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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祖武:戴震学说的历史命运(二)
来源: 作者: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6-06-14

 

三、戴震学说的传播 

 

出入扬州幕府,倏尔五年过去。其间,继《考工记图》之后,随着《句股割圆记》、《屈原赋注》诸书的先后付梓,戴震学说不胫而走。而凭藉多年校勘《大戴礼记》的积累,震又与前辈硕儒卢文弨合作,书札往复,精心切磋,克成《大戴礼记》善本。乾隆二十三年,卢见曾将文弨与戴震所校订《大戴礼记》收入《雅雨堂藏书》,有序记云:“《大戴礼记》十三卷,向不得注者名氏,……错乱难读,学者病之。余家召弓太史,于北平黄夫子家,借得元时刻本,以校今本之失,十得二三,注之为后人刊削者,亦得据以补焉。又与其友休宁戴东原震,泛滥群书,参互考订。既定,而以贻余。夫以戴书卢注,经千百年后,复有与之同氏族者,为之审正而发明之。其事盖有非偶然者,因亟授诸梓。”[1][33]两年之后,新刻《大戴礼记》蒇事,卢文弨亦有跋称:“吾宗雅雨先生,思以经术迪后进。于汉、唐诸儒说经之书,既遴得若干种,付剞劂氏以行世。犹以《大戴》者,孔门之遗言,周元公之旧典,多散见于是书,自宋、元以来诸本,日益讹舛,驯至不可读,欲加是正,以传诸学者。知文弨与休宁戴君震夙尝留意是书,因索其本,并集众家本,参伍以求其是。义有疑者,常手疏下问,往复再四而后定。凡二年始竣事,盖其慎也如此。”[1][34] 

乾隆二十七年,在经历三年前北闱乡试的挫之后,戴震于是年举江南乡试,时年40岁。翌年入都会试,竟告败北。在京期间,震客居新安会馆,汪元亮、胡士震、段玉裁等追随问学。玉裁且将震所著《原善》三篇、《尚书今文古文考》、《春改元即位考》一一抄誊,后更自称弟子,执意师从。震虽一如先前之婉拒姚鼐,数度辞谢,终因玉裁心诚而默许。从此,遂在乾隆中以后的学史上,写下戴、段师友相得益彰的一页。 

乾隆三十年,戴震力《水经注》校勘,别经于注,令经、注不相淆乱,成《水经考次》一末,震有识语云:“夏六月,阅胡朏明《禹贡锥指》所引《水经注》,疑之。因检郦氏书,辗转推求,始知朏明所由谬之故。”由释胡渭误入手,震进而揭出辨析《水经注》经文、注文的四条义例,即:“《水经》立文,首云某水所出,已下不复重举水名。而注内详及所纳小水,加以摭故实,彼此相杂,则一水之名不得不循文重举。《水经》叙次所过郡县,如云‘又东过某县南’之类,一语实赅一县。而注内则自县西至东,详记水历委。《水经》所列,即当时县治,至善长作注时,已县邑流移。注既附经,是以云迳某县故城,经无有称故城者也。凡经例云‘过’,注例云‘迳’。”篇末,震重申:“今就郦氏所注,考定经文,别为一,兼取注中前后例紊不可读者,为之订正,以附于后。是役也,为治郦氏书者棼如乱丝,而还其注之脉络,俾得条贯,非治《水经》而为之也。”[1][35] 

三十一年,震再度入都会试,复遭挫。迄于三十七年,历届会试皆名落孙山。其间,震先后作幕晋冀,应聘主持《汾州府志》、《汾阳县志》和《直隶河渠书》纂修事宜。所著《声韵考》渐次成文,凡韵书之源流得失,古韵之部类离析,皆卓然有识,自成一。戴震的博学多识,一度为在国子监求学的章学诚所倾倒,据章氏称: 

往仆以读书当得大意,又年少气锐,专务涉猎,四部九流,泛览不见涯,好立议论,高而不切,攻排训诂,驰骛空虚,盖未尝不然自喜,以为得之。独怪休宁戴东原振臂而呼曰:“今之学者,毋论学问文章,先坐不曾识字。”仆骇其说,就而问之。则曰:“予弗能究先天后天,河、洛精蕴,即不敢读元亨利贞;弗能知星躔岁差,天象地表,即不敢读钦若敬授;弗能辨声音律吕,古今韵法,即不敢读关关雎鸠;弗能考《三统》正朔,《周官》典礼,即不敢读春王正月。”仆重愧其言!因忆日曾语足下所谓“学者只患读书太易,作文太工,义理太实”之说,指虽有异,理实无殊。充类至尽,我辈于《四书》一经,正乃未尝开卒业,可为惭惕,可为寒心![1][36] 

惟章学诚与段玉裁为人为学之旨趣不一,玉裁心悦诚服,执意师从;学诚无非耸动一时,别有追求。因之,段氏终身光大师门,言必称先生,年届耄耋,依然勤于纂辑《戴东原先生年谱》;而章氏不惟分道扬镳,而且反唇相向,以己之长,形人之短,恶意指斥,喋喋不休,直至戴震故世多年,始终耿耿于怀。 

乾隆三十八年二月,清廷开馆纂修《四库全书》。闰三月十一日,任命书馆正副总裁及一应纂修官员,并由民间征调学者来京修书。戴震以能考订古书原委,亦在指名征调之列。据《高宗实录》记,是日,大学士刘统勋等奏: 

纂辑《四库全书》,帙浩繁,必须斟酌综核,方免漏参差。请将现充纂修纪昀、提调陆锡熊,作为总办。原派纂修三十员外,应添纂修翰林十员。又查有郎中姚鼐,主事程晋芳、任大椿,学正汪如藻,降调学士翁方纲,留心典籍,应请派为纂修。又进士集、邵晋涵、周永年,举人戴震、杨昌霖,于古书原委,俱能考订,应请旨调取来京,令其在分校上行走,更资集思广益之用。[1][37] 

此奏为高宗允行,调令下颁。此时,戴震正客游浙东,主持金华书院讲席。闻讯中断教学,临行,至宁波,在宁绍兵备道署,与章学诚不期而遇。戴、章二人的此次晤,与七年前初识迥异,双方竟因纂修地方志主张不一,各抒己见,不欢而散。据章学诚记: 

乾隆三十八年癸巳夏,与戴东原相遇于宁波道署,君弼方官宁绍兵备道也。君经淹贯,名久著于公卿间,而不解史学,闻言史事,辄盛气凌之。见《和州志例》,乃曰:“此于体例则甚古雅,然修志不贵古雅,撰汾州诸志,皆从世俗,绝不异人,亦无一定义例,惟所便尔。夫志以考地理,但悉心于地理沿革,则志事已竟,侈言文献,岂所谓急务哉?”曰:“于体例求其是尔,非有心于求古雅也。……如所见,考古固宜详慎,不得已而势不两全,无宁重文献而轻沿革耳。”[1][38] 

 

四、献身《四库全书》 

 

乾隆三十八年八月,戴震奉召抵京,预修《四库全书》。书馆初开,意在自《永乐大典》中辑录散佚古籍,震获授校勘《永乐大典》纂修兼分校官。震校勘《水经注》多历年所,自上年起即在浙东刊刻自定《水经注》,未及四分之一,因奉调入京而中辍。入馆修书,有《永乐大典》可据,校订《水经注》遂成驾轻就熟的第一件工作。同时,则根据其为学所长,分任天文、算法、小学、方言、礼制诸书的辑录。是年十月三十日,戴震致书远在蜀中的段玉裁,告以抵京数月所为,有云:“数月来,纂次《永乐大典》内散篇,于《仪礼》得张淳《识误》、李如圭《集释》,于算学得《九章》、《海岛》、《孙子》、《五曹》、《夏侯阳》五种算经。皆久佚而存于是者,足宝贵也。”[1][39]历时年余,震校《水经注》、《九章算术》、《五经算术》诸书相继完成。 

乾隆四十年四月,戴震会试又告落第,奉高宗谕,与贡士一体殿试,赐同进士出身。五月,入翰林院为庶吉士。震初入词馆,即因论学龃龉,先后同蒋士铨、钱载发生争执,尤其是与儒臣钱载的论辩,更成一桩学公案,20余年之后,依然为学者重提。翁方纲乃钱、戴二人发生争议时的见证人之一,事后曾就此有专书儒臣程晋芳,以平停二争议。据称: 

昨箨石与东原议论相诋,皆未免于过激。戴东原新入词馆,斥詈前辈,亦箨石有以激成之,皆空言无实据耳。箨石谓东原破碎大道,箨石盖不知考订之学,此不能服东原也。训诂名物,岂可目为破碎?学者正宜细究考订诂训,然后能讲义理也。宋儒恃其义理明白,遂轻忽《尔雅》、《说文》,不几渐流于空谈耶?况宋儒每有执后世文字习用之义,辄定为诂训者,是尤古之弊,大不可也。今日钱、戴二君之争辨,虽词皆过激,究必以东原说为正也。然二君皆为时所称,我辈当出一言持其平,使学者无歧惑焉。[1][40] 

当然,这场争议并非以翁方纲一言即可弭平。所以戴震故世20余年之后,章学诚又借端生事,称:“戴东原尝于筵间偶议秀水朱氏,箨石宗伯至于终身切齿,可为寒心。……戴氏之遭切齿,即在口谈。”[1][41] 

戴震家境本不宽裕,入京修书,官俸微薄,维持一家老少生计,更形拮据。早在入京之初,震即在致段玉裁书札中道出忧虑:“仆此行不可谓非幸邀,然两年中无分文以给旦夕。曩得自由,尚内顾不暇,今益以在都费用,不知何以堪之。”[1][42]修书既已辛劳,又有生计之虞,加之与同官争议所致愤懑,自乾隆四十一年三月起,戴震即已罹患足疾。是年十一月二十二日,震致书段玉裁,开始萌生南旋之意。据称:“仆自三月初获足疾,至今不能行动,以纂修事未毕,仍在寓办理。拟明春告成,乞假南旋。久不与人交接,……仆于本月十六,移寓北官园范宅,在海岱门之西,前门之东,更远人迹。”[1][43]翌年正月十四日,震再致书段玉裁,重申南旋之想:“仆自上年三月初获足疾,至今不能出户,又目力大损。今夏纂修事似可毕,定于七八月间乞假南旋就医,觅一书院糊口,不复出矣。”[1][44] 

四十二年春,戴震得悉山东布政使陆燿著《切问斋文抄》,己撰《璿玑玉衡解》、《七政解》二文录入该书24《时宪》一门,欣然书陆氏。书中,论及近儒理欲之说,并告南归心迹。春末,陆氏接书,后复书戴震,作同调之鸣,且邀游济南。据称: 

春杪接书,久未裁复,纷纭案牍之中,力小任重,日夜惶疚,即此稽缓,亦足见其才力之也。阁下究心典籍,高出群儒,修述之事方期身任,胡遽有令假归之语?行止何如,临期尚祈示及。如果言,倘可迂道济南,一访鹊华之胜,尤所颙跂。来教举近儒理欲之说,而谓其以有蔽之心,发为意见,自以为得理,而所执之理实谬。可谓切中俗儒之病。[1][45] 

戴震的同样心境,亦见于同年四月二十四日段玉裁书。书中有云:“仆足疾已逾一载,不能出户,定于初乞假南,实不复出也。拟卜居江宁,俟居定当开明,以便音问相通。……仆生平论述最大者,为《孟子字义疏证》一书,此正人心之要。今人无论正邪,尽以意见误名之曰理,而祸斯民,故《疏证》不得不作。”[1][46] 

此札发出二日,戴震病势转重。五月二十一日,强起致书段玉裁,明确告以拟于八月南归:“仆归山之志早定,八月准南旋。……仆归后,老亲七十有八,非得一书院不可。陕西毕公欲招之往,太远不能就也。”[1][47]殊不知天不遂人愿,七日之后,为庸医所误,一代大儒戴东原即在崇文门西范氏颖园客寓遽然长逝。 

自乾隆三十八年八月入《四库全书》馆,迄于四十二年五月二十七日逝世,五年之间,经戴震之手辑录校订的古籍,凡16种,计为:《水经注》、《九章算术》、《五经算术》、《海岛算经》、《周髀算经》、《孙子算经》、《张丘建算经》、《夏侯阳算经》、《五曹算经》、《仪礼识误》、《仪礼释宫》、《仪礼集释》、《项氏家说》、《蒙斋中庸讲义》、《大戴礼》、《方言》。戴震之于《四库全书》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五、《孟子字义疏证》及其遭遇 

 

戴震一生著述甚富,由早年著《考工记图》、《句股割圆记》、《屈原赋注》诸书始,迄于晚年成《孟子字义疏证》,多达30余种、一百余卷。其中,尤以《孟子字义疏证》最成体系,亦最能反映著者一生的学术追求。正如戴震逝世前一月所自言:“仆生平论述最大者,为《孟子字义疏证》一书,此正人心之要。今人无论正邪,尽以意见误名之曰理,而祸斯民,故《疏证》不得不作。”[1][48] 

关于戴震的毕生学术追求,他曾经对其弟子段玉裁讲过这样的话:“六书、九数等事,如轿夫然,所以舁轿中人也。以六书、九数等事尽我,是犹误认轿夫为轿中人也。”[1][49]这就是说,文字音韵、训诂考证以及天文历算等等,无非戴震为学的工具而已,他的根本追求则别有所在。至于这一追求之具体目标,用戴震的话来说,就是求之《六经》、孔孟以闻道,而闻道的途径只有一条,即故训,所以他说:“故训明则古经明,古经明则贤人圣人之理义明。”[1][50] 

戴震的此一为学宗旨,发轫于早年在徽州问学程恂、江永,确立于中年在扬州与惠栋相识之后。从此,他便开始致力于《六经》理义的阐发。由至迟在乾隆二十八年完稿的《原善》三篇始,中经乾隆三十一年扩充为《原善》三章,再于乾隆三十七年前后修订,相继增补为《孟子私淑录》、《绪言》各三卷。尔后再集诸书精萃,删繁就简,区分类聚,终于在乾隆四十二年逝世前,完成了自己的代表作品《孟子字义疏证》。 

《孟子字义疏证》凡三卷,卷上释理,卷中释天道、性,卷下释才、道、仁义礼智、诚、权。全书以文字训诂的方式,就宋明理学家在阐发孟子学说中所论究的上述诸范畴,集中进行探本溯源。尤以对程颐、朱熹等理学大师学术主张的针砭,形成了具有鲜明个性的思想体系。 

理与气的关系,这是宋明数百年理学家反复论究的一个根本问题。入清以后,迄于戴震的时代,理学中人重复前哲论究,陈陈相因,依然如故。就这一论究的终极目的而言,它所要解决的,是世界的本原问题。在这个根本的问题上,戴震不赞成朱子“理先气后”的主张,尤其反对把“理”界定为“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孟子字义疏证》从对理的集中诠释入手,以朱子学说为排击目标,提出了有力的辩诘。 

戴震认为,理字的本义很平实,并非如宋儒所说出自上天的赋予,而是可以在事物中把握的条理。他称引汉儒郑玄、许慎“理,分也”的解释以证成己说,指出:“理者,察之而几微,必区以别之名也,是故谓之分理。在物之质,曰肌理,曰文理(亦曰文缕,理、缕,语之转耳);得其分则有条而不紊,谓之条理。”[1][51]这就是说,归根结蒂,所谓理就是事物的条理。他进而把理和情结合起来,加以解释道:“理也者,情之不爽失也。”戴震的结论是:“苟舍情求理,其所谓理无非意见也。”因此,他否定以一己的意见为转移的私理,主张在事物中求条理。他说:“物者事也,语其事,不出乎日用饮食而已矣。舍是而言理,非古圣贤所谓理也。”这样,戴震通过对儒家经典中“理”字本来意义的还原,把理从“得于天”的玄谈召唤到现实的人世。沿着这样的逻辑程序走下去,“理在事中”、“理在情中”的命题,则已呼之欲出。 

事实上,理气之辩的是非,在戴震著《绪言》时即已解决。他在那部书中说得很明白: 

举凡天地、人物、事为,不闻无可言之理者也,《诗》曰“有物有则”是也。天地、人物、事为求其不易之则,是谓理。后儒尊大之,不徒曰天地、人物、事为之理,而转其语曰“理无不在”,以与气分本末,视之如一物然。岂理也哉! 

因此,戴震断言,“理先气后”说,“将使学者皓首茫然,求其物不得,合诸古贤圣之言牴牾不协”[1][52]。随着他思想的发展,《孟子字义疏证》出,其论究重点已转移到对天理、人欲关系的探讨,试图以此去对宋学进行彻底清算。 

天理、人欲关系的辨证,这是《孟子字义疏证》全书的论究核心,也是戴震思想最为成熟的形态。虽然这一思想在他早先撰写《原善》时即已萌芽,但是作为一种完整的系统思想主张揭出,则是由《孟子字义疏证》来完成的。 

在宋明理学的精致体系中,天理是最高的哲学范畴。理学家将传统的纲常伦理本体化,使之成为至高无上的天理,用以主宰天下的万事万物。在他们看来,与之相对而存在的,便是万恶之源的人欲,因此必须竭尽全力加以遏制。于是“存天理,灭人欲”遂成宋明数百年理学中人标榜的信条。入清以后,经过康熙后期确立朱子学独尊的格局,到戴震的时代,已是“理欲之分,人人能言之”。戴震对此深恶痛绝,为了正人心,救风俗,他与之针锋相对,在《孟子字义疏证》中,系统地提出了自己的理欲一本论。 

如同对理气之辨的探讨一样,在理欲观的论证上,戴震也采取了由训诂字义入手的方法。根据以情释理的一贯思想,他对天理的诠释也丝毫没有离开情。他说:“天理云者,言乎自然之分理也。自然之分理,以我之情絜人之情,而无不得其平是也。”又说:“情得其平,是为好恶之节,是为依乎天理。”这就是说,谈天理不能与人情对立,天理就在人情之中。戴震认为,这才是天理的原始界说。用他的话来说,就叫做:“古人所谓天理,未有如后儒之所谓天理者矣。”显然,这同宋儒所说的天理就不是一回事情了。至于人欲,戴震同样没有如理学家那样视若洪水猛兽,他反复称引《诗经》“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礼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的儒家经典中语,以论证人的欲望存在的合理性。在他看来,人欲并不可怕,也不存在有无的问题,关键只是在于节制与否。所以他说:“天理者,节其欲而不穷人欲也。是故欲不可穷,非不可有。有而节之,使无过情,无不及情,可谓之非天理乎!”也就是说,只要能以情为尺度加以节制,那么天理就存在于人欲之中。 

至此,天理、人欲的鸿沟,在戴震的笔下顿然填平,宋儒“截然分理欲为二”的天理、人欲之辨,也就理所当然地应予否定。于是戴震“理者,存乎欲者也”的理欲一本论便宣告完成。他的结论是:“凡事为皆有于欲,无欲则无为矣。有欲而后有为,有为而归于至当不可易之谓理。无欲无为,又焉有理!”戴震进而指出,宋儒所喋喋不休的理欲之辨,“成忍而残杀之具”,是为祸天下的理论根源。因此他断言: 

古之言理也,就人之情欲求之,使之无疵之为理。今之言理也,离人之情欲求之,使之忍而不顾之为理。此理欲之辨,以穷天下之人尽转移为欺伪之人,为祸何可胜言也哉![1][53] 

以天理、人欲之辨为突破口,戴震一改先前著《原善》和《孟子私淑录》、《绪言》时的闪烁其词,对宋明理学进行不妥协的批判。他既不再肯定程、之学“远于老、释而近于孔、孟”[1][54];也不再承认“宋儒推崇理,于圣人之教不害”[1][55]。而是明确指出: 

自宋儒杂荀子及老、庄、释氏以入《六经》、孔、孟之书,学者莫知其非,而《六经》、孔、孟之道亡矣。[1][56] 

依戴震之所见,既然程、之学的流行,导《六经》、孔、孟之道的中绝,那这样一种学说高踞庙堂的局,自然就不该继续下去。晚近著名学者王国维先生评戴学,认为戴震“晚年欲夺子之席,乃撰《孟子字义疏证》”[1][57],根据大概就在于此。不过,仅以“夺子之席”而赅括戴著宗旨,恐怕还可商量。《孟子字义疏证》的批判精神,绝不仅仅在于与熹立异,它还表现为对当权者“以理杀人”黑暗现状的不满和抨击。应当说这才是戴震著述的最终落脚之点。《孟子字义疏证》于此有过一段集中表述: 

尊者以理责卑,长者以理责幼,贵者以理责贱,虽失,谓之顺。卑者、幼者、贱者以理争之,虽得,谓之逆。于是下之人不能以天下之同情、天下所同欲达于上,上以理责其下,而在下之罪,人人不胜指数。人死于法犹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怜之![1][58] 

这样的社会政治格局,在戴震看来,同样不能再继续下去。因此,他在书中提出了“体民之情,遂民之欲”的政治主张,憧憬“与民同乐”;“省刑罚,薄税敛”;“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粮”;“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的“王道”。戴震的政治思想,虽然并未逾越孟子的“仁政”学说,但是它在乾隆中叶的问世,实质上正是清王朝盛极而衰现实的折射,蕴涵于其间的社会意义是不当低估的。 

作为一个杰出的思想,戴震在《孟子字义疏证》中的理性思维,既是严峻社会现实的反映,也预示着深刻的社会危机已经来临。然而这种盛世危言,在戴震生前不仅没有引起共鸣,反而招非议,甚至“横肆骂詈”。以进士而事佛学的彭绍升,读《孟子字义疏证》后,专为书戴震,指斥该书势将“使人逐物而遗则,徇形色,薄天性,其害不细”[1][59]。戴震接信,于乾隆四十二年四月抱病复书驳诘,表明学旨趣与彭氏“尽异,无毫发之同”。重申正是因为宋儒淆乱《六经》、孔、孟之道,“不得已而有《疏证》之作”[1][60]。戴震去世后,其同郡后学洪榜为他撰写行状,文中全录答彭绍升书。翰林院编修筠见之,竟称:“可不必载,戴氏可传者不在此”[1][61]。一如筠的解戴学,戴震的生前友好,诸如钱大昕、王昶等,为他撰写的纪念文字,也对《孟子字义疏证》的学价值不置一词。私淑戴震的凌廷堪撰《东原先生事略状》,虽然肯定《疏证》为“至道之书”,但却以“其书具在,俟后人之定论云尔”[1][62],回避做具体的评价。就连戴震的高足段玉裁,对《疏证》精义也若明若暗,当他著《戴东原先生年谱》时,竟然把该书的成书时间误植于乾隆三十一年。《孟子字义疏证》在当时的遭遇,以及一时学界的好尚,于此可见一斑。 

戴震崛起,正值乾隆中汉学发皇。他试图以《孟子字义疏证》去开创一种通过训诂以明义理的新学风。然而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以复兴古学为职志的汉学方兴未艾,知识界沉溺于经史考据之中,如醉如痴,无法自拔。风气既成,要想扭转它,亦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成就,更非个人意志所能转移。何况训诂之与义理,规律各异,不可取代。戴震所示的训诂方法,并非探讨义理之学的必由之路。加以清廷文化专的沉重约,要企求知识界改弦易辙,实在是不实际的一厢情愿而已。因此,在戴震生前,他的《孟子字义疏证》罕有共鸣。他逝世之后,其文字训诂、天文历算、典章度诸学,得段玉裁、王念孙、孔广森、任大椿诸弟子张大而越阐越密,唯独其义理之学则无形萎缩,继响乏人。直到嘉庆间焦循脱颖而出,以《读书三十二赞》对《孟子字义疏证》加以表彰,并称引其说于所著《孟子正义》中,始肯定戴震“生平所得力,而精魄所属,专在《孟子字义疏证》一书”[1][63]。不过,此时与戴震辞世相去近40年,时移势易,学风将变,显然已不可同日而语 

 

 

    [1][1]  戴震:《东原文集》十二《戴节妇传》。 

    [1][2]  戴震:《戴震全书》之三十五《与段茂堂等十一札》之第九札。又见段玉裁《戴东原先生年谱》乾隆四年、十七岁条。 

    [1][3]  江锦波、汪世重:《江慎修先生年谱》乾隆五年、六十岁条。 

    [1][4]  纪昀:《纪晓岚文集》八《考工记图序》。 

    [1][5]  程瑶田:《通艺录》之《修辞五友记》。 

    [1][6]  洪榜:《初堂遗稿》不分,《戴先生行状》。 

    [1][7]  戴震:《东原文集》十二《江慎修先生事略状》。 

    [1][8]  江锦波、汪世重:《江慎修先生年谱》乾隆十八年、七十三岁条。 

    [1][9]  钱大昕:《潜研堂文集》三十九《戴先生震传》。 

    [1][10]  纪昀:《纪晓岚文集》八《考工记图序》。 

    [1][11]  卢文弨:《抱经堂文集》六《戴东原注屈原赋序》。 

[1][12]  戴震:《东原文集》九《与姚孝廉姬传书》。 

    [1][13]  戴震:《东原文集》三《与王内翰凤喈书》。 

    [1][14]  戴震:《东原文集》九《与方希原书》。 

    [1][15]  戴震:《东原文集》十二《江慎修先生事略状》。 

    [1][16]  洪榜:《初堂遗稿·戴先生行状》。 

    [1][17]  段玉裁:《戴东原先生年谱》乾隆二十八年、四十一岁条引述。 

    [1][18]  戴震:《东原文集》三《答江慎修先生论小学》。 

    [1][19]  洪榜:《初堂遗稿·戴先生行状》。 

    [1][20]  戴震:《东原文集》十一《题惠定宇先生授经图》。 

    [1][21]  王昶:《春融堂集》五十五《惠定宇先生墓志铭》。 

    [1][22]  戴震:《东原文集》十一《郑学斋记》。 

    [1][23]  惠栋:《崖文抄》二《学福斋集序》。 

    [1][24]  杨应芹:《东原年谱订补》乾隆二十五年、三十八岁条。 

    [1][25]  戴震:《东原文集》十一《处士戴笠图题咏序》。 

    [1][26]  戴震:《东原文集》十一《学子文集序》。 

    [1][27]  戴震:《东原文集》十一《题惠定宇先生授经图》。 

    [1][28]  戴震:《东原文集》十一《题惠定宇先生授经图》。 

    [1][29]  戴震:《东原文集》十《古经解钩沉序》。 

    [1][30]  顾炎武:《亭林文集》四《答李子德书》。 

    [1][31]  惠栋:《崖文抄》一《九经古义述首》。 

    [1][32]  戴震:《东原文集》十《古经解钩沉序》。 

    [1][33]  卢见曾:《雅雨堂文集》一《大戴礼记序》。 

    [1][34]  卢文弨:《抱经堂文集》八《新刻大戴礼跋》。 

    [1][35]  戴震:《水经考次》末《后记》。 

    [1][36]  章学诚:《章氏遗书》二十二《与族孙汝楠论学书》。 

    [1][37]  《高宗实录》九三○,乾隆三十八年闰三月庚午。 

[1][38]  章学诚:《章氏遗书》十四《记与戴东原论修志》。 

    [1][39]  戴震:《戴震全书》之三十五《与段茂堂等十一札》之第七札。 

[1][40]  翁方纲:《复初斋文集》七《理说驳戴震作》附《与程鱼门平钱戴二君议论旧草》。 

    [1][41]  章学诚:《章氏遗书》二十九《上辛楣宫詹书》。 

    [1][42]  戴震:《戴震全书》之三十五《与段茂堂等十一札》之第八札。 

    [1][43]  戴震:《戴震全书》之三十五《与段茂堂等十一札》之第八札。 

    [1][44]  戴震:《戴震全书》之三十五《与段茂堂等十一札》之第九札。 

    [1][45]  陆燿:《切问斋集》二《复戴东原言理欲书》。 

    [1][46]  戴震:《戴震全书》之三十五《与段茂堂等十一札》之第十札。 

    [1][47]  戴震:《戴震全书》之三十五《与段茂堂等十一札》之第十一札。 

    [1][48]  戴震:《戴震全书》之三十五《与段茂堂等十一札》之第十札。 

    [1][49]  段玉裁:《戴东原集序》,《戴震集》首,中华书局,198012月。 

    [1][50]  戴震:《东原文集》十一《题惠定宇先生授经图》。 

    [1][51]  戴震:《孟子字义疏证》上《理》。 

    [1][52]  戴震:《绪言》上。 

    [1][53]  戴震:《孟子字义疏证》下《权》。 

    [1][54]  戴震:《孟子私淑录》下。 

    [1][55]  戴震:《绪言》下。 

    [1][56]  戴震:《孟子字义疏证》上《理》。 

    [1][57]  王国维:《观堂集林》十二《聚珍本戴校水经注跋》。 

    [1][58]  戴震:《孟子字义疏证》上《理》。 

    [1][59]  彭绍升:《二林居集》三《与戴东原书》。 

    [1][60]  戴震:《东原文集》八《答彭进士允初书》。 

    [1][61]  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六《洪榜》。 

    [1][62]  凌廷堪:《校礼堂文集》三十五《东原先生事略状》。 

    [1][63]  焦循:《雕菰楼集》七《申戴》。

 

 

(转载自中华文史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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