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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 炜:阎宗临和他的文化史研究
来源: 作者: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0-01-04

原文出处:《史学理论研究2009年第1期,122-131

作者简介:张炜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世界历史系博士研究生

 

内容提要:阎宗临先生是20 世纪中国世界史学界的一位重要史学家。他提出了以“人”为中心的文化史观。在其文化史著作中他破除了欧洲中心史观注重运用多元比较的研究方法分析历史事件的来龙去脉。同时他将历史学视为一门人文学科其历史叙述带有浓郁的人文气息。他的史学研究在当时的中国学术界是绝无仅有的极大地扩展了人们的研究视野。

关键词:阎宗临;文化史观;多元比较

 

阎宗临先生(19041978) 山西五台人。1925年赴法国勤工俭学 1929年进入瑞士伏利堡大学文学院主要学习欧洲古代、中世纪的历史和文化开始接受完整的西方高等教育。1933年获瑞士国家文学硕士学位并留校任教主持中国文化讲座与此同时在该校研究院攻读博士学位 1936年获瑞士国家文学博士学位。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阎宗临先生辞去教职回国赴难先后在广西大学、无锡国专、昭平中学及桂林师院等校任教。抗战胜利后1946年应聘到中山大学历史系任教并于1948年至1950年兼任历史系主任和历史研究所所长。新中国成立后应张友渔、赵宗复的邀请1950年回故乡山西大学(山西师范学院)工作直至1978105逝世终年75岁。

先生治学的范围很广涉及中西交通史、欧洲文化史、世界古代中世纪史、古籍笺注等诸多方面。先生在瑞士求学期间主要专心于西方传教士与华交往之史事其博士论文《杜赫德的著作及其研究》(法文本)1937年在瑞士出版引起当时欧洲学术界的广泛关注。回国之后在各大学多次讲授希腊史、罗马史、世界古代中世纪史、欧洲史等课程并先后编写了《近代欧洲文化之研究》(广西建设研究会1941年版) 、《欧洲文化史论要》(广西文化供应社1944 年初版 1948 年于上海再版)等一系列书稿。此外1935年开始他在《中法大学月刊》、日内瓦《东方与西方》、《建设研究》、《扫荡报》等中

外报刊杂志发表有关中西交通史、欧洲文化史等方面的研究论文数十篇。先生之所以能

取得上述成就得力于他在国学西学两方面都有深厚的功底称得上是一位中西会通的史

学家。

但由于其博士论文长久以来未出中文版而其他论著大多发表或写成于解放前特别是抗日战争时期的广西桂林。当时出版和发表的论著印刷粗劣流传不广而解放后的数十年中这些论著的风格又与当时的国内主流史学思潮不符由此便逐渐鲜为人知不为后世学人所仰。直至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以来阎宗临先生的著述才得以陆续见之于世。[1]与此同时不少学者也相继展开了对先生史著的学术性探讨。[2]

综观阎宗临先生诸多研究成果其最突出的特点在于以文化为研究中西交往及欧洲历史发展进程的基本对象。已有的研究成果均顾及至此先生的学术成绩做了有益的梳理与总结但深度略显不足。本文拟在前人已有研究基础上试对阎宗临先生在其世界史创作高峰时期(20世纪30年代末和40年代)的作品予以进一步探寻以使先生诸多富有启迪意义的研究思想得以彰显。

一、破除欧洲中心史观

阎宗临先生文化史研究思想的一大显著之处在于对欧洲中心史观的破除这主要体现在其对文化的定义、构成要素、分类及衰落原则、对近代以来欧洲文化的深刻批判以及对世

界各种文化之间相互传承与交流的论述上。

首先阎宗临先生在1944年出版的《欧洲文化史论要》的“绪论”中阐述了他所理解的文化定义等问题。他对“Kulture”与“Civilisation”两词做了语义学的分析指出它们都有一共同交叉点便是“人”。即是说文化必须以人为中心为此对人须有一正确的概念。[3]在分析文化构成的因素上他采用了其博士导师米南克教授( Prof. de Munnynck)的观点认为人类精神要想发展应取得五种完美控制自然以运用物质一也致力哲学与科学以有正确知识二也借文艺与美术使情感高尚三也不断致力社会事业福利群众四也借宗教与伦理以接近真理五也。这五种完美为形成文化之因素划分野蛮与文明的标准也是构成人类进步的方式。[4]从上述文化概念和构成要素出发他将世界文化分为下列三种类型第一是人与人的关系代表者为中国文化第二是人与神的关系代表者为埃及、中亚与印度的文化第三是人与物的关系代表者为欧洲文化。[5]同时他特别强调世界文化是完整的因为同是以“人”为出发点受自然共同的支配有自然共同的需要即各种文化虽外在形式不尽相同但都具有统一性。阎宗临先生进而总结了文化衰落共守的四大原则。第一上述构成文化的五种要素如果有一两种特别发达或特别落后失掉平衡即这种文化必然要衰落。第二任何国家民族的文化须以“人”为基调适应人性的需要。第三每个民族国家的文化是一有机体。第四为政者需要对时代有了解有清醒的意识使民族国家的文化与生活相配合。[6]上述关于文化问题的论述无疑是著者在努力寻找一条更具普世性的研究原则目的是将诸种文化置于一个较为平等的地位上表明它们同以动态形式不断发展演变而没有本质上的差别。

其次正是出于对以“人”为中心的文化标准的深刻认同先生对近代以来的欧洲文化进行了鞭辟入里的分析与批判。而更为难能可贵的是著者对于欧洲近代文化的批评是站在整个欧洲文化的立场进行批评此与一般人对于近代欧洲文化主观地加以鄙弃或称颂者不同亦与站在东方文化的立场来批评欧洲文化者大异其趣。[7]

先生在《欧洲文化史论要》中指出机械文化与经济作用的配合是近代欧洲文化的特征。[8]先生这里的“机械”或可广义理解为科学技术。他认为这种进步使人与自然的关系改变而人原有的力量逐渐降低。以机械统制自然而日常生活亦由机械完成除实用外对人已失掉信仰这是西人近代控制自然所付出的代价。[9]他将这一现象归结为“近代欧洲思想之悲剧”。

基于这样深刻的体认先生对自文艺复兴以来的欧洲文化动向逐一给予了批判性审视。他指出近代欧洲的悲剧始于文艺复兴而文艺复兴的灵魂是人文主义。这一运动将“人”的观念加以改变即精神与肉体的分离思想与行为的分离。这个新时代给人带来两种强烈的动向需要自由需要控制物质。但需要自由得到的是变形的专制需要控制物质而反为物质所控制因而文化失去了重心。[10]从文艺复兴到法国大革命的前夕经过光荣灿烂的古典主义外表上显露出壮丽与雄伟的姿态反映出和平的神色内部却是不安与不定。到18世纪对于各项问题也没有具体的办法却主张彻底的破坏用一种神秘的思想刺激群众的情绪。他们的骨子内如伏尔泰、费尔巴哈、孟德斯鸠等却是充满了失意不愉快有时还夹着仇恨。[11]卢梭的思想一方面表现出个人化同时又表现出集体化。而后情感与理智的冲突个人与社会的冲突日见强烈形成浪漫主义。浪漫主义者与现实脱离不特将自己的内心生活撕破而且将宇宙的统一性也根本否认了。只要欧洲跳不出浪漫主义的思想统一与和平永远是空的。欧洲人受了机械文化的陶冶将别人看得太低有色人种的理论日耳曼民族独尊的高调都是文艺复兴以后的回声。[12]

再次阎宗临先生在文化史研究中特别强调各种文化之间的相互传承与交流。他在《建设研究》第6卷第2(1941)的一篇文章中鲜明地指出任何国家的文化都不是完美的如果没有别的国家文化来补充![13]这一观点无疑是其从事文化史研究的基本原则和思想精髓。

欧洲文化史研究者一向有两种不同的态度一种视欧洲文化为人类文化的一部分它不是孤立发展的。另一种以为欧洲文化有它自己的生命与其他文化不同它的形成与发展确有它独特的地方。先生将两者观点加以结合认为尽管欧洲存在地理、民族、语言、宗教等分歧但欧洲有它独特的然而是完整的文化与此同时它又不是孤立发展的。他通过《欧洲文化史论要》前后相继的数篇文章总结了埃及的农业与灌溉、巴比伦的科学、亚述的军事、希伯莱的宗教以及波斯侵略所起的传播古代文化的作用等对新兴的希腊文化的催生作用从而较为明确地指出了在何种地步始能成立“欧洲文化”一语。

在中西文化交流史的研究中先生通过大量实证性研究论证了中国文化对近代欧洲文化特性的影响。他的博士论文《杜赫德及其研究》便旨在通过对杜赫德(Du Halde)神甫作品中有关中国的记述及其对法国人精神方面所产生的影响的探讨指出在18世纪法国思想的深刻变革中中国至少是间接地以它与希腊、拉丁、基督教迥异的文明加速了人们思想的转变。[14]而在“中国文化西渐之一页——17世纪末中法文化之关系与18世纪之重农学派”(原载《建设研究》第5卷第5 1941)他着重强调了中国对法国的两方面影响一方面推重理性的发展另一方面遵守自然的法则。前者的代表是伏尔泰后者的代表则是魁奈。[15]先生资料翔实、论述缜密的文章足以证明经历数千年发展的欧洲文化绝不是纯而又纯的单一文化而是在不断继承与借鉴其他文化的过程中始形成今日之模样这便从根本上反驳了那些所谓欧洲文化优越论的立论基础。

值得一提的是先生上述关于文化问题的论述大多出自20世纪30年代末40年代中前期其时中国的抗日战争正在经历严峻考验国家面临生死存亡的巨大威胁。先生对中国抗战抱有必胜的信念其中体现出了对中国文化的坚定信心。他指出在政治上我们有兴亡鼎革在文化上却永远是一贯的。不妥协便是我们文化深度的表现亦即我们的民族意识。这是我们应付世界幻变唯一的武器。[16]在写于1939 年的《抗战与文化》一文中先生指出日本是必败的它所以失败在于其文化的矛盾性。文章进而对建设我们的文化提出了期待他认为这有可能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开端对人类文化将有不可估量的贡献。[17]

先生关于文化问题的基本界定让我们很容易联想起兴起于20世纪初年的西方文化形态史学。如其代表人物斯宾格勒将文化作为历史研究单位并把人类历史分为八种文化每一个文化都是个有机体都有青春、生长、成熟和衰亡的周期性特征而且不承认古典文化或西方文化比印度文化、巴比伦文化、中国文化、埃及文化、阿拉伯文化、墨西哥文化等占有任何优越地位———它们都是动态存在的个别世界。[18]另一位重要代表人物汤因比则用“文明”代替了“文化”以作为其基本研究对象将世界划分为二十一个文明单位并指出文明的河流不只有西方的这一条并直指其错误论点的三个来源自我中心的错觉“东方不变论”的错觉以及说进步是沿着一根直线发展的错觉。[19]又如赫伊津哈指出“只有当物质、道德、精神领域对自然的支配维持一种高于和优于特定自然条件的状态其特征是物质与精神价值间的和谐均衡并在一个相近的理想指引下从事社会的各种活动文化才作为一种社会条件而存在。”[20]这些论点在先生的文化史著中都可找到明显踪迹可以说阎著在观点上与该学派的联系较为紧密。先生以“人”为切入点准确而犀利地指明了机械对人类生存状态的影响这种研究路径也与当时西方文化史研究的主流意向颇为相似比如西方宗教文化史的奠基者克里斯托弗·道森研究技术对自由主义消亡的影响便是典型一例。[21]

需要指出的是尽管文化形态史学一向标榜反对欧洲中心史观但在许多论述中仍具有中心论的某种体现如斯宾格勒虽然论述了八种文化但他认为其他七种都已经死亡只有西方文化生命尚存其最后的使命将由德意志民族来完成。[22]阎宗临先生则在世界文化走向的论述中从未提出倚重西方文化的观点而是充分重视了包括中国文化在内的其他文化的价值。

二、整体分析、多元比较

阎宗临先生的文化概念特别强调有机体的整体性“外形上受时间空间的影响可以不同但在实质上须有历史性不能脱节”。表现在具体研究中就是运用多元比较方法从历史、地缘、人种、社会、文化、宗教诸因素上综合分析以阐明历史的发展演变。这在他写的《近代欧洲文化研究》和《欧洲文化史论要》两部专著和一些论文中都有明显的反映。

阎宗临先生论述的每一个相对独立的部分并非孤立存在而是属于历史的内在连续性因而能辨认出其发展的大致脉络。如分析罗马帝国的灭亡与基督教的代兴时他指出罗马社会早已失掉了“好士兵与好公民”的理想沉湎于一种肉的享乐。“这种病症是实用文化必有的现象满足官感自然的结果。罗马思想失掉重心扩展帝国的版图结果造成贫富不均的社会。基督教以一种崇高的理想教人互相友爱没有贵贱贫富的分别。真正西方的统一乃自基督教始。它是新旧民族的连接线在政治上没有造成坚强的统一在文化上却发挥了惊人的力量。希腊思想不能阻止罗马文化的衰颓却给基督教强有力的赞助。”[23]13世纪的哲学著述是《圣经》与希腊、罗马文化两种遗产的综合到文艺复兴时那是中古文化逻辑的结果。[24]这些叙述都极好地体现了先生历史思想的重要观点——历史是一个连续发展的过程。

以上是纵向的整体联系而在看待较为平面的现实问题时多元视角则体现得较为突出。20世纪3040年代的德国是世界舞台上最受瞩目的国家。关于德国何以会如此演变为何会呈现出令人震惊的侵略与集权倾向阎宗临先生提出了自己的综合解释。首先德国的历史非常复杂日耳曼民族是一个文化发展较迟的民族与拉丁民族相较至少落后五百年即是说他少了五个世纪的历史经验与智慧纪律的训练。德国的历史是很苦痛的不是忙于内乱便是忙于外征这种不断波动的民族一切便交集在武力上。[25]其次在心理上它像到了选择的时期有许多矛盾它所表现的是失望、不幸、不安与冲动。德国人尚未寻找到他的平衡即是说他尚未完成民族心理的统一使他的智慧有进展。[26]先生继而追问为什么德国人会将血统观念赋予如此重要的价值呢? 除上述因素外地理因素也至为重要。因为德国人所居的地方无自然的边疆有其天然的缺陷。他将法国的历史发展作为对比的对象认为法国从黎塞留(R ichelieu)大臣之后的对外政策在求边疆的安宁与边界的安固而德国无确定的边界在东西南北都感到向外发展的必要。德国人竭力使自己强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利用这种力量将情感确定以便加强向外的防线这样的方式形成了1914年的悲剧。此外德国还有一种地理的缺点即没有中心的地方以促成国家的统一。他以德国的河流为例指出每条都是平行的。他们的城市没有重要的分别。[27]

另一个引起先生强烈注意的国家是俄国。对于何以空前未有的革命不生于别的国家而独降临于俄国的问题历来是史家瞩目之焦点。对此先生从20世纪上半期在国内外史学界颇为流行的民族性概念入手予以分析而这种民族性与文化是直接相关的。他认为在某种意义下一国民族性是一国文化的结晶至少是一国文化的反映。所以研究1917年俄国革命的形成无异于研究俄国文化所反映的民族性便是说这个问题的探讨仍然归结到文化上。[28]与对德国的分析相仿先生首先从历史角度进行了切近的观察。他指出一个国家的历史短是很值得注意的。俄国和近代欧洲列强相比是后起之秀却有不可弥补的损失。一方面它不能与希腊、罗马文化有较深的接触另一方面它少了几乎近六百年的历史的训练即是说人生的经验很浅内心的纪律很脆弱。因为历史发展较迟缺少传统的潜势力其优点在不为过去积习所蔽其缺点在徘徊不知所从常在选择之中。其次在地理上这是一个“欧亚”的国家。因为地理的关系在俄国历史上它受到欧亚的影响。乌拉尔山横贯在无垠的旷原内没有使俄国加入欧亚的文化生活欧亚文化的重要交通线也不经过俄国境内只有中世纪的丝路绕俄国南端。所以在中西交通史上俄国虽处于中间的地位却没有发生重大的影响。在俄国历史发展时它所了解的亚洲乃是逐水草的匈奴民族驰骋原野的蒙古。蒙古给俄国的影响很深不只是俄国受到二百多年的统治尝到暴力的凶残最重要的是力的凭依而此种力不是静的乃是动的。[29]再次在精神领域由于俄国所受欧洲文化影响较浅在其民族性上有两种倾向一种是过度的忍耐压抑自己另一种是意识的觉醒不是国家的而是含有神秘性的宗教的。这种精神对以后俄国政治的影响很深能够忍受时一切都是“服从”到不能忍受时便是“暴动”。此外先生还注意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即俄国民众的构成。他指出其民众的90%是农民。这些农民大半无知却质朴有一种强烈“爱地”的情感。这种需要土地的情感具有两种不同的方式第一种是集体的⋯⋯他们的生活习于团体的生活他们的社会组织又多是集体的组织。但是从此个人的意识逐渐降低。第二种是游离的俄国地广到处是无尽的草原与荒原景色永远不变给人一种单调的沉闷。[30]这些因素都极大地影响了俄国民族性的塑造从而为俄国革命的最终爆发提供了丰沃的土壤。此外在对其他国家历史文化的分析中这种方法也是较为常见的。如对英国文化特质的解读中他注意从地理、气候、宗教情感等方面展开论述。在《西班牙历史上的特性》一文中则重点强调西班牙的历史概括在宗教、战争、致富三个概念内。[31]

需要指出的是这种多元比较法意在对历史文化现象给予整体上的考量而并非是对唯物史观的排斥。如对16世纪新时代的分析上先生指出在这一大转变中经济实为强大的动力。物质发展的结果使精神起了剧烈的变化一方面阶级代替了自由与不自由的区分资产阶级变成了社会的中心另一方面质朴的生活改变豪华富丽养成一种现实与应用的精神。从唯物的观点出发我们更可看出宗教改革真正的动机。多少国家的王公卿相其攻击教会的理由不就是看到教会富有而想没收它的财产吗?[32]

先生的论述中不乏现代学术意义上的民族学、宗教学、心理学、人类学等多种学科的内容与方法它们之间的交叉运用无疑是提升历史学家解读现实问题能力的可资借鉴的方式因而能够推进历史学向更为宽广的领域的发展。

三、科学与人文之间的历史学定位

关于历史学的自我定位问题阎宗临先生并无专论但我们可从阎先生诸多具体著述中看出他对历史学的充满人文关怀的独到理解这主要体现在两大方面。

首先他不仅看重史学家们通常看重的史料如档案、文书、史料集成、碑文铭刻[33]而且善于从文学作品、艺术作品、民间歌谣等取材。为了说明中古世纪是一个乐观的时代先生以圣方济各( St. Francois)所著之《小花集》( Fio. etti)为例指出其每句诗中都表现出宁静快愉的情绪有如托斯卡纳(Toscane)碧玉的天空而但丁的《神曲·天堂》中也充满了和平快乐的心绪有如在狂风暴雨后看到的郊野乔托( Giotto)的绘画更以简朴的条线绘出内心的和谐开始接近自然哥特式的建筑一点一线显示出清醒合理的精神四面满墙巨窗镶彩色玻璃在温柔的晨光中每个人寻找他的安慰与希望正像做着缥缈的梦。[34] 在“近代欧洲思想之悲剧”中他觉得欧洲人常在有限与无限中争斗时时刻刻寻觅客观的真理结果是一种主观的认识欧洲人深感这种痛苦但是无可奈何。为了证明这一论断他以罗丹(A. Rodin)雕刻的夏娃形象形容了这一思想困惑。[35]又如在分析旧制度时代的法国家庭时先生以17世纪悲剧作家高乃依(Corneille)在《说谎者》中的剧词道出了那一时期家庭至上、婚姻专制的特点并以此对钱穆先生论西方文化特点为爱的观点提出了异议。[36]

其次阎著的叙述风格集史学的凝重与文学的灵动于一体在优美生动的文字中表达发人深省的思想使形式与内容较为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从而将其研究推向了追寻美感的境界。在论述欧洲近代以来以“机械”为中心的文化特性时先生写道“近代欧人思想上人文主义是一朵怒放的春花好奇、探讨、分析、经验都是最可赞美的果实。它特别树立起一种风格与希腊、罗马、中世纪的文化截然不同。它既不像希腊狂爱肉体的完美产生出文学与艺术又不像罗马追求社会的完美产生出法律与组织更不像中世纪寻觅灵魂的完美遗留下哲学与建筑。他的重心几乎交集在所有的工具上使之实用同时又特别经济其结果产生出‘机械’。”[37]另外为了表现俄国农民对土地的游离情感他说“俄国地广⋯⋯长而无尽的深冬深厚寂寞的冰雪夜长气候很冷没有野外社会的集体生活向西南走始有较肥沃的园地。春天忽然来到热而短醉人的春阳乱歌的春鸟处处给人一种刺激一种怀思感觉到生的可贵今日的可恋无形中需要逃脱、远游、战争、侵略占有那繁花遍地的大地。”并顺势援引了波德莱尔(Ch. Baudelaire)《恶之花》中的一首诗用以形容这种心境。[38]除此之外几乎在《欧洲文化史论要》的每一章结尾都会有文学性语言的升华之笔将对历史真实的探寻提升到对历史本质的追求从而将史实的真实性与艺术的真实性有机地结合在了一起。

先生的这种独到的著述风格与其成长求学经历密不可分。他早年爱好文学曾和“狂飙社”的高长虹等人进行过文艺活动并受知于鲁迅先生先后创作有中篇小说《大雾》、散文集《波动》等文学作品可谓是名副其实的文学青年。据先生哲嗣阎守诚教授在给友人的一封信中透露先生在法国里昂时曾同巴金住在一起。回国后在广西桂林与田汉、欧阳予倩等人也有交往。[39]阎宗临先生多次同后学提起法国作家罗曼·罗兰“先学文学后攻历史”的经历[40]先生在很大程度上也走过了相似的历程。因此先生对文学的偏好及其素养在史学研究中得以尽情的展现以赋予其论著以诗意的书写便是题中应有之意。

这种倾向与19世纪末始自布克哈特、继而为文化形态史学发扬光大的史学新定位相吻合。文化史学家布克哈特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一书的开篇便指出了史学研究与科学研究的不同之处“任何一个文化的轮廓在不同人的眼里看来都可能是一幅不同的图景而在讨论到我们自己的文化之母也就是直到今天仍对我们有影响的这个文化时作者和读者就更不可避免地要随时受个人意见和个人感情的影响了。在我们不揣冒昧走上的这个汪洋大海上可能的途径和方向很多本书所用的许多研究材料在别人的手里不仅很可能得到完全不同的处理和应用而且也很可能得出截然不同的结论。”[41]到文化形态史学兴起后更是明确反对史学的“脱魅”而提出“复魅”的观点即力图将历史学从史料堆里解放出来强调研究主体的作用使历史学成为凸显人性的人文学科。斯宾格勒和汤因比都认为历史和诗是一致的历史学家和诗人作的是同样的工作历史学家需要的是诗人的直觉和感性。斯宾格勒指出研究历史要以一种“歌德的眼光”看待世界历史。歌德作为一个艺术家和一个博物学家他描写的是方成的事物而不是已成的事物同情、观察、比较、直接的内在的必然、智能的敏感等等就是使他能够接触动的现象世界的秘密的手段。它们就是研究历史的手段——恰恰是它们而不是其他。[42]汤因比也说“我在《历史研究》的末尾部分还接触到另一层意思——一种有关人类命运乃至一般人类事务的可怕而奇妙的感觉而从这个意义上说历史学家与诗人或视觉艺术家又具有共同之处。因此他也许是介于科学家和诗人之间的。把历史学称为科学是一种附庸风雅的行为。它不是、也不可能是物理学或化学那种意义上的科学。”[43]

近年来我国史学理论界对历史学的学科性质也开始了某种程度的反思何兆武先生撰文指出历史学是一种人文知识而不是自然科学意义上的那种科学。历史学包含着两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对史实的认知第二个层次是对第一个层次所认定的史实的理解和诠释。第一个层次属于自然世界它是科学的第二个层次属于人文世界它是人文的。历史学家不但应该重视科学性同时还更应该重视其中非科学的成分。从事这种工作就需要历史学家以自己的心灵去捕捉历史的精神正如有的诗人是以自己的心灵去拥抱世界。[44]从这个意义上先生的很多著述正是这些理论观点的实际研究典范。

四、结 语

饶宗颐先生在阎著序言中对阎宗临先生有这样的评价“其所造固已出类拔萃久为士林所推重。⋯⋯以为如先生者真有志于‘知彼’之学者也。”①此外有世界史学者评价阎宗临先生的著述为“中国世界史学界多年来罕见的一种真学术”。② 从上述对先生文化史著述的分析而言我们认为这些评价并非过誉。

阎宗临先生不仅是一位通常意义上的史学家更是一位具有深厚学养的历史哲学家其史学思想包含有诸多引人深思的闪光点。他的文化史研究较为彻底地破除了欧洲中心史观是中国学界较早对现代性进行深刻反思的学者之一他注重采用多元比较、整体分析的方法全面透彻地解释了世界历史上的诸多重大事件从其历史著述中饱含的人文气息观之他无疑赋予了历史学以显著的人文学科的特性。

近年来有学者重新肯定了文化形态史观这一西方主要史学思潮对当今历史学研究的价值。③ 同样与该学派联系密切的先生的著述在学术不断推陈出新的今日也有颇多可取之处。先生的史学观念打开了人们的眼界看到了传统史学观念以外的某些研究内容从而能够以新的视角看待已经研究过的或有待研究的问题特别是在方法论上更有不少问题值得吸收借鉴从而有助于进一步推进多学科交叉的历史学研究更好地回答现实生活提出的问题。而即便是其中的某些谬误也不失为一种有价值的参照。

阎宗临先生的主要著作均完成于20世纪30年代末及40年代传统观点认为这一时期的中国世界史研究水平较为薄弱而随着阎著学术价值的逐渐被肯定我们有理由相信中国世界史研究的学术史也必将随之被改写。

注释:

[1]包括阎宗临《阎宗临史学文集》山西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阎宗临著、阎守诚编《传教士与法国早期汉学》大象出版社2003年版任茂棠、行龙、李书吉编阎宗临先生诞辰百周年纪念文集》山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阎宗临《世界古代中世纪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阎宗临《欧洲文化史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阎宗临《中西交通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2]如黄春高《史业今生未许休———阎宗临先生的文化史研究论略》《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0年第1计翔翔《博综史料 兼通中西——〈阎宗临史学文集〉读后》黄时鉴主编《东西交流论谭》第二集上海文艺

出版社2001年版。

[3]阎宗临《欧洲文化史论》102103页。

[4]阎宗临《欧洲文化史论》104页。

[5]阎宗临《欧洲文化史论》104105页。

[6]阎宗临:《欧洲文化史论》,第105106页。

[7]万仲文:《欧洲文化史论要》序,阎宗临:《欧洲文化史论要》,广西文化供应社1944年版,第14页。

[8]阎宗临:《欧洲文化史论》,第212213页。

[9]阎宗临:《欧洲文化史论》,第215216页。

[10]阎宗临:《欧洲文化史论》,第68页。

[11]阎宗临:《欧洲文化史论》,第1011页。

[12]阎宗临:《欧洲文化史论》,第1415页。

[13]阎宗临:《中西交通史》,第1页。

[14]阎宗临:《中西交通史》,第276页。

[15]阎宗临:《中西交通史》,第58页。

[16]阎宗临:《欧洲文化史论》,第1517页。

[17]阎宗临:《欧洲文化史论》,第18页。

[18]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齐世荣等译,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第34页。

[19]汤因比:《历史研究》,曹未风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46页。

[20]J. Huizinga In the Shadow of Tom orrow New York Norton 1935 p. 45. 转引自周兵:《赫伊津哈和他的文化史研究》,《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1999年第2期。

[21]参见拉塞尔·希廷格:《克里斯托弗·道森论技术与自由主义的消亡》,张炜等译,刘北成校,《新史学》第六辑,大象出版社2006年版,第3145页。

[22]江华:《文化形态史学论析》,《史学史研究》2001年第3期。

[23]阎宗临:《欧洲文化史论》,第161162页。

[24]阎宗临:《欧洲文化史论》,第175页。

[25]阎宗临:《欧洲文化史论》,第18页。

[26]阎宗临:《欧洲文化史论》,第1920页。

[27]阎宗临:《欧洲文化史论》,第2122页。

[28]阎宗临:《欧洲文化史论》,第41页。

[29]阎宗临:《欧洲文化史论》,第42页。

[30]阎宗临:《欧洲文化史论》,第4344页。

[31]阎宗临:《欧洲文化史论》,第82页。

[32]阎宗临:《欧洲文化史论》,第180页。

[33]应该指出的是,阎先生对史料的收集整理用功至勤。他在国外留学期间,多次到罗马、梵蒂冈、巴黎以及剑桥大学等地查阅资料,收获颇丰。如在罗马国立图书馆找到了白晋测绘《皇舆全览图》的资料;在梵蒂冈档案保存处发现了教皇克莱门十一致康熙帝信及两份相关文献;在罗马传信部档案中挖掘到了雍正三年(1725) ,教皇本笃十三(Benoit Ý )遣使来华史料等,这些珍贵资料为先生开展准确细致的实证性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详见计翔翔:《博综史料兼通中西——〈阎宗临史学文集〉读后》,任茂棠等编:《阎宗临先生诞辰百周年纪念文集》,第3639页。

[34]阎宗临:《欧洲文化史论》,第174页。

[35[阎宗临:《欧洲文化史论》,第15页。

[36]阎宗临:《欧洲文化史论》,第188190页。

[37]阎宗临:《欧洲文化史论》,第9页。

[38]阎宗临:《欧洲文化史论》,第44页。

[39]韩石山:《薄暮中远逝的身影———回忆阎宗临先生》,任茂棠等编:《阎宗临先生诞辰百周年纪念文集》,第94页。

[40]马作楫:《缅想阎宗临先生》,《文史月刊》2003年第9期。

[41]雅各布·布克哈特:《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何新译,马香雪校,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1页。阎宗临先生将此段话摘录在了其《欧洲文化史论要》的扉页。

[42]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齐世荣等译,第45页。

[43]汤因比:《汤因比论汤因比》,王少如等译,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37页。

[44]何兆武:《对历史学的若干反思》,《史学理论研究》199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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