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梦家(摄于1947年)
陈梦家先生生于1911年4月20日,逝世于1966年9月3日。今年是他诞辰的105周年,也是他离世的第50个年头。我们改变不了历史,但我们可以整理、出版其著作,作为无声的纪念。
读大学的时候,对于现代诗,比较喜欢徐志摩及与他有关的“新月派”诗人们的现代格律诗。到现在记忆犹深的,有朱湘的:“与落花一同漂去,无人知道的地方。”这两句,后来还成了作者的诗谶。非格律诗的,大概也就属卞之琳“你站在桥上看风景”那首《断章》,到现在还未忘却,令人遐想。其馀的,大概只记住了些人名而已,其中就有“陈梦家”三字,大约因他是上虞人的缘故罢。
一、编辑《西周铜器断代》
毕业后到中华书局工作。有一天,熊国祯副总编辑找我,说要给我安排一部积压了三十多年还未出版的书稿。
交给我的稿子,是陈梦家先生的遗著——《西周铜器断代》。就这样,我第一次正式接触到了陈先生的文字,也才知道陈先生后来是做了学术的,而且还挺艰深!
我拿到的《西周铜器断代》,是一份考古所的整理誊抄稿(含图片原件),一份铅排三校样(图片未排)。书稿是赵诚先生1982年发稿的,三校样出来之前,赵先生已经退休了,以致延误下来。
西周铜器断代
最开始,我以为只是对三校样进行编辑加工。于是,从2001年11月至2002年4月,用了六个月时间,通读一遍。
国家经贸委早在1999年下达的第16号令《淘汰落后生产能力、工艺和产品的目录》中明文规定,2000年底要淘汰全部铅排、铅印工艺。我当时听说,书局有几部重要且难度较大的书稿,还是铅排的,且都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所以想赶制一下,虽然已经晚于国家的规定时间了。其中除了《西周铜器断代》外,还有《沈曾植集校注》、《绎史》等,后来《绎史》与《沈曾植集校注》于2002年正式出版,还是铅排字,当时网上还在讨论,说这两部书很可能是最后的铅排本图书了。
可是,《沈曾植集校注》、《绎史》出版的时候,《西周铜器断代》还未送来付型样!难道《西周铜器断代》将成为最后的铅版书?
直到2003年8月,出版部才将新的打样送来。一看,发现不对,已经改作电子排版的。呜呜呜!原因其实很简单,且看考古所写于1990年的《编后记》:“为使本书高质量的与读者见面,中华书局不惜工本,特用铅字排印出版。……华昌泗同志生前为刻制难字。”据说,之前华先生专为此书刻制了五千多个古文字。现在华先生已经故去,工艺也遭淘汰,只得电子重排了。于是,我又从2003年9月至2004年1月,用了五个月的时间,重新一个字一个字地校读了一遍,出版部校对科也安排了三个校次。
2004年3月,《西周铜器断代》付印。最后关于定价多少,编辑部、出版部与发行部三方看法不甚统一,为此还专门召开协商会。最终大家还是采用了我的意见。同时协商定价的,还有一本《张政烺文史论集》。
二、重签出版合同
就在《西周铜器断代》的编辑出版过程中,2003年8月,徐容甫先生重回书局工作,担任副总编辑。考虑到此书的合同,是1996年与赵萝蕤先生签订的,但赵先生已故世,需与其著作权继承人取得联系。再者,我局之前也出版过陈先生的其他著作,容甫先生安排我统一考虑。经过向考古所负责《西周铜器断代》出版事宜的王世民先生了解,大体上掌握了陈先生著作的存世情况。
2004年1月2日,我整理出了陈先生的著作目录,2月24日写的报告里定作“陈梦家全集”。但考虑到肯定不会“全”,所以正式出版时,可以用“陈梦家著作集”这一名义,这种思路得到大家的认同。(之后,以“著作集”形式,系列出版学者的专著与论文集,渐具规模)
如此一来,就需要与陈先生著作权的继承人重新签署合同。王世民先生告诉我说,赵先生有个弟弟叫赵景心,可以找他。可是陈梦家、赵萝蕤夫妇当年生活的美术馆后街22号被拆除,赵景心先生搬到了哪里,不得而知。
美术馆后街22号
找人,其实像探案一样!
经过多方打听,最终还是找到了赵景心先生。我便前往其远在海淀上庄的住处。经过沟通,赵先生非常支持我们出版陈先生的著作集。在赵先生口中,听到他对赵萝蕤、陈梦家的称呼是“我姐姐”、“我姐夫”!听得出来,赵先生对他姐姐感情很深!
至于重签合同,赵先生说,他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叫景德,一个叫景伦,两人都在美国。自己与景德有联系,关系很好,可以代表他签字,但代表不了景伦,同时也没有景伦的联系方式。又说:合同要景伦先签后,他再签字。
这下又波折了,到哪里去找景伦先生呢!
回来后,又几次与赵先生通电话。忽然有一次,赵先生说,景伦的太太是张治中将军的三女儿张素初。而张素初的大姐张素我,又是他的同事。通过赵先生给的电话,即与张素我先生联系,打听到景伦先生在美国的电话与电子邮箱。2004年3月8日,即与景伦先生去信一封,说明原委。4月5日,先生回国,招我见面。4月8日,我带着合同到花市大街,请先生签字。之后,再去景心先生处,请他签字,并代表景德一起签字。
三、未收录“著作集”的品种
2004年出版了《西周铜器断代》,又再版了《殷虚卜辞综述》和《汉简缀述》。既然制定了“著作集”的出版规划,就得陆续将已刊未刊的专著、论文、散文、诗歌等,全部重新校订、整理出版。
同一年,修订再版了万国鼎编,万斯年、陈梦家补订的《中国历史纪年表》。修订挖改所用的底本,是容甫先生提供的中华书局1978年1版1印本。因为只是订补他人的著作,所以此一种是不列入“著作集”的。
《尚书通论》、《西周年代考》、《六国纪年》三种之前是出版过单行本的(《西周年代考》、《六国纪年》两种因篇幅较小,合作一册),此次也都全部重排,其中《六国纪年》依据的是陈先生的校订本。这三种,作为“著作集”的两册,于2005年6、7月分别出版。
其中还有一种书——《武威汉简》,当年是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与甘肃省博物馆合编,列为“考古学专刊”乙种第十二号出版的。
武威汉简
1957年7月至1959年11月间,甘肃省博物馆在武威县先后清理了三十七座汉代古墓,在磨咀子六号墓发现了四百六十九枚仪礼木简以及七枚日忌木简、四枚杂占木简。1960年,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委派陈梦家先生前往甘肃省博物馆,对这批汉简(包括六号墓出土的四百八十简,十八号墓出土的王杖十简,以及四号、十五号、二十二号、二十三号墓出土的柩铭四条)进行了整理、考释与研究。
《武威汉简》共分五部分:叙论、释文、校记、摹本、图版。其《后记》中写道:“本书的具体工作,由以下各人分任:实物清理、简报:甘肃省博物馆郭德勇等;摄影:甘肃省博物馆吴柏年;摹录文字:张邦彦;叙论、校记、释文等:考古研究所陈梦家。”
此书1964年由文物出版社出版,定价25元。以当年的收入与消费水平而言,不啻为奢侈品。
为了再版此书,我们与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甘肃省博物馆、文物出版社分别联系。最开始,我们希望将其纳入“陈梦家著作集”中,但后来觉得此书属于特殊时期的特殊著作,纳入个人“著作集”并不合适,所以还是决定单独出版,并与上述三家单位分别寄去公函,得到支持。
编辑过程中,我们将《汉简缀述》里的《武威汉简补述》一文,作为此书的附录。这篇《补述》分两部分,一是对汉代“日忌”内容的考释,二是对“文学弟子”一词源流的分析,为确定第六号墓主人活动的时代,提供了更多的线索与帮助。
《武威汉简》于2005年9月正式出版,距上次印刷时间,也已经过去四十一年了。
四、九十五周年诞辰时的纪念
2005年,曾与王世民先生商量,2006年是陈先生诞辰95周年,或可举办纪念活动。会议之际,最好出版点新的著作。
于是,王先生从考古所的书库里,找出陈先生在昆明西南联大、美国芝加哥大学授课时的讲义三份。第一份,1939年夏的《文字学甲编》,分七章,第七章古文字材料只写了“甲骨文”一节,为未完稿。第二份,1943年的《中国文字学》两章,自称为“重订本”,其内容与1939年本略有重复。第三份,1944年秋在芝加哥大学讲授中国古文字学的英文讲义打印稿,名AN INTRODUCTION TO CHINESE PALAEOGRAPHY。后来决定将这三种文字学讲义合编在一起,总名之曰《中国文字学》。前两种,请国家图书馆古籍部的刘波先生整理,对原稿上的眉批与旁注,用“【】”标示,插在正文相应位置。英文部分则据原打印稿排版。
《中国文字学》手稿
在《中国文字学》里,陈先生将古文字的发展分为五期,系统考察文字的演变,推阐条例;从时代、地域,书写的方法、材料、工具、手续及书写者身份等因素推寻字体演变之原因;并分论历史上的字体,对王国维先生所持的籀文是秦时文字,即周秦间西土文字,壁中古文是周秦间东土六国文字之说,多有辩驳;从而构建起自己的文字学体系。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即陈先生认为,古文字研究兴起后,传统的六书说就退居到次要的位置,所以应从名、文、义三方面,“建立文字的条例的一个始基”——这就是陈先生提出的著名的“三书说”。
由于《中国文字学》一直以讲义的稿本形式存在,没有得到出版,而“三书说”的观点体现,又是在1956年出版的《殷虚卜辞综述》一书中,所以人们认为陈先生是到五十年代才开始提出“三书说”的,远较唐兰先生1935年时所提的“三书说”晚了大约二十年。其实不然。
1935年唐兰先生在《古文字学导论》中提出“三书说”,即象形、象义、形声。陈先生对其中的“象义”有不同意见,并提出象形、假借、形声的“三书说”。陈氏“三书说”后来得到了学术界的基本认同。“三书说”在陈先生的《文字学甲编》里就已经存在,而《文字学甲编》的第一稿作于1937年秋。所以说,《中国文字学》是具有重要的学术史意义的。出版后,居然还获得了“2006年度全国文博考古十佳图书”,实是意外之喜。
与此同时,我还约请上海陈子善先生收集、整理陈先生学术论文之外的其他文章。子善先生后来在《前言》里说:“我读三十年代的《新月》和《中央日报》,读四十年代的《国文月刊》和《观察》,读五十年代的《诗刊》和《人民日报》,发现陈梦家还有不少诗歌之外的文字未曾结集,其中有小说,有抒情散文,有文艺评论,有观剧杂感,还有讨论文字改革的,介绍青铜器文化的,等等等等,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原以为陈梦家以诗人名,以考古学家名,没想到他的创作和治学领域是如此广阔。一个新的设想由此萌生,何不再编一本陈梦家新文集——诗集和学术专著之外陈梦家的文学创作和学术随笔集?这样,陈梦家文学和学术生涯中鲜为人知的一面,也许可以得到昭晰的展示。”
我们读陈先生早年的《不开花的春天》、《你披了文黛的衣裳还能同彼得飞》、《七重封印的梦》、《青的一段》等,看看题目,就能够感觉得到其中的情趣了。
陈梦家在白马湖
又与清华大学蓝棣之先生联系,约请他重新整理陈先生的诗集。陈先生十六岁就开始创作新诗。1931年编辑了一本《新月诗集》,收入徐志摩等十多人的诗作;同年他个人的第一本诗集《梦家诗选》问世,并一举成名。随后,1934年《铁马集》、1936年《梦家存诗》相继问世,被公认为“新月派”后期最有建树的诗人。只是后来转向学术研究,所谓“青春作赋,皓首穷经”是也。四十年代之后的诗作,今仅见到1948年一首、1951年一首、1953年二首、1954年一首而已。在整理过程中,子善先生将新发现的十三首,以及我在景心先生家发现的作于1953年12月17日的《过北海三座门大街》一首,共十四首,都请蓝先生增补进了诗集。
《过北海三座门大街》:“对着黄尘蒙罩的夕阳,/ 对着静静的粉红色宫墙。/ 止一轮淡绿色的月光,/ 奇怪的冰原,说不出的凄凉。”由于写在1954年的那首《悼闻一多先生》不是格律诗,所以我个人以为,《过北海三座门大街》这一首,其具体而朦胧之意象,铿锵而哀婉之韵味,极可能是1949年以后新月诗人的空谷绝响了。
《中国文字学》、《梦甲室存文》与《梦家诗集》三种,于2006年6月底正式出版。7月3日,在考古所召开“纪念陈梦家先生诞辰95周年学术座谈会”上,我们将上述三书作为礼品赠送给与会学者。
五、《陈梦家学术论文集》的收集与整理
王世民先生说,陈先生1957年自编过一份论文目录,是按发表先后编排的。后来赵萝蕤先生抄录了一份给他,那份目录的截止时间是1956年。至于1957年之后的,王先生说,他可与张长寿先生一起来做补充。因为陈先生很多著作的原稿、出版物以及未刊的遗稿,赵萝蕤先生都捐赠给了考古所,所以我即请王先生收集《陈梦家学术论文集》。
陈梦家与赵萝蕤(1936年)
九十五周年纪念会后 ,《论文集》的出版提上正式日程。我也经常催王先生交稿,以便在陈先生诞辰一百周年之际出版。直到2010年年底,王先生才将收集到的陈先生学术论文编辑成册,交来书局。
《论文集》收入陈先生生前已刊论文三十五篇,按发表时间顺序编排;其馀十三篇,因其全文收入或改写后收入陈先生其他相关专著,在《论文集》目录之后作“存目”处理,并于篇名后注明原载何处,以及后收入或改写收入何书等情况。另外,还有陈先生在世时未发表的论文十篇:其中三篇,王先生之前已经整理并发表了;馀六篇,商定由书局编辑部代为整理;还剩一篇,即《右辅瓌宝留珍札记》,不作整理,而是以原件扫描的形式,置在全书论文之后。
再者,陈先生早年的论文,大都有抽印本,陈先生经常在抽印本的天头地脚空白处,做一些批注;所有这些批注,我们均以加“【】”的形式插到相应位置。但是《商王名号考》这篇抽印本的批注相当多,有的页面甚至把天头地脚全部写满了,为了展现陈先生严谨求实的学术态度和不断钻研的学术精神,我们将这一篇以整篇扫描的形式收入,这样既避免了信息的误差和流失,也避免了版面因加入太多的“【】”而造成的不美观。
以上,共计四十九篇论文。
陈梦家学术论文集
《论文集》的整理、录入、校对、编辑工作,繁复而麻烦,在我手上流转了三年多,由于平时杂务繁重,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安心地用来处理书稿中的问题,经常顾此失彼,捉襟见肘。
2014年夏天,所在部门新进两位大学毕业生。其中李碧玉毕业于清华大学中文系,考虑到陈先生曾在清华大学中文系任教,就将编辑此书的任务,交给了碧玉。告诉她,这本书会成为她编辑生涯最重要的也是最有意义的一本著作。并要求她将所有的校样都保存好,待书出版后,帮她装订成册,留作纪念。
我让碧玉先将校样与原稿校对了一遍,使她大致了解《论文集》的情况。之后,再就里面存在的各类问题,怎样来处理,用何种方法、方式解决,采用什么步骤等,一一为之详述。并要求碧玉将这些问题,分门别类的总结出来,做好归纳。
碧玉温柔秀美,人如其名;又精音律,二胡古筝,近乎专业。刚来的时候,不会饮酒。其间聚餐,啤酒一杯,已属勉强,再劝则云:那下午就不能看陈先生的稿子了。倏忽二年,酒量与经验同涨,现在聚餐,碧玉已经能主动认领一瓶矣。
碧玉对《论文集》中提到的所有甲、金文及四部文献,全部依据原书或通行本进行了核对,改正其中的错讹,不知凡几。初时虽了无所知,而到如今,碧玉对甲、金文也能道个甲乙丙丁。之前确定的六篇遗稿的整理工作,也都由碧玉承担,可谓是《论文集》出版之第一功臣!
后来,我们将整理好的校样,送给王先生审阅。王先生看后,大加夸奖,以为整理之细致,校订之干净,问题解决之到位,格式排版之清爽,都已到了极致,云云。
经过一年半的时间,2016年3月8日,样书终于送审。王先生看到寄去的样书,发来短信,说:“《论文集》印刷得很好,我们十分满意。”这距陈先生自编论文目录,已六十年矣。
就在《论文集》付印后,即让碧玉将之前商量并归纳、总结出来的问题,以及我们如何处理的方法、方式等,整理成文,经过几次修改,我们写了一篇《从〈陈梦家学术论文集〉看现当代学术文献之整理》论文,兹录其摘要如下:“现当代文史学者学术论文集的整理,较之一般古籍图书和学术专著更为复杂,往往存在体例混乱、文字错讹、标点舛误、引文不确等问题。本文以《陈梦家学术论文集》的整理、编校为例,对各类问题的解决分别作出了说明,试图总结出有一般适用性的整理原则和编校方法,从而为现当代学术文献的整理、出版提供参考。”这里面很多问题,确实是有共性的。
近五六年来,我所带的年轻同事,都有这样的经历,如朱季海《初照楼文集》(李天飞)、戴明扬《嵇康集校注》(朱兆虎)、骆鸿凯《文选学》(马婧)、徐炳昶《徐旭生文集》(刘明)等,都是由责任编辑承担收集、整理与校订工作的。这对于刚入职的年轻人来说,无疑是最好的锻炼,且富有成就感。
六、《海外中国铜器综录》与《海外中国铜器图录》
陈梦家先生四十年代讲学美国,后又到加拿大、北欧等地寻找散落的青铜器。曾计划编纂《海外中国铜器图录》三集,1946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第一集。《海外中国铜器图录》为中国学者所著、总结欧美国家收藏中国青铜器收藏状况的第一部图录。这部图录的海外照片征集工作,当年由北平图书馆袁同礼先生主持完成,而图录的编纂工作则由陈梦家先生完成。可惜第二、第三集,“因香港为日军所占,未能续印”。
1962年,科学出版社出版了《美帝国主义劫掠的我国殷周铜器集录》,煌煌一厚册,署名“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此书的实际整理者,就是陈先生,因为他当时的“右派”身份,不能冠名。
王世民先生告诉我,《美帝国主义劫掠的我国殷周铜器集录》的原照片与拓片等,都还保存在考古所。除了美国卷之外,陈先生基本已经完成了加拿大、北欧两卷。加拿大卷包括安阳、洛阳出土的商周青铜礼器、兵器和工具二百馀件;北欧卷包括英国、法国、荷兰、瑞典等国收藏的商周青铜礼器二百馀件。
其实,我们看陈先生写于1956年秋的《中国铜器综录自序》一文,即可知道陈先生当年对流散在海外的中国青铜器,有着“规模宏远”的编纂计划。
早在2004年6月,我们就与考古所商定,要对《海外中国铜器综录》一书作出重新整理、编排,厘分三卷,纳入“考古学专刊(乙种)”出版。署名方式则循专刊旧例,为“陈梦家编撰,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辑”。由于此书的特殊性,故不纳入“陈梦家著作集”系列。可惜,这项工作进展并不顺利,直到2014年初,才进入图片扫描阶段,于是就交付部门内朱兆虎负责。
兆虎性喜小学,一度特别关注老辈学者的学术遗稿,如罗君惕先生《说文解字探原》、马宗芗先生《毛诗集释》等重要著作的出版,都是兆虎努力的成果。另外,兆虎还曾担任陈先生《中国文字学》修订再版的责任编辑,对陈先生的著作较为熟悉。
后来,兆虎读到曹菁菁发表在《文献》杂志上的《国图藏陈梦家〈海外中国铜器图录〉未刊稿》,发现在国图还有《海外中国铜器图录》第二集的原稿。我即让兆虎与国图联系,商定一并出版《海外中国铜器图录》第一集、第二集,并纳入“陈梦家著作集”系列。
七、《中国铜器综述》
陈梦家先生在《海外中国铜器图录》第一集的卷首,曾写有《中国铜器概述》一文,文章写于1940年4月,时任教于西南联大。后来1944年11月至1947年9月,陈先生到美国芝加哥大学讲授中国古文字学,同时收集北美所藏中国铜器材料,编成《美国所藏中国铜器图录》(即后来的《美帝国主义劫掠的我国殷周铜器集录》)。
在《美国所藏中国铜器集录》的《自序》里,陈先生说:“原编附有《中国铜器综述》十五章,系就旧《中国铜器概述》扩大改作。……《综述》篇幅太长,今删去之,以后当可单独问世。”(1956年12月)
这本《中国铜器综述》,其实是英文稿,书名作General Study of Chinese Bronzes。2004年时,即请王先生找人翻译,后由王睿(故宫博物院)、曹菁菁(国家图书馆)、田天(首都师范大学)、孙莹莹(美国西雅图华盛顿大学)四人,合作翻译完成,复经王先生校订,直到2015年年底方才交稿,前后差不多十年时间,可见翻译之不易。现在也已交给碧玉,由她承担编辑出版任务,估计在不久的将来,大家就可以看到。
八、其馀著作文章等
陈梦家先生于1934年1月赴北平,成为燕京大学研究院研究生,专攻古文字学,至1966年9月辞世,三十二年的学术历程,所撰写的著作除如上所述之外,其实还有很多,或者是我们现在还未发现,或者是早已散佚了。
如陈先生在《中国铜器概述》(1940年4月)文末所列参考用书,所列自著书有:“《铜器铭文研究》(稿本)、《金文编校记》(稿本)。”这两种稿本,今未见。
在《中国铜器综录自序》(1956年秋)里说:“一九三九年在昆明因北京图书馆之约,编辑《海外中国铜器图录》,虽作三集,而仅出一集,因香港为日军所占,未能续印。”今也只发现了第二集的稿本而已,第三集未见。
在《美国所藏中国铜器集录自序》(1956年12月)里说:“原编中对西周较重要诸器铭,曾作有较长的考释,附于说明之内。此类考释,今已提出,归入《西周铜器断代》与《东周铜器断代》两书中。”今者《东周铜器断代》一书未见。
赵萝蕤先生抄录的陈先生1957年自编的论文目录,著录英文论文五篇,现在还没有收集到。
王先生经常说起,陈先生后来一度致力于度量衡的梳理与研究,这些稿件还保存在考古所,可惜大都未成稿,知道的篇名有《战国货币总述》、《战国记容铜器》、《古尺记略》、《汉尺考述》、《汉斛考述》、《汉唐之间的尺度》、《唐宋尺》、《明清尺》等。
不知道陈先生的这些著作和散篇文章,还有他的佚文、日记、书信等,能否有面世的一天。只要有,——我们,随时准备着!
九、杂记
我出生于浙江省桐乡市大麻镇。大麻镇,1950年之前隶属于德清县,后来划给崇德县,1958年崇德县与桐乡县合并,称桐乡县(今称市)。大麻镇的北面就是新市镇,距离极近。据震宏兄见告,大麻镇流传有两句俗语,一句是“新市人就是大麻人”,另一句是“长毛前,赵百万;长毛后,赵讨饭”。太平军进驻大麻是在1859年冬,所以颇疑新市赵家,是在太平军乱后从大麻迁居新市的。
陈梦家先生的岳丈赵紫宸先生,中国基督教神学家,是德清县新市镇人。赵紫宸先生1948年所撰《系狱记》中记载到:“大麻是浙江的小村镇,我年幼的时候常去探望亲戚的。”赵紫宸先生生于1888年,“年幼”一般指五至十二岁左右。从“常去探望”四字,可见这门亲戚肯定非常的亲。若从这个角度而言,为陈梦家先生出“著作集”,好似也是一种缘分。
陈梦家、赵萝蕤与父母合影
美术馆后街22号,我没有去过。听说当年在很多人的呼吁保护声中,还是被轰然夷为了平地。现在只能看着照片中的布局,想象这里曾经发生过的往事,以及与之相关的曾经的两位主人。
我初见景心先生时,他八十六岁,还打网球。八十八岁那年冬天,他还开车带我去吃饭。有一次,景德先生回国,他们两人还来书局,买书。景德先生毕业于西南联大,后获芝加哥大学地质学博士学位,阿波罗11-17研究项目的首席研究员,曾获富兰克林学会维特瑞尔奖章、巴林格奖章等。晚年研究《老子》,来书局就是为买相关的著作,交谈中,已经不大会用中文了,景心先生作的翻译。景德先生于2009年逝世,享年九十一岁。
景伦先生见过两次,第一次是签合同,第二次是送样书。景伦先生也曾就学西南联大,后考入美国哈佛大学,1950年尚未毕业即放弃学业回国,1980年再次赴哈佛大学。第二次送书,是到他花市大街那边的房子,还在收拾中,说是为归国做准备。景伦先生旅美三十年,曾为纽约《亚美时报》主笔。景伦先生于2015年逝世,享年九十二岁。
由于最近几年都没有新出陈先生的著作,所以都没有去给景心先生送书。唯有一次,景心先生带我去城里某小区里,看他珍藏的陈梦家、赵萝蕤遗物,有那么二三十件家具,放满了两间屋子,真是大饱眼福。近距离赏玩之时——突然想起,有一年到梅绍武、屠珍老师家谈书稿,屠珍老师给我说的故事:他们都是赵萝蕤先生的学生,到赵先生家玩。陈先生特别喜欢他们,专门打开他收藏家具的那间房子给他们欣赏,看到椅子前面都栓了根红绳,意思就是“不让坐”。开始觉得陈先生小气,现在想来,陈先生是多么爱护这些东西呀。去年下半年,屠珍老师来电,说景心先生状况不是很好。因为《陈梦家学术论文集》那时已经付型,我就等书出版后再去。今年三月,书始印出。领得样书送去时,景心先生已经不认识我了。但看到书后,还是大声地说了句:“陈梦家——我姐夫!”
前几年,景心先生在湖州市博物馆设立了“赵紫宸、赵萝蕤、赵景德家族纪念馆”,陈先生的家具,都保存到其中。而陈先生的故乡上虞市,据闻在百福陵园也给他建了衣冠冢。
陈梦家先生生于1911年4月20日,逝世于1966年9月3日。今年是他诞辰的105周年,同时也是离世的第50个年头。我们改变不了历史,但我们可以收集、整理、出版其著作,作为无声的纪念。
2016年4月15、16日写,18、19日修改
个厂于仰顾山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