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举办的“启功联语墨迹展”上,有一幅联语,文曰:“行文简浅显,做事诚平恒”。启功先生用朴素的语言,深刻揭示了作文、做事的要义,看似平常,其实却是对为人、治学提出的很高要求。
就拿联语的上半句来说,写文章要真能做到“简浅显”,就很不容易,可以说是写作中的一种极高的境界。
眼下,杜撰几个含糊不清的概念,拼凑一些半古半洋的语句,堆砌成一篇诘屈聱牙、不知所云的文章,在有些人那里,几乎成了一种时尚。这可以说是当前文风不正的一个突出表现。这种坏风气也蔓延到研究生教育中间,有人说:有些博士论文常常连博士生导师都看不懂,这可不只是一句玩笑话,而是现实生活的某种真实反映。记得去年丘兆祥教授在所写的《博士论文应该什么样》的文章中,曾大声疾呼地说:“在时下的青年学子中流行着一种不良的文风:写文著述晦涩难懂,夹缠梗阻,噎塞不通,句义不明,文义模糊,让人昏昏然不知所谓。”(2006年2月15日光明日报)这决不是无的放矢,无病呻吟,而是一针见血,切中时弊。
其实,朴实无华,明白晓畅,乃是一篇好文章的头一个也是最基本的要求。这一点,我们老一辈的文学大家们曾经反复强调过。
梁启超要算是文章高手了吧。他在戊戌维新时办《时务报》,发表的文章“如人人意所欲云,江淮河汉之间,爱其文字奇诡,争传诵之。”“当时务报盛行,启超名重一时,士大夫爱其语言笔札之妙,争礼下之。自通都大邑,下至僻壤穷陬,无不知有新会梁氏者。”(《戊戌变法》,第1册,373页;第4册,47页)梁启超自己也说,他办《时务报》和《新民丛报》,“(为文)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学者竞效之,号新文体。”“然其文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情感,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焉。”(《清代学术概论》)
梁启超创造了一种“新文体”,这种“新文体”不拘一格,俚语、韵语乃至外国语法均可入文,但前提是必须“平易通达”,“条理明晰”。其所以如此的原因,他在别处有很好的说明。他说:“为什么要作文章?为的是作给人看。尤其是历史的文章,为的是作给人看。”(《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文章写得让人看不懂,读来犹如雾里看花,这不但表明作者心目中没有读者,而且也失去了作文章的本意。
梁启超强调好文章首先要做到“词达”。他说:“若为文章之美,不要多说,只要能把意思表明就得。做过一篇文章之后,要看可删的有多少,该删的便删去。我不主张文章作得古奥,总要词达,所谓‘词达而已矣’,达之外不再加多,不再求深。我生平说话不行而文章技术比说话强得多。我所要求的,是章无剩句,句无剩字。这件事很重要。至于如何才能做到,只有常作。”(《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第二章)这一段话,把“简、浅、显”三个字都包括进去了。“章无剩句,句无剩字”就是“简”;“不再求深”就是“浅”;“词达”就是“显”。可见,启功先生强调“行文简浅显”,确实是提炼了写好文章的精髓。
“五四”时期倡导“文学革命”的胡适,也极口称赞梁启超的文章“有很大魔力”,并且对产生这种魔力的原因作了很有意思的分析。他说:“这种魔力的原因约有几种:(1)文体的解放,打破一切‘义法’‘家法’,打破一切‘古文’‘时文’‘散文’‘骈文’的界限;(2)条理的分明,梁启超的长篇文章都长于条理,最容易看下去;(3)辞句的浅显,既容易懂得,又容易模仿;(4)富于刺激性,‘笔锋常带情感’。”(《中国现代学术经典·胡适卷》,第613页)
胡适对梁启超文章的推崇,在很大程度上也反映了自己对文章好坏的判断标准。他在评价黄遵宪的诗时,跳出所论的具体范围,谈了自己对于“做诗”与“做文”的一般性看法。他指出:“这种诗的长处在于条理清楚,叙述分明。做诗与做文都应该从这一点下手:先做到一个‘通’字,然后可希望做到一个‘好’字。古来的大家,没有一个不是这样的;古来决没有一首不通的好诗,也没有一首看不懂的好诗。金和与黄遵宪的诗的好处就在他们都是先求‘通’,先求达意,先求懂得。”(同上书,第617页)连“通”都做不到,既不能“达意”,又不能让人“懂得”,哪里谈得上是好文章?胡适尖锐地批评一种论调:“有些人竟说‘美文’可以不注重内容,有的人竟说‘美文’自成一种高尚不可捉摸,不必求人解的东西,不受常识与论理的裁制!”(同上书,第620页)这实在是强词夺理。内容空洞、不可捉摸、不求人解、违背常识的东西,决不是“美文”,如果一定要把这样的东西吹捧或炒作成“美文”,那也不过同皇帝的新衣差不多。
对那些文理不通、逻辑混乱、晦涩难懂的文章,最深恶痛绝的,大概要算是毛泽东同志。1958年9月2日,他在一封信里严肃批评有些干部“不大懂辩证逻辑,也不大懂形式逻辑,不大懂文法学,也不大懂修辞学”,所以写的文章和文件只是“将一些观点凑合起来,聚沙成堆,缺乏逻辑,准确性、鲜明性都有不足,文字又不通顺,更无高屋建瓴、势如破竹之态。”他呼吁全党要认真提高写作水平,改进文风。他说:“讲了一万次了,依然纹风不动,灵台如花岗之岩,笔下若玄冰之冻。哪一年稍稍松动一点,使读者感觉有些春意,因而免于早上天堂,略为延长一年两年寿命呢!”(《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7册,第367-368页)把写文理不通的文章看作是损人寿命的事情,虽然不无调侃之意,却生动而又尖锐地揭示了文风不正的严重危害,表达了对于改进文风的殷切期望。时间虽然过去了近半个世纪,却至今仍然有着重大的警示意义。
原载《人民日报》2007年11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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