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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永祥:乾嘉考据学新论
来源: 作者: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3-10-28
【原文出处】《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3期第104~111页
【作者简介】漆永祥,男,甘肃漳县人,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教授。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内容提要】 乾嘉考据学家虽然标榜汉学,批判宋学,但他们不同程度地有着宋学渊源与背景,对宋学并未全盘否定;乾嘉学者所倡导的“实事求是”之学,其实有很大的局限性,是一种在膜拜《六经》、尊崇汉儒前提下的先验论;因为不擅科举,他们中的多数功名黯淡,过着“著述难为稻粱谋”的艰辛生活;尽管如此,他们也并非一味消极避世,而是有着可堪称道的“事功之学”。
【关 键 词】乾嘉考据学/汉学/宋学/实事求是/事功之学
    一、乾嘉考据学家之宋学背景
    清代考据学盛于乾嘉时期,然追溯其在清初之源流,则一般认为与顾炎武等人有密不可分之关系,即汪中所谓“古学之兴也,顾氏始开其端”①。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等人,在学术宗尚方面虽汉宋兼采,但也各有所主,业师孙钦善先生综论顾、黄、王三人曰:
    从总的思想倾向看,王夫之和顾、黄一样,也是反对宋明理学的。但细分起来,三人还有些差别,即:顾炎武反对陆、王,修正程、朱;黄宗羲修正陆、王,反对程、朱;王夫之则宗师张载,修正程、朱,反对陆、王。②
    也就是说,顾、黄、王诸人,无论其宗程朱抑或宗陆王,其根柢皆为宋明理学系统中人物。同时之张尔岐,其学亦“深于汉儒之经而不沿训诂,邃于宋儒之理而不袭语录”③。至乾嘉考据学家,自惠栋始,师法汉儒,标举“汉学”,排斥宋学,几与宋儒划清界限,此世人皆知。然细考其学术渊源,实与宋学有密不可分之关系,不少学者有宋学背景,此则或为时人隐而讳之,或为后人所忽略不道。
    例如,惠栋是高举“汉学”大旗的第一人,对宋代经学大加排斥,甚至说“栋则以为宋儒之祸甚于秦灰”。但对宋儒正心诚意、立身制行之学,却采取肯定的态度并树为楷模。即所谓“六经尊服、郑,百行法程、朱”④。而江永、戴震之学,本出自朱子故里,有深深的宋学烙印,江氏有《近思录集注》14卷,《河洛精蕴》9卷等书,就是最好的证明。戴震虽然痛责“酷吏以法杀人,后儒以理杀人”,但不废性理,以闻道为治学之终极目标。章学诚明言“戴君学术,实自朱子道问学而得之”⑤。又如王昶“治经与惠栋同深汉儒之学,《诗》、《礼》宗毛、郑,《易》学荀、虞;言性道则尊朱子,下及薛河津、王阳明诸家”⑥。其从清军征川藏,襄赞机务,战事结束,“大兵久撤,幕府清闲,乃借《性理大全》、《语类》、《或问》、《王文成公集》读之,求天人性命修身立行之要”⑦。又如卢文弨为桑调元婿,其自述称“弱冠执经于桑弢甫先生之门,闻先生说《中庸》大义,支分节解,纲举目张,而中间脉络无不通贯融洽,先生固以为所得于朱子者如是。盖先生少师事姚江劳麟书(史)先生,劳先生之学,一以朱子为归,躬行实践,所言皆见道之言,虽生阳明之里,余焰犹炽,而独卓然不为异说所惑”⑧。然则卢氏之学,初亦为宋学根底。又如邵晋涵,章学诚《邵与桐别传》详论其学术宗旨在宋学而不在于汉学。⑨刘台拱“十岁,心慕理学,尝于其居设宋五子位,朝夕礼之,出入里闬,目不旁睐,时有‘小朱子’之目。年十五,从同里王君雒师学,及见王予中、朱止泉两先生书,遂笃志程、朱之学”⑩。
    类似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因此,无论惠栋、戴震、钱大昕诸儒,虽然对朱子多有讥讽,对宋代经学与理学持否定的态度,但对宋儒立身致行之学并不否定,且见诸行事。当时并未出现“汉贼不两立”的绝对状态,有之则自江藩《汉学师承记》始。皮锡瑞论曰:
    雍、乾以后,古书渐出,经义大明。惠、戴诸儒,为汉学大宗,已尽弃宋诠,独标汉帜矣。……宋儒之经说,虽不合于古义;而宋儒之学行,实不愧于古人。且其析理之精,多有独得之处。故惠、江、戴、段为汉学帜志,皆不敢将宋儒抹摋。(11)
    因此,乾嘉考据学家一方面坚主汉学,反对宋学;但同时对宋儒修身诚意之学并未全盘抹杀。惠栋曾说:“汉人经术,宋人理学,兼之者乃为大儒。荀卿称周公为大儒,大儒不易及也。”(12)后人执此言以为惠栋不反理学,实际上惠氏所指理学指宋儒修身诚意之学。换言之,即将汉儒训诂之学与宋儒立身之学统一起来,知行合一,方为大儒,即他所谓“章句训诂,知也;洒扫应对,行也。二者废一,非学也”(13)。此语可以认为是惠栋对上句话的最好注解。之所以提倡如此,是因为他看到了“自古理学之儒,滞于禀而文不倡;经术之士,汩于利而行不笃”的弊端。(14)这正是惠栋父子在立身制行方面宗尚宋儒的原因,也是惠氏将“六经尊服、郑,百行法程、朱”书为楹联而父子皆遵行不悖的思想背景和合理解释。明白此旨,我们对乾嘉考据学家的言行,才会有更深入的认识。
    二、乾嘉学者“实事求是”之局限
    《汉书•河间献王传》载河间献王刘德“修学好古,实事求是”。颜师古注云:“务得事实,每求真是也。”乾嘉考据学家远承汉儒,以“实事求是”为宗主,将其贯穿于治学及立身制行之始终。如卢文弨评价戴震之学“精诣独造,以求至是之归”(15)。钱大昕更是大倡“通儒之学,必自实事求是始”(16)。实事求是遂成为他们品量学术、评价时贤的主要标准与原则。当时学者,最喜将训诂考据之实与空衍义理之虚相比较。如凌廷堪云:
    昔河间献王实事求是。夫实事在前,吾所谓是者,人不能强辞而非之,吾所谓非者,人不能强辞而是之也,如六书、九数及典章制度之学是也;虚理在前,吾所谓是者,人既可别持一说以为非,吾所谓非者,人亦可别持一说以为是也,如理义之学是也。(17)
    同时阮元也有相类似的论述,阮氏云:
    《汉书》云:“修学好古,实事求是。”后儒之自遁于虚而争是非于不可究诘之境也,河间献王竟逆料而知之乎!我朝儒者,束身修行,好古敏求,不立门户,不涉二氏,似有合于“实事求是”之教。(18)
    在乾嘉学者看来,其所谓“实事求是”,所针对的是科举时文之虚、理学玄谈之虚、佛道异端之虚与好名务奇之虚。即凌廷堪所谓“伪士不可以乱真儒也,犹之鱼目不可以混美珠也;虚声不可以紊实学也,犹之燕石不可以冒良珏也”(19)。换言之,“实事求是之学”亦即“实学”,治经训诂,求学闻道,进而可推广至经国安邦,扶世济民。如阮元于嘉庆八年杭州奉御批云:“经济必从典谟中推求,无不可办之事。”(20)考经研史,有益于世,这是从帝王至考据学家一致的观点。
    但乾嘉学者言言有考、字字有据的“实事求是”之学,实际也是要大打折扣的:首先,他们的“实事求是”是建立在对孔、孟与《五经》完全信赖的基础之上;其次,是建立在对汉儒尤其是东汉如许慎、郑玄诸人充分信任的基础之上。
    孔子为“万世师表”,《六经》为“万世教科书”,圣人的权威与地位不容挑战与怀疑。乾嘉学者对诸经与旧注笼统视为同一思想体系来相互引证阐释。如戴震《孟子字义疏证》中,引用《易》、《诗》、《乐记》、《中庸》、《大学》、《论》、《孟》及郑玄、许慎之说相互疏通证明,但这些书非成于一时,其思想意识各自不同,且诸书“理”字有其专义,并非同一意义上的哲学含义。正如孙钦善先生所言,“实际上不但六经之间,经注之间的思想内容不尽相同,就是孔孟的思想也是各有其特点的,决不应混同”。(21)
    又如对于《诗经》的研究,乾嘉学者多遵从《毛传》与《郑笺》,视其为周公、文王教化之典谟。例如《野有死麕》中“有女怀春,吉士诱之”。“诱”《毛传》训为“道”,欧阳修释为“挑诱”,深得风人之旨。然戴震《毛诗补传》卷二谓“怀春者,设言女之情。诱之者,托言己之愿。……其吉士好色而不至于淫,其女子含贞一而不可犯干。诗于善兼之矣。”(22)钱大昕谓“言贞女有洁清之操,士当以六礼导行之”(23)。此种解释,较之欧阳修与明代公安、竟陵诸家,以解“五七言”之法而读《诗经》,更是一种曲解与退步,当然从经学史的层面而言,则是另一个话题了。
    乾嘉学者溯源而上,求儒学之本根,他们认为汉儒训诂释解,学有师承,去古未远,的然可信。如惠栋论曰:
    汉人通经有家法,故有五经师训诂之学,皆师所口授,其后乃著竹帛。所以汉经师之说立于学官,与经并行。《五经》出于屋壁,多古字古言,非经师不能辨。经之义存乎训,识字审音,乃知其义。是古训不可改也,经师不可废也。(24)
    又钱大昕论云:
    训诂必依汉儒,以其去古未远,家法相承,七十子之大义犹有存者,异于后人之不知而作也。(25)
    钱氏还认为,东汉复不若西汉经学之可信,其论《春秋》曰:
    盖宣尼作《春秋》,其微言大义,多见于《论语》,西京去古未远,犹有传其学者,今所存唯东汉诸儒之说,而《春秋》之微言绝矣。(26)
    孙星衍所论较钱氏为更详,他指出汉儒承上启下的重要性与其存古之功。其云:
    汉代诸儒,承秦绝学之后,传授经文经义,去古不远,皆得七十子之传,若伏生、郑康成,其功在经学绝续之际,较七十子为难,又迥在唐宋诸儒之上。(27)
    经学与汉儒的权威性不可动摇,则乾嘉学者治学,势必依经释解,缘汉儒之说为说,虽然在训诂考据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就,也对汉儒之说多所纠正,但从本质上来说,他们是保守的而不是开放的。他们打碎了宋明理学的枷锁,抛弃了宋儒所维护之“道统”;但他们又戴上了汉儒经学的枷锁,维护着另一种“道统”。孙钦善先生曾论顾炎武曰:
    他宗宋儒,法孔孟,带有卫道气息,排斥叛逆精神,远不如黄宗羲、王夫之的思想开明。这种自相矛盾的特点,在清代正统考据学派中,一直沿袭下去。(28)
    先生此言良是,无论是顾炎武、黄宗羲等人,还是惠栋、戴震、钱大昕诸家,在思想上皆不具有梁启超所比喻的欧洲文艺复兴那样的“启蒙”性质,皆具有自相矛盾的特点,而其“实事求是”,也是一种在膜拜《六经》、尊崇汉儒前提下的先验论而已。但无论如何,其治经诂字方面,因音求义,讲求本根,追源穷委,无征不信的治学方法;其重知重行,不尚凿空、甘于寂寞的治学的态度;其不重玄谈,“寓义理于训诂之中”的治学理念;以及颠覆宋明理学所带来的革命性变化与经术治国的观念思想等,都给了后人以极大的影响。
    三、著述难为稻粱谋
    乾嘉考据学兴盛,世人推论其因,多归之于清廷禁书与文字狱所致。龚自珍“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的诗话语言,后人常以为信史而引证之。陈寅恪曾谓清代史学不振,“未可悉由当世人主摧毁压抑之所致”,其论甚伟。然究其原因,陈氏复以为“往昔经学盛时,为其学者,可不读唐以后书,以求速效。声誉既易致,而利禄亦随之,于是一世才智之士,能为考据之学者,群舍史学而趋于经学之一途”。(29)依陈氏之说,则当时考据学家皆利禄之徒如汉代治经者,所谓“遗子黄金满籯,不如一经”者也。然如详辨当时考据家之情状,即知此说为不然。
    即以科举功名而论,乾嘉时考据学家多功名黯然,屡败科场,其求生之手段,或入幕府,或修志书,生活无助,常困衣食者,在在而有,比比皆是。乾嘉学者多不擅时文,以江藩《汉学师承记》中所列诸人而言,掇巍科者,以金榜为最,其为乾隆三十七年一甲第一名及第,其次则王鸣盛为乾隆十九年庄培因榜、江德量为乾隆四十五年恩科汪如洋榜、洪亮吉为乾隆五十五年恩科石韫玉榜一甲第二名及第,卢文弨为乾隆十七年恩科秦大士榜一甲第三名及第,余则邵晋涵为乾隆三十六年恩科会试第一名,然殿试在二甲第三十名。他如钱大昕、王昶、朱筠、武亿等中进士者,皆在二、三甲之列,若戴震之进士名,乃清高宗之所赐。即金榜、江德量、卢文弨,虽名在三甲,然或早退林下,或著述为业,仕宦皆不显赫,更无财富利禄之可言。
    他若江永、惠栋、沈彤、余萧客、江声、汪中、江藩、臧庸等,则或屡败科场,或绝意不为时文以终其身。惠栋乡试,因用《汉书》见黜。江永乃一代通儒,且其所编《乡党图考》、《四书典林》,帖括之士窃其唾余,取高第掇巍科者数百人,而永以明经终老于家。又乾隆元年举博学鸿儒科,沈彤被荐入京。全祖望评曰:“君平生有所述作,最矜慎,不轻下笔,几几有含毫腐颖之风,予以为非场屋之材。而君果以奏赋至夜半,不及成诗而出。”(30)又胡虔记“戴东原震数应礼部试,分校者争欲致之门下,每于三场五策中物色之,不可得。既乃知其对策甚空,诸公以戴淹雅精卓,殆无伦比,而策则如无学者,大是异事。钱辛楣詹事曰:‘此东原之所以为东原也。’戴中壬午江南乡试,年四十矣。出青田韩锡祚房,其文诘屈,几不可句读。后以征修四库书,得庶吉士。”(31)清季李慈铭曾论曰:“盖汉儒之经学,为利禄之路,其从师传业者,无异今之举业。而国朝诸儒之学,则实与时背驰,宜其愈上而愈困也。”(32)乾嘉诸儒,虽治汉学,然与汉时学术与时代皆不相同,诸人皆注全力于经史,则场屋文字不时作,比至考场,自然生疏;又科举时文,皆须烂熟《四书》朱注之类,而诸人又不喜朱子,则其落选也必矣。
    乾嘉考据学家既举业无望,则其仕途之坎坷可知,李慈铭曾论之甚详。其曰:
    呜呼!汉人传经,时主所好,专门授业,多致通显,上为帝师,次典秘籍。故或贿改夫漆书,或争论于讲殿,桓荣以车马夸稽古,夏侯以青紫诱明经。士风景从,犹非无故。下至宋之谈礼,宗庙以为号;明之讲学,朝廷畏其党。习俗之靡,尚缘势利。若我朝诸儒之为汉学也,则违忤时好,见弃众议,学校不以是为讲,科第不以是为取。其初开国草昧,朴学椎轮,则亭林以遗民终,潜邱以布衣死。西河、竹垞,老籍词赋,暂陪承明,旋即废退。东樵献书,仍沦草莽;玉林著述,不出里闬。吴江二长,朱长孺、陈长发。鄞江二万,青衿饰终,黄馘就木。而渊源宋儒者,二曲布衣,关中讲学,亲屈万乘,宠以大儒。潜庵、松阳,互标朱、陆,生为羽仪,殁邀俎豆。安溪以其政事,缘饰儒风,揣摩当宁,宗尚紫阳,位极鼎台,久枋国政。江阴、高安,相为提挈;榕城继席,名位益隆。望溪起于俘囚,久居讲幄;漳浦擢自闲废,遂为帝师。此则汉、宋相形,遭遇胜负,已可知矣。
    高宗盛时,首辟经学,荐书两上,鹤车四出。然得官者五人:顾、陈、吴、梁,仅拜虚秩;当涂入馆,更以年例。而诸公亦皆学参汉、宋,未号专家。当时海内宗师,松崖一老,征舆未上,坛席已除。都讲弟子,仲林、艮庭,槁项卒世。婺源江君,学究天人,东南两星,与惠相望,沈沦胄序,久晦少微。高弟戴、金,最为首出。檠斋得膺上弟,旋复杜门;东原晚际昌时,公车入省校书,恩例超授翰林,天不慭年,终于吉士。至于开四库,求遗书,尤国朝儒林之一大际会也。笥河发其议,晓岚总其功,东原既以兹通籍,南江复由此升庸。然两君以外,寂无徵焉。竹汀、西庄,清华通贵,而一谪九列,一终少端,皆盛年挂冠,著书林下,淡泊之操,鼎峙抱经。而歙有辅之,岱有众仲,词臣五隐,咸畅醇风,尽瘁简编,何关人事。其继掇巍科者,渊如、北江,一沈俗吏,一为戍兵,虽践金门,终饱蟫橐。吾乡瑶圃邵氏,左官投劾,声华尤闇。石渠以名臣之子,早著才称,而词曹不终,豸冠终斥。芝田、颐谷,未久西台。而懋堂、珍艺、十兰、二谷,桂未谷、武虚谷。以俗吏终矣;次仲、端临、易田、阶平,以教官终矣;溉亭、小雅、孝臣,以进士终矣;雕菰、辰叔以举人,容甫、可庵、郑堂、璞园,且以诸生终矣。笥河于乾嘉儒术为首功,而微罪贬秩,一蹶不正。其弟文正公,颇持宋学,遂跻三公。其最以儒学显用于时,河间、仪徵两文达耳。而河间毕生书馆,勤于其职,及拜协揆,逾旬而殉;仪徵历官使相,未尝一日当国,皆不能剡扬素风,汲引同类。稍得志者,惟嘉庆己未一科,仪徵主试,大兴听从,幸逢翩翩,多班玉笋,论者谓此科得人,逾于乾隆鸿博。然惟龙首姚公、探花王公文僖、文简,皆长春官。其余则恭甫一列词垣,告归不出;兰皋户部,十年不迁。皋闻始列庶常,几于废黜;周生沈于兵曹,春桥胡氏秉虔。没于郡佐。山尊稍以词章,得跻侍从,终亦不振。嗣是而降,大雅云亡。兰坡、墨庄,稍为后出,并跻馆职,未结主知,一退老于名山,一积劳于闽海。武进二申,李申耆、刘申甫。心壶、竹村,各述所传,位不称学。他若匪石、涧薲、简庄、拜经、晓楼、硕父之终身席帽,连惓牗下者,更如书中蠹鱼,听其自生自灭而已。即以吾浙言之,仁和诸赵,德清诸徐,临海诸洪,谈经之窟也。鹿泉致位八坐,帖括所传,或在人口;而谷林、宽夫、心田、筠轩诸先生,今犹有知其姓氏者耶!嘉兴之李,次白氏贻德。仁和之二梁,谏庵玉绳、夬庵履绳。萧山之王、谷塍氏宗炎。之徐、北溟氏鲲。之汪,苏潭氏继培。上虞之王,汾泉氏煦。归安之严,铁桥氏可均、鸥盟氏杰。仁和之翟、晴川氏灏。之孙,雨人氏同元。临海之金,诚园氏鹗。此皆著述之卓然者,而乡评校议尚及其人耶!尤可异者,萧山王氏绍兰,位望通显,罢官之后,所作满家,训义邃精,几颉惠、戴,而越人仅贵之为中丞,未尝尊之为学者。
    呜呼!由斯以观,诸君子之抱残守阙,龂龂缣素,不为利疚,不为势诎,是真先圣之功臣,晚世之志士!夫岂操戈树帜,挟策踞座,号召门徒,鼓动声气,呶呶陆、王之异辞,津津程、朱之弃唾者所可同年语哉!(33)
    从李氏所论可知,尽管在乾隆中叶的科举考试中,对通经之士有所重视,但毕竟性理论为首选标准。清代考据学家不仅不能与汉儒较其同异,亦不能与清代尊奉宋学者比其优劣。其既出身贫贱,又不擅时文,更不善钻营,日事读书,拙于生计,则穷困潦倒也固矣。考据学虽为一时显学,但并未给他们带来生活上的裕如与富足。“著书难为稻粱谋”,方为他们一生真实之写照!
    四、乾嘉考据学家之事功之学
    古人所谓事功之学,亦称经济之学,经世济民之学。后人每谓清儒终日埋于故纸堆中以求活,于世无补,于国无益,故无事功之学。又或谓其缅颜事清,贪残污秽,了不知耻,如刘师培《清儒得失论》斥段玉裁、洪亮吉、孙星衍、刘逢禄、宋翔凤诸人者然。但细考之事实,则知其说亦不然矣。今举之如下:
    前已论之,乾嘉学者科举仕宦虽不如治宋学者显赫,但入中枢、统方面者,亦有其人,如纪昀、王引之与阮元等,纪氏历官至礼部尚书,其一生最重者为主持四库馆事;王引之官至礼、工、吏部尚书,为官清整,深得倚重,嘉庆帝称其“敢言人所不敢言”(34);阮元历官至湖广、两广、云贵总督,所在修政去弊,兴学育教,驱除边患,禁绝鸦片,其功甚伟。直言极谏者,莫若王念孙、洪亮吉。王氏密劾和坤,为国除奸,时人称其为“和鸾鸣凤”;洪氏《乞假将归留别成亲王极言时政启》,声震中外,终遭戍边,与王氏后先辉映。他如王昶之从征西南,襄赞为多,后官刑部侍郎,熟于兵事刑法;孙星衍官山东督粮道权布政使,精于治理钱粮;郝懿行、胡培翚虽仅官户部主事,然其精于吏法,以能著称。至为州官者,有汪辉祖官道州知州,李文藻官桂林同知,汪喜孙官怀庆府知府,张澍官临江通判,朱绪曾官台州府同知,庄炘官兴安府知府,郑方坤官武定知府,胡秉虔官丹噶尔同知,胡承珙官台湾道等。为县令者,有段玉裁官巫山知县,邢澍官长兴知县,周春官广西岑溪知县,洪颐煊官新兴知县,钱东垣官上虞知县,桂馥官永平知县,武亿官博山知县,丁履恒官肥城知县等。除段氏有贪残之讥外,余皆所在有政声,多令誉,不愧清廉明正之官也。
    从事文化教育之职,在四库馆中出力尤著者,则有戴震、周永年、余集、邵晋涵、杨昌霖、金榜、曾燠、任大椿、李潢、洪梧、孙希旦诸人。官至学政者有惠士奇、卢文弨、朱筠、钱大昕等。士奇在粤六年,深得人心;朱氏任安徽学政,教诸生治古学,又上疏请辑《永乐大典》,启修《四库全书》之轴;卢氏任湖南学政,以越职为学子请命而遭左迁,晚年职教书院,乐育英才;钱氏为广东学政,门下人才辈出,归里后掌教书院,地方大吏,每遇大事,辄咨询,莫不满意而去。官府州县学教职者,如凌廷为宁国府学教授,钱塘为江宁府学教授,戚学标为宁波府学教授,沈钦韩为宁国府学训导,翟灏为衢州府学教授,刘台拱为丹徒县学训导,严可均为建德县学教谕,宋绵初为清河县训导,汪莱为石埭县训导等。亦莫不振兴文教,砥砺风气,勤勤恳恳,恪尽其职矣。受朝廷征召者,如顾栋高、惠栋、沈彤之举博学鸿词,江声、陈鳣、钱大昭、胡虔之举孝廉方正,虽有中有不中,然皆学有渊源、识高品粹也。
    虽仕即旋或终身不仕者,如江永之处里党,以孝悌仁让为先,人多化之。又尝劝乡人输谷立社仓,行之三十年,一乡之人不知有饥馑。余如沈大成、余萧客、汪中、汪元亮、孔广森、厉鄂、吴骞、袁廷梼、鲍廷博、黄丕列、顾广圻、钱坫、朱骏声、朱彬、江藩、章宗源、洪震煊、钮树玉、焦氏父子循、廷琥,马氏兄弟曰管、曰璐,李氏兄弟富孙、遇孙,梁氏兄弟玉绳、履绳,臧庸等,亦皆为乡里表率,士中贤人。其虽不能以经术饰吏事,所谓“以夙昔经术,发为经济,移孝作忠,为当代名臣”,(35)然亦非消极避世也明矣。如汪中曾论其志云:“中尝有志于用世而耻为无用之学,故于古今制度沿革,民生利病之事,皆博问而切究之,以待一日之遇。下至百工小道,学一术以自托,平日则自食其力,而可以养其廉耻,即有饥馑流散之患,亦足以卫其生。何苦耗心劳力,饰虚词以求悦世人哉!”(36)当时学者之心,亦多如之。
    此可见,乾嘉考据学家绝非隐士,更非因惧祸而逃避现实,这其中以焦循的言行最为典型。焦氏称自己“尚论古今循吏而心慕之,思为亲民官。虽以疾跧伏乡里,时时静察夫民之情”(37)。由于身体的原因,焦氏并未积极入仕,而是以多疾之躯治《易》,自称“余以病家处者十年,每莎笠短衣,与一二佃客杂刺船湖中,不知余姓名者或亦谓非尝刺船者也。然余逢人必告以姓名,唯恐人疑余为隐于舟者”。(38)在谈到反对隐的理由时,焦氏说:
    人不可隐,不能隐,亦无所为隐!有周公、孔子之学而不仕,乃可以称隐,然有周公、孔子之学则不必隐。许由、巢父、沮溺、荷莜丈人、东郭平原、朱桃椎、仲长统之流耳,自负其孤子之性,自知不能益人家国,托迹于山溪林莽以匿其拙,故吟咏风月则有余,立异矫世、苦节独行则有余,出而操天下之柄则不足。巢父、许由必不能治鸿水;沮溺、丈人必不能驱猛兽、成《春秋》以惧乱臣贼子;四皓、严光必不能与萧、曹、邓、寇并立功勋。是故耕而食、凿而饮,分也;出则为殷浩、房管,贻笑天下。宜于朝则朝,宜于野则野,圣人之藏,所以待用也。无可用之具而自托于隐,悖也。隐,不隐者也。故曰:不可隐,不能隐,亦无所为隐也!(39)
    焦循以治世致用为标准,打破了以隐为高尚的传统观念,讥刺自古以来的隐逸之士是“无可用之具而自托于隐”。乾嘉学者无论仕与不仕,都反对消极隐遁,焦氏此语足以代表他们的心理。
    王念孙谓“学问、人品、政事,三者同条共贯”(40),此儒者入世之理想。然世能兼之者,则既决于其人,亦决于其时。乾嘉诸儒,处和平之世,繁盛之局,故既不能持戈跃马,立万世之功而彪炳史册;亦不能徜徉林下,托故国之思,以歆动后人。然上列诸人,居官尽职,处里必贤,较宋学人物如清初以来熊赐履、李光地、方苞诸人之假道学,其相去不可以道里计。后人每谓其畏祸自全,消极避世,埋头古籍,无关民生;甚或以为其误国误民,导致晚清科技不兴,落后挨打,并戴以“落后”、“琐碎”、“务虚”、“反动”等帽子,此可谓站在今人的立场上苛绳古人的典型心理。
    综前所论,乾嘉考据学的兴盛与衰微,有其复杂的时代背景,也有其学术内部发展的自身演化脉络。在急功近利的今天,面对清代遍布南北的考据学家和他们插架森森的著作,很少有人愿意读完一部他们的著述,在他们训诂考据的词语密林中,认真寻觅他们的思想火花与真知别解。因此,从当时至今日,虽然已经走过了近二百年的历史,但学术界仍未摆脱如江藩、方东树、皮锡瑞、章炳麟、梁启超、钱穆、陈寅恪等人的认识与评价,甚至对他们明显的误说偏见,也仍坚执为确说真解,屡屡引证,据为典要。我们认为,如果对乾嘉考据学家的思想与学术做不到梳理釐清与深入研究,则对近现代学术界的探究,也无法做到导源穷委,剖析肌理,因为近百年的学术界,与乾嘉考据学有着千丝万缕的渊源与系联。
    注释:
    ①凌廷堪著,王文锦点校:《校礼堂文集》,卷35《汪容甫墓志铭》引汪中语,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320页。
    ②孙钦善:《中国古文献学史》,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886—887页。
    ③钱载:《张处士尔歧墓表》,见《碑传集》,第11册,卷130,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3875页。
    ④王昶:《春融堂集》,卷22《为顾秀才千里广圻题其兄抱沖小读书堆图》,《续修四库全书》本,集部第1437册,第587页。
    ⑤章学诚著,仓修良编:《文史通义新编•内篇二•书朱陆篇后》,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77页。
    ⑥阮元:《诰授光禄大夫刑部右侍郎王公昶神道碑》,《碑传集》卷36,第3册,第1063页。
    ⑦严荣:《述庵先生年谱》,卷上乾隆三十六年条,台北: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27页。
    ⑧卢文弨著,王文锦点校:《抱经堂文集》,卷1《中庸图说序》,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20页。
    ⑨章学诚:《邵与桐别传》,《碑传集》,卷50,第4册,第1415—1418页。
    ⑩阮元撰,邓经元点校:《揅经室二集》,卷2《刘端临先生墓表》,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版《揅经室集》本,上册第399—400页。
    (11)皮锡瑞撰,周予同注:《经学历史》,十《经学复盛时代》,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313—314页。
    (12)惠栋:《九曜斋笔记》卷2“汉宋”条,清《聚学轩丛书》本。
    (13)惠栋:《九曜斋笔记》卷2“趋庭录”条,清《聚学轩丛书》本。
    (14)惠栋撰,漆永祥整理:《松崖文钞》,卷2《沈君果堂墓志铭》,台北:“中研院”文哲所2006年版《东吴三惠诗文集》本,第345页。
    (15)卢文弨著,王文锦点校:《抱经堂文集》,卷6《〈戴氏遗书〉序》,第74页。
    (16)钱大昕撰,吕友仁标校:《潜研堂文集》,卷25《卢氏〈群书拾补〉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421页。
    (17)凌廷堪著,王文锦点校:《校礼堂文集》,卷35《戴东原先生事略状》,第317页。
    (18)阮元撰,邓经元点校:《揅经室三集》,卷5《〈惜阴日记〉序》,《揅经室集》下册,第687—688页。
    (19)凌廷堪著,王文锦点校:《校礼堂文集》,卷4《辨学》,第34页。
    (20)张鉴等撰,黄爱平点校:《阮元年谱》嘉庆八年九月二十六日条,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54页。
    (21)孙钦善:《中国古文献学史》下册,第987页。
    (22)《戴震全集》,第1册,合肥:黄山书社1994年版,第175页。
    (23)钱大昕撰,吕友仁标校:《潜研堂文集》,卷6《答问三》,第72页。
    (24)惠栋:《九经古义•述首》,清省吾堂刊本。
    (25)钱大昕撰,吕友仁标校:《潜研堂文集》,卷24《臧玉琳〈经义杂识〉序》,第391页。
    (26)钱大昕撰,吕友仁标校:《潜研堂文集》,卷9《答问》六,第122页。
    (27)孙星衍撰,骈宇骞点校:《岱南阁集》,卷1《咨请会奏置立伏郑博士议》,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161页。
    (28)孙钦善:《中国古文献学史》下册,第868页。
    (29)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69页。
    (30)全祖望撰,朱铸禹汇校集注:《鲒埼亭集内编》卷20《沈果堂墓版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全祖望集彙校集注》本,上册,第361页。
    (31)胡虔:《?{叶轩笔记》,《续修四库全书》本,子部第1158册,第38页。
    (32)李慈铭撰,由云龙辑:《越缦堂读书记》光绪丙子二月初五日《鹤征录》,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466页。
    (33)李慈铭撰,由云龙辑:《越缦堂读书记》同治甲子四月初二日《戴氏遗书》,第1026—1028页。
    (34)徐珂编:《清稗类钞•谏诤类•王文简谏圆明园增防事》,第4册,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重印本,第1504页。
    (35)钱大昕撰,吕友仁标校:《潜研堂文集》,卷26《味经窝类稿序》,第433页。
    (36)汪中:《述学别录•与朱武曹书》,台北:广文书局1970 年缩印本,第14b页。
    (37)焦循著,刘建臻点校:《雕菰集》,卷17《送吴生序》,扬州:广陵书社2009年版《焦循诗文集》本,第318页。
    (38)焦循著,刘建臻点校:《雕菰集》,卷17《〈舟隐图〉序》,上册,第322页。
    (39)焦循著,刘建臻点校:《雕菰集》,卷7《非隐》,上册,第126页。
    (40)臧庸:《拜经文集》,卷3《与王怀祖观察书》引王念孙语,《续修四库全书》本,集部第1491册,第57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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