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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王凌:江淮地区发展的历史性难题
来源: 作者: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7-11-26

 

摘要:位于江淮地区的淮安等地,今天所遇到的并不是个别地区,更不是一时的局部问题。本文力图表明,在这样一些欠发展地区,问题是几百年来一以贯之的。那就是在粮食生产之外,如何开发新的生产优势,使生产迈入更高的台阶。但自明清以来,这类地区已经过许多的努力,而收效甚微。如何解决这一历史性难题,正是我们的目标之一。

 

关键词:江淮地区  经济发展   历史性难题

 

    昔日,淮安、扬州同为江北重镇,漕运、盐务,直接带动了地方经济的繁盛。江苏省通志稿云:“大江以北,扬州一都会也。两淮鹾利甲天下”;“溯运河而北,淮安亦一都会也。黄河未北徙时,漕运总督驻山阳,南河总督驻清江浦,兼以淮关榷税及淮北鹾商,相望数十里,利孔毕萃……”。[i] 自纲盐废、漕运停,“居民专一弦诵佃作,无他冀幸,间艺园圃课纺绩,贫者或肩佣自给”,[ii] 随着这些行业和大都会的衰落,地方经济似乎就一蹶不振了。

    据方志记载,处于这种情况之下的淮安,各地经营单一,农产以粮食为主,尤其是大数量的大豆及豆油、豆饼,可以输入江南,为主要输出品。据说,山阳物产五谷,“秋豆尤饶,江南大贾携赀贸易,舟载以去,名曰豆客。故淮秋豆之名流传甚远”。[iii] 此外比较著名的,则清河“货之大者有棉、靛、红花”;[iv] 盐城鸡卵,可得善价,腌猪,鬻之苏州;[v] “濒海多棉,可以供织,濒湖有靛,可以供染,若鱼皮、鱼鳔、蛏干、虾米、腌卵、腌鱼、秫酒等物,皆可贸迁远方”,[vi] 却多不能形成一定的规模。

扬州府属,江都“繁盛甲于东南”,“食货不甲于四方,然常以四方所聚称甲于天下”,[vii] 本地无可称者;甘泉昔年豆业最盛,太平天国乱后遂微,而油麻业继起,纸业次之,近年米业大兴,亦有植桑种棉花者;[viii] 兴化“货之属”有靛,“虽不及建靛之佳,然远近数百里皆赴兴采买,其利甚溥”,有方机布,地“不工纺织,仅能织此”;[ix] 高邮设湖桑局后,“近年湖东西以农兼桑者,不可胜计”;[x] 妇女绩麻,“只能用以结网,能织苎布者甚少,纺纱络丝均未之见”;所产“鸡鸭蛋甚多”。[xi] 惟里下河地区,自咸丰初年黄河北徙以后,水患较稀,粮产较前倍蓰,可达数千万石,与往岁四川、湖广接济江浙米粮之数相等。[xii] 同时,大江南北军需皆在下河之高邮、宝应、兴化、泰州、东台、盐城、山阳、阜宁等县采买,价“亦不腾”。[xiii]

    除此之外,则“以家人日用所必需,一切取足于四方之商贾。虽有隙地,曾无桑麻,五鸡二彘,阙焉不讲”;“饲蚕缫丝,利入十倍,郡人罕知之”;“麻檾、蓝靛,间亦有之,仅足供用,不能贸远”,[xiv] “工不如商,商不如农”,“第以糊口,未足以致富”。[xv]

    其间曾有不少地方官员推广新的经营项目——棉花、蚕桑等。如山阳经知县金秉祚、知府赵酉劝谕种植,并于松江、太仓两地选募教师,教授淮民纺纱织布,“而民莫应”,金秉祚说∶

 

“乾隆七年冬,奉调山邑,每因公放赈,遍历屋,从未见一机具,听一织声,始知纺织一事,竟未讲求,……女红尽废,骎骎成风。欲如他处之抱布易粟,绝响无闻。夫民间财源所出,惟仗布粟,今淮民已缺其一,安得不贫且困邪?” [xvi]

 

    其后同治年间山阳令姚德彰、清河令万青选复设局教之,“讫未能行”;[xvii] 阜宁“非地不宜棉,赖教之树且织者大有人耳;知县阮本焱曾捐廉遣人赴通州购棉种”,设局兴事。[xviii]

    又如漕运总督黎培敬、两江总督左宗棠昔“曾捐赀购湖桑数百万株,分布于淮、扬各州县。彼时盐民领种者多”,而“有司以民事无与于己,置之不问,桑皆蔫萎,而蚕织之利未由兴焉”。[xix] 山阳进士丁宝铨曾“购湖桑万株,分植城东南隅及乡镇隙地,以为模范,乃仿行者少”;[xx] 阜宁知县朱纯“曾领湖桑,为敦俗之劝,土人多植之者”;[xxi] 即有所成,“要皆农事余业”,[xxii] 不能形成新的优势生产。

 

    类似的地区并不仅于江苏北部,也包括安徽北部,这样一个较为广阔的地区。我曾把它称之为“江淮地区”,用来指称长江和淮河两河之间,横跨几省的一个自成体系的地区。

    如同苏北,安徽也是一个粮食主产区,所产米谷,“遇大有秋,可支本地三年”,据说从明代起就能大量输往江南。然而却“无燕秦之枣梨,无吴越之蚕桑,无蜀汉之千树桔、渭川之千亩竹”,没有任何其他的优势产品可言:“乃地之所产,人依为命,止一谷而已”。[xxiii]

    但米谷的需求,在一定的时期,总有一定的限度。不管对中国历史上粮食的供给“紧张”有何看法,我们可以看到,许多时期中国粮食的供给能力还是颇为可观的。[xxiv] 在苏北、皖北等许多欠发展地区,年丰则粒米狼戾,奢侈浪费,一遇歉岁则觅食他乡,无所依籍,[xxv] 在长时间内成为一个相当普遍的现象。在粮产以外,如何谋求农业的进一步发展,就成为相类地区的一个重大的发展难题。

    明清以来,有不少地方官员曾想方设法打破这一局面,如乾隆年间,署理巡抚准泰劝民树桑,巡抚潘思榘以“林木甚稀,蔬圃亦少”,令有司审察桑麻蔬蓏,凡可佐小民日食之用者,随宜种植;知州郑基于寿州教民种薯蓣,养山蚕;韩梦周于来安县劝养山蚕;其后,李兆洛于凤阳劝农并重耕桑,周凯于怀远劝民树桑植棉,[xxvi] 但所有这些,都未能获致多大的成效,除了近几十年在江淮北部出现了一个新的棉花优势产区。

 

    把这一地区单独划出,并非没有先例,如“苏北”,在光绪甲辰,据说曾采通州张謇之议,设立江淮巡抚;数月后,复采周馥之议,奉旨裁撤,设立江北提督。[xxvii]

把江苏淮安、扬州二府,与安徽颖州、凤阳、泗州、滁州等府合在一起,划为一省,这恐怕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的主张了。

    把这两个地区置入一个“省份”有着多种的原因,据说,上江之凤阳、颖州、泗州,与下江之淮安、徐州、海州,“境壤毗连,风土大略相同”;[xxviii] 不但风俗相近,在地理上也属于一个水系。如乾隆七年两江大灾,朝廷共赈济1000万两(包括粮食数百万石)。事后检讨这次大灾的原因,上谕:“朕闻今年河湖为患,皆由淮水下流,不能迅趋入海”,令地方官员上奏说明,发现其原因,即由皖北上游发水,影响到下游大坝决堤所致。[xxix]

    为此,还有人给出了新的分省意见:

 

新分省地图 [xxx]

 

       其实,类似的情况还不止发生于“江淮地区”。例如,位于黄河故道与今道之间的封丘、原武、阳武、延津诸县,是介于冀、鲁、豫几大棉区相间地带的一个地区。明清时期,“豫省产粮惟二麦为最广”,为中国小麦主要产区之一。封丘诸县“惟麻麦五谷,在在树艺”,是为农业主要物产。其他出产则主要有棉花、棉布、蚕丝、红花、果木、油类等。其中棉花各县皆产,但除延津“多半种棉半种五谷”外,其他或“地受沙瘠,多不甚成”,或“所出无多,不足供本境之用”;麻则“其质不坚,仅可綯绳,出亦不多”;绸帖之类,“粗备一方之需,非能为精好可致远也”;仅有“一二梨枣,间远鬻江淮,佐赋外无奇可居”。故志书称:“习俗呰窳,即耕蚕工贾,力有未尽,况其他乎?周有虞衡、山泽,以尽物力,凡牛羊麋鹿貆犬,皆有所养,今百姓仅稍知种树”,“土产自五谷而外,无可称方物者”;“独以瘠土微便黍粟麦菽,竭力以供常税,竟无长物”,并不能在原有的粮食生产之外,开拓出新的有前景的优势生产。[xxxi] 可见这是一个相当普遍的现象,也正是中国大多数地区在近数百年来,所面对的一个重大的历史性难题。

    从某种角度说,中国经济发展所提出的客观要求,就是要打破这样一种在小的地区范围之内,除主产作物粮食外,其他什么也都生产一点,任何优势都不突出的局面,为经济成长打开一条出路。如果上述现象是这样普遍,各地区间是如此雷同,那么,不管是粮食生产还是其他经济作物,其优势都不可能得到充分发挥,甚至会无所施展。这种影响,也不会仅仅限于个别地区和个别经营种类,而必然会牵涉到全局。它显然增加了努力的难度,和影响了跨区域比较优势发挥的水平。

    相对而言,今日的努力本建立在一个较高的历史基准之上,这自然增加了其发展的难度。对此,我们应有充分的认识。不过,说到底,问题的症结可能不在别处,而正在于农业经济在供给上的相对狭窄性,和在需求上的相对有限性。从某种意义上说,一部经济史的重要线索之一,就是相互伴随着的新的需求和新的供给的不断开创和不断扩大。经过了数千年文明的持续发展,这种创新只会愈发不易。因此,可以说今人所面对的,是贯穿古今的一个重大的历史性难题,它却不是传统的“循吏”式劝农就能一举奏功的。

 

    历史(或历史学)究竟有什么功用?这是我在课上常跟同学一起讨论的一个问题。特别是面对着诸如(特定地区的)经济发展等问题时,我们的所学到底有没有用?也时时引起自己的疑惑。

    历史也许还是有用的。起码,她可以帮助我们了解自身主体(柯林武德之“求自知”),和认清我们眼下的立足点(黄仁宇之“立脚基石”)。其实,有这两点就足够了。否则,我们怎样对今后的走向和行为,做出正确的判断和选择?历史学家有如一个医生,面对着他的对象,往往并不“开方”和下手治疗,但他却能够做出“诊断”,说明问题的来龙去脉,……此外,还能责备他什么呢?

 

 

原载《“运河之都——淮安”全国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中国书籍出版社,北京,2007



[i] 民国《江苏省通志稿》《礼俗志》卷一;黄河北徙为咸丰五年事。

[ii] 道光《山阳县志》卷一《疆域》。

[iii] 民国续纂《山阳县志》卷一《疆域》。

[iv] 光绪《清河县志》卷二《疆域》;按:红花至民国“绝矣”,见民国续纂《清河县志》卷一《疆域》。

[v] 民国续纂《盐城县志》卷四《产殖》。

[vi]  光绪《盐城县志》卷四《食货·物产》。

[vii] 乾隆《江都县志》卷之十《风俗》,雍正《江都县志》卷七《疆域志·物产》引旧志。

[viii] 民国《甘泉县志》卷六《实业考》。

[ix] 咸丰《兴化县志》卷三《物产》。

[x] 光绪再续《高邮州志》卷之二《民赋志·风俗》。

[xi] 民国三续《高邮州志》卷一《实业志》。

[xii] 民国三续《高邮州志》卷一《实业志》,冯桂芬:《通江大河运米运盐议》,《显志堂稿》卷十。

[xiii] 民国续纂《盐城县志》卷四《产殖》。

[xiv] 乾隆《淮安府志》卷24《物产》。

[xv] 民国三续《高邮州志》卷一《实业志》。

[xvi] 道光《山阳县志》卷1《疆域》,《纺织议》。

[xvii] 见同治重修《山阳县志·物产志》,光绪《淮安府志》卷2《疆域》,光绪《安东县志》卷1《疆域》。

[xviii] 光绪《阜宁县志》卷一《疆域·土产》。

[xix] 光绪《盐城县志》卷四《食货·物产》。

[xx] 民国续纂《山阳县志》卷一《疆域》。

[xxi] 光绪《阜宁县志》卷一《疆域·土产》。

[xxii] 咸丰《清河县志》卷之二《疆域》。

[xxiii] 方都韩:“枞川榷稻议”,《古今图书集成·博物汇编·草木典》28《稻部》。

[xxiv] 参见刘灯:“小农经济论辨”,2004,硕士论文(未刊文稿)。

[xxv] 嘉庆《扬州府志》卷之六十《风俗》:“邮(高邮)人不事末作,其工与商尽他郡县人,本地无有也。民之生计惟视岁之丰凶,然一遇乐岁辄浪费不屑撙节,至凶年虽倍息称贷不恤也,甚至失所者,往往有之”。

[xxvi] 乾隆九年十二月准泰奏,《高宗实录》卷231;《清史稿·潘思矩传》,又见乾隆十二年二月,《高宗实录》卷285;《清史稿·循吏二》(郑基);韩梦周:《养蚕成法》;李兆洛(《清史稿·文苑三》有传):“凤台县志论食货”,《皇朝经世文编》卷36;周凯:“怀远县志蚕织说略”,《皇朝经世文编》卷37

[xxvii] 刘声木:《苌楚斋四笔》卷三,中华书局,1998,页744

[xxviii] 安徽巡抚张楷奏,乾隆七年八月庚戌,《高宗实录》卷173

[xxix] 乾隆七年九月庚申,《高宗实录》卷174

[xxx] 参见张文范主编《中国省制》,中国大百科出版社,1995;华林甫提供了这些信息和地图,特此致谢。

[xxxi] 见尹会一:“禁止踩麴疏”、《切问斋文钞》卷17,康熙《延津县志》卷6《物产》,乾隆《原武县志》卷2《物产》,民国《封丘县续志》卷2《物产》,嘉庆《长垣县志》卷7《物产》,康熙《长垣县志》卷2《方物》,顺治《封丘县志》卷3《土产》,顺治《原武县志》卷上《风俗》,以上参见高王凌:“封丘地区农史简况”(未刊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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