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拥书城为汉学—追忆中国书史和文化史研究泰斗钱存训先生
《光明日报》2015年04月28日 作者:郑晋鸣 赵雨晨
春风和煦,却吹不散心中的哀伤。
北京时间4月10日凌晨,著名汉学家、中国书史和文化史研究泰斗钱存训先生在美国芝加哥因病辞世,享年105岁。
这位终身坐拥书城的老人,毕生致力于研究汉学对世界文明的贡献,是20世纪以来图书馆学宗师、美国东亚图书馆的奠基者和开拓者。
他在抗战期间冒生命危险将珍贵的国粹善本秘密运往美国寄存,播下中外汉学交流的种子;
他一生笔耕不辍,写下无数有关中国书史的传世之作,《书于竹帛》与《纸和印刷》两部英文专著,以西方语言介绍中国文明,开国际学术界之先河;
他活了一个多世纪,把美国芝加哥大学发展为汉学研究重镇,所教的学生大都成了大师,自己却鲜有人识。
秘运善本,保存国粹精华
1910年,钱存训出生于江苏泰州一个书香世家。1928年就读金陵大学时,他主修历史,副修图书馆学,同时在金陵女子大学图书馆工作,刘国钧主讲的“中国书史”吸引了他。
1937年,钱存训应北平图书馆邀请,担任南京工程参考图书馆主任。后抗日战争爆发,被改派至北图上海办事处,保管北平南运的中文善本。不久,上海租界安全也无保障,北图馆长袁同礼、中国驻美大使胡适与美国国会图书馆协商,将存沪善本移存美国,并摄制微卷以供流传。
1941年珍珠港事件前夕,局势恶化,上海被严密封锁。钱存训不顾生命危险,想方设法躲过日军耳目,用两个月时间独自一人用手推车,分10次将三万册善本悄悄送上开往美国的轮船。次年6月,美国国会图书馆宣布北平图书馆古籍全部运抵。回忆起这段历史,钱存训晚年曾感慨:“当年奉命参与抢救,冒险运美寄存,使这批国宝免遭战祸,倏忽已70余载,其间种种,仍历历在目。”
抗战胜利之后,钱存训受教育部委派拟赴华盛顿将这批善本接运回国,但因国内战争爆发,交通中断,未能成行。1947年,钱存训以交换学者名义赴美,从此再也没能回到祖国,这批善本成了他毕生无法释怀的牵挂。
“直到1965年,这批善本书被运往台北,暂由台北中央图书馆保存。”南京大学教授张志强说,两次拜访钱存训时每每谈及此事,他总是神色黯然,怅然若失。“善本能重回大陆是先生有生之年唯一的心愿,但直到逝世终未如愿。”
“中年来美短期访问,原想镀金回国,但未料到将长眠他乡。”这是钱存训晚年的遗憾。虽身处异乡,但钱存训心里始终装着中华文化的种子,他将对汉学的坚守和传承熔铸在血液里,为之倾尽一生而矢志不渝。
抱简劬书,学究古今之变
钱存训是为汉学而生的,他怀铅吮墨的一生都与汉学息息相关。
1947年起,钱存训在美国芝加哥大学图书馆学研究院进修,同时在芝大东亚图书馆工作。从此,他的人生轨迹发生了变化。
“这是在经过八年抗战的艰苦生活后,我一生中最能安静工作和读书的一个黄金时期。”在芝大,钱存训用十年完成近十万册古籍编目工作,还积极收藏当代资料,扩充馆藏,在他苦心孤诣的经营下,芝大东亚图书馆成为研究中国以至整个东亚地区的宝库。
“钱存训成名作《书于竹帛》也在此期间完成,该书对印刷发明前的中国文字记载进行了系统而深入的研究,中文译本仅164页,但著作虽薄,学问却不薄。”张志强说,这部由钱存训博士论文改名出版的著作,曾接连多次续印,并有日文、韩文等多种译本在多国增订出版,被英国剑桥大学李约瑟博士称完全能与卡特的名著《中国印刷术的发明和西传》媲美。“读完这本书,我愈发领悟到学问要做深做厚,专著要写薄写透的治学精神。”
出于对《书于竹帛》的欣赏,李约瑟邀请钱存训参与巨著《中国科学技术史》的撰写。钱存训欣然应邀,用15年时间扎实研究中国书籍的演变史,完成三十万字的《纸和印刷》,成为《中国科学技术史》第五卷第一分册。
序言中李约瑟写道:“我们说服关于这一专题世界最著名的权威学者之一钱存训教授来完成书中这一部分的写作任务,从钱书中,读者可纵观中国造纸和印刷术的整个历史,在欧洲对此一无所知之时,它们已在中国出现了许多世纪。”
“专题研究,枯燥无味,知音者寥寥。”这是钱存训的心声,几十年来,在图书馆学这个冷门领域,钱存训用甘坐冷板凳的精神潜心钻研,留下无数中国图书史研究领域的经典之作,扩大了汉学在海外的影响。凡此成就,不仅仅是一般的学术研究,更是为中华文化立言的不朽事业。
皓首穷经,桃李遍及天下
钱存训是高山仰止的汉学大家,但后辈眼中的他却只是一位谦顺和蔼的老师。
张志强于2004年前往芝加哥拜访钱存训,钱存训儒雅的风度让他至今记忆犹新。“钱老赠送我一本他写的《中美书缘》,扉页上写的是‘张志强先生惠正 钱存训敬赠 2004年初夏访问芝大纪念。’”张志强说,“‘先生’二字让我无地自容。从年龄上讲,我是他的孙辈;从学术上讲,他更是我景仰的大师。或许,这就是大师的情怀。”让张志强印象深刻的是,当时钱存训已94岁高龄,但思路清晰,文笔遒劲,每天仍工作至深夜十二点,这种活到老学到老的精神让他受益匪浅。
在美国国会图书馆博士潘铭燊的记忆里,恩师做人做学问严谨求实的态度影响了他一生。“如要引用别人先提出的资料,先生都在注释中详细交代,绝不掠美,所以《纸和印刷》中有极为繁复的注释系统。我的博士论文完成在这本书之前,先生也不吝引用。”潘铭燊说,先生一生以书为伴,他山高水远的风范,也如同一本底蕴深厚的文化大书。
著名史学家许倬云曾在芝加哥大学度过五年求学生涯,也承蒙钱存训关爱,他的回忆录里字字句句饱含对钱存训大爱之情怀的敬重与感恩:“我在芝大读书时,曾做过五次骨科手术。其间,钱先生与师母给予我不啻亲人的呵护。钱先生不是偶一为之,而是每年数十次来医院接送上课,五年未曾间断。上下有积雪的台阶,他默默地搀扶,在我气力不足时,又适时扶助一把。”
钱存训一生教导了30多位硕士和博士,并开办图书馆学的研修班,培养出哈佛燕京图书馆馆长郑炯文、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东亚图书馆馆长马泰来等图书馆学大家。直到晚年,他仍然不忘关怀后生,将私人藏书捐赠给母校南京大学,并设钱存训图书馆。他的侄子钱孝文在悼文中称:在家人眼中,先生不仅是民族英雄,是学术大师,还是一位慈爱的长辈,是后生学习的楷模。
先生已逝,音容宛在。钱存训走了,但他忠贞纯粹的人生永不落幕。中华民族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将随着他整理著述的古籍名著在世界舞台上亘古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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