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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小虎;吴东铭:历书作为媒介物与“睹历思明”——当尊周思明的朝鲜人面对历书
来源:微信公众号《明清史研究》》 作者: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22-01-13

摘 要:朝鲜被清朝征服后,仍长期以明朝为正统,形成了强烈的尊周思明文化心态。文章讨论了有清一代朝鲜君臣对于不同历书的复杂情感,以及特定处理方式:明朝先前所颁之《大统历》历书,勾起了朝鲜君臣关于明朝以及皇帝恩情的历史记忆,他们将旧历书视为故国遗物,对其倍加珍视与尊崇;由于朝鲜通行的历书——清朝所颁《时宪历》以及观象监所制之历——刊载有清朝年号,士大夫们对其相当厌憎,甚至对其加以改造。朝鲜人的“睹历思明”现象,有助于今人反思古代东亚世界中,历书作为媒介物在不同情境下的性质变化。

关键词:《大统历》 《时宪历》 历书(历日) 正朔媒介物

东亚“朝贡体系”(tributary system)[1]的一个具体表征,是宗藩之间的颁历关系。[0]自明永乐年间起,朝鲜王朝每年冬天都要派人进京领取来年新历[3],此外,该国的天文机构——观象监(原名书云观),也在自制历书颁发民间[4]。明崇祯九年(1636,丙子岁),皇太极称帝,建元崇德,国号大清,次年即征服朝鲜,史称“丁丑下城”,朝鲜王朝从此奉清正朔。清入关后,对朝鲜的颁历进一步制度化[5],领历使者又称“皇历赍咨官”。[1]朝鲜表面上臣服清朝,国内却长期奉明朝为正统,又自诩“小中华”,视清朝为夷狄,形成了强烈的“尊周思明”文化心态。孙卫国就此问题进行了详尽地考察,他专门讨论了清代朝鲜人对于正朔的态度:朝鲜官方奉清正朔,但在私人文书中常用崇祯、永历年号。[12-13]正朔又载于历书,孙卫国举出一个朝鲜人将历书上的清朝年号改为永历的例子,作为该国在正朔方面尊周思明的佐证。笔者的前期研究,也提到过朝鲜君主以历书追思明朝的情况。[3]上述工作,仅涉及到个别案例,本文则主要关注一类现象——历书这种“物”(物品),会被人们如何对待或处理。历书是古人根据官方历法推步闰朔、节气的终极产品,从信息传播的角度看来,它又是一种媒介物,是时间信息的物质载体。当时间信息被具体地呈现,才能为人们的视觉所感知。人们通过历书,实现了信息从信源到信宿的传递。正朔象征皇朝正统,官颁历书让正朔真正实现了可视、可传递、可触碰功能,给读者留下了直接的印象与体悟。有清一代,朝鲜人面对的历书主要有两类:旧历、新历。旧历即留存下来的明朝所颁《大统历》,以及朝鲜王朝先前所制历书;新历是每年持续颁来的清朝《时宪历》,以及观象监新制历书。本文尝试讨论在尊周思明文化心态之下,朝鲜人(上至朝鲜君主,下至士大夫)对于不同类型历书的复杂情感,以及对它们的特定处理方式。基于此,又可以进一步分析历书作为媒介物所蕴含的若干特殊性质。

1朝鲜君主与明朝旧历——以奎章阁藏《大明崇祯十年大统历》为中心

1.1奎章阁藏《大明崇祯十年大统历》概况

韩国奎章阁藏有《大明崇祯十年大统历》(1637)一册,编号:奎中5567,长宽规格31.4×18.4cm,为木刻版本。明朝官方颁行之大统历日有两种:民历与王历,每年供给朝鲜民历百本、王历一本。根据内容可以确定,《大明崇祯十年大统历》是明代普通官民所用的民历。[2]《大明崇祯十年大统历》与普通民历封面不同,如图1:

 

图1 奎章阁藏《大明崇祯十年大统历》封面页

封面页与封底一样,并非普通民历的黄纸封面,而是黄绫装裱,封面题“大明崇祯十年大统历”。月份节气(单历张)页如图2:

图2 奎章阁藏《大明崇祯十年大统历》单历张

历书采用白棉纸,印刷极为精美。该页给出这一年的月份大小、朔日干支、节气时刻、总天数,还盖有大方形“钦天监历日印”朱印。该页版框之内,右侧第一行为历日全称“大明崇祯十年岁次丁丑大统历”。“大统”的“大”字旁,题写有较小的“甲申”二字。通常认为,这是仁祖国王李倧(1595—1649)所题写(见奎章阁网站),当是甲申事变后以此追思明朝。正月页如图3:

图3 奎章阁藏《大明崇祯十年大统历》正月残页

该历正月是大月,应有三十天,此页被裁剪去头三日与后九日,只剩下初四日—二十一日,共18天内容。朴权寿(박권수)认为,这可能是仁祖在回想自己受屈辱的丁丑年(1637)正月而有意为之(见奎章阁网站原文资料检索页面)。[3]历尾衬页如图4:

图4 奎章阁藏《大明崇祯十年大统历》历尾衬页

该衬页左下部分,是英祖国王李昑(1694—1776)的题字:是年即仁庙十五年也。单历张第一行傍有甲申二字,正月张无半片,此必是有圣意为之者,决非自下攸书者。而今何敢臆料?只以记事,以垂千亿使一隅青丘,大明犹明焉!岁皇朝崇祯纪元后三丙子端月望日,饮涕自写于历末。噫!臣年六十有三,幸得是历,自写于卷末,何异于拜龙驭乎哉![4]仁祖十五年,即崇祯十年(1637),这是指历书的年份。落款“崇祯纪元后三丙子”,即英祖三十二年(乾隆二十一年,丙子岁,1756),他时年六十三。英祖在两周甲子之后面对此历,回顾丙子—丁丑之际的国难以及仁祖国王的处境,考虑到朝鲜作为明朝的“继承者”,他饱含热泪题字,追思起崇祯帝的浩荡皇恩。朴权寿参考《承政院日记》的相关记录,对此进行了初步讨论(见奎章阁网站原文资料检索页面)。查《承政院日记》记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十五日事,该日辰时,英祖在大报坛“就皇历末张,上亲写以记”。[5]

1.2朝鲜英祖对《大明崇祯十年大统历》的处理

其实,奎章阁藏《大明崇祯十年大统历》有着特殊的由来和复杂的遭际,整个事件可以说非常有戏剧性。这本历书的发现,缘自英祖的继母——大王大妃金氏(1687—1757),她是肃宗李焞(1661—1720)的第三任正宫王妃,后人据谥号称仁元王后。乾隆二十一年初,在仁元王后的主持下,朝鲜王室整顿集祥殿,从中获取了大量珍贵物品,包括明朝御赐衣冠、皇帝御笔帖、御画,还有先代君主遗物——三朝遗衣,即仁祖国王李倧、孝宗国王李淏(1619—1659)和显宗国王李棩(1641—1674)所服之衣物。[6]朝鲜王朝《列圣御制》收录英祖《奉览崇祯皇帝恩赐皇历兴慨以记》,交待了这件历书的更多信息,该文撰于五月初一日,他自述说:近日慈圣连示予集祥殿旧藏御笔帖而整顿,昨又示予余帖,其中一匣涂以彩缎,匣中有一卷即皇历也,而书以《崇祯十年岁次丁丑大统历》。[7]四月三十日,仁元王后向英祖提供了《大明崇祯十年大统历》。它在集祥殿被发现,最初装于外涂彩缎的匣中,当是先朝君主所藏之物。此时,该历就没有常见的《大统历》民历封面,书以“崇祯十年岁次丁丑大统历”这一名称,缺了“大明”两字。历书每年更新,与年份直接对应。这件《大明崇祯十年大统历》,实于前一年即丙子年印造,为明朝最后一次对朝鲜所颁发的历书,当是经过仁祖之手。英祖获历后,首先关心它是通过何种途径来到朝鲜。在那个时代,朝鲜每年有专门的“皇历赍咨官”赴北京请历。英祖当即命臣属查询《通文馆志》,获知“皇历赍咨官”制度创制于顺治年间,他随即认定,这件历书必是由朝鲜王朝最后一位出使明朝的使臣——金堉(1580—1658),于丁丑年自北京赍回。[8]早在乾隆十四年(1749)三月初一日,应教黄景源(1709—1787)据《明史·朝鲜传》向英祖汇报:崇祯帝在丁丑年正月命总兵陈洪范(?—1646)调遣各镇水军援救朝鲜,出师后获山东巡抚颜继祖(?—1639)奏报该国已降清,并建议转守皮岛,皇帝以颜继祖“不能协图匡救,切责之”[15]。在英祖看来,崇祯帝命将东援的行为,与神宗在万历抗倭援朝战争期间发兵相救的义举同样重要,但皇帝不责朝鲜反责明将,“而其所以悯仁属国者,未有如毅宗之深也”[9]。另一方面,朝鲜君臣得知此事后,对本国降清之事的愧疚感不免进一步增加。乾隆二十一年又逢岁次丙子,正距崇祯丁丑一百二十年,这种巧合,令人咄咄称奇。英祖转念此历之背景,唏嘘不已,感物伤怀,自述“奉览于此,不觉涕泗之交颐”[10]。他不禁追忆起丁丑年正月那一段史事,感慨世变。五月初一日,英祖命人将这本残历装帧,还命儒臣以“洪武正韵体缮写作帖”,也就是图1所见“大明崇祯十年大统历”九个字。该历以黄绫装裱封面之后,被藏于柜中妥善保存,英祖撰文以记。[11]英祖还多次把《大明崇祯十年大统历》的特征(“甲申”题字、正月残页)展示给大臣,指出这是前朝君主圣意为之。五月十五日,英祖亲临崇祀明朝太祖、神宗、崇祯帝的大报坛,在历书末页题字[12],也就是图4所见的文字。五月二十四日,英祖在大报坛展示该历后,又以黄纸裹封,亲笔题字。[13]此后数年,《承政院日记》中时有英祖提及该历,或向大臣展示该历的记录。随着朝鲜王朝对崇祯帝的追思,到乾隆二十七年(1762),这本《大明崇祯十年大统历》又逐渐形成了一个富有意义的故事。该年三月十九日,适逢崇祯帝忌辰,英祖对臣僚说:昔于丙子后,圣节使待命,则毅皇谕以“尔邦力弱,其勿待命”,因使颁历,皇恩如天。今日若不吞声掩涕,非人臣也。[14]五月初十日,明太祖忌辰,英祖又对臣僚说:丁丑下城时,明皇帝谓我朝大臣曰:“闻汝国下城云,其势固然也”。仍颁历慰谕。予何时而忘皇朝之恩乎?[15]上述说法给人的感觉,颁历是崇祯帝特意对朝鲜进行的抚慰举措,其实不然。金堉一行于崇祯九年六月十七日出发,海陆辗转四个多月,十一月初五日才抵达北京,次年四月二十二日启程回国。金堉身为冬至、圣节、千秋正使,此行还有特殊使命——向明廷提交四个奏请事案[16]40-42,他所撰《朝京日录》记录了使团在北京的多方面活动,而未记领历之事。[16]倒是同行的书状官李晩荣(1604—1672)《朝天录》记录了崇祯十年四月初三日的事件:“礼部送官历一百件及回咨”。[17]他们在获历之外,还有礼部回复的咨文,则此次出使任务完成。由于信息不够通畅,京城获得朝鲜降清的消息时间较晚,而使团要到四月十五日才知晓,他们害怕明廷怪罪,“惊恸忧煎,倍于往日,而不得发说,吞声号泣而已。”[18]崇祯帝宽宏大量,为笼络朝鲜,于十四日下圣旨对该国表示抚慰,对使者给予赏赐,还派遣兵将护送他们回国。当英祖将《大明崇祯十年大统历》与崇祯帝的抚慰表示建立起联系后,此次颁历之举,就从宗藩之间既有的制度安排,演变成崇祯帝“悯仁属国”的浩荡皇恩。到了乾隆三十八年(1773),英祖撰《御制忆皇恩》诗,对明廷施恩朝鲜的众多举措加以追忆:忆皇恩,忆皇恩,受命朝鲜是皇恩!忆皇恩,忆皇恩,九章八音是皇恩!忆皇恩,忆皇恩,特定宗系是皇恩!忆皇恩,忆皇恩,再造藩邦是皇恩!忆皇恩,忆皇恩,命将东援是皇恩!忆皇恩,忆皇恩,慰谕颁历是皇恩!……[19]如该诗所述,明朝多位皇帝对朝鲜各有恩典,而崇祯帝的事迹,被具体归纳为“丁丑下城”之际的两件事:命将东援、慰谕颁历。在英祖的苦心倡导之下,一册小小的历书又发挥出更大的效益:出台了一段令人热泪盈眶的故事,塑造了一件追忆崇祯帝恩情的载体,树立了一个尊周思明的传奇符号。

2朝鲜士大夫对《大统》旧历书的尊崇

2.1崇祯日月:万东庙藏《大明崇祯十年大统历》

金堉于崇祯十年六月初一抵达汉城,次日觐见仁祖。《承政院日记》所记仁祖与金堉的谈话,也没有提到历书的事情。[20]尽管当时朝鲜已归为清朝藩属,那一年也已过去了五个月,仁祖仍将《大明崇祯十年大统历》颁发给臣属。鉴于这些历书意义非凡,仁祖还将之颁给了一些去职的“斥和派”官员,以示安抚。后金崛起后,朝鲜士大夫对该国的外交立场分为主和派与斥和派。崇祯九年皇太极建清称帝时,斥和派占了上风,导致朝鲜与清朝关系破裂。清兵大军压境,仁祖落荒而逃,退守南汉山城后,在现实面前,他又转向于主和派。斥和派的领袖人物——礼曹判书金尚宪(1570—1652),在朝鲜君臣困守南汉山城时,仍力主坚决斗争,曾痛哭而手裂降书,还绝食自缢以示抗议。丁丑和议之后,金尚宪愤于时局,辞去官职,到安东西涧隐居。由于金尚宪的强烈反清立场声传在外,他还被清人传拘到沈阳,后被放归,隐居于杨州石室,并于顺治九年(1652)卒于此,享年八十三岁。金尚宪获赐《大明崇祯十年大统历》之后,曾对历书进行过批注,并“十袭葆藏”。直到晩年,他才将该历书亲手付予庶孙金寿徵(1636—?),并强调说:“善守此,毋或伤污,异日必有知爱此书者,尔其与之。”[21]康熙四十三年(1704,甲申岁),明亡一周甲子之际,朝鲜大儒者权尚夏(1641—1721)继承乃师宋时烈(1607—1689)之遗志,于忠清道清州华阳洞建立万东庙,以此崇祀明神宗和崇祯帝。万东庙庙名取自宣祖国王李昖(1552—1608)的手书“万折必东”,又称皇庙,华阳洞地势独特,风景优美,还有华阳书院、焕章庵、云汉阁等系列建筑,是朝鲜王朝儒林尊周思明的象征之一。[13]147-184康熙四十四年(1705),金寿徵将珍藏的《大明崇祯十年大统历》赠给权尚夏,使它发挥出更大的效用。据权尚夏记述:寿徵氏袖此书付之尚夏曰:“今天下陆沉,无一片干净地。而公等不忘师说,乃有此尊周盛举。吾祖所谓知爱此书者,顾不在于今日诸公耶!”尚夏谨盥手拜受,赍入洞中,与毅皇御墨同其珍奉焉。[22]权尚夏为了表示敬意,特意在洗手后,拜受该历。华阳洞作为祭祀明朝皇帝的场所,甚至连当地的一些植物也被以“大明”命名:如大明桃、大明竹、大明梅、大明稻、大明红、大明菊等,该处还摹刻有多种明朝皇帝御笔、朝鲜君主御笔,以及朝鲜士大夫尊周思明的题字等。[13]147-184但真正来自大明的文物并不多,其中最受重视的三件是《大明崇祯十年大统历》、神宗御笔、崇祯帝御笔。[23]万东庙有正寝三间,前堂五间,东西夹室各一间,这三件物品都供奉在夹室。华阳书院与万东庙二位一体,宋时烈的弟子权尚夏、郑澔(1653—1734)等,作为儒林领袖,都曾任书院山长,他们皆为《大明崇祯十年大统历》撰写了题跋。据二人文集,权尚夏撰《崇祯大统历跋》内容有288字,郑澔撰《敬题皇明崇祯丁丑大统历后》[24]内容有494字,篇幅相当之长,他们应该在历书之尾还另行添加了不少空白页面。万东庙是朝鲜儒林的圣地,该处一年两祭,文人雅士们撰有多篇颂扬诗文,其中提及所藏《大明崇祯十年大统历》者相当多,还有成大中(1732—1809)《华阳洞记》[25]、成海应(1760—1839)《华阳洞记》两篇[26]、金迈淳(1776—1840)《大明桃诗序》[27]、黄胤锡(1729—1791)《追次文谷焕章庵长句呈郑丈》[28]等。“尊周”的朝鲜对周朝礼制极为推崇。颁历授时传统最早可以上溯到告朔之礼,周天子常在季冬颁来岁之朔日于诸侯,诸侯受而藏之祖庙,每月朔日,则杀羊以献祭告庙,然后临朝听政。据《论语·八佾》,鲁国告朔之礼渐荒,国君不再告庙,仅杀羊应付,子贡惜其羊,而孔子爱其礼。朝鲜士大夫们将宗藩之间的颁历关系,对应到周朝与诸侯国的颁朔-告朔传统,多以“孔子惜礼”这一典故,痛惜宗主国已不再颁历,以此追悼明朝。权尚夏将宋时烈手书“大明天地、崇祯日月”八字摹刻在瞻星台石壁上。明朝已灭亡多年,朝鲜士大夫自认是大明臣民,以朝鲜江山为大明天地,若要见到真正的崇祯日月,就是《大明崇祯十年大统历》了。万东庙所藏这件历书,也就成为朝鲜士大夫们追思故主,沿用崇祯年号的精神支柱。

2.2国恨与家仇:沈諿所藏丙子、丁丑历书及其记录

在丁丑年以前,明朝曾连续多年颁赐历书给朝鲜,朝鲜观象监所制“大明大统历”也有一些被保存下来。丙子、丁丑之际任刑曹判书的沈諿(1569—1644),收藏有丙子、丁丑这两个特殊年份的历书,并流传到他的五世孙——岭南道观察使沈而天手中。这两件历书被后人称为“大统历日记”或“日录”,缘自历书呈现的时间信息有其特定格式,每一日的内容即是一竖行,每行都可以书写、记录信息。沈諿就在历书中按日期记录了若干公私事迹,其中包括“围城丧乱时事”。据李宜显(1669—1745)介绍说,沈諿还“特书其仲衮忠烈公殉节日月”[29],这是指其兄长沈誢(1568—1637)殉节之事。沈誢时任朝鲜王朝敦宁府都正,随宗社逃到江华岛。正月二十二日,清军渡甲串津,城遂陷。沈誢不愿逃跑,撰写了遗疏给仁祖,其妻宋氏自尽,沈誢在敛尸后自缢,朝鲜王朝赐谥为“忠烈”。值得注意的是,沈諿所记事迹,还涉及到丁丑年初的正月、二月内容。前文提到,崇祯十年六月金堉才回到汉城,则朝鲜大臣们获得明朝所颁《大明崇祯十年大统历》的时间也较迟,那么沈諿如何能够在历书中记录丁丑年初的事迹?有两种可能性,一是沈諿使用朝鲜观象监制丁丑年历书(也是以“大明崇祯大统历”为名),二是他在获得明朝所颁丁丑年《大统历》后补记。但无论如何,这两个年份的历书都是纪念朝鲜丙子、丁丑之际的国难的绝佳物品。沈而天将两册合装成一帖,他撰写题跋后,还邀请亲朋来观看。拜读者为表示敬意,特意“盥手敬玩”,稽首奉读,有的还受邀在历书之末继续书写。以笔者之所见,有李宜显、俞拓基(1669—1762)、南有容(1698—1773)三篇题跋,共计1300余字,可知沈而天在装订成帖时又增添了非常多的空白页。请看李宜显叙述自己面临历书时的激动心情:冠裳颠倒,陵谷迁变,中华文物,邈不可再睹。而乃于卷面蓦见大书“皇明大统历”数字,譬如瞎人摘埴,无所指索,忽有太阳余光,闪烁于瞌瞌之傍![30]朝鲜经历了丙子、丁丑的战火,又归为清朝藩属多年,世事变迁,明朝的痕迹逐渐消逝。百余年后,士大夫们能够有机会再次见到《大统历》,斯是奇事,令人震撼而又振奋。江华岛沦陷之际,沈誢等一批忠烈之士能够“不忍以礼义之身,污蔑于凶丑之手”,慷慨赴死,历书中对他殉难日期的记录(沈諿当时在南汉山城,此事当是得知讣音后补记),“使见之者肃然起敬”[31],更使这一物品显得弥足珍贵。沈諿的家仇,包含在朝鲜人的国恨之中。历书中最扣人心弦的,是七条关于“丙子胡乱”的记录(下划线),它们引发了南有容“七呜呼”的哀叹:腊月辛巳(十一日也)国有科,壬午虏马蹙西闉。呜呼呜呼一呜呼,我何呜呼国无人!纵贼入国国不知,方伯郡县首可悬。甲申王入南汉城,是日庙社江都适。呜呼呜呼再呜呼,我何呜呼国无策!国君社稷乃异处,庙堂大臣肉可食。丁酉(二十七日也)我人犒虏师,大臣亲擎虏书至。呜呼呜呼三呜呼,我何呜呼国无义!叔度痛哭亦何补,三军解体无斗志。戊戌以后援师集,部伍相望如云拥。呜呼呜呼四呜呼,我何呜呼国无勇!外内挟攻失奇策,裹粮坐甲将安用?丁丑一月日己巳(二十九日也),我执大夫投虎狼。呜呼呜呼五呜呼,我何呜呼国无良!莱尔三纲得不坠,不然社稷存亦亡。翼日庚午王出城,百官饮泣天为冥。呜呼呜呼六呜呼,我何呜呼国无灵!洪武天子太祖王,嘘唏怵惕天不听。二月戊寅(初八日也)虏锋旋,世子大君军中留。呜呼呜呼七呜呼,我何呜呼国无谋!归师一袭自一奇,既当忌器鼠敢投。自昔宵人动言天,其实成败皆人为。……[32]南有容在阅读历书过程中,将上述事件记录与具体日期一一对应,不禁热泪盈眶。丙子、丁丑之际那段朝鲜君臣不堪回首的往事,此刻又历历在目。十二月十一日,朝鲜王朝还在开科取士,十二日,清军兵锋突袭而来,朝鲜竟毫无防备,十四日,国王大臣与宗社妃嫔分别逃散。朝鲜面对强敌束手无策,君臣只得屈膝求饶。国家蒙此奇耻大辱,还要眼睁睁地看着敌军裹挟走王子们,扬长而去。对于这七条记录,南有容分别用本国无人、无策、无义、无勇、无良、无灵、无谋来评价,充分表现出对当时情形的痛心与无奈。论者对历史的追思,容易发展成为对当下的贬低。较之明《大统历》历书,清《时宪历》有一个非常显著的革新。明《大统历》首页(单历张),印有全年各月份二十四节气时刻,清《时宪历》则将节气、太阳出入时刻按地域进行区分。《时宪历》首页(单历张)刊载“都城顺天府依新法推算节气时刻”,又在年神方位图那一页后面增加了十页左右的内容,包括“各省太阳出入昼夜时刻表”、“各省节气时刻表”。俞拓基据此论曰:又其法二十四气之进退迟速、日月出入之疾徐,区别割裂,逐省各异,视皇朝大一统之古义不翅违背已也,尤岂不大哀也哉![33]以中国大一统皇朝统治区域之辽阔,不同区域的节气、太阳出入时刻等相差甚大,若使用的数据拘于一地,显然不够精确。《时宪历》采用西法,推算得出了各处较为精确的数值,将之授予全国,从科学上说这是个进步。从政治上说,此举也是宣誓了清廷对各属地的主权,不失为一个相当高明的手法。[17]俞拓基一味强调《大统历》优于《时宪历》,评价不免主观。

2.3其他《大统》历书

《大明崇祯十年大统历》是明朝最后一次对朝鲜所颁之历,极具纪念意义。朝鲜王朝很多官员获赐历书之后,会在封面上题写诗文,抒发对世变的感慨,表达对明朝的追思。如司谏金坽(1577—1641)有诗云:“正朔曾颁冬至日,犹存题目旧崇祯。人间百变斯须异,历日披来感慨生”[34];又吏曹参判赵锡馨(1598—1656)有诗云:“大明丁丑崇祯历,今日何堪拭泪看”[35]。一些强硬的斥和派人物对丁丑和议痛心疾首,对明清正朔更替的反应更为激烈。吏曹判书郑蕴(1569—1641)在获知仁祖已有计划出城投降后,曾拔佩刀自刺表示抗议。南汉山城围解之后,他称疾入德裕山南麓某山谷,盖起茅屋,耕田以自给,不复入仕。《大明崇祯十年大统历》抵达朝鲜后,郑蕴也获赐一本。他在封面题诗曰:“崇祯年号止于斯,明岁那堪异历披。从此山人尤省事,只看花叶验时移。”[36]郑蕴表示,朝鲜要改奉清朝正朔,他隐居山间,就不用再看历书了。他宁愿根据花开、叶落等自然现象来判断时节。丙寅年(嘉庆十一年,纯祖六年,1806)春天,后人在郑蕴隐居过的某里,建起“花叶楼”,实取自该诗最后一句,以此铭其志。[37]郑蕴的好友李彦英(1568—1639),也以历书表示自己忠于明朝。他获得丁丑和议的消息后,不禁西向而痛哭,曾奉“崇祯历”一卷置诸案上曰:“推此以计可知千岁之日至,安用他历?”[38]朴庆光(官至北部参奉)保存了一本明朝所颁之《大明崇祯九年大统历》,据他的五世孙朴旨瑞(1754—1819)介绍:此吾家先不忍弃之于古纸堆中,而世世守之,藏之箧笥,使蠢鱼不敢蚀,妇孺不敢毁,而以及于今者也。[39]朴家几代人的精心珍藏,使得后人能够看到这本历书。朴庆光曾根据历书中的日期,书写了一些事件。朴旨瑞翻到十二月页面,该月十四日有“大书:虏贼入都”。当年入侵朝鲜的清人,现已为神州之主多年,朝鲜每年还不得不去朝贡,想到这里,他悲愤不已,作诗并序,附于历书之后。笔者所见,因发现《大统历》旧历书而撰写诗文者,还有数例,谨按历书年代顺序介绍:柳致明(1777—1861)在曲江人裴性涵家传《大明万历二十七年大统历》后题跋[40];甲寅年(1734),权相一(1679—1759)发现家藏《大明万历四十二年大统历》[41],他本人题跋之后,又有金德五(1680—1748)作诗回和[42];乙巳年(1665),时任湖南观察使的闵维重(1630—1687)发现家藏自己所生之年的历书——《大明崇祯三年大统历》,随即致书其师宋时烈请他阅览并题字[43],闵维重“亦添空纸五张”在历书之末[44],宋时烈便撰写了一篇长达六百余字的跋[45];睦景远家藏有一册《大明崇祯三年大统历》,景远作诗后,尹愭(1741—1826)也作诗回应。[46]清朝末年,朝鲜获得“独立”,成立大韩帝国,自建年号,改用阳历。李南珪(1855—1907)于丙午年(1906)获得了一本明朝万历三十四年(1606)《七政历》,年份相距恰三百年整,他在该历后面书写文字,仍以此纪念明朝,并感慨华夷盛衰。[47]

3朝鲜士大夫对通行新历的厌憎

追思明朝的朝鲜士大夫们仍要面对现实——朝鲜是清朝藩属,还要奉清正朔。清朝取代明朝的宗主国地位后,自崇德二年(1637)十月开始对朝鲜颁历。升平府院君金瑬(1571—1648),在辛巳年(1641)初撰《见清国颁历》诗,就对此情形满怀感伤:不见青台历,犹行僭伪年。如何一死后,却在此生前。物性葵倾日,人情蚁慕膻。那闻贺正使,又入犬羊天。[48]彼时代朝鲜按例遣使去沈阳祝贺正旦,顺便领取清廷所颁《大统历》。使臣回国后,所携《大统历》就遭到鄙夷,历书封面的大清崇德年号被称为“僭伪”。金瑬因未能尽节求一死而深表惭愧,他还指斥时人见利忘义、格调低下,远不如物性之专一,对本国臣服清朝、遣使朝贡之举极度绝望。朝鲜每年仅从清朝获得新历百本,都不足以分给朝廷官员。该国每年所需历书总数以万计,绝大多数还是观象监自制。

3.1清代朝鲜观象监所制历书年号问题

万历抗倭援朝战争以前,观象监所制历书用“某年(干支)历书”之名。战争之后,朝鲜为强调奉明正朔,自制历书名称改为“大明某年(年号纪年)大统历”。[3]朝鲜归为清朝藩属之初,官方并不情愿奉清正朔。崇德二年五月,礼曹官员请示历书年号问题:“观象监历书,曾以‘大明崇祯大统历’印出矣,今更思之,似未妥当。请依‘壬辰’以前例,不书天朝年号,以某年历书印出,似当”。[49]这是礼曹不愿用崇德年号,此议获仁祖批准,则观象监所制历书当改回“某年(干支)历书”之名称。主和派大臣如左议政崔鸣吉(1586—1647)对此举颇为不安,担心会惹怒清人。他在七月二十一日谏曰:“彼若索观象监历书,则何以处之?臣则以为,以丁丑书之而不书其年号,则彼必生怒。以若干件书其年号,而送之似当。但此非诚实,殊可虑也。”[50]鸣吉之议,诚然能够顾及到两方感受,却未能获准。数日后,崔鸣吉再次进谏:“历书年号须用崇德,然后可无后弊。况既用于文书,则书于历书何妨乎?”[51]这次,他终于说服了仁祖。该年八月九日,历书的版本终于确定。《承政院日记》记录了讨论细节:金霱以备边司言启曰:历书规式改印事,已为定夺矣。臣等更为相议,东莱等官,独用前式,非但事体不妥,闾阎私印、商贾持往者,势难一一禁断,彼此异式,反致疑讶之端,此亦不可不虑。臣等之意,国用及江界、黄海道颁送之件,皆用新式。而上面仍存单历,下面去其纪年。清国万一有问,答以“纪年须尽记六十甲子,而二年三年之外,年号难便,故今姑去之”。下四道各官颁送之件,单历与纪年并去之。倭馆若或有问,答以“乱离之余,物力不逮,故私印之件,去其上下剩张,以取简省”云云,恐合权宜之道。两件新样,并为书进以禀之意,敢启。传曰:“知道。京畿亦以新式颁送。”[52]朝鲜君臣最终的应对方式,是编制两种版本的历书:有单历张式、无单历张式,按不同地域,分别颁发。有单历张式,首页单历张右侧有清朝年号,而将历尾的纪年表(该表自本年起,上溯六十年的纪年)删除,此种版本所用范围,为朝鲜朝廷,京畿道,以及靠近鸭绿江、图们江界的平安、咸镜二道,还有黄海道,因为这些地区有可能会与清人发生接触。无单历张式,无首页单历张,历尾亦无纪年表,颁于下四道,即江原、忠清、全罗、庆尚四道。这两种版本,大抵可以照顾到清人的观感,另一方面,他们还想方设法给日本人一个权宜的解释:因物力不逮,简省了上下两张。奎章阁所藏最早的朝鲜观象监制上述“有单历张式”历书,年份为康熙十二年(1673),即《大清康熙十二年岁次癸丑时宪历》,编号为:古529.3-G994g。其单历张如图5:

图5 奎章阁藏朝鲜观象监制《大清康熙十二年岁次癸丑时宪历》单历张

该历首页单历张右侧第一行,历日名称的年号纪年“大清康熙十二年”几个字虽然被小纸签贴住,但仍然能依稀辨识。

3.2朝鲜士大夫对通行新历的抵触情绪

朝鲜观象监印制这类带有清朝年号的历书,实属无奈。但这种历书岂能受尊周思明的士大夫们待见?很多人就不愿看它、碰它。朝鲜士大夫坚决不愿面对通行新历的情况,首先出自经历过明清鼎革的那一代人。记录下这类现象并加以称颂的文字,主要是别人为他们撰写的墓志铭、生平行状等。如处士许格(1607—1690),在丁丑和议之后,登上小白山,北望而痛哭,“因之没齿自靖”,他“常读《春秋》以寓志,不观胡清历”。[53]还有黄克孝(1600—1678)在丁丑和议之后的表现:遂挈家深隐于高山之桐溪。自是笑不启齿,坐不向北,书不用清字,目不看清历。构小亭于溪上,手种向日葵,扁曰葵向。每当立春日,登亭南望,涕泣四拜,伤时感叹,屡形于吟咏。其咏新历,则曰:“只记胸中明日月,花开木落占春秋。”[54]黄家搬迁去深山隐居,可以不用常见到的通行新历。因为他的内心仅有明朝岁月,若要判定季节,就只能如郑蕴般,以花开落叶为据。在文学题材中,避世隐居又有着不见历书的意象,此一典故出自唐代终南山太上隐者所撰《答人》诗:“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55]。闵齐渊(1632—1720)隐逸后,并不能做到对时节的无拘无碍,他还是要延续内心的明朝岁月,具体的落实方式,是“梅历”。闵齐渊自号双梅轩,此名有其特殊含义:盖当天地翻覆之时,念断世路,静居山中,植梅庭畔,仍揭堂扁而自为序,以见其不看《时宪历》之意。有曰:山中之民无历者,余也,寒尽而不知年,故植此双梅,强名之曰“梅历”,以验四时之推迁。[56]梅树枝条清瘦,花色雪白或淡红,暗香清逸幽雅,别具神韵,它是高洁与坚贞品质的象征,可被用来喻以励志,极为高士君子所欣赏。天寒地冻的数九隆冬中,梅花独自傲雪开放,又被视为百花之先,常有传春、报春的吉祥寓意。闵齐渊自述,他创制的“梅历”可以记大明崇祯月日,“讵忍对清历乎?”[57]“双梅”这一典故,为朝鲜士林所推崇备至[58]。双梅轩(又称双梅亭)也因此成为山清郡的一处名胜(后改为梅澜亭舍),与花叶楼一样,被人们所铭记。[59]另一个著名的案例是李榘(1613—1654),据《行状》介绍他生平事迹:岁甲申,中国遂陆沉,先生益不胜“匪风下泉”之思,自后不复近清历,而私造以观节序。尝有诗曰:“山中无历日,犹记大明春”,盖纪实也。[60]尊周思明人士如李榘者,有能力推算闰朔节候,自编历书(这一工作难度不高),当然也就可以继续过自己的大明岁月。

3.3朝鲜士大夫对通行新历的改造

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日常生产生活中有着查询日期、择吉等需求,历书是重要参考资料。现实的情况是,除了官颁版本之外,又没有别的历书,他们只好务实一点,想办法将就着用。郑忔(1607—1679)的处理方式,是“按节不用清历”[61]。通行历书遭到朝鲜士大夫厌憎,其直接原因是上面刊载有清朝年号,因此有些人的处理方式是去除年号。如金应祖(1587—1667),“日用文字不书北号,颁历,必截去首板而后寓目焉。”[62]还有金厚颙(1693—1756)“尤严于华夷之辨”,据说他家常种“大明禾”,以此追思明朝。他也用通行的历书,但“每得历书,必去胡清之年号”。[63]前文提到的奎章阁藏朝鲜观象监制《大清康熙十二年岁次癸丑时宪历》,单历张上的“大清康熙十二年”几个字便被贴了小纸签,这定是当时的尊周思明人士所为。朝鲜儒林在私人文书中常沿用崇祯、永历纪年,故据此改造历书年号的现象也很普遍。韩运圣(1802—1863)的诗,也提到其长子刮去历书封面的清朝年号,写上崇祯字样的情形。[64]直接用笔涂改历书年号更容易,如奎章阁藏观象监制《崇祯戊寅大统历》,编号为:想白古529.3-Si28-1638-1702(这是五册历书一起的编号)。该历封面页为黄色,左上有白纸标签书“崇祯戊寅大统历”,单历张右侧第一行历日名称为“大明崇祯纪元后岁次戊寅大统历”,如图6:

图6 奎章阁藏朝鲜观象监制《崇祯戊寅大统历》单历张

奎章阁采信该历封面页之信息,将其年份定为崇祯戊寅,即仁祖十六年(崇祯十一年,1638),笔者认为值得商榷。若仔细辨识单历张右侧的历日名称,可见“大统”两字是手写,下面原有印刷的“时宪”二字。此外,“大明崇祯纪元后”几个字的墨色,以及所在区域的纸色也有所差异,其实是用小纸签贴上,这里的“後”字尤其显得逼仄,当是书写空间不足所致。另外,《时宪历》是清入关后所定之名,故该历不可能是崇祯戊寅。该历年份应该是崇祯纪元后的戊寅,即崇祯戊寅的下一个戊寅(肃宗二十四年,康熙三十七年,1698),是将观象监制《大清康熙三十七年岁次戊寅时宪历》经过改造而成“大明崇祯纪元后岁次戊寅大统历”。笔者查对闰朔表,康熙三十七年闰朔与该历完全一致。用笔涂改年号,只是个人行为,朝鲜还存在应用印刷术成规模改造通行历书年号的现象。有位明朝遗民的后裔王德一(1799—1854),是凤林大君(孝宗)带回朝鲜的“九义士”之一王以文(1625—1699)的五世孙。王德一曾力主大报坛告祝用永历年号,待他入直大报坛,“别备活字于斋室,每于新历,刊去首行,改印云‘大明永历几年大统历’于卷签”[65],这种改印的历书本来只是祭祀时用,却非常受尊周思明人士的欢迎,甚至成为社会上的流行风尚[13]240-241。王德一之子王俶说继任大报坛守直官后,承乃父之遗志,继续改印历书。王俶说曾赠给柳重教(1832—1893)五册《永历大统历》,重教一件留下自用,其余几件又转送给朋友,其中一册,寄给了任宪晦(1811—1876)[66]。据任宪晦自述,他收到的历书名为“大明永历二百二十九年大统历”[67]。

4余论:历书作为媒介物的性质变化

朝鲜归为清朝藩属后,奉清正朔是一种官方行为,该国每年从清朝领取历书,还引进了更为精密的《时宪历》历法,使观象监所制之历与清历保持一致。当尊周思明的朝鲜君臣面对历书,又有一些有趣的现象普遍存在:明朝先前所颁之《大统历》历书,勾起了朝鲜君臣关于明朝以及明皇恩情的历史记忆,他们将旧历书视为故国遗物,对其倍加珍视与尊崇;由于朝鲜通行的历书——清朝所颁《时宪历》以及观象监所制之历——刊载有清朝年号,士大夫们对其相当厌憎,甚至对其加以改造。[68]毋庸置疑,有清一代朝鲜君臣对待历书的态度,与他们对明、清年号纪年的处理方式有着紧密关联。历书是传播年、月、日等时间信息(也就是官方正朔),以及相关附注的载体,上面就刊载有年号纪年。我们当然可以沿用孙卫国的观点,把朝鲜人的“睹历思明”现象,归因于他们对明朝的怀念,以及对清朝统治的不认同。但若回到具体的历史情境,问题似乎还可以展开讨论。年号纪年,乃至正朔,都能归结为对时间规则的表述,而它们的载体——历书——本质上说是一种“物”(媒介物)。“睹历思明”现象其实有助于我们进行反思,在古代东亚世界中历书作为媒介物所具备的一些特殊性质。物的处境,体现出人类的社会关系,折射出不同立场的认知。当历书作为物,问题可以尝试从象征性、实用性两个维度展开分析。由于古代东亚世界中的颁历授时活动可以体现出君臣之间的统治-服从关系,历书首先具备皇朝统治的象征性意义,这主要在它颁发之时体现。臣民获历之后,历书就是一件供来年使用的实用物品,通常情况下,人们没有必要再对它顶礼膜拜。每逢新年,亲朋好友之间相互馈赠历书,它也是作为一种实用的礼物而存在。人们可以根据历书查询时间信息、择取良辰吉日。历书作为纸质载体,所载时间信息内容有着明显的秩序或方向,如日期信息就按着顺序从右到左竖行排列,人们可以利用这种形式来逐日记事。此种记录活动,实际上将时间轴与事件建立起了联系。对于日后的读者而言,先前添加上的若干手写文字,足可以作为标记,有效提醒那个时间以及所发生的事件非同一般的意义。历书的使用又有很强的时效性,到下一年,它就没什么用处,无怪乎社会话语中以“老黄历”来指代过时的事与物。它在废弃后,往往是作为废纸处理,或许这是历书印刷数量虽多,但流传下来很少的原因。在朝鲜人的尊周思明文化心态之下,《大统》旧历具备的象征性意义被重新激发。旧历书让朝鲜君臣与明朝正朔、崇祯日月实现了再度相遇,并被赋予了新的内涵。特殊年份的历书,价值则愈加凸显,其中的若干国难记录,提醒了读者某些日期的具体事迹,唤起了国恨与家仇。《大统》旧历成为朝鲜人关于明朝、关于崇祯帝的重要纪念物——朝鲜君臣对它们倍加珍视,为之装帧黄纸封面,还在洗手后奉读以免污损,甚至对其加以供奉。他们进一步发挥了历书作为纸质载体的功能,在纸上题诗题字,还在历尾添加了空白页面,以便书写更多的内容。由于朝鲜官方需要奉清朝正朔,该国通行的历书刊载有清朝年号。对于尊周思明人士而言,这些历书的象征性意义走向另一个极端,成为他们心目中的厌憎物,不愿见它、碰它。“无历之民”获取时间信息的方式回归朴素,以自然现象作为媒介——用花开叶落等来推测季节;有能力者,甚至自造私历。一些士大夫出于日常生活中对历书的需求,采用了务实的处理方式,又将厌憎物改造加工成为实用物。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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