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大学经济学院

内容提要:信义银行是清末成立的华商银行,也是中国第一批倒闭的华商银行之一。该行的倒闭留下了许多需要妥善处理的难题,困扰着当时的地方官和当事人,著名学者马相伯也被牵连。过去金融史家对信义银行的了解很少,本文以所收集的资料对它作一系统的论述,从中能给我们一些有益的启示。

关键词:信义银行　尹克昌　马相伯

    清末自光绪二十三年(1897 年) 中国通商银行产生以后,自办银行渐成风气。信义银行就是在这种风气影响下较早成立的华商银行之一,但不到两年就经营失败。过去关于信义银行的著述大都语焉不详,而且还有不准确之处。如徐珂《清稗类钞·农商类》中有《上海信义银行》一条,全文为:

    光绪时,银行业大兴,私立者亦渐多。于是丹徒马良、尹克昌等合同志,集巨资,创立银行于沪。始惟发行兑换券,继有公债票,他处亦设之,不数年,以破产歇业。其取名信义者,固欲以信与义昭示大众也。

    此条说信义银行在上海创立,实际上信义银行的总行设于镇江;信义银行一共只存在一年多,也不是“不数年”破产。至于“以信与义昭示大众”,则该行总理尹克昌的所作所为恰恰与其背道而驰。又上世纪30 年代上海通社编的《上海研究资料》续集《上海停歇各内国银行略史》中介绍了信义工商储蓄银行(即信义银行) ,其中指出:

    信义工商储蓄银行,总行设于镇江,开办于一九○六年(清光绪三十二年) 。次年十月(清光绪三十三年九月) 即于上海北河南路鹏程里镇江造纸公司设立代理处,嗣又改为分行。总董马良,总经理尹克昌,沪行经理郑善瑜。该行除经营商业储蓄等业务外,亦得发行钞票。一九○九年五月四日(清宣统元年三月十五日) 该沪行发生提存挤兑风潮,虽经商务总会竭力设法,结果至六月四日(四月十七日) 无法维持而停业,所有在上海发行的钞票,由沪道蔡乃煌移请商务总会筹垫银三万两于六月十八日至二十日(五月初一日至初三日) 在公共租界会审公廨照兑。

    其中也是错多对少,如银行成立的年份并不是1906 年;上海分行的前身是否是代理处并无确证,而代理处设在镇江造纸公司则肯定是错的,因为当时镇江造纸公司就在镇江,上海并无分公司;沪行经理郑善瑜也不正确;会审公廨的兑银日期与实际日期相差一天,垫银的总数与实际数字不符等。

    当时的《申报》对信义银行的报道(包括广告) 特别详细,足可以了解该银行的设立和倒闭的全过程。本文主要以《申报》的资料为依据,对此作一系统的论述。

一、盲目发展,夸大宣传

    信义银行是镇江人尹克昌(寿人) 、马良(相伯、湘伯) 发起创办的,实际掌权人是尹克昌,银行倒闭的责任人主要是他。尹克昌曾任内阁中书,办银行时是候选道,自称“镇江府绅士”。他先在镇江发起招股成立了镇江造纸公司(简称“镇江纸厂”) ,自任总理。光绪三十三年(1907 年) 创办银行,初名为“商办镇江信义工商储蓄银行”,因向农工商部注册时,只有资本10 万元,仅够储蓄银行标准,故取消“工商”二字,名为信义储蓄银行①,简称“信义银行”。虽名“储蓄银行”,仍兼办商业银行业务。总理尹克昌,总董马良。镇江信义银行于八月初十日(9 月17 日) 开业②,八月初八日上海《申报》刊有如下广告:

    本银行为便利苏、常、扬、镇,长江里下河各处士、农、工、商起见,特创信义银行,已禀度支部立案,农工商部注册,在镇江西柏街开张。依镇江市面情形,凡存款均照十二个月起利,与别银行仅发周息十个月者不同。在本行存款者,长年月息六厘,六个月者月息五厘,三个月者月息四厘半,存付无定期者月息三厘半。如六个月未经付利者,即将利作本,即日利上生利。并备有支解部,以便存款之人随时随意自行写发支票,由本人或别人在本银行支付。所存之银依期交付,与钞票一样通行,诚为内地绅富官商所不可少之第一要事。另有婚嫁储金、养老储金各法。如有父母为其子女,自其初生之年起,每年到行存银十四元二角九分,满二十年可付还婚嫁费五百元。少壮之人为其父母,或为其本身,每年来行存银二十八元五角九分,二十年后即可付还娱老费一千元。以上二款如未满二十年,而本人因有他事取回应用者,本行仍照周息四厘付还该存户本利。其余良法美意不可尽述。诸君光顾,请就近来本行照章委办。道远者请赐函交邮政局或妥实信局送回本行,均一律照办妥善。

    广告中提出“凡存款均照十二个月起利,与别银行仅发周息十个月者不同”,好像信义银行的存款要比别的银行多付二个月利息。但光绪三十一年成立的信成银行先已宣布“定期存款无论零存趸付或趸存零付,每年均照十二个月算,闰月不计”③,说明别的银行并非都是按十个月计算利息的。实际上信义银行的存款利率并不比别的银行高,如以定期五年以上的存款为例,信义银行规定月息为1分④。照此推算,存款100 元,一年的利息是12 元,五年是60 元。但信成银行规定存款100 元的五年利息共6812 元,仍高于信义银行。广告提出的零存整取办法有婚嫁储金和养老储金,后来还加一种修学储金。这些也都非信义银行所首创。信成银行已经实行修学预备储金、学资储金、婚嫁储金和养老储金四种零存整取办法,信义银行的三种抄自信成银行,所规定的存取金额和期限完全一样。

    信义银行成立后不久,即在一些地区设立分行。至光绪三十四年正月,已设上海、汉口、武昌、北京、长沙、湘潭、芜湖、宜昌、扬州九处⑤,三月又增加南昌、重庆两处⑥。当时信义银行的股本已增加到20 万元(见后) ,一下子开出1 家总行,11 家分行,后来还说在新加坡开设了分行,20 万元资本如何分配得过来? 其盲目扩充显而易见。信义银行总行和分行以及各分行之间业务联系并不密切,基本上是各自为政,这20 万元不过是用来应付检查的数字,并不反映全行的实际资本。各总分行中,上海信义银行的地位最为重要,业务由尹克昌直接掌管。

    光绪三十三年十一月三十日,信义银行发行债票⑦。债票有5 元、10 元、50 元、100 元四种,年息5厘,通行于上海、镇江、汉口、武昌、扬州、清江、北京、天津、长沙、苏州、南京、九江、芜湖、沙市、宜昌、重庆、湘潭、常德、益阳、镇江、福州、厦门、香港、广州各处。购买可用汇兑办法,免收汇费。银行刚成立不久,发行债票的地区如此广大,很难收到实际效果。后来银行倒闭,遗留问题中并无债票一项,可见债票即使有发行,数量也极少。但所登广告却说“发行未久,即已到处流通,群相称便”⑧。债票本来是不能流通的，“到处流通”显系信口开河。

    光绪三十四年三月,信义银行宣布扩招新股100 万元,每股100 元,按8 厘生息,半年付息一次。招股启事介绍该行的成就和良好的发展前途,指出在国外已设立新加坡分行,以后还要“择世界著名之巨埠添设数处,渐次推及各岛”。最后分析了银行只会盈不会亏的道理,还表示其宏大目标说:

    本公司循此途辙,渐次进行,必且突飞猛进,而为银行中之巨擘。此非敢先自夸也,实际上固必如此。虽然,本公司之目的犹不仅在利益上也。方今海禁虽开,内国之与侨氓情形意旨,彼此犹未尽晓。银行既设,一方面为我内外通金融之机关,一方面即通隐达情,而以渐联内外为一气,斯于政治上亦良有裨益也。9

    五月初一日,上海信义储蓄银行第一次分红,官利照年息8 厘计算,外加红利10。

    六七月间,发生对信义银行验资不实的怀疑,两江总督端方致电农工商部,提出注销信义银行的注册。尹克昌闻信,也致电农工商部提出声辩。其声辩词在农工商部致端方的电文中可见:

    据镇江商人马储、傅绍岩、吴剑峰、尹克昌、姚锡光、黄忠浩、熊希龄、杜俞等电称“镇江商会总理吴兆恩卷骗十二万,惟信义未经受累,竟遭诬禀验资不实,部咨准一面之词,市面震动。商等仍力筹镇定,已调验资本二十万元。先电禀,乞维持”等情。查信义资本不实,前准大咨,当将该银行注册案注销⋯⋯在案。兹据前情,经咨询陆军部,并电鄂、湘抚准复,姚锡光、黄忠浩、杜俞等前电均未列名,希饬该关道将来电首列之马储、傅绍岩、吴剑峰等捏电情形确查,电复农工商部。11

    “镇江商人马储、傅绍岩、吴剑峰、尹克昌、姚锡光、黄忠浩、熊希龄、杜俞等电称”实即尹克昌电称,其余名单都是尹克昌加上以壮声势的。端方收到电报后,致电镇江关道查询。镇江关道传镇江信义银行经理陈兆威询问,据称“呈部电系尹克昌所发”“, 该行办事有马良,并无马储其人”“, 傅绍岩、胡剑峰系汉口、武昌等分行经理”。熊希龄经镇江关道电询,复电称“实不知情”。镇江关道致端方电还指出:“惟该行总理、董事凭空捏造,到道招摇,不仅此次一电为然”。12 还有杜俞和黄忠浩分别在湖北、湖南任职,倒都为信义银行说好话。湖广总督陈夔龙传询杜俞,回答称:“该银行创办人马良、尹克昌等人甚朴诚,办理断无虚妄。”湖南巡抚岑春　命长沙知县面询黄忠浩,回答称:“浩亦有股在内,行中同事皆属可靠。”13经过这次验资,虽然反映不一,因有20 万元资本在,信义银行总算没有被注销。

    九月,报载信义银行设立天津分行,集股50 万元,由天津统捐局总办洪翰香任分行总办14。这是一种虚假消息。有50 万元资本,自己也可申请办一家银行,何必挂资本并不充裕的信义银行分行的牌子。事实上至十一月,信义银行武汉分行经理李　还向度支部呈报,说各股东已改举他为信义银行总理,现运10 万元存放天津,请准予在天津设立信义商业储蓄银行。度支部咨直隶总督杨士骧饬地方官会同商会查验是否属实,查验结论10 万元确已存于天津,但并未对天津已经开有信义银行分行提出疑问。15回答时间已是宣统元年(1909) 正月,可见当时尚无该分行存在。

    信义银行还发行纸币。现尚留存的该银行纸币实物都印于光绪三十四年,纸币上的署名有“信义工商储蓄银行”和“信义储蓄银行”两种,是同一银行的纸币。关于纸币的发行,在《申报》上仅见于光绪三十四年十一月初五日的《信义储蓄银行紧要广告三则》一文,而且只有一句话:“本行银元票因分行众多,通行各处,舟车往来携带,最为便用。”此外并无更多的说明。信义银行的纸币发行既没有办理批准手续,也没有足够的现金准备。

    到宣统元年正月,信义银行宣布“本银行旧股二十万元,又新股一百万元,实备股本一百二十万元”16。这表明光绪三十四年三月开始扩招新股100 万元的目标已经完成。但这一说法的真实性很可疑。像这样原有股本只有20 万元的银行,并无有经济实力的的大商人参与,在8 个月内就能招到100 万元股本,这怎么有可能? 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信义银行的100 万元新股纯属子虚乌有。所以尹克昌的“实备股本一百二十万元”云云,只是在作夸大宣传,是一种弄虚作假行为。

    以上是信义银行创办过程的大致情况。看起来热热闹闹,发展很快,实际上基础很薄弱,内存的风险极大。而尹克昌的为人,虽有发展中国实业的雄心,但急于求成,不惜弄虚作假,夸大宣传,根本缺乏脚踏实地认真办事的企业家素质。从以下一件事也可看出他的性格缺陷。光绪三十三年十二月,为了抵制江浙铁路向英国银公司借款事,尹克昌以信义银行的名义刊发广告,宣称如借款合同不废,到明年正月就要发传单,要求各商埠一律不用汇丰银行钞票。英租界巡捕未经公共公廨谳员发票即将其逮捕。两江总督端方为此致电外务部,要该部同英国交涉放人。17 身为一位银行家,表现竟如此幼稚,又怎么能避免失败的命运呢!

二、突然倒闭,共尝苦果

    宣统元年三月,尹克昌的仇人钟勉之在上海散发传单,说信义银行资金周转不灵,纸币将不能兑现,造成信义银行纸币持有者的恐慌,纷纷到该行兑现。三月十一日(4 月30 日) ,信义银行登报表示:“本行风波已归平静,实赖热心公益诸公维持之力,又承捕房饬捕保护,理应登报鸣谢。想社会诸君子因谣而起疑,当亦涣然冰释矣。特此道谢。”18 其实这只是尹克昌想稳定人心的一种策略,挤兑仍在发展,现款很快就会兑空。他写信给上海商务总会,请求援助,提出以值30 万元的镇江纸厂向上海商务总会抵借现款15 万元,用来兑付客户,以保持中国银行的共同名誉。镇江纸厂即本文开头提到的,也是尹克昌任总理的厂,当时还在建设中,值不了30 万元,而且抵押给信义银行是否合法还成问题。尹克昌手中值点钱的只有这家厂,就拿它来救急。三月十五日(5 月4 日) 商务总会收到尹信后,经过讨论,决定先将信义银行的上海通用票收回,因为“沪上官设商设各银号各银行钞票,行用甫在萌芽,倘信义一失信用,大局必受其影响⋯⋯先将信义之上海通用票设法收回,免为外人借口”。根据信义银行账目,该行“资本项下仅收新股洋银三万八千八百元,规银二万两,此外即储蓄存款等十七八万元,未收回通用票十一万余元,均系欠人之款。人欠项下除受押之镇江纸厂计银十四万四千余两外,别无可抵之款”。他们决定由上海商董虞洽卿以镇江纸厂转向荷兰银行抵押银5 万两,抵付上海信义分行未收之通用票及零星储蓄等款。定议以后,将办理情形电禀度支部和南洋通商大臣,并移请上海道札派公共公廨谳员宝颐,会同商会司友监视收兑,并请镇江关道将镇江纸厂立案查封。19

    谈妥以后,尹克昌再于四月初三日登报表示:“本银行前有开除劣伙,在外造谣惑众。现在沪、汉风潮一律平静。当市面恐慌之时,本银行不动声色,听人凭票付洋,毫无遗误,存款则一律本利清还,以昭大信。所以保中国银行之名誉,而副诸君子欢迎敝银行之盛意。此后敝行亦请诸君子勿再听浮言,反致自遭损害。”20 其实,商务总会只准备帮助收回纸币,同“存款则一律本利清还,以昭大信”距离尚远,尹克昌在这里又说了谎。同日,南洋大臣端方来电禁止信义银行再发纸币:“惟该行并无确实准备,此后断不能再准出票,务望转致遵照,为要。”21

    四月十七日,尹克昌突然停止上海信义银行的交易。次日至上海道署,请蔡乃煌道台将自己看管详参,革职查抄。蔡乃煌遂即电禀度支部、农工商部暨督抚各官,请求核示,并通知公共公廨,立即派差到行看守,听候商务总会核明账目,再定办法。22 二十日,尹克昌发表“紧要告白”:“本银行因振兴实业,转被罪徒扰害,周转不灵, (暂) 时停歇。所有钞票、存款及往来帐目,本银行必于五日内办理,决不稍负诸公,尚希静候。”23

    所有账目五日内办理,又是空话。商务总会垫款收兑通用票则继续进行。由谳员宝颐出示,定期四月三十至五月初二3 天在公廨兑付。至期由商董虞洽卿会同各员,在公廨二堂照票给发,3 天共兑付现洋35 818元,计用各银号、银行押借银24 500两。连前押荷兰银行5 万两,共押借银74 500两,兑换现洋100 4401516元,前后共收回通用票99 042元。未兑换的通用票尚有17 000余元。以前信义银行自行收回的票数为184 000余元。已收未收的加起来共30 万余元,即上海通用票的发行总额。宝颐还在信义银行楼上查得尚未盖印签字的空白钞票15 万元,立即提廨封储。商会查得该银行在商务印书馆定印10 元钞票5 万张,计50 万元,订有合同,即面嘱商务印书馆停印作废。并令信义银行办事员朱清斋将收回钞票,连同图章三枚一并封存,将续收钞票一律截角,免出弊端。商务总会还对信义银行究竟曾否在农工商部立案、注册领照表示了怀疑。24

    信义银行倒闭,尹克昌收监。纸币尚有17000余元未曾兑现,但政府认为已定有3 天兑现期,不来兑现是纸币持有者自己的责任,故不再过问此事。但有些持有者是外地人,他们来不及赶到,就失去了兑现机会。直到宣统三年闰六月,这些人还在上海集会讨论,要求道台提款补兑,自然不会有什么结果。此外还有三大遗留问题需要解决。

    第一个遗留问题是储蓄款的归还。宣统元年十一月十八日储户30 余人到道署**,执香跪求,要求发还储蓄款。其禀词写得情词恳切,摘录如下:

    为领款无期,生计望绝,环求先发,以重民命事⋯⋯伏思储户全体,贫民小贩居多,误信该银行咨部立案之可靠,图便不权利,积少以成多,故非养生送死之资,即节衣缩食之费。其或孤儿无靠,积锱铢以冀成家;寡妇谁怜,储针线以期活命。又有在乡变产暂储,图营业之谋;来沪佣工偶寄,便随时之取。虽是零星小数,实关性命之危。一闻纸厂拍卖分摊之信,无不相对咨嗟,怨声载道,甚至有号哭成疾,忧急殒命者。穷黎无辜,奚忍使数十家之身命,数十人之膏血,一旦断送于尹寿人之手,虽死犹不暝目。况储蓄与存款,缓急异情,多少异数,期分久暂,利别分厘,似不能合案并办。果待纸厂拍卖分摊,恐时日正长,其号寒啼饥之苦情,更有不堪设想者。况极贫储户,数只三千余金,拨提存案之现洋、珠饰等项,按数给发,又与先发钞票之成案符合。为此,沥情环求,电鉴恩准,破格施仁,提款先发,俾救民命而安生业。25

    但是没有结果,储户们推蔡明德为代表,继续奔走。最后由上海道垫钱,先发六成。储户们要求其余四成也照发。其间还发生储户顾实等写信给商务总会,批评蔡明德招摇撞骗,营私舞弊,对其进行人身攻击,说“蔡明德本开老虎灶出身,下流小人,敲诈勒索,系其惯技”26。蔡明德亦写信给商务总会进行答辩,解释事实真相,指责顾实“捏词造谤,仗势欺凌,阻扰公益,反对舆情”27。

    第二个遗留问题是存款垫款的归还。上海信义银行拖欠存款共1817 万余元,涉及存户513 人,“守候三年,未得一钱”28。垫款即收兑纸币和支付储蓄款六成的垫款。

    第三个遗留问题是镇江纸厂问题。上海还款的希望建立在拍卖镇江纸厂上。上海商务总会曾委托壳件洋行拍卖,但无人肯买。而镇江纸厂股东则根本不承认抵押的合法性,认为是尹克昌骗走了纸厂,举马文卿为代表呈控尹克昌。上海方面当然希望抵押合法,对镇江纸厂股东的意见不予考虑。

    还有信义银行武汉分行也在宣统元年三月发生挤兑。武汉分行共有3 家:汉口2 家,武昌1 家。信义银行在当地发行纸币约20 万元,三月二十二日(5 月11 日) 持该行纸币往兑者不绝于道,汉口关道齐耀珊派警局及巡防队文武各官分往弹压,并经湖广总督陈夔龙批准,由湖北官钱局借拨铜元钞票数十万,加上武昌分行自筹款项,于二十三日起设点兑钱。二十四日挤兑风潮渐平。兑毕后,江夏县将信义银行启封,让其照常营业。而存款户怕存款不能收回,要求汉口关道担保。齐耀珊批评这是“无理之要求”,并进行劝告,大意谓:查该行于各码头设有分行,交易甚大,声名亦好。尔等存款该行,存一日有一日息,切不可趁此热闹,挤令不能开张,使自己吃亏。29

    但上海信义银行倒闭,武汉信义银行也不能独存。倒闭后,为了解决存款问题,武汉方面曾要尹克昌去和武汉信义银行的经理李　等对质,因尹已被关押,不能去鄂。案件亦久拖不决。

    五月,两江总督端方会同江苏巡抚瑞　奏片,报告了信义银行倒闭的大致情况,其中还提到:1、尹克昌向度支部呈请集资办银行时,度支部令镇江关道查复,镇江关道查明尹克昌资本不实,而尹不等注册给照,就在“沿江沿海各埠开设分行多处,滥发钞票,而又毫无准备”。2、各债户存款折上除尹克昌列名盖章外,尚有马湘伯之名;又报载自宣统元年起,信义银行由新总理道员李辅清接手,“马湘伯、李辅清两人均难置身事外”。3、“请旨将职商内阁中书尹克昌先行革职,如该职商捐有升阶,并请褫革”。此奏片六月初十日奉朱批:“着照所请,该部知道。”30

    马湘伯即马相伯,作为信义银行的总董,自然负有责任,所以端方、瑞澂奏片说“马湘伯、李辅清两人均难置身事外”。但地方官员知道马相伯是著名学者,复旦公学的创始人,且并不过问银行的具体业务,故对他采取谅解的态度,并未将他牵涉进来。可是存户则不管这些,因案件的处理久拖不决,火气越来越大,就相约要对总董马相伯采取行动。

    宣统三年三月十八日下午,马相伯在南市演讲结束出门登轿时,即被守候在那里的信义银行存户多人扭住,要他一起去自治公所“谈一要事”。到自治公所后,存户要求送马相伯去县署,所员再三劝散,存户不肯。到县署后,知县田宝荣欲将马相伯交保,存户“相持良久,坚不肯散”。31田知县禀明上海道刘燕翼,刘也面谕交保,存户闻讯,有200 余人拥至县署,再到道署,反对交保“, 一时纷纷扰扰,聚集不散”。后来刘燕翼只得令上海县“将马君发交捕厅,先行看管,俟电禀督抚,核示办理”。二十日傍晚,复旦公学师生一百数十人排队到县署责问关押马相伯的理由,田知县即将马放回。32三月二十二日,信义银行存户分发传单,提出马相伯为信义银行总董及“倒骗众人存资之铁证”:

    一、信义银行所印招股章程及所登告白,所发之传单,俱有“创办人马良、尹克昌同启”字样。一、该银行所发存蓄户之簿据,均系总董马良出名,且于“总董马良”四字下,又盖有图章为凭。一、该银行发行之钞票上亦俱有马良之图章。一、存户曾查得马良介绍朱青斋常驻该银行办事,而为伊代表之亲笔名片一纸。一、该银行倒骗后,经端(端方) 前督及瑞(瑞　) 升抚奏牍中载有“马良不得置身事外”之语,有案可查。一、按《公司律》第十一条,创办人自己先须认定股款若干,然后可以立案招股,查该银行章程第七节,亦有能入股至千股(合十万元) 以上者,方得充总董,则是马良于创办该银行时,至少必有股银十万元明矣。存户等前同商董在上海县署轧查信义银行各种帐簿,竟未得创办人马良股款之数,然观其于该银行将近倒闭时,不特不出场维持,反代人将本行股票向本行抵押现银,足证其于验资后先将自己股款提出,然后徐图倒骗也。33

    这里一共提了六条“铁证”。第三条说马相伯在所发钞票上盖有图章,从现存的该行上海通用票上也可查到,图章呈圆形,上有篆书“相伯”二字。第五条引“马良不得置身事外”之语,即为上述奏片中“马湘伯、李辅清两人均难置身事外”的摘引。第六条说查不到马良的股份,这表明马相伯确实是挂名的。虽然按《公司律》总董应该入股,但当时不规范的操作很多,不入股而做挂名总董也是可能的。

    在此期间,复旦公学接连收到匿名信函,要求交出马相伯,否则会不利于学校。复旦公学致函上海道刘燕翼,请设法保护。刘接信后,恐酿风潮,即饬吴淞巡防营梁统领速派弁勇就近防护。34 同时发牌示对信义银行存户进行劝慰“, 至于马绅一面应如何办理,业已电禀农工商部核示,应候奉到部示再行遵办”。要各存户等静候禀商办理,切勿轻举妄动“, 自取咎戾,致负本道爱惜存户之心”。35

三、友人援手,勉强结案

    信义银行倒闭案的遗留问题,最后因分省补用知府陈昌年的介入才勉强得到解决。陈昌年是武汉信义银行经理李　的朋友,他见李　被软禁,欲进行调解,提出将自己在湖北大冶水泥厂股本每年的应得红利,分15 年摊偿武汉信义银行的存款。本来只考虑武汉的问题,后来发展为统一解决。以下是宣统三年(1911 年) 三月陈昌年拟定的的解决方案:

    宣统元年信义银行倒闭,亏欠上海、镇江两行存垫各款银二十二万两。当经该总理尹克昌以该行受押之镇江纸厂原抵银十七万四千两,转抵各欠。业经商会查明,该抵厂押款确实,移请前上海道宪蔡批饬壳件洋行拍卖备抵在案。只以信义沪、镇两行倒欠存垫各款二十二万两,尚有武汉、京、湘各行倒欠存款十一万余两。除将镇江纸厂原押银十七万四千两照数备抵外,尚短欠款银十五万六千两全无着落,以致结束无期。鄙人以局外人,因念友人被累,代抱不平,愿以前在湖北水泥厂自入股本名下,每年提红利银一万零四百两,以十五年为期,共代担任银十五万六千两。已会同水泥厂总理程观察祖福,禀奉湖广督宪瑞(瑞　) 批准立案,并奉饬赴沪会商。曾将酌拟办法三条,商请各债权者共同议决。现在为日已久,纸厂机器锈坏堪虞。加以武汉等处急待清理,万难牵累再延。兹只得决定第三条办法,除将武汉、京、湘等行欠款由水泥厂分期担任外,所有沪、镇欠款应取得水泥厂代担分年凭单四万六千两,连同纸厂押款十七万四千两,共二十二万两,尽以三月底为限,照数划抵。务望沪、镇两行存款垫款诸君,迅即公举公正之户,承受一切,以便实行交代,俾资结束。倘过期不决,无从交代,则存欠既已相抵,业经禀明立案。将来纸厂荒废,欠款无着,系各债权者之自误,与信义银行无涉。除一面禀请湖广、两江督宪,江苏抚宪立案外,特此登报声明,惟希公鉴。36

    以此为基础,新任上海道刘燕翼于宣统三年五月二十二日将信义银行倒闭案讯结。讯结时镇江纸厂也有代表参加。上海的归还存垫款,镇江纸厂是关键。镇江纸厂方面反对该厂被上海没收,刘燕翼遂要纸厂在一个月内交出银12 万两,准备以6 万两归还上海、镇江各存户,6 万两交商会归还各垫户。如果逾限不赎,将纸厂拍卖,所得之价按20 成计算,4 成归纸厂,7 成归垫户,9 成偿付存户。37 纸厂股东代表表示回去同股东商量后再定。结果镇江纸厂股东拒不取赎,上海、镇江存户仅得到陈昌年交来的大冶水泥厂分年摊还存单416 万两,由存户代表宋雪琴登报招领。武汉则由湖广总督瑞　决定,存款30 两以内者发给现银,超过者一概换给水泥厂凭单,分15 年还清,每年三月持赴水泥厂汉口总批发处领取,只还本银,不计利息。存户虽表示不满,最后只得听从。38

    这样,信义银行倒闭案就算结案了,尹克昌亦随之而被释放。但以后的变数尚多,特别是清朝即将被推翻,而存款要15 年才能还清,是否每年都能拿到钱还很难说。宣统三年九月,上海、镇江信义银行存户代表还在请求上海道向尹克昌追还镇江纸厂拒付的12 万两,仍将尹克昌收押严办39。以后究竟如何发展就不得而知了。

注释：

①《商务官报》光绪三十三年第二十二期八月二十五日。

②《镇道演说储蓄银行开办之利益》《申报》光绪三十三月八月十五日。上海通社将信义银行的开办时间误为光绪三十二年。

③《信成储蓄银行存款章程》《申报》光绪三十二年三月初四日。

④《商办信义工商储蓄银行广告》《申报》光绪三十四年正月初八日。

⑤《商办信义工商储蓄银行广告》《申报》光绪三十四年正月初八日。

⑥《商办信义工商储蓄银行广告》《申报》光绪三十四年三月十四日。

⑦《申报》光绪三十三年十一月二十日。

⑧ 《信义银行招股启》《申报》光绪三十四年三月二十二日。

9《信义银行招股启》《申报》光绪三十四年三月二十二日。

10《上海信义储蓄银行分配第一次官红利广告》《申报》光绪三十四年五月初一日。

11《农工商部致江督电》《申报》光绪三十四年七月十四日。

12《镇江关道致江督电》《申报》光绪三十四年七月十四日。

13《覆农工商部查询信义银行要电》《申报》光绪三十四年八月二十日。

14《信义银行分设天津之原因》《申报》光绪三十四年九月二十五日。

15《天津商会档案汇编》上册,天津人民出版社1989 版,第750 —751 页。

16《信义储蓄银行存款简章》《申报》宣统元年正月二十二日。

17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电报档,档号2205212203321401 ,光绪三十三年十二月初十日。

18《信义银行广告》《申报》宣统元年三月十一日。

19《上海信义银行停闭始末记》《申报》宣统元年五月十九日。

20《信义银行广告》《申报》宣统元年四月初三日。

21《上海信义银行停闭始末记(续) 》《申报》宣统元年五月二十日。

22《信义银行停闭续志》《申报》宣统元年四月二十日。

23《上海信义银行紧要告白》《申报》宣统元年四月二十日。

24《上海信义银行停闭始末记(续) 》《申报》宣统元年五月二十日。

25《信义银行储蓄户之哀告》《申报》宣统元年十一月十九日。

26《顾实等为信义储蓄款复商务总会函》《申报》宣统二年四月初二日。

27《信义银行储蓄户蔡明德致商务总会函》《申报》宣统二年四月十五日。

28 《信义存户禀请提回马湘伯》《申报》宣统三年三月二十八日。

29《武汉信义银行风潮已定》《申报》宣统元年三月二十八日《信义银行照常营业》《申报》宣统元年三月二十九日。

30《奏革信义银行总理》《申报》宣统元年六月十四日。

31《信义存户与马湘伯冲突续志》《申报》宣统三年三月二十日。

32《信义存户与马湘伯冲突三志》《申报》宣统三年三月二十一日。

33《信义存户与马湘伯冲突五志》《申报》宣统三年三月二十三日。

34《复旦公学函请保护》《申报》宣统三年三月二十九日。

35《沪道对于信义存户之劝诫》《申报》宣统三年三月二十九日。

36《清理信义银行债务限期交代抵款广告》《申报》宣统三年三月十二日。

37《沪道讯断尹克昌案之堂谕》《申报》宣统三年五月二十五日。

38《信义银行发还存款》《申报》宣统三年七月初一日。

39《信义存户结案之余波》《申报》宣统三年九月初五日。

(转引自《中国经济史研究》2009年第四期)