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学之开端与清史儒林传的“卷首”问题
李纪祥
前言
江藩的《国朝汉学师承记》殆可以称之为第一本有关清史儒林传前置阶段的写史之作,用近代的语汇来说,则可说是第一本有关“清代学术史”的著作。同时,本书在有关“清学的开端”之卷次安排及论述解释上,也启后人在续作或重写清学史时,对清学的开端问题,展开了“卷首”的争议。
江藩之书,殆为专论其心目中“儒学”主流——“汉学”之史述;用近代之学院语言而视其为第一部“清代学术史”之著作亦无不可。是故,江藩之“记”,其存心与著述之旨,即在于为“汉学”成就一“史记”,同时亦树“汉帜”。“汉学”实为其心目中之“清史儒林传”之主体。江藩反“宋学”,故《国朝汉学师承记》明白排斥“宋学诸儒”,其另部著作《国朝宋学渊源记》盖已视为“儒林外史”矣,江藩此举,在我人视之,实与《宋史》之写作为同一举措。《宋史》纂修史臣实以“道学”为宋代儒学之主流,故别立《道学传》尊之,《儒林传》反成儒学之次。此举已为黄宗羲明确反对之,故万斯同北上修史,终只立《儒林》一传,有明学术,并未区分甲乙,别“王学”于“宋学”之外为儒林两传之例。江藩则有是有非,其掌握一股明末以来之儒学新动向,以“汉学”称之,欲确立此一“汉学”动向为清代儒学之主体与主流,同时既区分“宋学”而又排除之于“儒林”之外,与《宋史》不同者,江藩承前而来仍确立“儒林”为“儒学之主名”,而“汉学”则为此“儒林”中之主体。
江藩此书,有一极大之争议,即置阎若璩与胡渭于“卷首”,绌今日我人所熟知亦为清儒所景仰之顾炎武与黄宗羲于卷末之“附录”中。由此,而开启出了迄今尚未能决未有定论之“清学”、《清史儒林传》、“清代学术史”、甚至是当今新修本《清史学术传》的“卷首”及何以为“卷首”的书法、体例及铨解的问题。
本文即以此为主轴,历清代迄今之种种有关清学开端斯义及清学案、清学术史、儒林传等等新编、旧编之“卷首”问题作一论述焉。
《国朝汉学师承记》中的“首卷”
江藩此书,主要意图与旨趣即在于确立“汉学”为“国朝之学”的主轴。是故必有“汉宋之争”,不仅在于由明入清以来之当代汉学与宋学争端正统的反映,同时也更是一种孔子以下的中国学术主流与统脉之辨识的观点陈述。自前者视之,可以谓有宗派意识与门户之争,甚至当代的人事相诟与纠葛,特别是与桐城之间的学术与人世恩怨,姚鼐、方东树是与戴震、江藩、阮元等人纠葛的重要人物,很多汉宋之争的叙事版本,皆从这里入手。但是,自后者而言,所谓的汉学与宋学之争,反映的以及陈述的,确是一个身处于清代的学术动向中,对自我之学欲从整个中国学术文化之史的角度,来作出一个定位,从而自反对前代的宋明之理学---汉学家的术语系用“宋学”——立场出发以展开定位论述。因此,当自我是一个“反宋学”的历史立场时,便也映照了宋明理学中的“反汉学”的历史立场,同时更复兴了被宋明道学家所贬的两汉儒林之治经儒者。不论清代学人的用词见诸于文、言者是“宋学”还是“汉学”,都已不是宋人所用的“道学”,也不是汉人所用的语汇。而只能表明惟一的一种历史时间铭刻之迹,此便是“清学”。这样才能解释何以清末以来的学人会出现一种“清代学术”的新用语---既非我朝,亦非国朝。因为历史时间的推移,乾嘉道以来一种当代人用诸自我处境的“汉学”,或“宋学”,“国朝学术”已经在意识上成为既往,新的当代意识出现于西来文化之际,同时也把“我朝”推移置入前代,成为“清代”,新的“我朝”已是另一个“新时代”的出现!同样地,在江藩的当代书写尤其是呈现于《记》中的写史意识中,“我朝”与“我朝学术”在于新兴的“汉学”,而不在承于旧的“宋学”;江藩的整篇《国朝汉学师承记序》,都在以“经学”作为一个贯穿中国学术文化史的主要轴线,来陈述出不以“宋学之道”为立场而系以“孔孟汉唐”之“经义”为立场的历史书写,直入于“我的朝代——国朝”,以摆置“我朝学术”的位置,同时也是我、我的师门、我的同道的学术位置。
其次,“汉学”之定位既明,江藩便再度从卷次上来安排“汉学之统”的意义阐发。江藩的卷次布局微意很有意思,很有文人的诗意而不像一位经学考据专家——就像他欣赏的最好故友汪中之《自序》一文之被收入在《师承记》中,并且自己还加上了感性自比的文字一样,完全是太史公式的史述类型。[1][1]江藩的“布局”是一种从“中间”开始的叙事。为了这个从“中”开始,他先将清初以来已获三大儒尊称的孙奇逢、黄宗羲、顾炎武作了一番调动——更新叙事。孙奇逢在《国朝宋学渊源记》的“卷首”——这当然不是江藩重新书写与认知下的“清学”之主脉,更不是主脉的“开端”;而只是“清学/清代学术”中的非主脉之偏统——宋学的叙写位置。其次,将黄宗羲与顾炎武移至于卷末作为一种附录,其实便是表明江藩的认知观点,黄与顾有着前朝的血液。江藩的真正意图在于表明这样的一种叙事观点:卷二是他为《记》称“汉学”的真正旨趣与主意之所在。江藩交付给亡友之后的晚辈汪喜孙的任务,便是代江藩写一篇跋文,俾以明说江氏所不欲大张的主旨,这个跋文在晚近的点校本《国朝汉学师承记》中则已直接收入于江藩之《记》后或《国朝经师经义目录》后,汪喜孙于此跋中云:
国朝汉学昌明,超轶前古。阎百诗驳伪孔,梅定九定历算,胡朏明辨易图,惠定宇述汉易,戴东原集诸儒之大成。[1][2]
又云:
吾乡江先生博览群籍,通知作者之意,……辑为《汉学师承记》一书,异时采之柱下,传之其人,先生名山之业,固当附此不朽。或如司马子长《史记》、班孟坚《汉书》之例,撰次《叙传》一篇,列于卷后,意足摒后儒拟议规测之见,犹可与顾宁人、钱晓征及先君子后先辉映者也![1][3]
再云:
喜孙奉手受教,服膺有年,被命跋尾,不获固辞,谨以所闻质诸左右,未知先生以为知言不也![1][4]
是卷一之阎、胡二家及其它列于卷一记中诸君子,仅能为开先,此是一历史序次笔法,重要者在卷二出,于是“我朝汉学遂昌明”。此见之于江藩置于此书卷一中之总序中所陈言:
经术一坏于东西晋之清谈,再坏于南北宋之道学。元明以来,此道亦晦。至本朝,三惠之学,盛于吴中;江永、戴震诸君,继起于歙。从此汉学昌明,千载沉霾,一朝复旦。[1][5]
此处江藩很明白的用语:“汉学”一词指的是我朝之“汉学”。而且“我朝汉学”开端于三惠,也是“我的”师门之所自的吴门。很明显地,对江藩此书之史笔而言,卷二是其“清学/汉学”之开端所在,“清学/汉学”的开山人物应当是吴门之惠氏。江藩在卷二述其师余萧客之《古经解钩沈》时,批评了戴震,其文曰:
惟《古经解钩沈》已入《四库》经部,当日戴震谓是书“有钩而未沈者,有沈而未钩者。”然沈而未钩,诚如震言,若曰钩而未沈,则震之妄言也。[1][6]
是故或有以为江藩此书有区分吴皖、右吴抑皖之心,持此论者,最见之于章太炎,其《说林下》云:
甘泉江翁为《汉学师承》、《宋学渊源》两《记》,……《汉学记》与戴君。江翁受业余翁,余翁之学,本吴惠君,坚贞守师遂擅其门,以褊心訾异己。非直江翁,清光禄卿王鸣盛,自惠君出,为《蛾术篇》,亦訾休宁。[1][7]
江藩诚是吴门之嫡传,故其为师余萧客古农立传且辩护。然江藩是书,非仅并无太炎所谓“右吴抑皖”之心,并且全书且持“惠戴”之立场与书写“汉学史”之主轴。故《序》中言“国朝汉学”,则以“惠戴”为主,近代以来言惠戴之学者,实皆本诸江藩;若“右吴抑皖”,则积非成是,实导源于章太炎[1][8]。
以上所述,足以见江氏此书之要义,而亦以见启争端之所在。其卷一已异于常,近代学人亦多不能接受。然其以卷二承担书名“汉学记”之“汉学始于吴中三惠之学”的“清学/清代学术”之“开端”的要义微言,与“汉学”实以“惠戴”为主,则确实已影响了近代许多学人的视野与基本观点---无论他们的措词是“近代的”还是“传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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