学术史”之出现则晚至清初。在《清代学术概论》里梁启超指出“大抵清代经学之祖推炎武其史学之祖当推宗羲所著《明儒学案》中国之有‘学术史’自此始也”。[1](P14)黄宗羲的《明儒学案》首创了“学案体”按照学派详细分析并准确概括了特定时期儒学发展的历史是以“人”为主而叙述学术发展历程的第一部著作。在这个意义上说“中国之有‘学术史’自此始也”确为不易之论。《明儒学案》之外黄宗羲还始撰《宋元学案》未成而卒由其子黄百家和全祖望两次补续而成。自兹而后陆续有人撰著不同样式的学术史著作如钱大昕通过撰写清代学界人物传记的方式记述学术历史江藩利用钱氏的材料著成《国朝汉学师承记》还撰有《国朝宋学渊源记》唐鉴亦著有《国朝学案小识》等等。大抵皆为叙述清代学术之作且数量不多质量也有限尤其江藩、唐鉴之著因主观成见深立论偏颇很遭时人与后人訾议。

    黄宗羲之后学术史的真正勃兴是在清末民初这一勃兴与当时引人瞩目的新史学运动分不开。从时间上说新史学运动发轫于1900 年章太炎在手校本《訄书·哀清史第五十九》所附《中国通史略例》中首次提出要编撰一部不同于旧史的新的中国通史。同样学术史勃兴亦起自章太炎。侯外庐认为章太炎“是中国近代第一位有系统地尝试研究学术史的学者皮锡瑞的《经学历史》虽以近代早期的学术史概论出现而内容上则远不及太炎的见识”。[2](P181)1899年辑订的《訄书》初刻本中章太炎便在《尊荀》、《儒墨》、《儒道》、《儒法》等篇名下对先秦思想史予以梳理。1902年删革修订《訄书》时更是增加了不少论述历代学术、思想演变的内容且在见解上与前有异从批评孔子与孔学起指斥历代学术之弊端相应也表彰一批他眼中的进步思想家与学者。这样的研究显然与当时的史学革命相呼应成为新史学运动的一大助力。此后他又陆续有与学术史相关的论著问世1910年编定的《国故论衡》、1915年编定的《检论》(《訄书》修订后改此名)以及《诸子学略说》等大量文章。

    紧随章太炎之后撰著学术史著作的是刘师培。19036月至19066章太炎因“苏报案”而入狱基本停止了学术活动而刘师培恰恰在这一时期活跃于学术界发表《近儒学案序》、《国学发微》、《周末学术史序》、《南北学派不同论》、《汉宋学术异同论》、《古学起源论》、《两汉学术发微论》、《中国哲学起源考》等一系列学术史论著成为当时在学术史领域发表论著最多和影响最大的学者。

    刘师培之后学术史领域成就最大且广为人知的学者为梁启超。梁启超虽早于1902年便开始发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对古代学术史作了全景式鸟瞰但既非专门研究于体例也无所发明。他最有代表性的学术史著作当为进入民国后所撰的《清代学术概论》和《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前者撰于1920后者在1923年冬至1925年春之际完成。这两部著作承清末学术史研究之遗绪而来同样为此一时期学术史勃兴潮流下之巨制。

    章、刘、梁之外王国维、罗振玉、夏曾佑、廖平等学术大家也都有学术史方面的论述对清代学术所论尤多。如王国维的《国学丛刊序》(代罗叔言参事)、《国朝汉学派戴阮二家之哲学说》、《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等文章便颇多精辟之论足为后世楷模夏曾佑的新史学代表作《中国历史》以相当的篇幅谈学术思想的变迁显示出学术史与新史学思潮的内在关联。

    上述学术大师之外值得注意的是国粹派学者普遍重视探讨中国学术史《国粹学报》上屡有他们这方面的著述如邓实的《国学微论》、《国学通论》、《国学今论》、《明末四先生学说》田北湖的《论文章源流》陆绍明的《论史学之变迁》、《论史学分二十家为诸子之流派》黄节的《元魏至元之学者传》、《岭学源流》等等。总之种种事实说明学术史的研究在清末民初已成显学甚至可以说是在中国学术发展进程中首次成为显学。既然学术史在清末民初勃兴并成为显学已为事实那么值得深思的便是何以学术史在此时勃兴?什么因素使得学术史成为显学?要回答这样的问题还得从这一时期的时代主题和学术发展大势或曰发展逻辑中寻找答案。

二、学术史勃兴缘由之一兴学以救国

    清末的中国对于有识之士来说救亡已成为时代主题。如何救亡或者从正面来讲如何在大厦将倾的清王朝基础上建立新国家成为有识之士最关注的问题而且围绕此“建国”问题还展开了一场涉及广泛的争论。对这一关乎全民族前途命运的大问题政治家们各有其立场学者们也有其独特的思考角度。顾炎武的“亡国”与“亡天下”之辨此时经常被学者提及便反映了学者的视角。顾氏曾说过“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为亡天下……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3](P590)对于传统中国士人而言亡天下是比亡国更可怕的事情是最根本的灭亡因中国首先是作为文化集合体的“天下”而存在文化存亡是民族兴衰的首要因素。所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文化承担者的社会责任相当重大。“盖以易朔者一家之事。至于礼俗政教澌灭俱尽而天下亡矣。夫礼俗政教固皆自学出者也必学亡而后礼俗政教乃与俱亡。”[4]鉴于此救亡必先救学建国必先建学。学术兴礼俗政教必兴天下亦随之兴。这样的认识与当时学术史得以勃兴息息相关。

    学术与国家的关系向为读书人所关注但从未象清末之时提升到那样的高度。国粹派认为土地、人种构成一国的“质干”“其学术则其神经也”[5]故学术为立国之本。“国有学则虽亡而复兴国无学则一亡而永亡。何者盖国有学则国亡而学不亡学不亡则国犹可再造国无学则国亡而学亡学亡而国之亡遂终古矣。”[6]这样的议论是以文化承担为职志、以学问为依归的读书人对空前的民族危机的自然反应也是其继承往圣先贤之道而形成的终极关怀之体现尽管这里有受斯宾塞理论影响的成分在内。直到进入民国后的1919王国维仍言“国家与学术为存亡天而未厌中国也必不亡其学术”。[7](P98)王国维此时这样说固然与其政治立场相关但从根本上来讲却是表达了视学术为国之生命和己之生命的读书人的共同心声。既然学术关乎国家存亡那么兴学以救国就成了当务之急由此“学术救国”之主张顺理成章地走上历史前台。严复在《救亡决论》中呼吁“驱夷之论既为天之所废而不可行则不容不通知外国事。欲通知外国事自不容不以西学为要图。此理不明丧心而已。救亡之道在此自强之谋亦在此。早一日变计早一日转机若尚因循行将无及。”[8](P49250)他是欲借西学以救国。民国二年(1913 ) 吴稚晖的日记中也有这么一段记载“近日余与孑民、石曾、精卫等聚谈皆确然深信惟一之救国方法止当致意青年有志力者从事于最高深之学问历二三十年沉浸于一学。”[9](P221)余人之类似议论还有许多足见这是读书人较共同的看法。

    兴学以救国必然涉及到对中国学术的估价问题由此方能确定兴学之途径。严复力主通西学以救国很大程度上是因看到中国学问本身有致命缺陷“中土之学必求古训。古人之非既不能明即古人之是亦不知其所以是。记诵词章既已误训诂注疏又甚拘江河日下……[8](P29)这样的学问“吾得一言以蔽之无用。非真无用也凡此皆富强而后物阜民康以为怡情遣日之用而非今日救弱救贫之切用也”。[8](P44)即无益于救国。反观西方“其为事也一一皆本诸学术其为学术也一一皆本于即物实测层累阶级以造于至精至大之涂故蔑一事焉可坐论而不足起行者也”。[8](P23)故非引进西学不可。同样国粹派也认为中国文化的衰弊关键就在于学鲜实用学术湮没其中汉、宋学之无实无用是其祸本不仅无补于国事且毒化了国学不足称之为“学”。所以“近三百年之天下谓之适于无学之世可也”。[10]不过在兴学以救国的途径上他们却选择与严复不同的路倡导回归先秦未受“君学”浸染前纯正而健全的“国学”即借鉴欧洲文艺复兴运动进行“古学复兴”。他们心目中的“国学”是指包括儒学在内的先秦诸子学。既然欧洲借复兴古希腊文化开近代文明之先河国粹派也希望通过复兴先秦诸子学而重新振兴中国文化以此来团结和凝聚全民族的力量拯救国家的危亡。不论采取何种方式兴学梳理中国固有学术都是题中应有之义仅靠从感性上简单地否定传统学问是于事无补的。于是章太炎从评述诸子入手系统清理中国学术发展历程刘师培借西学之长重估中国古典学术得失。他们如此做既合乎国粹派与严复等人的兴学主张使学术救国具体化又能在学理上予中国学术以客观冷静的估价避免泛泛而论和感情用事的弊端从而为学术事业的健康发展奠定基础。由此学术史渐成显学其余风流被至于民国而不衰。

三、学术史勃兴缘由之二内在因素

    从中国学术自身的发展历程来看到清末民初确也面临着如何继续走下去的问题或者说已到了一个转折点。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学术发展逻辑使然另一方面在于外力冲击———西学大举进入而引发人们对中国学术的反思。

    清代学术以考证学为正宗曾繁荣一时但到了清末章太炎等人登上学术舞台之时这种学问已渐走向穷途末路所谓盛极必衰必得开出新局方可正象有学者所言“考证学到了章氏经学史学的考证已考无可考所以由经学史学考证走到了诸子的考证由诸子的考证走到研究诸子的学说思想”。[11](P56)梁启超也说“光绪初年一口气喘过来了各种学问都渐有向荣气象。清朝正统学派———即考证学当然也继续工作。但普通经学史学的考证多已被前人做尽因此他们要走偏锋为局部的研究。其时最流行的有几种学问金石学元史及西北地理学诸子学。这都是从汉学家门庭孳衍出来。”[1](P122)从这些论述来看显然新的学术潮流已继考证学而起学术在转型之中。在这种情形下人们自然要反思清代学术走过的路进而上溯构成清学核心内容的汉宋学之源以获取更新学术的经验教训。或如有学者所言“晚清那代学者之所以热衷于梳理学术史从开天辟地一直说到眼皮底下大概是意识到学术嬗变的契机希望借‘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来获得方向感。”[12](P122)另外诸子学的兴起也推动了学术史的勃兴因章太炎是自诸子学的探讨向下延伸而梳理整个学术史的刘师培也在《周末学术史序》等著作中借辨析诸子而逐步及于后世学术所以诸子学是学术史的入手处有开启之效用。当然清学与章、刘这辈学者关系更近或可说是息息相关故大家论述最多的还是清代学术。

    对清末学者来说比起考据学的衰落西学的冲击对他们刺激更大影响也更深远。因为这是一个完全不同于中国固有学问的知识体系和学说体系它以客观的科学精神和严密的科学方法震撼着中国学者两相对照之下中国学术的根本缺陷显露无遗这不由人不反思。起初人们很想按中学模式规定或裁剪西学有人曾根据中国传统分西学为经、史、子、集四大类。渐渐地人们发现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学术这种处理方式行不通要想通过吸纳西学促进中国学术进步需从其源头即学术之为何物思考起。

    “学术”一词中国古已有之一般泛指学问、道术(据《辞源》)但“学”与“术”有所不同。《说文》释“学”曰“觉悟也”释“术”曰“邑中道也”“觉悟也”更多的是在“发蒙”或“学习”的意义上释“学”故言“古教、学原为一字后分为二”“邑中道也”讲的是“路径”或“手段”。前者渐渐引申为学说、学问后者渐渐引申为技能、技艺(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说“引申为技术”) 而且有了形上、形下之分。形上之“学”备受士人重视甚至皓首以穷之形下之“术”则被看作雕虫小技向遭冷遇。这种状况持续千年以上直到西学进入中国。对西学人们先以形下之“术”来格义认为“西艺”(工艺技术) 能包孕西学的全部内容。到清末随着认识的深化已知道西学亦有其根本遂以中国之“学术”来格义它如严复所说“学者即物而穷理,……术者设事而知方”[13]( P1248)刘师培也说“学指理言术指用言”[14](P1478)“学为术之体术为学之用”[14] (P480)。学与术不可分共同构成科学系统促进西方的进步。反观中国学与术分离言学不言术(日常所说“学术”仅指“学”)特别自南宋以后越来越走向无用无实之途“盖学术末流之大患在于徇高论而远事情尚气矜而忘实祸”。“侈陈礼乐广说性理。”“所托愈高去实滋远。”[8](P43244)以此学术无由进步国家亦无法振兴。以西学为座标对中国学术的这种反思与批判必然使得一些有识之士对中国学术进行追根溯源的探讨力求从其发展脉络中找寻失误之源。尤其欲复兴古学的国粹派学者认为他们心目中的“国学”(先秦诸子学)与西学是相合的刘师培便说“周末诸子之书有学有术”[14](P480)不若后世之有学无术。那么秦汉以降“国学”何以变成“君学”并渐渐失去生命力不复当年“有学有术”之光辉便是值得考究的问题。由是学术史理所当然地走上学术前台。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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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侯外庐.中国近代启蒙思想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

[3] 顾炎武.日知录·正始[A].日知录集释[C].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0.

[4] 潘博.国粹学报叙[J].国粹学报1905(1).

[5] 邓实.鸡鸣风雨楼独立书·学术独立[J].政艺通报1903(24).

[6] 许守微.论国粹无阻于欧化[J].国粹学报1905(7).

[7] 王国维.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A].王国维文集1[C].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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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王栻.严复集5[C].北京中华书局1986.

[14] 刘申叔遗书[C].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

【作者简介:李帆,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北京100875】

【原载《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0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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