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正统汉学家的学术二重性(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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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06-0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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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门户观念与调融汉宋
汉、宋调融是晚清学术的基本趋向,岭南汉学宗师陈澧也力主调和汉、宋,他认为:“合数百年来学术之弊而细思之,若讲宋学而不讲汉学,则有如前明之空陋矣!若讲汉学而不讲宋学,则有如乾嘉以来之肤浅矣!况汉、宋各有独到之处,欲偏废之,而势有不能者。” 他任学海堂学长十多年,晚年主讲广州菊坡精舍,“以经史及汉魏六朝唐宋诗文教士”,被晚清学人看作“沟通汉宋”“补偏救弊”的代表人物。他将学术心得传之后学,对康有为、梁启超等今文学派也有影响。 晚清学者对陈澧调和汉、宋的学术路径不乏评论。叶德辉的弟子云:其师论学“大旨以黜异学、扶孔氏为己任,书中皆为攻康、梁而作。……吾师平日治学本不主持门户,并世经师亦颇推重东塾,惟不喜其调停汉、宋之说,故间与诸子论学,别白其是非。世儒不知,以为有薄视东塾之见,非吾师意也。” 后世重视叶德辉对东塾调融汉宋的批评,至今仍有人认为,汉学深厚者如章太炎、刘师培,乃至以“杂学”见称的叶德辉对调和汉、宋的取向均不以为然。 其实,嘉道以后汉学深厚者如黄式三、黄以周父子,绩溪胡氏都有调和汉宋的言行。清末古文家如王先谦、叶德辉、章太炎等人门户观念较深,对康有为等今文家颇多讥刺,对调和汉、宋者陈澧也有微辞,但均有特定的语境和针对性,实际上他们基本认同于调和汉、宋潮流,且在考据研究中兼治义理。而王闿运、张之洞等注重学术调融者更是兼治汉、宋。 首先,他们肯定宋学长于义理、汉学长于考据,主张兼取其长。任诂经精舍山长达30年之久的俞樾传承乾嘉汉学,也是晚清比较正统的汉学家,但他并不排斥义理,他承认:“世谓汉儒专攻训诂,宋儒偏主义理,此犹影响之谈,门户之见。其实汉儒于义理亦有精处,宋儒于训诂未必一无可取也。……合汉、宋而贯通之,使空疏者不至墨守讲章,高明者亦不敢拾(毛)西河唾余,轻相诟病,于学术士风非小补也。” 俞樾于宋学家曾国藩有知遇之恩,学术上受其影响。他又与宋学家朱琦、今文家宋翔凤交往密切。故俞樾虽推崇汉学,也在一些方面、尤其是伦理道德观念上兼采宋学。 当然,俞樾看重的宋儒“训诂”主要着眼于“四书”、尤其是《论语》的校注,而汉儒的“义理”也主要是何休的公羊学。他认为:“《三礼》之学必以郑氏为宗,《春秋》之学必以公羊为主。”“至于《易》则汉学、宋学各有所得,亦各有所失。……(宋人)说经深得孔子《系辞》之旨。夫孔子《系辞》言义理者十之八九,言象数者才十之一二而已。然则以义理说《易》,孔氏家法也,安见荀、虞之是而程、朱之非哉!” 因兼采义理的需要,他重视公羊学。他说:“《春秋》一经,圣人之微言大义公羊氏所得独多。……愚因孟子之言而益信公羊家託王于鲁之说,故具论之以告世之治《春秋》者,彼范宁、杜预之徒乌足以知之!” 俞樾是古文家,却推重何休的公羊学。这种态度体现了汉学主流折衷汉宋、讲求义理的趋势。总的来看,俞樾治经仍偏重古文,且对公羊家的一些观点并不赞同,如否定《春秋》“讥世卿”的说法、强调“夷夏之辨”等,晚年更是与龚、魏、康等公羊家立异。俞樾的义理之学虽不完备,而兼容义理的态度对后学影响较广。 张之洞有宋学造诣,而崇尚古文经学。他曾明确指出:治学“宜讲汉学。汉学者何?汉人注经、讲经之说是也。经是汉人所传,注是汉人创作,义有师承,语有根据,去古最近,多见古书,能识古字、通古语,故必须以汉学为本而推阐之,乃能有合。以后诸儒传注,其义理精粹足以补正汉人者不少,要之,宋人皆熟读注疏之人,故能推阐发明。” 同治十三年,他拟定的尊经书院《学约》云:“大要读书宗汉学,制行宗宋学。汉学岂无所失,然宗之,空疏蔑古之弊除矣!宋学非无所病,然宗之,则可以寡过矣!至其所短,前人攻之,我心知之,学人贵通其论,事理也贵心安,争之而于己无益,排之而究不能胜,不如其已也。” 张氏弟子称乃师“学术兼宗汉、宋,于两汉经师,国朝经学诸大师及宋明诸大儒,皆所宗仰信从。汉学师其翔实而遗其细碎,宋学师其笃谨而戒其骄妄空疏,故教士无偏倚之弊”。 张氏不偏一家,于汉、宋之学取长补短,注重实证研究,而又贯通义理。 王先谦治学重古文经,却不完全排斥今文;尊汉学,又讲求宋儒义理。王氏的“内圣”功夫几乎完全来自宋学,他主张象朱熹一样读书治学、检摄身心,而非空谈心性:“为学所以明心,所以养心。……《大学》言诚正必先格致,夫子文章可闻性道,不言自明,得力只是好古敏求。朱子为道学之宗,其读书一字不放过,未尝空谈性命也。宋儒以后理学家书亦宜博览明辨,既究知学派源流,愈以检摄身心,归于定静。朱子《近思录》、刘氏《人学》二书,言约旨深,尤当时置座右。” 显然,王先谦汲取宋学,与晚清汉学家调融汉宋的潮流一致。 叶德辉“十岁读《四书》毕”,从其父读《说文解宇》,“又日课《资治通鉴》、《朱子名臣言行录》一二翻”,17岁就读于岳麓书院。故他自称“本习宋人书”,可谓深受宋学熏陶。 叶氏中进士后,与乡贤王先谦晤谈,王劝其治经学,于是叶氏治学由宋转汉。后来叶德辉称:“回思此三十年著作等身,皆出公提撕之力,又实平生第二知己也。” 对葵园的铭感之情溢于言表。他的主要学术成就在于版本目录学,具有乾嘉遗风。他主张兼取汉、宋之长:“考据无如汉人之精,义理无如宋人之专。学者当求吾学之通,不当求古人之合,此为人为己之界也”。“微言大义,后世义理之学所本也;名物训诂,后世考据之学所本也,二者不可偏废。盖不通名物训诂,无由得其微言大义”。 基于此,他认为汉学之要在讲求经义,而宋学重在实行:“鄙人有言,许郑之长,在通贯经义;程朱之长,在敦行践履。苟曲墨守之见,与言心、言性之辞,皆汉、宋之纷歧,吾辈所当力戒。又平生志趣所向,在东汉、北宋诸贤之间。” 这与晚清调和汉宋者(如陈澧、皮锡瑞等人)并无大异,并无非议汉宋调和的含意。 叶德辉虽对皮锡瑞讲学不无异议,而答皮氏书云:“公之学问兼通汉、宋,鄙人之学问则并汉、宋而亦忘之。”又云自己被视为尊汉斥宋乃是误解,“不谓通识如公,其视拙作亦蹈斯病。” 当然不能说,叶氏治学已忘汉、宋界线,但至少没有凸显门户观念,加剧汉、宋对垒。直到民国初年,以叶德辉为首的湖南经学会仍宣称:“经学以发明义训、通知世用为本,不分汉、宋门户,亦不拘守乡里私学小派。” 其次,他们明确反对汉、宋相争。张之洞认为,汉、宋本有相通之处,各有优长,无论宗汉宗宋,不必相互诟病。他告诫士子:“为学忌分门户。近代学人大率两途,好读书者宗汉学,讲治心者宗宋学,逐末忘本,遂相诟病,大为恶习。”又强调:“愚性恶闻人诋宋学,亦恶闻人诋汉学,意谓好学者即是佳士。无论真汉学未尝不穷理,真宋学亦未尝不读书,即使偏胜,要是诵法圣贤,各适其用,岂不胜于不学者!” 调融汉、宋的主张鲜明可见。张之洞对方东树攻讦汉学非常反感,其徒缪荃孙云:“南皮师云植之本属汉学,后自揣不能胜诸家,故反用之以猎取名誉,为温饱计。” 王先谦也在江、浙的汉学氛围中明确反对汉、宋相争,而肯定汉、宋调和为“必然之 理”: 国朝儒硕朋兴,纂著之盛,实能洞达阃奥,修起废坠。……虽其间学人 所得大小醇驳,各有不同,然前明空疏浅陋之风,庶乎涤荡尽矣。中兴而后, 斯道益章,海内人士,咸知崇厉实学,以空腹高谈为耻,视乾嘉之际执汉宋 学齗齗相辨论者,固不侔矣。闻道而大笑,积久而后信,亦必然之理也。 这种倾向也见于王氏对清代文学派别的评论。他认为桐城派宗师姚鼐编的“《古文辞类纂》一书继往开来,厥功最钜,当家置一编,永为圭臬”。又云“桐城、阳湖本出一派”,“学者慎毋自方隅,强分宗派”。 他重视姚鼐并不完全基于文学或曾国藩的因素,而包含肯定其学术造诣的意义。他说:自康熙以后,“鸿生巨儒,逞志浩博,钩研训诂,繁引曲证,立汉学之名,诋斥宋儒言义理者。惜抱自守孤芳,以义理、考据、词章三者不可一阙,义理为干,而后文有所附,考据有所归,故其为文,源流兼赅,粹然一出于醇雅”。 他明确肯定姚氏义理之学的积极作用。瞿鸿禨颂云:“公之学,湛深于义理,而兼综考据,发为文辞,渊实骏迈,动与古合,而光气高朗,雄视一时,自经、史、诸子百家、传记以及国朝掌故、中外方舆,靡不研讨编摩,旁通交畅。” 这虽不无溢美,却反映王氏基于汉学而兼采义理的取向。 其三,在调融汉、宋的潮流中,他们以不同形式讲求义理之学。张之洞肯定汉学而寻求义理,曾谓“通经贵知大义,方能致用。” 张之洞总结洋务思想的《劝学篇》“挟朝廷之力以行之,不胫而遍于海内”。诚如一些论者所说,《劝学篇》既有忠君卫道的守旧色彩,也有开新求变的一面,又反映张氏学术的调融思想及清代主流学术的会通意识。张之洞认为“今欲存中学,必自守约始,守约必自破除门面始”。他列举的经学必读书目,“《论》、《孟》、《学》、《庸》以朱注为主,参以国朝经师之说”。而“五经”注解既有古文家陈奂的《毛诗传疏》、孙诒让的《周礼正义》、王引之的《经义述闻》,又有今文家孙星衍的《周易集解》、《尚书今古文注疏》,孔广森的《公羊通义》。而于《孟子》“焦循有《孟子正义》可资考证古说,惟义理仍以朱注为主”。 张之洞不仅兼采今、古文经学,而且将朱子义理置于首要地位。置重宋学的特色增强了张氏治学的伦理化取向,他所谓“以孝弟忠信为德,以尊主庇民为政”的主张基本反映了宋学家的思想特征。他关于“中体西用”的理论总结也非一般汉学家、尤其是古文家所能完成的。 王闿运兼治今古文经而偏重今文,先后执教成都尊经书院、长沙思贤讲舍、衡阳船山书院和南昌江西大学堂,弟子上千,具有一定影响。王氏既讲求经学的义理心得,又重经世致用。他推崇《春秋》笔法,认为“《春秋》者,礼也。礼者,例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词则孔子有焉矣。一予一夺,不出一字。一美一恶,不嫌同词。非夫聪明睿智,从心而不逾矩者,其孰能当之而不乱乎。且夫天不言而四时行,百物生。《春秋》不事而人事洽,王道备。” 王氏对《春秋》的“微言大义”阐述不多,而好笺注儒经,如云“二年以来,作《书》疏廿八篇。发明大义,仍兼训诂。最佳者论殷顽民,及《高宗》、《微子》疑义,解《洛诰》两‘咸秩无文’之异,自谓过于伏生。” 王闿运经学成就不如自许之高,而不囿于前人注疏,欲自成一家,清季有人讥其“好逞臆见”,体现了王氏“发明大义”的主观愿望。 葵园弟子苏舆在戊戌时期追随师说,将保守学者攻击维新派的言论编为《翼教丛编》。所谓“翼教”,首先是思想交锋。苏舆坚信“阴阳不易者也,君臣、父子、夫妇之伦,亦不易者也”。 故他对维新派今文学蕴含的近代思想排斥不遗余力。不过,苏舆的思想抵抗主要体现在重释儒经。针对晚近今文家偏重阐发何休而忽略董仲舒的局面,他撰《春秋繁露义证》,考释董仲舒的《春秋》学。该书汲取了孔广森、凌署等人的公羊学而又不乏己见。晚清经学家诠释儒经的路向不一,今文家有所谓“微言”派与“大义”派之分。常州学派及龚、魏和后来廖平、康有为等人被视为偏重“微言”,重视“三统”“三世”说;孔广森、凌署等“大义”派则不讲“三统”“三世”。实际上,两者区别主要是讲求义理的程度不同。苏舆的经学门户并不鲜明,既师法古文家王先谦,一些看法坚持古文家的立场,又研究今文学名著《春秋繁露》。他说:“近人好言微言,不知微言随圣人而徂,非亲炙传受,未易有闻,故曰‘仲尼没而微言绝’。若微旨则固可推而得之,而一以进善绝恶为主,非必张皇幽渺,索之隐怪也。本书‘微’字屡见,反覆求之,不越二类。若夫三科九旨,则读《春秋》之条例。毖纬图谶,别为一学,非圣人所谓微言。故吾以谓今日所宜讲明者,唯有大义。” 象正统汉学家一样,他主张讲《春秋》“大义”,而反对龚、魏、康等人发掘“微言”的取向。 事实上,苏舆并不象孔广森、凌署那样专重文字考据,而重视阐述义理。苏舆的“义证”多援引宋学,如释董氏“《春秋》,义之大者也”一句云:“《春秋》以立义为宗,在学者善推耳。……程子云:‘后世以史视《春秋》,谓褒,贬善恶而已。至于经世大法,则未之知也。《春秋》大义数十,炳如日星,乃易见也。惟其微辞奥义,时措咸宜者,为难知也。或抑或纵,或予或夺,或进或退,或微或显。而得于义理之安,文质之中,宽猛之宜,是非之公,乃制事之权衡,揆道之模范也。” 苏舆对《春秋》的基本评价与宋儒并无不同。在儒家典籍中,“夷夏之辨”是最重要的“《春秋》大义”,也是历代经学或儒学的主题之一。苏舆认为:“中国夷狄之判,圣人以其行,不限以地明矣。然《春秋》于中国、大夷、小夷,各有名伦,不相假借,抑又谨于华夷之防。董子两明其义。宋胡安国诸人,以为《春秋》专重攘夷,固因时之论,得其一端矣。” 既重华夷之分,又不以地域界定华夷,这是清代《春秋》学的主流思想。苏舆为《春秋》作“义证”,既有汉学的考据特征,又象宋儒一样重视夷夏主题。而且,所谓华夷之判“以其行”而“不限以地”,其中蕴含今文家“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的见解。思想保守的苏舆非但没有摒弃今文经学,而且重视释义,试图以自己的今文学代替常州学派及龚、康等人的公羊学。 较之一般古文家或孔、凌等今文家,苏舆的《春秋》学更具有思想性。他与陈澧的学术观点不无分歧,对康有为等人发掘的“微言大义”批评尤多。他认为“《春秋》为立义之书,非改制之书”。 他释《春秋》所谓“素王之法”:“素犹空也,孔子自立素王之法耳,非敢自谓素王。此语最明。说者造为素王素臣之说,郑氏《六艺论》又云:‘孔子自号素王。’谬矣。晋杜预《春秋左氏传序》已斥之。”“是汉世儒者并以《春秋》为一代之治,盖后人尊孔以尊王之意,非孔子所敢自居也。” 可见,苏舆虽治今文经,却汲取了古文经学的思想,并以此否定康有为的观点。实际上,无论是康有为,还是苏舆,其《春秋》学均蕴含思想主张,虽然思想不同,学术特色却大同小异。 叶德辉发扬儒家笃实履践的传统,主张“治学惟求其实,渐而求其通,拘墟之见,门户之争,殊可不耗心力”。 他凸显宋儒的“敦行践履”特性,摒斥“言心、言性之辞”。他说:“故学无论汉、宋,惟求其实,汉无论古文、今文,宋无论为朱为陆,惟求其是。” 叶德辉主要不是通过“兼采”,而是以 “重释”来调融汉、宋。叶德辉虽对发掘“微言”有所保留,却自称:“故吾不言微言而言大义,大义虽乖,可以随时匡正。”他将自己归属于经学“大义派”。但叶氏所讲“大义”没有新意,主要是儒家的伦理纲常,如谓: 《易•系辞》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序卦》 曰: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 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此《易》之大义也。……《论语》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此《诗》之大义。 这类“大义”带有宋学的思想特征,反映正统汉学家在经学考据中融入了宋儒义理。当然,他们有时阐发的“大义”偏重于“春秋大义”,尤其是针对西方列强的华夷之辨。 与此相关的问题是,叶德辉对晚清调和汉、宋的代表人物陈澧及今文学派颇多微辞,自称“余向来治学不专守一师之言,教人亦不偏执一己之说,惟于(公、左)二传之义因其关系于近日之利害者钜,故有不能已于言者”。“公羊之学,以之治经尚多流弊,以之比附时事,是更启人悖逆之萌”。 今文家讲求“微言大义”,甚至象康有为、皮锡瑞那样在兼采汉宋的旗帜下传播新思想。故叶德辉揭开维新派今文家的学术外衣,攻击“特微言大义可以比附近事,故藉此以行其私”。 他攻击今文经学虽包含门户观念,反感一些今文家臆解儒经,却主要“因关系近日之利害者钜”,即与维新派的思想对立。他在民国初年仍认为:“刘逢禄、龚自珍、魏源、宋翔凤倡为今文之学,摭拾西汉残缺之文,欲与许、郑争席,至康有为、廖平之徒肆其邪说,经学晦而清社亦因之而屋焉。追原祸始,至今于龚魏犹有余痛。” 叶德辉着眼于政治影响来评论今文学的得失,甚至夸大其辞地将清亡归咎于今文之学。但事实上,他并未完全否定今文学本身,曾云“仁和龚定庵先生以旷代逸才,负经营世宙之略,不幸浮湛郎署,为儒林文苑中人,此非其生平志愿所归也”。 这种矛盾现象恰恰体现叶德辉与康有为、皮锡瑞的政治对立和思想冲突,而主要不是学术之争。 皮锡瑞在南学会讲“学术”时,不免遭受空虚、附会之类的责难。对此,为了避重就轻,为其新思想辩护,皮氏致叶德辉书云:南学会“讲学是宋人规模,只可讲大义,不可讲训诂,弟所学本兼汉、宋,服膺亭林、船山之书,素主变法之论。今讲已十余次,所说非一端,其大旨在发明圣教之大,开通汉、宋门户之见。” 皮锡瑞以兼采宋学的名义来传播维新思想。在此语境中,为了“正本清源”,叶氏对调融汉、宋的主张不无微辞。 在这场学术掩盖下的思想及政治冲突中,维新派学者大体主张调和、息争,从而推广新学,实行新政。正如当时《湘报》所云:“中国学问,多分门户。汉、宋有争,汉与汉有争,宋与宋有争,争之不已,贻误后人。然彼无事时犹可也,祸延眉睫,仍袭故智,门户分则党援判,党援判则有益之事,掣肘难办。”因之,他们主张“新学旧学,各顺公理,化其私见”,勿“与新学新政为难”,以保种保教,救亡图存。 与此相反,保守者叶德辉则反对隐含思想及政治分歧的学术调和。戊戌政变后,叶德辉更强调:“凡事有调停之见,必无是非之心。今之调和汉宋与夫新旧解纷者,譬如两造比邻而居,终日阋墙,决无休息之理。况乃引之同居共爨,其有不寻征讨者耶?” 他在戊戌政变之后,把汉、宋与新、旧之争相提并论,贬低调和的意义,明显针对维新派的新学,或掩盖于宋学之下的新学。其实质在于以“是非之心”,彻底打击维新派及其思想学说。 叶德辉对学术史的评议基本没有反对调和汉、宋。他对陈澧治学不无微辞,又说陈澧的《汉儒通议》“有未恰”,看似“不喜其调停汉、宋之说”。但叶德辉批评陈澧,主要是针砭皮锡瑞。皮氏讲学时,曾谓考据之学由朱子启之,而方东树对此“全不了了。陈兰甫作《汉儒通义》,意在和同汉、宋门户,而主张汉学者,议其不应强作调人”。 早已不满南学会讲学的叶德辉,在批评皮氏学术思想、贬其学术来源时,自然对陈澧有所批评。但他肯定《东塾先生遗书》“平实贯通,无乾嘉诸君嚣陵气习。始知盛名之下,公道在人,众口交推,良非虚溢”。他对陈澧的不满集中于《汉儒通议》钩沉汉儒性理之说,认为“盖性与天道,圣门且不可得闻。此事本非汉儒所究心,何必为之分门别类?” 这基于他与陈澧对汉、宋之学的不同理解。在他看来,理性之说虽为宋学主题,却非汉儒义理。这种认识与清代汉学家的主流观念基本一致。 叶德辉不赞成《汉儒通议》以今溯古的做法也有现实针对性。晚清学者从后世推测古学的做法相当流行,一些议论不免捕风捉影。康有为的“新学伪经”、“孔子改制”说更为典型。叶氏在这方面非议东塾,包含针砭晚清学术时流的意味。同时,他也对陈澧的学术渊源阐明己见,不赞成陈澧“师法亭林”的说法。他认为:“亭林之世,无汉、宋,则有意兼通汉、宋者,不得谓之师法亭林。东塾之学,本出仪征,何以微变其旨?盖由乾嘉诸儒晚年亦侵宋学之故也。戴东原之《原善》、孙渊如之论先天卦位,仪征之《释心》、《释性》,皆明避宋学之途,暗夺宋学之席。” 从兼采汉、宋的取径而言,陈澧继承了乾嘉以来(尤其是阮元)调融汉、宋的趋向,与清初顾炎武有所不同。叶德辉没有全面考察东塾学术来源,但评论的重点不在反对调和汉、宋,而在批评康有为、皮锡瑞等今文家的学术正统性。叶德辉所谓汉、宋相争起于戴震、盛于江藩的说法也是陈述事实,并无赞赏戴、江之意,他并且感慨“有汉学之攘宋,必有西汉之攘东汉,吾恐异日必更有以战国诸子之学攘西汉者矣!” 言语之中流露出对戴震等人“攘宋”及晚清今文学的不满。无论叶氏是批评今文学,还是贬抑汉、宋调融,其主要意图均是排斥宋学掩盖下的新思想。 总的来看,叶德辉并未脱离调融汉、宋的潮流。叶德辉治学不乏己见,自视也高,于乾嘉学者及同时人物偶有揶揄。其弟子云:“当代老师如陈东塾澧、俞曲园樾、王湘绮闿运,吾师皆有微辞,而于湘绮之尤力。王阁学先谦与吾师最称莫逆,每著一书必就商再四,辄以不合,各行其是。” 叶德辉且认为:王先谦治学“不出桐城古文范围,于经学有中年出家之弊”,王闿运“乃六朝文士,不足当经学大师”。 他对湘学前辈尚且如此,对其他学者(如陈澧)偶有评议也就不足为怪了。这也说明,以杂学见称的叶德辉对他人的学术评议,未必完全准确,也未必可为他人学术作定论。 清末正统汉学家并非毫无门户观念,对调融汉、宋的倾向也有所保留,但事实上又以不同形式调融汉、宋,基本上认同于晚清学术新潮。这是他们学术趋新的重要方面,较之汲取西学更为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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