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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纪祥:清学之开端与清史儒林传的“卷首”问题(二)
来源: 作者: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6-06-14

 

从章太炎《清儒篇》到梁、钱两部《中国近三百年学史》: 

《近代脉络》下的清学之开端 

 

()章太炎的《清儒》篇 

严格说来,章太炎的《清儒》篇并不能算是一部较为完整的论“清学”之著作,章氏以片段的方式论“清儒”,但实际上却主要以惠栋、戴震为中心的论断与分析之言。[1][9]偏偏梁启超被称之为中国“近代”第一本学史著作的《清代学概论》或《中国近三百年学史》中讨论“清学”的部份,继承章太炎在《清儒篇》中以惠、戴为“清学/清儒”为中心的作法,而将“清代学史”的史述主线形成惠戴之学或吴皖二派为其高峰的学史观,并且自此以降形塑后代学人对清学的认知。因此,无论是吴皖派或是惠戴学,由此种“中心”的认知史述轴线而上溯清学开端的作法,显然便是近代以降多本著作以及更多篇论文意欲探讨所谓乾嘉汉学/考证学所以出现及其起源的缘由。[1][10]这些著作与大量的论文恰足以证明章、梁在“清学”这个课题上的影响,同时,也正足以说明章、梁有关“清学”的“史观”正是一种“近代”意义下的“开端”;但是,“史观”上的“近代开端”却不足以说明章、梁的“清学开端”之说法或观点就是唯一、或是必然的“清学”之开端。这点也可以更进一步地提供某种讯息,告诉我们为何受到章、梁影响下的近代学人们的学著作或论文总是在明代中晚期寻源,而从未涉及过《清史儒林传》的首此一重大课题的原因,这里还是潜藏一个《清史儒林传》的纂修乃是一“传统的”课题,而不是“近代的”课题,或许这足以部份地解释“清史儒林传”及其首之课题为何迟至二十世纪末才又出现之故;同时更证明章、梁在“近代清学研究”上作为“开端”的位置与意义。[1][11] 

持此观察的重要立论基础之一便是来自于章、梁对于“清儒”或“清学”乃至”清代学史”的论点基调,实可导源于江藩的《国朝汉学师承记》,只是用新措词,或者其人其学在“近代”的“开端”位置,便与作为“传统”的“江藩”区别开来。而实则章太炎的《清儒》篇文字所受江藩于书中所塑之惠、戴学场景与位置的影响,即便在《检论》中的《清儒》版本已经开始反省“清/汉学”,提出“康有为之学”实“吴学尸之”的新论点,但基本的惠戴与吴皖之论,却都来自江藩这本与“近代”相对的“传统/古代”旧式体裁书写之书。 

章太炎的《清儒》篇共有两种文本书写,分别收在《訄书》重订本与《检论》中。在《訄书》重订本中,《清儒》篇置于第十二,其前为《颜学》第十一、《王学》第十,其后则为《学隐》第十三。 

《清儒》篇确实是一篇专门议论“清儒”及其学的文字,自“古之言虚”开始一长段文字,主要是论“六艺之原,其后则论汉儒治六经之学。值得注意者为其末句,云: 

乱于魏晋,及宋明益荡。继汉有作,而次清儒。[1][12] 

以此而带出下文。下文则专论清儒之学,是本篇正文。然正文之前,犹先言清世理学。其云: 

清世理学之言,竭而无华;多忌,故歌诗文史楛;愚民,故经世先王之志衰。有智慧,大凑于说经。[1][13] 

在笔者看来,章太炎的这一段文字,根本就是意欲排摈“清世理学”的文字,此而引出所欲专门论之的“汉学”。这种表述,在江藩那里,我们是何等熟悉此种模式与此模式之后的立场与观点。抑又不止于此,章氏的首段之末所言的“乱于魏晋,及宋明益荡”,也根本就是江藩在《国朝汉学师承记序》中的经学史观所表述的“经学三坏论”,“清学/汉学”的位置便在此种史观中,“继汉有作,而次清儒”被表述出其历史的定位。章太炎的书写,显然是袭自江藩的,或者宽泛地说,是受到江藩以及其它清代汉学的典型论述——继汉、反宋明之论调影响且犹在此视野的藩篱中。 

章氏从排摈“理学”以后的文字,皆论经学与汉学,直至晚清。是故这一段文述便是章氏在《清儒》篇中所表述出的“清学史大要”。在此“简史”中,有几点值得分析:其一,章氏所述实以“故明职方郎昆山顾炎武”为首,以次则为阎若璩、张尔岐、胡渭。这又是江藩《师承记》中的一所记之诸儒。除顾炎武之外,当然,章氏是没有提到黄宗羲的。其二,章氏的以下之文,提出近代以降学人以为“近代首出”之“清学分派观”的说法。其云: 

其学箸统者,自乾隆朝始。一自吴,一自皖南。[1][14] 

又云: 

吴始自惠栋,其学好博而尊闻;皖南始戴震,综形名,任裁断。此其所异也。[1][15] 

极为明显的,除述清儒以顾炎武为首之外,其皆本诸江藩在其《记》中的看法。所谓吴、皖南,此是由江而至章,一变也;而至梁启超书中,则已成吴派、皖派的提法,此二变也。而梁氏书中所言的惠、戴为清代汉学之中心,此则一以贯之,盖与章氏皆本之江藩。在江藩的《师承记》中并未多与常州今文学注意,盖其亦未料及常州学之流衍与影响,若此,则梁启超的书中则大篇幅的叙述,此与章太炎在《清儒》篇后段所批判的力度,便正好显示章、梁与江氏的差异,原在于历史的推移与时移势异,而不在于“近代”与“前近代”的画界意识。因此,在《清儒》篇后段,章太炎论晚清诸儒皆以古文为轴而诟今文,犹未已,遂于下篇《学隐》第十三中,尤魏源为首而批判之,说者谓訾魏源即是以比康有为也。[1][16]堪注意者,《学隐》篇中章氏皆喜用“汉学”一词,是用江藩语,盖章氏未用焦循与龚自珍之言也;且《清儒》篇中实未提到“焦循”,足以证章氏熟读江藩之《记》,故视野常为其所藩篱犹不自知也。盖焦循可以有另外之观点与清学史中之位置,此即后来张舜徽所提出之“扬州学派”之观点,焦循即为此一于吴、皖之外另出扬州派之佼佼中坚,张氏谓扬州诸儒之特色在“通”。[1][17]故曰,章氏论清学与清儒,多本江藩。近世学人以近代论文体而作清学/清学史/清代学史之研究者,多在“近代意识”下以章、梁为先导,而不知章氏更有先导也! 

章氏收于重订本《訄书》中之《清儒》、《学隐》等篇,后又重修订于《检论》中,大要而言,前述诸篇,已重编为四之《议王》、《正颜》,增入《许二魏汤李别录》、《哀焚书》等。《许二魏汤李别录》中以元许衡、清魏象枢、汤斌、李光地等并之,以论诸理学诸儒与朝臣。对清世理学已有新的想法与体会。而《清儒》与《学隐》两篇,虽大旨未动,然亦有一二处颇应注意。尤其《清儒》篇中除论汉儒章句经学篇幅已减缩外,最可注意者,为“皖南始戴震”在《检论》本中已改为“皖南始江永、戴震”,虽仅二字之增,然所关讯息不小;其后段之言“大湖之滨”一段,原“及戴震起休宁”亦改为“及江永、戴震起徽州”。此则章氏重心细览江氏之《记》五耶?[1][18]抑受章氏实斋之影响?此处大可细究。章氏于《检论》本《清儒》中所增添之“江永”,区区二字,表示章氏已重新看待戴震学之脉络,此一重省之观点,要义当在欲导戴震学之源,实在徽州,亦即出于江永。此种观察,依笔者所见,与钱穆氏于《中国近三百年学史》中论戴震一节不同,钱氏主张戴震学历程变化之转关,在于“惠戴之会”,亦即钱氏对于清学中汉学主流之看法,持“由惠至戴”之观点,而非“惠戴并立”之观点。英时氏在其《论戴震与章学诚》书中对戴震之学历程,尤其是与惠学、与江永学之间的关与变化,已有极精之分析与讨论。[1][19]总之,《检论》本《清儒》篇中关于由惠、戴而至惠、江戴之文字的转变,仍然值得再予注意。 

至于原来在《訄书》重订本《学隐》篇中所隐指康有为者,在《检论》本《学隐》篇中,对康有为之不满及评訾语气极强的文字已经正式出现,甚且对于由常州学导源而下且令其专文批评的魏源与康有为,也已谓实由惠氏启之。看来在《学隐》篇中所反映的,是惠学与戴学相较,戴学尤高。此点则梁启超尤发挥之,持论以倡右皖抑吴,容后论之。 

()梁启超的“清代学史”:《清代学概论》与《中国近三百年学史》 

梁氏持论于清代汉学与清学之开山者,其实多承自章太炎之《清儒》篇,章、梁两氏于清学之观点、立论,遂成为近代学人在“近代”以来,重新探讨清代学时的一个开端视野;特别是在以下两点上:一是吴、皖分派说。二是惠学与戴学说。无论是或否,赞成、继承、发挥、修正、反对,其中实都有着章、梁说的近代身影。 

梁氏在此两点上对于章氏的多所承,若自梁氏的两部清学史之名著——《清代学概论》(《中国学史第五种》)与《中国近三百年学史》---以考实,则一种有关“清学/汉学”近代观点的典与规之形成与繁衍,当更为清楚。不仅梁氏于清代汉学诸说大处皆本自太炎,其后的钱穆氏之名著,与梁氏书同一书名的《中国近三百年学史》,其书中之基本立场与义例所在,也是从欲与梁书持异论而别抒主轴,转出以立论,然此可谓以见章、梁于近代学性上之影响矣。 

梁氏之《清代学概论》先出,本为蒋方震《欧洲文艺复兴史》作一序言,不意下笔成数万言,遂由“序”而成“书”。盖梁氏实视此书为其“中国学史”序列之一种,而可称之为《清代学史》,属于其《中国学史第五种》。然其自言曰: 

本书属稿之始,本为他书作序,非独立着为一书也,故其体例不自惬者甚多。既已成编,即复怠于改作,故不名曰《清代学史》,而名曰《清代学概论》。[1][20] 

是《清代学概论》之性质即是梁氏的新名——“学史”之性质的著作。[1][21]可以视之为梁氏心目中的“清代学史”之“概论”本。第二自序作于民国九年1129日,第一自序则撰于民国九年1014日。梁氏于第一自序中曰: 

有清一代学,可纪者不少;其卓然成一潮流,代有时代运动之色彩者,在前半期为“考证学”,在后半期为“今文学”;而今文学又实从考证学衍生而来,故本篇所记,以此两潮流为主,其它则附庸耳。[1][22] 

梁氏于“清学”之基本观点实于此见之。“清学”前期之主轴,梁氏喜用“考证学”一词,有两点原因:其一,梁氏视吴派之惠学为“汉学”,而惠学只能“求真”,尚未能如戴学之“求是”以为高;此乃梁氏于《中国近三百年学史》中常见之持论以区别惠学、戴学者。其二,则与其视考证学为一种针对前代理学而来的反动,而且是方法论的反动之观点有关。前期理学在梁氏视之既虚又玄,则此一入清之考证学,自是以“实事求是”与“科学研究之态度”为其特质,故由“惠”而“戴”,在梁氏视之,即属清代学之史的一种“进化的”发展。此固梁氏喜用“考证学”一词也,既可以表达其对清学特色之论调,复可以衔接民初以来的科学主义与方法意识之思潮。是故由梁氏于《清代学概论》之中所喜用的“考证学”,以视其后一著作《中国近三百年学史》,当更可以掌握梁氏与章氏于清学持论之异同处。 

梁启超后来以在清华、南开两校任教时所编写之讲义,于民国十八年世正式出版单行本。这本被西方学界视为是中国近代第一本使用“学史”一词作为书名的著作,虽然在内容上仍以有清一代之学史为主体,但是,至少在断限上,已经不限于有清一代,而用“近三百年”一词。梁氏自云其故,曰: 

这部讲义,是要说明清朝一代学变迁之大势,及其在文化上所贡献的分量和价值。为什题目不叫做“清代学”呢?因为晚明的二十多年,已经开清学的先河;民国的十来年,也可以算清学的结束和蜕化。[1][23] 

把跨代的“晚明学”入于“清学”中视作“先河”以述之。这是梁启超解释何以称书名为“近三百年”之故。虽然用的是一种新名,但是我们反而可以很深切的解到梁氏还是在处理“清初学”的问题。如此一来,若要为“清学”作一上限的断代,便其实有某种基本的态度。其一,便是把清初遗老之学从晚明学开始述下,以显清学开端之有先河。这也就是为何许多清学史的著作,在其作为开端的章、首,选择清初三大儒中的孙奇逢、黄宗羲;或者是程之学的陆稼书、张杨园;或是作为清代汉学之源、开国儒宗身份的顾炎武之故。“开端”选择的种种分歧与所以分歧,其实便是一种在近三百年的维中寻求上限之有意义的起点以之作为“首”之下的分歧。梁启超在其书中开端式的说明,很有意义地点明跨越两代的晚明遗老或是清初大儒,都是可被视作“清学”的早期之源,不明此源,则无以知“清学”。另一种,则是将晚明遗老之学从清初划开,使“清学”的精神与“晚明/清初遗老”的学精神,作出一种区判;江藩所为正是这样的一种立场与调性。如此,江藩一书的书名中之取“汉学”之意,更为豁然。盖晚明诸遗老之学,绝未闻以“尊汉”为的为帜也。则“汉帜”之尊,便推尊于惠氏之学风;江藩的《国朝汉学师承记》正是这样的一部建构”清学”中主体性而不将之视为明学之绪的著作。明乎此,则可以知梁启超在《清代学概论》中分清代学为四期之故。此四期为:启期、全盛期、蜕分期、衰落期。正因清学是自晚明发展而来,所以所谓的晚明与清初,在梁氏的眼中,实是一种初期的启期之学,真正的清学之来临,还是要待乾嘉之时的惠、戴之学。梁氏云: 

其启期之代表人物,则顾炎武、胡渭、阎若璩也。[1][24] 

其全盛运动之代表人物,则惠栋、戴震、段玉裁、王念孙、王引之也。[1][25] 

上看来,梁氏之此种四期观,以佛学为说,故曰四期即如生、住、异、灭。[1][26]实际上,梁氏的清学基本观还是受到所谓“以汉学为清学”之基调的影响,自江藩、章太炎处承来。故其清学史观,既曰“全盛期”之学为“正统派”[1][27],又曰“启期之考证学,不过居一部份势力,全盛期则占领全学界;故治全盛期学史者,考证学以外,殆不必置论。”[1][28]而在《中国近三百年学史》中则云:“清儒的学问,若在学史上还有相当价值,那,经学就是他们惟一的生命。清儒的经学,和汉儒、宋儒都根本不同,是否算是一种好学问,另为一问题。”[1][29]又云汉学所乐道的是“乾嘉诸老”。因为乾隆、嘉庆两朝,汉学思想正达于最高潮,学界几乎全被他占领。但汉学也可以分出两个支派:一曰吴派,二曰皖派。吴派以惠定宇()为中心,以信古为标帜,我们叫他做“纯汉学”。皖派以戴东原()为中心,以求是为标帜,我们叫他做“考证学”。”[1][30]既称全盛期、正统派,又曰经学、汉学、考证学。其中,汉学分为两个派别的分法,已见端倪,梁氏最喜欢的,还是“考证学”这一词。在《清代学概论》中,其曰: 

其在我国自秦以后,确能成为时代思潮者,则汉之经学,隋唐之佛学,宋及明之理学,清之考证学,四者而已。[1][31] 

是故,虽然在其意识中,或不自觉将惠、戴之学皆称之为“汉学”,或皆视为正统派、全盛期的经学考证学,但一旦在吴、皖二派中作出比较时,梁氏的“汉学”专称就给吴派惠学,而将皖派戴学称之为“考证学”。在其比较中,皖派的“求是”是要比吴派的“信古”来得高!如曰“正统派之中坚,在皖与吴,开吴者惠,开皖者戴”。以及“惠戴齐名,而惠尊闻好古,戴深刻断”。这样的语句,都是意图对吴皖做比较。梁氏评比惠戴,一如太炎,均以戴为高,但奇怪的是其语式用词皆袭仿自太炎。笔者以为,更为重要的一点,在于梁氏接受章氏承自江藩基本述《记》之清学史观,即“清学/汉学”中有“吴皖二派”与“惠戴之学”且实为彼等持之以论“清学/汉学史”的视野中心,只是总称之词略有不同,或曰汉学,或曰考证学。要之,这种以“中间”为开始的叙史之法,在梁氏的两本清学史着中特别明显。表上看起来是套上佛学之生、住、异、灭观的清学史阶段观,其实便是一种以“汉学/考证学”为其中心与主轴的从“中间”开始的述史之法。因为从“中间”开始,所以清初的启期是从“中间全盛期”倒推逆溯的“初期”;同样的,蜕分期也是从“中间的汉学”为基点而方有所谓“蜕分”之历史的概念分期与语言。[1][32] 

在梁氏此种史观下的“清学史”,其居于“首”之开端地位者,便极有意思。梁氏视野中的清学之开端人物是顾炎武。在《清代学概论》中,梁氏有言: 

吾言清学之出发点,在对于宋明理学一大反动。 

当此反动期而从事于“黎明运动”者,则昆山顾炎武其第一人也。[1][33] 

于《中国近三百年学史》第六《清代经学之建设》中,则曰: 

清儒的经学,和汉儒、宋儒都根本不同,……他们这一派学问,也离不进化原则,经一百多年才渐渐完成。但讲到荜路蓝缕之功,不能不推顾亭林为第一。[1][34] 

试揆梁氏以顾亭林以“开端”之故,当先从何以视戴震之学为整个“清学”精神之代表言起。梁氏云: 

惠仅“述者”而戴则“作者”也。……故正统派盟主必推戴。[1][35] 

又曰: 

当时巨子,共推惠栋、戴震,而戴震之学精深,实过于惠。[1][36] 

再则曰: 

故苟无戴震,则清学能否卓然树立,盖未可知也。[1][37] 

而其所以推尊休宁,其实意有梁氏于民初学风之时代背景,此则科学主义的重视心态。故梁氏论东原所以为最高,其论学之言,竟多为近代之科学、客观等词汇。梁氏于论东原学时,先举东原幼年能疑能问子何以知孔子学之例后,即继言之曰: 

此一段故事,非惟可以说明戴氏学之出发点,实亦可以代表整个清学派时代精神之全部。盖无论何人何言,决不肯漫然置信,必求其所以然之故,长从众人所不注意处觅得间隙,既得间,则层层逼近直到尽头处,茍终无足以起其信者,虽圣哲父师之言不信也。此种研究精神,实近世科学所赖以成立。[1][38] 

凡科学之态度,固当如是也,震之此论,实从甘苦阅历得来。所谓“昔以为直而今见其,昔以为平而今见其坳”。实科学研究法一定之历程。[1][39] 

盖梁氏实戴震学以联其心目中所理解之“近世科学”,复以此而诠戴,诠汉学精神与考证学精神。故以戴氏为清学精神之代表。章太炎谓江藩有“右吴抑皖”之心,梁氏亦继承此看法。章氏于《清儒》实重戴,观《检论》中诸篇:《议王》、《正颜》,已一改原《訄书》重订本中的《王学》、《颜学》篇名,而惟戴学则仍题曰《释戴》。 

梁氏则于右吴抑皖说之外,更反过来倡右皖抑吴之调,且逼说复说而数见,其推尊戴学,比较惠戴高下之有意,已然明白可见。此种立场与持论,笔者以为,仍是来自于其对于“清学”之基调实以“求是”、以“考证学之方法论”皆符其心目中的科学态度与精神有关。一言以蔽之,推尊戴震之学即其所以置顾炎武为清初学人之首之故。而尊戴与尊顾,固同在于其能有科学的精神与态度治学也。故梁氏以顾炎武则为“正统派”之所出与所宗。则顾氏之所以为梁氏置诸于其“清学史”之开端,其故当在是。总言之,梁氏之“清学史”实以考证学为主轴,以此学而推戴震学为最高,顾氏则以此而遂为清学之“首”。 

与梁氏之书同名,而意趣则截然不同之钱穆氏之《中国近三百年学史》,别以黄宗羲梨洲为其书之第二章,盖钱氏非不尊顾氏而特以黄而为尊者,其持论对扬异趣则在章、梁。章氏《非黄》,而梁氏则亦反对章氏之非黄;梁氏尊戴尊顾,旨在汉学与科学求是之精神,钱氏则秉实斋之《陆》与《浙东学》以论顾、黄,意谓清学之宗实不当在客观求是之学,而更应在能有自我人格与风俗教化之学,此为更根本所在;故与梁氏屹立,曰“盖不知宋学亦无所谓知清学”;[1][40]其次,钱氏既亦曰“近三百年”,则清学之上限自不能从江藩汉学之断,则必如梁书之式,上溯其源而至晚明,更于“引论”中由黄氏而逆溯东林,复由东林而推至于“宋学”矣![1][41]钱氏既以“引论”为第一章,故以黄宗羲梨洲为其书第二章;若钱氏果更别有所发挥,则固其宜所云者:“故述近三百年学,而先之以东林,见风气之有自焉。”[1][42]知此,则梨洲何以为第二章亦可以知见其意(王船山为第三章,顾亭林为第四章)。若然,此钱氏“近三百年”之义,与梁氏于内涵上实大异趣!然若以其模式论之,则仍有同类且相近处者矣。[1][43] 

  

 

[1][1] 见钟哲点校本《国朝汉学师承记》七,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12月,第114-115页。江藩在此中曰“藩最重君文,酷爱其《自序》一首,今录于左。” 

[1][2] 本文所引之版本,为钟哲点校本《国朝汉学师承记》,此本汪跋置于《国朝经师经义目录》之前。北京三联书局本则置于之后,略有不同。引文见第134页。 

[1][3] 同前注引文,第134页。 

[1][4] 同前注引文,第134页。 

[1][5] 同前注引书一,江藩序,第5-6页。 

[1][6] 同前注引书二,第33页。 

[1][7] 章太炎:《太炎文录初编》,《章太炎全集(四)》文录一,点校本,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19-120页。 

[1][8] 章太炎持“右吴抑皖”之论以视江藩《汉学师承记》之立场,实有非是。梁启超氏则颇受章氏影响,故其《清代学概论》中云:“萧客弟子江藩,著《汉学师承记》,推栋为斯学正统,实则栋未能完全代表一代之学,不过门户壁垒,由彼而立耳。”见梁启超《清代学概论》,北里仁书局,据上海复旦出版社校注本修订重排本,1995年,30页。此论实袭太炎而来。案,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中有一书法特笔,与戴震学攸关,亦可见江藩对戴震之治义理学心所驰往之境界知否?在六《洪榜传》中,江藩记云:生平学问之道服膺戴氏,戴氏所作《孟子字义疏证》,当时读者不能通其义,惟榜以为功不在禹下。撰《东原氏行状》,载《与彭进士尺木书》,笥河师见之,曰:‘可不必载,戴氏可传者不在此。’榜乃上书辨论。今《行状》不载此书,乃东原子中立删之,非其意也。(第98页)戴震子中立何以要删去戴震此复彭尺木之书信,则笥河之意见已经可以说明。江藩在传中称笥河为师,复于四为其立传,谓其“说经宗汉儒,不取宋元诸之说”(第67页)。则知固有所讳矣。然特于《洪榜传》中表述此事原委,又全收洪榜所上笥河辨戴学书,则此明述于《洪榜传》中者,其于戴震之学又如何!此一特笔实为攸关戴氏晚年《孟子字义疏证》之史笔。仅此一例,便足破章太炎谓江氏“抑皖”之说! 

[1][9] 章氏有关这类专论的专篇,尚有《汉学论上、下》与《说林上、下》,后者比较类于《清儒篇》式的史述性文章。但近代的吴、皖两派之说,则于《清儒篇》中提出,故以论此点之,《近代络》,仍以《清儒篇》为要。 

[1][10] 这些著作相当的多,胡显然是比较早的一位近代学者,《几个反理学的思想》一类的文章,实受梁启超的“以反为发展说”之影响。尤其自英时《从宋明儒学的发展论清代思想史》、《清代思想史的一个新解释》提出“内在理路说”后,钱新祖、艾耳曼、林庆彰、林聪舜、黄武等,皆有专门论文讨论此一课题。亦参见李纪祥《明末清初儒学之发展》(北文津出版社)。笔者认为,无论是从方法论意识的溯“考证学”之源,还是自“儒学的内容”上接受“汉学”的称谓,都有着受到章、梁之“近代”意义上的“开端”课题影响的痕迹。并且是从清代学史的“中间”部份为其立足之眼界而去上溯寻源的,这个“中间”部份其实便是“乾嘉汉学”或是“惠戴之学”。 

[1][11] 详细的分析与讨论,请参考笔者《“汉学”与“师承”: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研究》,收在拙撰《道学与儒林》,北唐山出版社。 

[1][12] 章太炎:《章太炎全集(三)》第154-5页。 

[1][13] 同前注,第155页。 

[1][14] 章太炎前引书,第156页。 

[1][15] 同前注,第156页。 

[1][16] 此近人维铮之说,说见《章太炎全集》第三册校点前言,第8页。谓《学隐》指魏源媚清,即隐涉康有为媚清。事实上,确如氏所言,因为在章太炎的《检论》本《学隐》篇中,章氏已直接点出康有为之名而对其有着语气极强的批判文词。  

[1][17] 张舜徽氏首先撰《扬州学记》,提出清世学于吴、皖之外,尚有足成派者,即为“扬州学派”,故撰《扬州学记》。事实上,“扬州学派”一词,首见于方东树《汉学商兑》中,初不过用以批评汪中,是文学史上的用词。至于江藩与章太炎,皆尚无“扬州学派”之概念,梁启超则已有“扬州一地之学特色”的陈述,接于其论吴、皖学之后。然仍须逮张氏,始自“清学史”中提出有此第三派可予成立之说。乃启晚近以来两岸学人之注意,多种论著与研讨会,皆与此有关。张氏后又撰《清儒学记》,盖已欲论及整个清学矣! 

[1][18] 案江藩《师承记》五中首先立传者,即为“江永”。末称其为“一代通儒”,且引述戴震所撰行状,谓其比之郑玄,洵非溢美之辞。 

[1][19] 英时收于《论戴震与章学诚》《外篇》中的《戴震的〈经考〉与早期学——兼论戴震与江永的关》一文,对清中以来以迄近代学人王国维、胡、许承尧等对于“东原与江永之关”与“东原是否为江永之入籍弟子”等议题,重新作极其入里的分析与考证;氏此文,可能对于未来《儒林传》中江永的位置,在次安排上,是否仍与戴震同传或同等问题,迫使撰史者必须重新思考。 

[1][20] 梁启超:《清代学概论》第二自序,北里仁书局,1995年,第5页。 

[1][21] 在传统上,“学”一词之见,时多有之。班彪评太史公时所用则为“学”一语。其如清人章实斋《文史通义》之《浙东学》篇,亦以“学”入篇名。然“学史”一词,笔者浅陋,所见似仍应以梁启超受西学影响后,于“近代性格”下使用此词为最早。 

[1][22] 同前注引书,第一自序,第4页。 

[1][23] 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史》北里仁书局,第1页。 

[1][24] 梁启超:《清代学概论》第8页。 

[1][25] 同前注引书,第9页。 

[1][26] 同前注引书,第7页。在《中国近三百年学史》第二节中,梁氏又以引文的形式,引述自己的这一观点。见第16-17页。 

[1][27] 同前注引书,第9页。 

[1][28] 同前注引书,第29-30页。 

[1][29] 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史》第79页。 

[1][30] 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史》第31页。 

[1][31] 梁启超《清代学概论》,第6页。 

[1][32] 梁氏既分启、全盛、蜕分、衰落四期,又以“清代经学,至惠定宇、戴东原而大成,前此只能算启时代。”(《中国近三百年学史》,第108页),则“大成”与“全盛”,就是梁氏史述的模式:从“中间”开始的叙事笔法。 

[1][33] 梁启超:《清代学概论》第12、13页。 

[1][34] 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史》第79页。 

[1][35] 《清代学概论》第10页。 

[1][36] 同前注引书,第30页。 

[1][37] 同前注引书,第32页。 

[1][38] 同前注引书,第32-33页。 

[1][39] 同前注引书,第34页。 

[1][40] 钱穆云:“治近代学者当何自始,曰,必始于宋。何以当始于宋?曰,近世揭橥汉学之名以与宋学敌,不知宋学,则无以平汉宋之是非。且言汉学渊源者,必溯晚明诸遗老。……及乾隆,汉学之名,始稍稍起。而汉学诸之高下浅深,亦往往视其所得于宋学之高下浅深,以为判。道以下,则汉宋兼之说渐盛,抑且多尊宋贬汉,对乾嘉为平反者。故不识宋学,即无以识近代也。”(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史》第一章,引论,第1页。湾商务印书馆)此种持论,正有以见钱氏著是书且同名之旨,实不在梁氏所措意者! 

[1][41] 钱穆作为首章之《引论》,分为上、下两部分,上以论“两宋学”,下则专论“晚明东林学派”。 

[1][42] 钱穆,同前注引书,第一章《引论》,第20页。钱氏所予东林之“导源”位所与意义之文述,实不止此,其又复云:“宋元明三朝六百年讲学史者,亦以东林为殿。然观明清之际,学者流风韵,犹往往沿东林。以言学思想承先启后之间,固难判划。兹既明宋明学渊源大要,复略论东林学者讲学大旨著于篇,为近三百年学思想作先导焉。(第一章《引论》,第8页。)是钱氏首章之义,即欲明“东林”学所以为“近三百年学”之“先导”义焉耳。 

[1][43] 此模式尤在于钱氏之言“学思想承先启后之间,固难判划。”此种言词所反映之思惟,实与梁氏同一模式,在相承而不在断限也。梁、钱两部“近三百年”之“学史”皆以见其有“通史风”之流。 

 

(资料来源:中华文史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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