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引自澎湃新闻·上海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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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世纪下半叶,由西方传入的铅字排印,在不长时间内取代了雕版印刷和传统活字印刷,成为此后一百多年中国的主流印刷技术,对出版业发展和新思想传播产生巨大影响。对于这一重要变革过程,过去的研究难称完备。中华书局今年出版的苏精先生《铸以代刻:十九世纪中文印刷变局》一书,则以详实、细致的研究弥补了缺憾。
苏精长期研究以基督教传教士为主的近代中西文化交流史,《铸以代刻》即通过对数百万字的基督教会档案资料爬梳整理,用十二个专题详尽再现了从1807年起到1873年止传教士推动中文出版“铸以代刻”的历程,从印刷史研究看,是这一领域难得的一部既重史实,又富史识的著作。
《铸以代刻》内容浩博,其填补研究空白,纠正前人缺失之处甚多,读者自能领会。由于对铅字在中国传播、接受的历史抱有兴趣,我也曾关注过相关问题,在此想为苏先生提出而受限于体例未及详论的“1873年是西式活字本土化开端”这一论断补充两个例证,藉以表达对他这一卓见的钦佩。
苏精将十九世纪西式活字印刷在中国的发展过程分为三个时期,即:一,从基督教传教士来华到鸦片战争前的讨论与尝试时期;二,从鸦片战争到同治朝,西式活字进入实用阶段并奠定在华传播基础的准备与奠基时期;三,从同光之际到戊戌变法期间,西式印刷在华发展与本土化时期。在这一时期,“西式活字获得加速发展的机会,同时也有中国人开始自行铸造活字。中国印刷出版业者一项新的标榜是以西式活字和机器排印,中国人在这时期中取代传教士成为西式印刷在华传播的主力。到十九世纪结束前,西式活字已经明显取代木刻成为中文印刷的主要方法,并且连带引起近代中国图书文化在出版传播、阅读利用和典藏保存等方面的变化”(导言,第3页)。
因遵守取材于基督教传教士档案的体例,《铸以代刻》的研究集中于前两个时期,即传教士主导使用西式活字印刷中文的六十余年。对第三个时期,在说明上述铅字本土化的表征后,作者只提出“1873”这个年份,作为西式活字本土化开端的象征,而未继续讨论。1873年的象征性在于,中国人买下传教士在香港经营的中文出版重镇英华书院。
从中国人对铅字的接受史角度观察,1873年确实是重要年份,除了国人购买英华书院外,前前后后还发生了其他几起重要的“象征性”事件,推动着铅字取代雕版的进程。
在介绍这几件事之前,先要讨论一个众说纷纭的问题,即在中国,活字印刷古已有之,一直与雕版印刷并行使用,而且无论成本还是效率,活字都具有明显优势,却始终未能取代雕版,实现印刷技术的自主革命,其中原因何在?多年来,学者们从经济、技术、文化等各个角度做过分析,单独看也言之成理,但放在“铸以代刻”的背景下,则无法解释为何同为活字,也具有同样局限性的铅字,却在短时期内淘汰了雕版。
在《铸以代刻》卷前的《代序:中国图书出版的“典范转移”》中,邹振环先生就此提出一种观点:“活字印书至少需要几万字的字范,从技术经济学角度来看,成本过高,对于印刷量不大的书籍,反不如用雕版印刷合算。这也是活字印刷从宋代印本文化形成以来,一直没有从根本上取代雕版印刷的原因。”(代序,14页,注①)
细思此论不合情理。确实,一家印刷机构若要采用活字印刷,需要置备活字等印刷设备,预先付出一笔成本,如果只印一本书便行废弃,当然成本有些高,但活字是长久、反复使用的,可以印多种书,这项成本在长期营业中也就逐渐摊薄,使排印的综合成本远低于刻版。而且若排印《红楼梦》这样的大书,即使活字只使用一次,雕刻数万枚活字与雕刻七八十万字木版的成本孰高,也是不言自明。从单位成本看,书的印量越小,分担的成本越多,“印刷量不大”的书籍若使用雕版,才会让成本“过高”“不合算”。同时邹先生的说法也不符合古代印刷实情,因为在出版小印量书籍时,古人首选活字印刷。若论书籍的印量之小,莫过于家谱,一般只印数套、十数套,现存家谱绝大多数用木活字印刷,便是明证。
我以为,研究传统活字印刷为何未能取代雕版,应重点关注两个综合因素,一是古代知识更新迟缓带来的“藏版”需求,二是活字版的便捷印刷地位给受众带来的心理影响。
雕版印刷术应用以来,中国社会的思想文化发展日渐停滞,知识更新缓慢,导致传播思想与知识的印刷技术也随之停滞。一部书,往往在几十年甚至几百年里都有相当规模的读者,这使无论是私人著述的家刻本,还是商业出版的坊刻本,都需要保留版片以备随时印刷。版片既是知识载体,又是重要的可传承财产,中国出版史上的“藏版”传统由此形成,也构成雕版印刷的一个优势。古代活字印刷无法保存版片,就在很大程度上失去竞争力。实际上,这也是制约西方活字在中国更早普及的重要因素。铅字最终取代雕版,与打制纸型和电镀铜版等配套技术传入中国是分不开的,没有这些近代“藏版”技术,铅印也不会那么迅速地淘汰雕版。
另一方面,无论古今,社会对印刷的需求总是分为两个层次,一是专业、复杂的主流印刷,用于印制正式发行的、流传广泛久远的出版物,如古代的雕版、近现代的铅印和当代的胶印;一是快速、简单的便捷印刷,用于满足日常生活中的印刷需求,如古代的木活字、近现代的蜡版油印和当代的桌面打印。二者相辅相成、一显一隐,构成完整的印刷体系。古代活字印刷属于便捷印刷技术,多用来印制临时性、一次性、局域性的印刷物,其印成品往往被认为不正规、难以传世,抵消了它的成本和效率优势。这就像我们今天写出一本书,总要找出版社到印刷厂印出来,而不会选择自己在家里打印一样。著书立说在中国是被列为“三不朽”的盛事,写作具有神圣感,出版具有仪式感,成本和效率并非首要追求。
总之,活字印刷迟迟未能取代雕版印刷,是古代出版业对印刷效率和成本不够敏感、活字技术未能完善、社会心理排斥等综合因素造成的。要实现“铸以代刻”,必须满足这样几个条件:社会出现大规模知识更新,需要出版大量书报,迫切要求提高印刷效率、降低成本;活字印刷质量提升,产生新的“藏版”技术;社会抛弃对活字印刷的成见,将它与雕版同等看待和接纳。1873年前后,正是这些条件同时具备的时刻。
从《铸以代刻》可以看到,在1868年姜别利离开中国之前,铅印技术已经相当完善,美华书馆铸造六种型号的铅字,从大到小形成系列;字体经过多次改良,渐趋美观,符合时人审美习惯;电镀铜版技术也已引进,可以长久保留版型,随时铸版印刷。就像苏精指出的那样,“在这段时期,西式活字已充分具备了和木刻竞争的技术与生产条件”(导言,第3页)。
同治八年(1869)“新铸铜版”本《天道溯源》,用电镀铜版型浇铸的铅版印刷。
从需求方面看,“从同、光之际到戊戌变法期间,中国内外势的变化日亟,知识分子渴望获得及时讯息并表达意见,但传统木刻无法满足新式媒体大量而快速生产的需求,这让西式中文活字获得加速发展的机会”(导言,第3页)。西式活字的效率和成本优势,正好迎合了新知识大量涌入中国带来的新式媒体出版需求。1872年《申报》在上海创刊出版,可看作铅印技术本土化的又一个“象征性”事件,为苏先生此论增添注脚。
清末《京报》,木活字印刷。
在《申报》之前,清代虽然也有《京报》等类似报纸的连续出版物,但内容简略,篇幅不大,用木活字排印勉强可以应付,但印刷质量实在不敢恭维。若用雕版,一个熟手工人一天最快能刻一百多字,根本无法达到每天按时出版报纸的要求。而且报纸内容庞杂、信息量大,从成本考虑,需要使用尽可能小的字号,这也是雕版不能胜任的工作。因此,《申报》从创刊起就采用铅印,並对铅印的优势深有体会。1873年12月13日《申报》头版发表《铅字印书宜用机器论》,号召出版业使用机器铅印。其文略云:
中国之刷印,尚藉人工,西人之刷印,则用机器。以机器代人工,则一人可敌十人之力,若改用牛,其费更省。近日上海、香港等处中西诸人以此法刷印书籍者,实属不少,其功加倍,其费减半,而且成事较易,收效较速,岂非大有益世之举哉!……试以本馆之新闻纸而论,每日八板,纸大且薄,若以人工刷印,力颇难施,因购机器全架,每日刷印四千张,仅用六人,不过两时有余,即能告竣。诸君之欲以铅字集印书籍者,曷为惜此区区机器之费,以致旷日持久,不能成功哉!古人有言,成大功者不惜小费,诸君曷不详细三思之。本馆原不必效丰干饶舌,但至圣训人“君子成人之美”,故不敢惮烦,为诸君借箸而代筹也。诸君其采纳焉。
由此可见铅字的效率和成本优势,非雕版能望其项背。只有这样的技术,才能满足知识爆炸时代的巨量出版需求。
报刊印刷是晚清刚刚产生的新需求,而对那些习惯了刻本的中国作者,此时若要采用铅印,还须尽快克服活字印本不正规、不体面的成见。从现存书籍实物和《铸以代刻》提供的印书目录看,在光绪之前,主动采用铅印的中国人很少,不能不说有成见存在。甚至在铅印已大行其道,雕版奄奄一息的民国时期,仍有人认为铅印“不雅”,雕版才算正规,所以王揖唐为其父出版《童蒙养正诗选》,在铅印一册后,又原式改用雕版再印一次;陈垣撰成《释氏疑年录》,也选择雕版刊行。他在给陈乐素的信中说:“(《疑年录》)现写刻已至六卷,未识年底能否蒇事。辅仁本可印,但不欲以释氏书令天主教人印。佛学书局亦允印,但要排印,我以为不雅。给商务,商务亦必欢迎,且可多流通,但我总以为排印不够味。脑筋旧,无法也。”(《陈垣来往书信集[增订本]》,三联书店,2010年,1107页)此时已是1939年,成见依然存在,遑论同治年间。铅印要从便捷印刷技术升级为主流技术,还需要有力者为其“加冕”。
同样在1873年,一项重大的官方出版行动为改变成见提供了契机,这就是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下属的京师同文馆建立印刷所,首先用铅字排印了《钦定剿平粤匪方略》《钦定剿平捻匪方略》两部大型官书,随后几年又排印了列朝圣训和御制诗文集。
同文馆建立印刷所,按丁韪良晚年回忆,是光绪二年(1876)的事。而根据《铸以代刻》引用的教会档案(274页),1872年5月,北京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经由总税务司赫德购买两副活字,并要求英华书院代为从英国进口整套印刷机具。这些活字在1872年底铸造完成,于次年运抵北京。可见当事人的回忆也有不准确的时候,这是《铸以代刻》纠正前人之误的又一例。
1873年6月20日《申报》刊登《京都设西法印书馆》消息说:
现闻京师己开设西法印书馆,其馆在武英殿衙门前,由香港英华书院购置大小铅字两副,其价值计二千余金,黄君平甫亲赍之至京师,呈于总理衙门。兹者总税务司赫公、丁君韪良先生又在上海美华书馆代办第一号正体铅字暨字盘、字架一切物件及机器印书架二架,已由轮船寄送至京,想不日可以开工。所雇印书、摆字,皆四明人。
此文对同文馆印刷所的创建言之更详,也说建成于同治十二年,但其馆舍实际上不在武英殿前,而是在东堂子胡同总理衙门东侧。
印刷所厂房设备建造安装好后,先于八月开机试印,排印了总理各国事务大臣董恂集句的楹联集《俪白妃黄册》四卷。此书使用了大中小三号铅字,即购于英华书院的台约尔字(美华一号字)和香港字(美华四号字),购于美华书馆的改良柏林字(二号字,《申报》消息谓“一号正体字”,不确),书名页题“同治癸酉年同文馆集字版刷印”。董恂自序说:“同治癸酉孟夏,游朗润园,时落成未久,奉教集古句为八言联,恂以谫陋辞,不获,遂集以应教……同人见而嘉之,适同文馆购集珍铅字自海上来,怂付刷印,装就各携数册以去。佥以为是役也,一以藉试新字,一以便偿书债,一举而两善备焉。”《俪白妃黄册》可以说是现存最早的中国官方机构使用铅印机器印刷的书。
同文馆铅印本《俪白妃黄册》封面
同文馆铅印本《俪白妃黄册》内页,大字为美华二号字,小字为四号字。
有趣的是,《俪白妃黄册》四卷排印完成后,董恂又续集了四卷楹联,但他没有继续在同文馆用铅字排印,而是在十一月付诸雕版。刻本《俪白妃黄册》封面后有牌记说:“八册统成于同治十有二年。前四册先于秋八月以集珍铅字刷印,旋付剞劂,于仲冬月与后四册一并开雕,次年三月既望讫工。”这部书的两个版本有力地说明,至少对同文馆的领导者董恂来说,铅字印刷尚未被认可,他心目中的最佳印刷方式仍是雕版。
同治十三年董氏刻本《俪白妃黄册》牌记
同治十三年董氏刻本《俪白妃黄册》首叶
但总理衙门王大臣奕䜣对同文馆印刷所的作用有更多考虑。同治十一年,奕䜣担任总裁的《钦定剿平粤匪方略》和《钦定剿平捻匪方略》纂修完成,按例需要刊刻,而不巧的是,内府刻书处武英殿在同治七年被火焚毁,这两部书合计七百三十三卷,它们的刊印是一项大工程,需要另筹善策。据同治十二年九月二十九日《京报》,恭亲王奏称“前办《方略》进呈本,本应送交武英殿照缮本开雕,臣等现筹办法,另行附片具奏”。其附片《京报》未载,但所筹办法现在知道,就是由同文馆印刷所用铅字排印,提出这一建议的,是《方略》提调兼纂修朱智和许庚身,部署这一工作的,则是军机处。
翁连溪编《清内府刻书档案史料汇编 下》录有一则同治十二年军机处档案:“再,准办理军机处方略馆咨开‘剿平粤匪捻匪方略改用集字版刷印,所需粉连纸、毛太纸奏请敕臣采买陆续解交、价银作正开销’等因。因津市价昂无货,又于上海觅购,陆续运解,前由轮船运到粉连纸七千九百五十刀、毛太纸二千七百刀,已解送总理衙门照收。”此折未署奏者,按身份及事由,其人当为直隶总督李鸿章。
两书排印用时两年有余,至光绪二年(1876)二月告竣,首先颁赐王大臣及各部尚书、侍郎。现在的书目均将两《方略》的印行时间定为同治十一年,可那时同文馆印刷所尚未建立,这是以序定年造成的错误,应更正为“同治十二年至光绪二年铅印本”。
同文馆铅印本《钦定剿平粤匪方略》
《方略》的印刷得到朝廷认可,同文馆又被赋予更重要的任务。从光绪二年到七年,同文馆奉旨排印了清朝各皇帝的御制诗文集和圣训计二千多卷,这让同文馆成为事实上的内府印书处,铅印也藉由印刷这些大部头的御制书得以正名,登上皇家出版的大雅之堂,成为正规、专业的主流印刷技术。皇家率先使用铅印,当然会改变国人对活字印刷、铅字印刷的认识,加速铅印取代雕版的进程。
同治末年,朝廷用铅字印刷官书的大背景,是经过传教士多年努力,中文铅印技术渐趋完善,足堪大用。不过回头看,也有很大的偶然性。首先是负责雕版的武英殿失火焚毁,不得不另筹计策;其次是管理同文馆和纂修《方略》的大臣恰好都是奕䜣。他负有刊刻《方略》的责任,又熟悉西方事务,能就近利用同文馆的铅字和机器,也许还怀有满人常见的那种喜爱新奇事物的秉性。设若《方略》由其他大臣纂修,他们未必知道同文馆新购置了铅字;即使由同样管理外交事务和同文馆,并最早接触铅字的董恂纂修,以他对铅印的态度,也未必会采用这个办法。在朝廷做出决定的背后,想来还有不为人知的故事,但无论如何,在使用铅印方面,清廷走在中国社会的前面。
在1873年,中国人收购英华书院,《申报》创刊成功并倡导机器印书,朝廷决定采用铅字印刷官书,同文馆印刷所成为事实上的皇家印刷所,这些都是铅字本土化的标志性事件。如果要给“铸以代刻”提出一个“象征性”时刻的话,1873实在是个恰当的年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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